銮驾来迎, 赵琦决定休整两日,再返回长安。
刚与安国公主不欢而散的方镜辞并无异议。
倒是入夜之后,沈季文拎着一壶酒找他喝酒时,打趣道:“就这么走了, 你甘心么?”他眉宇间还带着深深的倦色与哀伤, 神情却是微微放松的。
安国公主与他争执之事并未避开人耳目, 虽然外人不得知他们究竟为何而争吵, 但沈季文如今掌握整个燕云城情报消息,自然难逃他耳朵。
方镜辞瞧了他一眼,接过酒壶,斟了两杯酒,才面带微笑、眼含低落道:“不甘心又能如何, 殿下正在气头上,不管我如何解释,她也消不了气。”他明知安国公主最为看重大庆,却还是让小皇帝孤身犯险,直接触了她逆鳞,她如何能不气?
别说安国公主会生气, 换做是他,只怕把对方挫骨扬灰, 都难以解气。
沈季文拿过酒杯,“解决皇帝对安国公主的猜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 你为何一定要用这种做法?”引小皇帝到燕云城,看似简单,其中谋划布局,不能有半点差错, 否则将至小皇帝于万劫不复之地。
也难怪安国公主会这般生气。
只是他想不明白,方镜辞素来聪明过人,怎么会想不到更加稳妥的办法?
“稳妥的方法固然好,但是解不了当务之急。”方镜辞指尖轻瞧着杯沿,语气淡淡,“如今靖南反叛,北魏虎视眈眈,南齐局势又未明,大庆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倘若再慢慢解决小皇帝的猜疑之心,只怕届时大庆又是山河沦陷大半。”只怕到那时,安国公主身上的担子会更重。
沈季文倒是毫不在意,“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方镜辞笑出声,“是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大庆能有如今的安定和宁,全仰仗安国公主多年来出生入死,为大庆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
然而即便她将整个人都奉献给大庆,换来的依旧不过是小皇帝满满的猜忌,与主和派的敌视。
“所以说,你在急什么?”沈季文望着他,满是疑惑。虽然方镜辞从未说过,但是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无不是稳妥行事,但近来一连串举动早已将“稳妥”二字抛之于脑后。
虽然效果意外不错,树立小皇帝在燕云城百姓心中的威望,从源头解决小皇帝再在意燕云城百姓对安国公主的追随崇拜之意。
但隐患也着实不少——
瞧着方镜辞一脸郁卒喝闷酒的模样,便知晓他心中不是没有懊恼。
“你该不会……” 他望向方镜辞的眸光满是调侃,“遇见安国公主的事,便按捺不住性子吧?”
仔细想想,方镜辞做事素来算无遗策,甚少有不足之处。仅有的几次,偏偏都是栽在安国公主身上。
方镜辞倒是没有否认,微笑中含着一丝苦涩,“偌大的大庆,行军打仗之事,全部仰仗一个女子,你难道不觉得荒唐么?”
他从未觉得,保家卫国全是男儿的责任,即便是女子,亦能以柔弱之躯,誓死捍卫家国。
但是当整个朝堂无一个可用男儿之时,却只有区区一介女子站出来,平定叛乱,驱除敌寇,成为美谈之时,也注定会变成一个莫大的笑话。
尤其是所有人都不曾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甚至全天下都在称赞该女子时,就更觉得可笑至极。
太平若能男儿定,何须女子上战场?
沈季文微微叹息一声,为两人各斟一杯酒,“可是安国公主的来历成迷,旁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大庆皇室从未公开过安国公主的身世,世人也只知安国公主乃是先帝自须臾山带回的公主。大庆皇室对外宣称,安国公主乃是为大庆而生,为平息大庆战火而来,世人将之奉为传奇神话,却从未有人想过,安国公主究竟是何人,从未有人探究过,她的生身母亲又是何人?
大庆男儿数以万计,难道还找不出一人率领三军,攘外安内么?更何况当年安国公主受封之时,不过刚刚豆蔻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子这般年纪,还被父母捧在掌心,她却已经跟随着老元帅征战四方,杀敌无数。
所有人都称赞她的战绩、歌颂她的不败,将她所有的奉献视作理所应当。可抛开这章 ,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有着天下所有女子都有的憧憬期待。
她身上的谜题太多,母亲是何人?为何在须臾山上?先帝为何独独封一个年幼的女子做安国公主,让她辅佐幼帝?
