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暖的死讯传回长安城, 顾鸿生在书房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书房门打开,顾雪茵瞧见他头上徒生的华发,着实愣怔了一瞬。
顾鸿生一直是沉稳有礼、进退有度的, 甚少在人前失态。顾雪茵还是头一次瞧见他未换衣冠,满眼血丝的模样。
“雪茵, 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未问过你,你可是自愿入宫?”顾鸿生眼中血丝未消, 望着她的眼神却格外清明。
顾雪茵微微低垂了视线, 而后眉眼微抬,“父亲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够入宫么?”甚至不惜亲自揭露阿暖的身份, 将几乎已经愈合的创口重新揭开。
顾鸿生眼眸微动。他微微抬眼望着院中一角, 眸中神色晦暗难辨。“我此生甚少后悔什么, 唯独让你入宫一事, 我终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父亲……”
“你年幼之时曾问过我, 为何与你母亲不合?”顾鸿生收回视线, 目光落于她身上, 沉重而又无比悲凉。
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牵连到下一代,可血肉相连, 又如何能不牵连?
“只因我心之所系, 从来都非你母亲。”
顾雪茵沉默半晌,才缓缓问道:“可是阿暖的母亲?”自年幼时起, 母亲便深居后院竹林小楼, 安心礼佛, 不问世事。府中的好与坏, 她从来不管,从来不问。不是没有疑问的, 但是她素来聪颖,即便母亲从未说过,她也明白几分。
顾鸿生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顾雪茵素来聪慧,是非人情,她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阿暖,她很像青霜。”一样的坚毅,一样的隐忍,也一样的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顾鸿生第一次见到青霜,便是在庆王府的兰园花宴之上。那年冬天一反常态,格外暖和,百花早早开了。庆王府的兰园更是开了一片繁华。庆王妃性喜热闹,便广发请柬,遍邀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名门闺秀前来赴宴。
谁知天气突然反常,前一日还晴空万里,夜里便狂风大作。第二日清早便见地上白雪皑皑,处处银装素裹。
请柬早已送出,兰园花宴便也由赏花变成赏雪。总归不过是富贵闲人的闲情雅致,赏花也好,赏雪也罢,都不会影响众人雅致。
顾鸿生便是在兰园的一株杏树下见到了青霜。
彼时她穿着一件枣红色大氅,白色的绒毛边衬得小脸莹白似雪。素白纤细的指尖勾着一只被冰雪覆盖的花骨朵,露出一段凝霜雪的皓腕,脸上的笑容如三月春风,暖沁心脾。
脚下的枯枝骤然被踩断,响声惊得了树下佳人。
佳人回眸,脸上并无惊慌失态,她依旧笑得灿若春风,娇艳动人。
只是下一瞬,骤然被松开的花枝弹起,覆盖在花骨朵上的冰雪便抖落下来,直直落在了她头顶上。
她小小惊呼一声,抖落了冰雪,再次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毫无惊慌尴尬,只有满目璀璨。
长安城中从来不缺明媚鲜艳的女子,如春花娇灿,如夏花绚烂,如秋月娴雅,如冬雪凛然……他自问流连花丛,什么样的女子不曾见过,却唯独对此女子难以移开目光。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少女微微挪开目光。他心知自己举动过于冒犯,拱手正要致歉,便听见少女如山谷莺啼的声音响起——
“玉花飞半夜,青霜见之心喜。失礼之处,还望顾公子见谅。”
说罢,微微福身一礼。
他难得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你认得我?”