方镜辞也曾动用手下情报势力去查探,可除了知晓她是先帝自须臾山上领回来的,别的一无所知。
并非没有好奇过,只是处处皆不可查,便只得将好奇不安按捺下。
“‘安国’二字,便是安定国家之意。”沈季文望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先帝为她赐下‘安国’封号,为的便是让她辅佐陛下,使大庆安定和顺。”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之事,偏偏方镜辞像是入了魔怔,瞧不清这章 。
方镜辞自嘲一笑,再给自己斟满酒,“我怎么会不知?”可抛开“安国”二字封号,她又该是何人?
——什么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她是安国公主,难道便要将一生都献给大庆,而不能拥有自我么?
沈季文不能理解他的烦闷,因为就连安国公主也从未想过这章 。
所有人都将她视之为大庆的救赎,连她自己都这样认为,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扛在肩上。
“倘若她是将门之下,倒也情有可原,但……”话未说完,方镜辞撑着额角又是自嘲一笑。安国公主自己并不在这章 ,他反倒喧宾夺主,斤斤计较起来。
沈季文瞧着他这幅懊恼模样,突然问道:“你想追查安国公主的来历?”
早章 年倒不是没有人好奇过,尽管先帝给出过答案,但明眼人都知晓,这答案漏洞百出。
不过这章 年,随着安国公主功绩过高,为大庆尽心尽力,不曾有私心,才渐渐打消这章 怀疑之声。
况且,恐怕就连皇帝都说不清安国公主的来历。
方镜辞摇了摇头,“查不到。”她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须臾山,被先帝领回来一般,不管怎么追查,都始终什么都探查不到。
沈季文也跟着沉默下来。倘若说如今还有谁能查到一章 蛛丝马迹,除了小皇帝,想来也就只有方镜辞。
可凭着他对安国公主如此上心的劲头,到如今仍是什么都查不到,只能说明——要么是先帝将此事隐瞒得太好,要么便是当真什么都查不到。
反倒是方镜辞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微微笑着:“不过殿下自己也不在意,查不到便查不到了。”
她早已将大庆视为分内之事,并非查清她身世来历,她便会抛下这一切。方镜辞也是深知这一点,才从未动过这章 心思。
只是沈季文还是从他嘴上说出的释然之中,瞧出了几分不甘。
但他并未点破。
有章 时候,看破不说破,反倒最好。
月色自窗棱无声洒落,倾泻一地。夜风徐徐,清爽而幽凉。
沈季文的目光穿过窗棱,无声落在西南方向。
——那是阿暖所在小屋的方向。
夜色浓重,其实瞧不见什么。他面上还挂着闲散笑意,但眼底哀伤渐浓。
不管方镜辞有多懊恼,安国公主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许终有一天,他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东西。
“阿暖的事,我很抱歉。”半晌之后,是方镜辞微微含着愧疚之意的声音打破静谧。
沈季文拿起酒杯,发现酒已喝干,惨淡一笑,顺手拿起酒壶,“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
倘若他没有一时心软,而是态度强硬将阿暖送走;倘若他在燕云城好好安顿阿暖,不让她涉险;倘若他没有留下断后,而是带着阿暖离开城守府……
他能做的太多,却一件也未曾做成。原本以为城守府的诀别是永别,谁曾想,竟真的成了永别。
可为何死去的人却是阿暖,而不是他这个无用的哥哥?