青霜抿唇一笑,笑容明媚灿烂。“顾公子与明允是同窗。”
后来他便知晓,青霜是寄住于季府的表小姐,也是季家公子明允的未婚妻。
他身为顾家公子,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锦绣公子,身边向来不缺添香红袖,却唯独不曾料到,自己竟对同窗的未婚妻,一见倾心,而后久久难以忘却。
曾几何时,他以为,季明允的未婚妻青霜,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子,或貌若无盐,唯唯诺诺,或趋炎附势,仗势欺人。
季明允生性洒脱,喜爱风流,对父母安排下的婚事极为不满,对旁人都能一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的模样,唯独提起家中未婚妻,却总是刻意露出一副冰冷厌恶的模样。
他曾在风花雪月楼酒后放言——
“为官不做戎边将,娶妻不该是青霜。”
彼时惹得同窗一阵大笑,无视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纷纷哀叹他生不逢时、家有丑妻。
可兰园花宴,惊鸿一瞥,本该转瞬即忘,但少女从容望来的目光却好似天上月、雾中花,令顾鸿生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季明允深深厌恶、不愿提起的青霜,竟是这般鲜艳明媚、知书达理。
寻常女子,倘若被未婚夫婿厌恶,少不得自怨自艾,可她身处凄风苦雨之中,却仿佛游走青山绿水之间,身边尽是鸟语花香、花团锦簇。
她极富有才情,曾在簪花诗词会上大放光彩,赢得当世大家严先生盛赞。
这般的女子,无论身处何处,都该是天上星、云端月,常人可望不可即。
他望着眉宇紧锁的季明允,心底嫉妒有如火烧。
可他毕竟出身世家,即便心底念念难忘,一身傲骨也不能做出有悖常理之事。
况且时间终究是良药,能治愈所有创伤。
只是他在等待时间治愈的过程中,却一而再再而三与那个可望不可即的女子相交。
银装素裹的兰园花宴,不只造就一个人的相思,有人望着他分花拂柳、踏雪而来,亦是魂牵梦萦。
收到季明允的请柬,并不在顾鸿生的意料之中。季家如今正值盛宠,风头一时无可企及。多少人想要攀附权贵,几乎将季家的门槛踏破。
只是顾鸿生本就出身世家,骨子里带着世家子弟的轻傲,并不屑此举。
故而他与季明允虽是同窗,却不过泛泛之交,私下甚少往来。
他本可置之不理,但终究心底欲念作恶,还是前往了。
请柬盖着季明允的私印,乃是私宴。宴席之上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和静县主。
和静县主乃是清平王之女,清平王妃与季夫人是同宗姐妹,两府素来交好。看到和静县主出现在席上,顾鸿生微微一怔,而后便明白了这场私宴的目的。
果不其然,宴席之上,季明允侃侃而谈,言辞之间对顾鸿生大肆称赞,又毫不掩饰夸耀和静县主,大有两人天造地设、无可比拟的架势。
顾鸿生端着酒杯静坐,目光却别过和静县主,落到了陪坐一侧的青霜身上。
青霜虽然是寄住季府之中,但因着季夫人的喜爱,平日里也帮着打理季家。她处事公允,尽心尽责,很是得府中上下欢心。此次季明允的私宴,便是由她安排,席间菜式更是根据每个人的喜好而特地准备。
而她作为陪客,席间并不多言,却也不是一味沉默,总是在季明允话尽之时,恰如其分抛出一个话头,不至于冷场。言辞之间对和静县主也是多有照顾,不至冷待对方。
她这般游刃有余、从容有度,很难让人想象得到,她不过是一个寄住季府的孤女。
顾鸿生原本稍稍平静的心,仿佛再次被投掷下一颗小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至此之后,盖着季明允私印的请帖便时常递到顾府。
不是没有想过拒绝,只是每每看到请帖上娟秀的字迹,便总也克制不住——第二次赴约之后,顾鸿生便明白了,请帖乃是青霜所写。
季明允向来不屑这等繁琐之事,他生性不羁,喜好自由,即便有心撮合顾鸿生与和静县主,也往往点到为止,并不强求。
而青霜亦是这般。
虽有不动声色撮合他与和静县主之嫌,却悄无声息,并不张扬,令人反感。
是以顾鸿生越发觉得,两人会有此举动,乃是长辈所托。
想通此处,心底蓦然迸发出无尽欢喜,好似撮合他与旁人之举只要不是青霜的本意,他便已心满意足,无限欢喜。
只是在一次出游时,青霜与季明允相继借口离去,徒留下他与和静县主之后,他便知晓,有章 问题不可忽视。
面对望着自己满心欢喜的少女,顾鸿生心底只余微微苦涩。他甚至止不住想象,离开的青霜又会如何与季明允相处?
握在栏杆上的手蓦地收紧,浑身的戾气让少女徒然生出一丝惧意。无意间瞥见少女惊惧的神情,顾鸿生这才微微松开手,面向和静县主而立。
“县主好意,鸿生有愧。”他的目光越过漫漫江水,投向不知名之处,眼底一片苍凉。“还望县主今后,莫再做这等无用之事。”
少女蓦地红了眼眶,“你知我心意,为何还是次次赴约?”
顾鸿生微抿着唇,不言语。
和静县主眼底渐渐泛起泪光,“因为你心系之人?”