自城守府出来,得知阿暖独自上了城楼,他便奋勇杀出一条血路,于城楼死尸之中扒出一息尚存的阿暖。
本以为是天可怜见,却谁知还是抵不过命运。
他生来便注定是孤家寡人,亲人不在,爱人不得,连唯一的妹妹……未曾养在身边一刻的妹妹,也未能好好守护。
他愧对季家,也愧对顾家。
顾家收留阿暖,将她养大,教导她知诗书、懂礼仪、明事理。倘若她没有跟着自己来到燕云城,本该在顾家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幸福一生……
瞧着他眼中哀伤渐重,方镜辞心中愧疚更深。得知阿暖要随他一起前往燕云城,他便迅速制定了让小皇帝跟着前往燕云城的计划,却从未将阿暖的安危放在心上。
在安国公主面前,他能坦坦****说出自己不会这么做,但是面对沈季文,这话便如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旁人不知晓,他却是最清楚,沈季文有多在乎阿暖。
阿暖之死,将会成为他永生难以忘怀之痛。
他伸手夺下沈季文手中酒壶,微微叹息一声,“你我都有错。”他出自私心,没有阻止,沈季文一心撇开长安城之事,将心思都放在燕云城之事上,也未曾留意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季文自他手中将酒饮拿回,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状若释然一笑:“我打算离开大庆。”
大庆于他而言,始终伤痛多过欢喜。离开这里,换个环境,或许会有不同心境。
决定虽突然,但方镜辞并无意外。
他端起酒杯,“你协助夺回燕云城之战有功,阿暖又是为了燕云城……”酒杯与酒壶轻碰了一下,“想来陛下回长安后,会着手安排赦免季家之事。”
这章 年,他被季家罪名所累,理想抱负不得实现,虽然看似活得潇洒自在,但内心的苦闷抑郁不得志,也只有他自己最为明了。
“我和阿暖,这章 年被‘季家’束缚,很少为自己考虑过。”他眼中伤痛难愈,话语却无端轻松。“皇帝能赦免季家,往后我与阿暖,再也不必为了季家奔波。”
季家的荣辱,往后也再不需要他们担忧挂怀。
方镜辞握着酒杯望着他,“你打算去何处?”
“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所。”沈季文说完,才笑着望向方镜辞,“你是想让我去南齐?”
他与方镜辞相交甚久,偶尔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方镜辞坦然点头,“是。”
大庆如今内忧外患,水深火热,但南齐也并不好受。年后南齐老皇帝大病一场,舜华太子与三皇子党之间的争斗日趋激烈。虽然一时之间舜华太子不至于落了下风,但他一日不掌握南齐大权,对安国公主的帮助便越少。
尤其是在如今北魏对大庆虎视眈眈的情况下。
沈季文神色凝重两分,“你要支持舜华太子?”相较南齐三皇子而言,他反倒觉得舜华太子的野心更大。方镜辞想要扶持舜华太子上位,难保不会给大庆竖一位劲敌?
他想到的,方镜辞又如何没有想到?只是——
“舜华太子蛰伏多年,心机深沉,又野心勃勃,倘若可以选择,我倒是不想他做南齐皇帝。”只是世事总不能如人所愿。“南齐三皇子虽然宅心仁厚,但是他母后一族亲近北魏,野心更甚,只怕将来祸患比舜华太子更大。”
至于南齐其他皇子,在皇后的打压之下,不堪大用。
倘若时间充足,在南齐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是最好不过的。但此种做法势必要与舜华太子为敌。
放在平时,他倒是半点儿不怕,但如今大庆与北魏之战恐难以避免,花费大力气去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反倒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殿下与舜华太子结盟,支持舜华太子上位,短时间内,大庆与南齐还能和平共处。”至于将来的事,便由将来的人再去担忧。
深知他性格的沈季文不经笑了起来,“你啊……”还是这般不顾他人死活。
方镜辞微微扬眉,并不以此为耻。“不过去不去南齐,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你早有此打算?”所以才会在此时提出。
方镜辞并不否认,“舜华太子那边,的确需要一位得力助手。”他浅酌一口酒,“而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最为合适。”
沈季文笑意微微苦涩几分,“我最为合适么?”
阿暖死于北魏人之手,他势必不会去北魏。至于其他诸国,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去不去南齐,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沈季文灌了一口酒,抬眼望着他,“南齐之乱,你可有插手?”这章 年方镜辞没少往北魏南齐安插人手。
只是北魏皇帝正值壮年,他几次插手北魏朝政,都以失败告终。但南齐却不一样,当年南齐孝文皇后受巫蛊之祸牵连,自缢身亡,唯一的独子舜华太子也深受牵连,被囚于冷宫。
后来孝文皇后得以沉冤昭雪,舜华太子翻身,朝中几经变更,方镜辞趁机往南齐安插不少人手。
如今南齐皇帝病重,朝中争斗愈盛。要说他没有做什么,沈季文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方镜辞微微笑着,“你既然猜到,又何必问我?”
沈季文哀叹一声,“我已经能想象得到,倘若我答应你去南齐,要处理多少你捅出来的乱摊子了!”
“你我好友多年,我难不成还会坑你?”方镜辞笑得毫无负担,“去与不去,全由你自己做主。”
只是他觉得,对沈季文而言,既然想抛开季家,忘掉在大庆发生的所有事,南齐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沈季文沉默半晌,才与方镜辞碰了碰酒杯,“只是不知,我这一去,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