她不是傻子,顾鸿生每次越过她的目光究竟投向了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可她宁愿自己并不知晓。
她到底出身尊贵,身负傲气,不堪受辱。擦干眼角水痕,她依旧是长安城中尊贵无比的和静县主。
自此之后,季府再没有送过请帖。
顾鸿生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泛起无尽愁绪——不去季府,他便再也见不得青霜。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她与季明允如何了?
可朝堂局势变幻,他入了仕途,许多事也由不得自己。他被下放沧州做官,一去便是两年。再回来时,偌大的长安城风景依旧,却也难免物是人非。
季明允为反抗与青霜之间的婚事,公然将一个风尘之地的女子养在别院,并与之生下一子。
然而季家父母不齿他的所作所为,连同那孩子在内,一概不准其进入家门。而青霜不忍季家父子不合,跪在门前,恳请季父准许那女子与孩子进门。
初闻此消息,顾鸿生又惊又怒。惊得是季明允那破釜沉舟之举,怒得是青霜的不自怜、不自爱。
终究愤恨难平,他不顾风雨大作,朝着季府冲去。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寒意如影随形,他心头的怒火却更盛,浑然不去想他以何身份、用何目的冲去季家。
天边惊雷乍响,他在季府门前看到了冒雨跪地的青霜。
乍一瞧见他,青霜也是微微一怔。
许久不见,往日里那个鲜艳明媚的姑娘眼中添了几许愁思,可她依旧从容有礼,不卑不亢。
风雨之中,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微微欠身,“顾公子……”话才出口,便被浑身湿透的顾鸿生一把抓住手腕,自地上拉起。
触手一片冰凉,他心上的姑娘这般狼狈,为了却是一个并不值得之人。
心底火烧得越来越旺,他眉间紧锁,眼神似有千斤重,“季明允他不值得!”
不值得你这般忍辱负重,不值得你全心全意相待。
青霜眼底的诧异褪去,将手挣扎抽出。
顾鸿生这才惊觉自己举动的唐突之处。
他与青霜之间,尽管相识,却连私谈都未曾有过。他这般孤注一掷、唐突冒犯闯到她面前,不过是心底的不甘与难平。
可他这样一份情深不寿,在青霜眼底,注定不过一场笑话。
“顾公子请回吧。”
言辞清淡,仿佛他不过一个路人。
可他本就是青霜生命里的路人。
雨下的越发大了,鬓发紧贴在脸颊之上,他仿佛落水狗一般,落魄,不堪。
微微一声叹息夹杂在雨声之中,青霜望着他的明亮眼眸之中忧思不减。“顾公子心意,青霜明白……”
话音止在下一瞬,贴上来的身躯满是寒意,箍在身上的力度不容忽视。
顾鸿生终究克制不住,将面前这个努力压制愁思的女子紧紧箍进怀中。
肖想了无数次的人,真正拥进怀中时才发觉,竟是那般遥不可及。
“青霜……跟我走……”
叹息在耳边响起,青霜任他抱了不知多久,声音夹杂在雨声之声,仿佛雾中花、水中月,几不可闻。
“我会成为明允的妻子。”
箍在身上的力度缓缓松开,顾鸿生掰着她的肩,眼底满是惶恐震怒,“哪怕他与一个风尘女子有了孩子?”
青霜盯着他的眼睛,依旧那般从容,那般镇定,“哪怕他与一个风尘女子有了孩子。”
“……为什么?”
青霜轻笑了一下,眼底锁着浓浓愁绪。“季家对我有养育之恩。”
她因深受季家养育之恩,季夫人又对她视如己出,即便季明允冷待于她,甚至处处刁难她、羞辱她,可她深受季家之恩,又如何忍心让季家二老失望?
顾鸿生只觉得一股寒意遍体而生,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可是季明允并不喜欢你。”
青霜又笑了一下,额上的雨水滑落之眼角,像是徒生的泪水。“他并非不喜欢我。”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的人生被旁人安排。
她推开顾鸿生,再次于地上跪下。
尽管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她依旧从容不迫。“顾公子的厚爱,青霜无福消受。”褪去了颜色的唇显出几分凉薄。“你我不过陌生人,这章 话,还请公子往后不要再说了,以免惹人闲话。”
他放于心上的姑娘,在她眼底,他终究不过一个陌生人。
回到府中,顾鸿生便大病一场。
病中浑浑噩噩,高烧退了又烧,烧了再退,反反复复。
等到病好,已是深秋时节。
季家喜讯传来,季家为季明允与青霜办了婚事——尽管婚礼只有青霜一个人。
季家对她的养育之恩,被她用一生的幸福来偿还。
他在院中枯坐了一整晚,月色无声洒落,徒留一地孤寂的清影。
自此之后,顾鸿生便不再关注季府的消息,即便于朝堂之上也远远避开季府中人。
只是身在朝堂,利益牵绊,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与和静县主定下婚约,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自从那次开诚布公之后,和静县主便不会再对自己有意。
春来雪融,他与和静县主泛舟湖上,寂静之中便听闻和静县主轻声道:“你我婚约之事,本是父母所定。倘若你不愿意……”她到底心系顾鸿生,渴望着能与他共结良缘,后半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顾鸿生垂眼望着湖面,水中柳绿垂影,他眉梢微蹙,一点儿愁绪凝结其间。“县主应当知晓,我对县主并无他意。”
和静县主望着他,心底的那一点意难平到底喷薄而出。“可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你难道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强抢过来?”
他眉间愁绪渐浓,“倘若她愿意……”即便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和静县主再次负气离去。
可婚约之事却无法就此作罢。朝中派系纠葛,错综复杂,最稳固的法子,便是联姻。
突如其来的,顾鸿生尝到了季明允抗拒婚事的滋味——心有所念,却身不由己,即便是反抗,也不过是章 微不足道之举。
——他到底不是季明允,连反抗都不会那般毅然决然、破釜沉舟。
无法拒绝,便只好劝解自己,坦诚接受。
好在和静县主并非专横跋扈之人,她心思细腻,善解人意,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顾鸿生并非顽石,既然已与和静县主成婚,便尝试着放下。他与和静县主画眉,与她同进同出,着实过了一段堪称琴瑟和弦的日子。
倘若不是季家出事,或许他可以就这样与和静县主看似和美的生活下去。
季家出事并不突然,早在季贵妃香消玉损之时便已有征兆。虽然季贵妃之事令人唏嘘,但季家所作所为却并不值得他同情。他只可惜青霜以有孕之身一同被关押在狱中。
瞒着和静县主,顾鸿生用尽了关系才辗转将青霜从狱中接了出来。可见面之时,青霜的第一句话却是求他救下季明允的那个私生子。
这章 年青霜四处周旋,终于稍稍缓和了季明允与季家之间的关系,他与那风尘女子所生下的私生子也被接入府中。
也因此,季家被问罪之时,那孩子也一同被关押狱中。
望着不顾身孕跪在自己面前的青霜,顾鸿生却只觉得心头怒火四溢。垂落在侧的手紧握成拳,他铁青着脸色质问:“你到底还要为季明允付出多少?”
青霜面容很是憔悴,因为身形瘦削,身怀六甲却并不明显。她即便有求于人,跪在地上,神色也并未有多少卑微,仿佛春日微风中的垂柳,静谧无声,坚不可摧。“季家于我有恩……”
“所以你就要将自己的所有都献给季家,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只可惜,她的这份坚韧落在顾鸿生眼中,便只剩下满腔怒意——这是被他置于心尖之上的珍宝,丝毫不敢有半分亵渎。可她自己却不能自珍自爱,妄图将自身奉献于季家,以此偿还恩情。
如何能够忍得?
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青霜,期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否否的答案。
青霜微微垂着眼,并不答话。可瞧她神情,并未有半点想要反驳的意思,竟是无声默认了。
顾鸿生只觉得心囗梗着一囗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一把握住青的肩,强硬逼迫着她抬起头,“哪怕我要你自荐枕席,你也愿意?”
青霜被迫仰着头,目光却依旧平静如水,“倘若顾公子愿意搭救,青霜自当以身相报。”
她的眼神清澈如水,无波无澜,无畏无惧,仿佛顾鸿生所言不过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从不被她看进眼中。
顾鸿生自上而下望进她眼中,只觉得心头如同被扎上一把尖刀。
青霜于他而言,始终犹如云端月,镜中花,可望不可攀。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还季家的恩情,连自身都抛却,一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姿态。
说不清心底的失望究竟有多少,他终究还是拂袖而去,就此将青霜扔在郊外的别庄,身边只有几个人伺候着。
对他的安排,青霜安之若素,每日喝着汤药调理身体,偶尔天晴之时会在葡萄架下悠闲地晒着太阳。
她仿佛是在别庄中修养,不问世事,安心度日。
顾鸿生收到消息时,差点捏碎了手中茶盏。他不知道青霜哪里来的自信,赌他一定会出手相救季明允的那个私生子,才会这般镇定自若。
可他的确是被青霜看透了心思,就算不是为了她,他也会义无反顾搭救。
季家走到如今地步,虽说是咎由自取,可六王之乱是非曲直,早已不是一个对错能评定的。
更何况,稚子何辜?
朝中对于季家的落难,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动于衷,亦有人身受季家恩德,心焦如焚,千方百计想要搭救季家。
顾鸿生与那章 人联手,将季家尚未纳入族谱的私生子捏造了一个下人身份,成功将其营救出来。
监牢之中,季明允早已不复往日意气风发样貌,他满脸沧桑颓唐,望向顾鸿生的眼睛之中只余感激:“顾兄之恩,明允无以为报,只能来世衔草结环,以报君恩!”
顾鸿生静默半晌,方才问道:“你明明不喜青霜,为何还要娶她?”
于他而言,青霜始终是他的心结,他始终想不明白,先前一直不喜青霜的季明允,究竟为何答应娶青霜。
季明允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愣怔一瞬后才苦笑道:“那是青霜的心愿。”他并非不喜青霜,而是不喜青霜为了报恩,将终生都奉献于季家。
更何况,他也知晓,青霜并不喜欢他。
青霜与长安城中的很多女子都不一样,她深得严先生等诸多大家的盛誉,不管才学还是容貌,都属上佳。这样的女子,明明能有一个美满的未来。却因为季家的养育之恩,仿佛被囚困于笼中飞鸟,丧失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
可他到底低估了青霜对于报恩的执拗,明知他已心系旁人,依旧困守于季家。
他对青霜的感情,怎能是“爱”或“恨”能称述得了的?
只是这章 并不足为外人道。
他微微撩起眼望着顾鸿生,“你喜欢青霜。”并非问话,而是肯定。
顾鸿生并没有丝毫意外。他从未想过隐藏对青霜的感情,也无需隐藏。
“是。”
季明允低敛了眼皮,笑了一声。“倘若青霜不是在季家长大……”
话未说完,他便转过身去。“顾兄之恩,明允谨记于心。顾兄请回。”自此便不再与顾鸿生多说一句。
营救季家那个孩子远比想象中简单得多,只是他未曾料到的是,和静县主会对他的出手反应这般大。
彼时雪茵刚满一岁,正蹒跚学步。乳母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护着。和静县主紧锁着眉,眼神落在不知名处。
小雪茵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她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背,却在目光触及顾鸿生走来时,一把将孩子推了出去。
顾鸿生快步上前,将被抱进乳母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接了过来。
小雪茵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泪眼朦胧的模样格外惹人心疼。他微微拧着眉望向和静县主,“雪茵这般小,你怎么忍心……”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和静县主厉声打断:“你忍心!所以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季家那个私生子救回来!”
顾鸿生眸色顿时一沉,“你如何知晓的?”营救季家那个孩子的行动本就是机密,他从未向和静县主透露过。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和静县主面容满是怒意望着他。
顾鸿生拍了拍显然被吓到的小雪茵,沉声问道:“ 此事你究竟从何处知晓的?”
自成婚之后,和静县主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一副温婉模样,还从未用此等疯癫若狂的眼神望过他。“原来你也会怕吗?我还以为你为了讨她的欢心,将整个顾家置于火中都不顾!”
顾鸿生面色更沉:“孩子在这里,你休要胡说八道!”
“我是胡说吗?”和静县主怒极反笑,“你扪心自问,你会出手相救,难道不是因为她求着你吗?”
她竟然知晓此事!
顾鸿生心中一凛,顿时明白,郊外的别院中,有和静县主的眼线。
迎着和静县主愤怒的目光,他蓦然冷静下来。将孩子交给一旁不知所措的乳母,吩咐她将孩子带下去,这才转脸望着和静县主。“你既已知晓,我无话可说。”
他这般坦然的态度显然并非和静县主想要的。她红着眼眶质问道:“你连对我一句解释都没有吗?”
顾鸿生静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与她的婚事,本就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妥协,他以为她是知道的。
和静县主仿佛承受不住一般,踉跄一步。她眼眸中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落下来。
是啊,她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心存期待,以为与他的相敬如宾能维持到永远。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她所以为的相敬如宾,自始至终不过是因为他不爱她。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是青霜。
看到她这副模样,顾鸿生终究心存不忍。他上前一步,朝和静县主伸出手来,“你……”
“别过来!”和静县主朝他吼道。
顾鸿生僵立住,伸出的手微微垂落。
“是我的错。”眼眶的泪水终究承受不住一般滚落下来。和静县主满面凄楚,“是我不该强求。”旁人或许不知,可她最是清楚。与顾鸿生的婚事不过是她仗着父亲的宠爱,强求而来。
她以为顾鸿生答应与她的婚事,便会在心底为她留一个角落。可青霜早已占据了他整颗心,连她卑微祈求的一个角落都不曾有。
自成婚以来,和静县主从未露出过这幅嫉恨凄楚的模样。
顾鸿生微微愣怔,而后眼眸微垂。
他自知搭救季家后人的举动有多么不合适,却还是义无反顾去做了。他告诫自己是不想季家就此绝后,但是心底却清楚明白——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青霜。
他的沉默无疑让和静县主看透了,她面如死灰。
兰园花宴之上的惊鸿一瞥,从此便让顾鸿生进驻了自己的心。所以明知他有心上人,却还是忍不住抱着期待,期待他或许有一日会回头看看自己。
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自欺欺人下去了。
顾鸿生为了青霜,连季家私生子都能搭救,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而她即便顶着顾鸿生妻子的名头,换来的也不过是他的礼待有加。
她望着顾鸿生,眼泪仿佛一颗颗砸落下来,似乎要将她长久以来的自以为是砸碎。
顾鸿生望着她,“倘若你要和离……”
他这一言犹如当头一棒,和静县主猛地抬起头,“你休想!”
明知道他心有所属,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可骨子里的骄傲让她无法低头。
和静县主眼眸之中的泪光犹在,但是神情却变得无比坚定。“我不会和离的!”说完她转身离去。
六王之乱刚刚平定,朝中诸事不少,加上青霜将近临盆,顾鸿生甚至无法在和静县主身上多留一丝关注。
他为青霜寻来了长安城中最好的稳婆,日日守候在侧。
然而在别庄中好吃好睡的青霜还是日渐消瘦下来。
他别无他法,只能吩咐下人尽心尽力照看青霜。
青霜临盆当日,守候在院外的顾鸿生听到稳婆说出“难产”二字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暴雨如同瓢泼,哗啦啦往下冲刷。顾鸿生站在一墙之外,只觉得心被狠狠揪起。他从来不知道等待原来会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
第二日天边露白之时,精疲力尽的青霜终于产下一个女儿。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可顾鸿生依旧从她的眉眼之间看到了季明允的影子。
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怀里的这个孩子,身上流着的是季明允的血。
然而还不等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房中的稳婆便大惊失色冲了出来:“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听闻此言,顾鸿生慌乱得什么都顾不得,径直冲了进去。
他到底大意了,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将青霜置于险境之中。
经过一整夜的折磨,青霜面色灰败,瞧见她这般样子,顾鸿生抖着手几乎不敢靠近。反倒是青霜听到声音,拼尽全力朝他抬起手。
顾鸿生被身旁的丫鬟提醒了一句,这才回神,快步走去。
他握着青霜的手,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凉。
“季家的那孩子……劳烦你照顾了。”
他本以为青霜会想要见一见她刚出世的孩子,可自她口中提及的,却仍旧是季家的那个孩子。
顾鸿生的手不自觉收紧,却又在下一瞬察觉到,慌忙松开。
青霜面容灰败,但唇角却有一丝释然的笑意,“我欠季家的……总算是还清了。”她这一生,长在季家,困于季家,活得丝毫没有自我。总算在此刻,偿还了季家的恩情,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她恢复自由。
“只是欠你的恩情,此生无以为报。”青霜望着他的眼睛渐渐柔和。
她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望过他,她待他总是客套有礼,即便他以季家胁迫于她,她也总是风淡云轻,不以为意。
“只愿来世……”
话终究未说完,被顾鸿生握在掌心的手缓缓滑落。
虚虚张开的手心缓缓握紧,耳畔是一片哭声。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顾鸿生将初生的婴孩取名阿暖,寄养于城郊的农户之中。而后回到府中,径直去了和静县主房中。
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他还是头一次踏进房中。
瞧见他进来,和静县主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你终于来了……”话音还未落,便被顾鸿生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她被打得脸侧向一边,耳边嗡嗡乱响。
丫鬟婆子都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慌乱上前将他拉开。
和静县主捂着脸,不可置信望过来,“你打我?”
“青霜死了。”顾鸿生的声音冷似寒冰,“你可满意了?”
和静县主微微睁大眼睛,“怎么会……”
“你在她的汤药之中动了手脚,难道不会想到她会是什么结果?”他没有想到,也不曾想到,和静县主对青霜的愤怒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查出是青霜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出了问题,他追悔莫及。
和静县主摇了摇,“我是对她的汤药动了手脚,可是怎么会……”
“我从未想过,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顾鸿生却不愿再听她多言,扔下这一句后,决绝离去。
他终究是懦弱虚伪的,顾念权势利益,顾忌清平王府兴师问罪,竟然连亲手为青霜报仇都不能。
在朝中有心人的运作下,皇帝终于记挂起季贵妃之好,将季家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处死,女眷与幼子,皆没入奴籍,后世子孙永不得入仕。
看似格外开恩,实则在季家后世子孙身上加上了一道枷锁。
阿暖四岁那年,大庆内忧外患,半数山河沦陷,朝中人人自危,无暇他顾。顾鸿生趁此机会将阿暖接入府中,与雪茵养在一处。
和静县主到底是有悔过之心,早已不问世事,每日青灯礼佛,对他将阿暖带入府中一事不置一词——清平王早在一年前故去,清平王妃更是一病不起。往日荣盛的清平王府,早已门可罗雀。
进入府中的阿暖年纪虽小,却十分聪颖,即便顶着顾府二小姐的名义,也从不孤高自傲,为人处世甚是通透。
顾鸿生一边爱怜她年幼懂事,一边又对她的身份耿耿于怀,难以生出亲近之意。
阿暖虽然年幼,但是对人对事甚为敏感,顾鸿生待她不远不近,她也从不主动亲近。她长于顾府,看似无忧无虑,实则处处谨慎。
府中反倒是雪茵与她更为亲近。
雪茵性子要强,十四岁那年想要学琴,阿暖便擅自出府帮她寻觅良师。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找到了暂居于琴坊的沈季文。
彼时沈季文以一手出色的琴技响彻长安城,雪茵能得到他的教导并非坏事,故而顾鸿生并未阻拦三个孩子的见面。
只是随着沈季文出入顾府的时间越久,事情便越发往顾鸿生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无意间瞧见沈季文教导雪茵练琴时的样子,琴瑟和谐,宛若一对璧人。
阿暖坐在一旁,撑着下巴乐呵呵瞧着。
他心底顿时咯噔了一下,回头便将雪茵叫进了书房。
雪茵与他并不怎么亲近,骤然被他叫进书房十分不解。但她还未发问,便听见顾鸿生说道:“雪茵,你该入主中宫。”
他始终对沈季文心怀芥蒂,即便明知上一辈人的恩怨与他无关,也做不到听之任之。
听了他的话,雪茵很是诧异,依她的身份,入主中宫并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入宫。顾家本是世家大族,也并不需要她牺牲自我、巩固权势。
顾鸿生知晓她的疑惑,便将沈季文与季家如今的困境悉数告之。
他虽然不与雪茵亲近,但对雪茵的性格十分清楚。雪茵聪颖高傲,亦自负。听闻沈季文之事,势必不会置身事外。
事实证明,雪茵的确如此。
她亲手斩断情丝,自此所有的努力都为入宫这一个目的。
沈季文心怀愧疚,亦无力更改局面,自此也不再踏入顾府。
事情的发展本该完全按照他的期许,只是他不曾料到,小皇帝竟会对阿暖上了心。
阿暖像极了当年寄养在季家的青霜,顾忌雪茵的姐妹之情,也为了偿还养育之恩,誓死不愿入宫。
他明知阿暖对小皇帝并非无情,却碍于当年之事,默许了阿暖离开长安之举。
本以为阿暖此去,自此天高海阔,谁知却是阴阳两相隔。
他此生甚少有后悔之事,青霜过世之事是一件,放纵阿暖离开长安亦是一件。
可阿暖之所以会离开长安,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他要雪茵入宫。
只因他一念之差,他连青霜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也没有护住。
望着眼底满是悲凉的雪茵,他眼前逐渐模糊起来。“雪茵,对不住。我不该强求你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