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要不要亲自北上还有待考量, 反而是九月的秋闱迫在眉睫。
科举改制来得太突然,从宣布科举改制到下一届科考仅有不到两年时间,再减去陆尚中途纠结迟疑的功夫, 便只剩下一年了。
私塾里的学生们尚用功念了三四年,姜婉宁又在科举改制后对他们进行了提高训练, 便是上场一试也未尝不可。
唯独陆尚……
姜婉宁抬头看着他,实在是不忍想象秋闱场上会是个什么画面。
陆尚既是逃学回来的, 显然无法在家中待太久,陪着姜婉宁吃了晚饭,便灰溜溜地返回了鹿临书院。
鹿临书院作为整个松溪郡最负盛名的研学圣地, 向来只招收两类人, 一是年纪在十岁以下却能识得上百字的童子, 二是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的秀才。
去岁虽有科举改制, 但商籍出身的子弟少有埋头苦读的, 去年秋天的院试参考人虽多, 但真能考过的却没有一个商户, 唯独陆尚早些年考下了功名,又卡着最后的年龄期限,成了书院里唯一的特例。
书院分甲乙丙丁四个班, 丁班全部由未上过考场的幼童组成, 原本班上只有二十来人, 但经历了改制后,去年又新入学了一批商贾出身的学生,大多都是八九岁,家里早早请了西席, 原是想学几个字好方便日后接管家业的,现下却捡了大便宜。
这些孩子满足书院的入学要求, 圣上下旨时又曾鼓励一视同仁、有教无类,鹿临书院作为在大昭都排得上名号的大书院,自然要支持圣上新政,可新学生招进来了,并不代表真能受到全然一致的对待。
除去丁班外,剩余三个班就全是年龄在二十五以下的秀才了,班内学生都是通过入学考试后分的班,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连续三次小考不合格者降至下一等第,五次不合格者劝退,而大考不合格者亦是直接做退学处理。
当然,若是在小考大考中表现出众,也有升入甲班或乙班的机会。
近三年来,三班总人数始终维持在百人以内,其中甲班人数最少,仅有二十人左右,乙丙班各有四十人。
陆尚有秀才身不假,可这功名也并非他亲自考来的,便是当初通过入学考试,还是因为有姜婉宁考前半月突击,这才混了个吊车尾,全无意外地进入到丙班中。
旁人在丙班,那是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争取早入进入到甲班,接受院长的亲自授课,也好一举中第,光耀门楣。
但换成了陆尚在丙班——
丙班的管事夫子是个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姓白,人如其名,留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脾气不似其他夫子那般严厉,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他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便是陆尚隔三差五逃学,只要不是被他逮个正着,过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至于陆尚本人,他胸无大志,只求五次小考里能合格一回,省得真被劝退回家,他倒不嫌丢人,只怕会被气急的姜婉宁扫地出门,那就不值得了。
昨日的小考正是入学来的第五次,陆尚逃学回来了,才觉出两分紧张来,他从后门偷偷摸摸地进了去,瞧见夫子还没来,忍不住跟左边的同窗问:“小考成绩可下来了?”
谢宗盛默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正当陆尚准备换个人打听的时候,却听学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看,正是白夫子过来了。
白夫子抱着考卷落座,理了理衣冠后,无视堂下众人紧张忐忑的表情,笑眯眯问:“小考成绩已出,各位心中可有定数了?”
此话一出,本就安静的学堂更是死寂一片,连陆尚都受气氛影响,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白夫子没有叫学生们煎熬太久,抖了抖手上的考卷,不紧不慢地捻起一页,眯着眼睛念道:“谢宗盛,甲等——宗盛这是第几次甲等了?是不是能升到乙班去了?”
陆尚左手侧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双手接过考卷:“回夫子,已是第五次甲等了,再有一次方可升入乙班,谢过夫子。”
“好好好,再接再厉啊……”白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他回去后,继续念下个人的名字。
按照以往的惯例,小考会分为甲乙丙三个等次,甲等为优,属上乘答卷,每次只选前三人,乙等为中,无功无过,整个丙班约莫有一半的人会评为乙等,丙等为合格,便是需要更加勤勉了。
若三个等次都没有,不好意思,便是不合格。
丙班的学生要是放到外面,也称得上一句聪敏好学,可来到鹿临书院,在一众天才的衬托下,他们就只能算资质一般了,这不合格者,每考都会有二三人。
不过自陆尚来了后,原有的不合格人数上总要加一。
班上的学生先后被念到名字,不一会便只剩下四五人未被念到,陆尚越听越是心凉,恍惚间仿佛瞧见了自己被扫地出学院的画面,可他明明认真复习好几天了啊!
正当他想怎么跟姜婉宁和陆奶奶辩解的时候,只听白夫子念:“陆尚,丙等,合格——陆尚是吧,我记得你已有四次不合格了吧,这回竟是合格了?”仔细听着,他言语间满是遗憾。
陆尚却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一瞬的怔愣后,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他慌忙收敛了表情,努力保持着一副谦逊羞愧的样子,快步走到白夫子身前。
“回夫子,学生愚钝,入学以来几次小考不过,好在学生奋力追赶,终于稍有进步,这才能继续在夫子门下学习,谢过夫子。”
白夫子没应,只是将陆尚的考卷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旋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次小考多了些算学题,几道算学你答得倒是不错,其余……仍是一塌糊涂哟!”
陆尚稍窘,匆匆道了谢,领着考卷回去座位上。
在他之后,剩下几人就都是不合格了,最差的那个也只是三次不合格,倒没有如陆尚这般,将将踩在被劝退边缘的。
随后白夫子点评了一番小考成绩,等讲经义的景夫子过来,他便从学堂里离开。
景夫子向四周环顾一圈后,遂翻开书册:“今日我给大家讲——”
天色渐暗,书院里仍是书声郎朗,丁班的孩子们在院里齐背《大学》,丙班的夫子又在台上讲着《中庸》,陆尚本就是吃饱了饭才来的,又解了被退学的危机,四面全环着念诵声,没一会儿就泛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赶着最后一抹残阳,一头栽倒在桌案上。
是了,鹿临书院不光有早课有正课,还有晚课!
从寅时至酉时,会有不同夫子前来授课,可以说除去吃饭睡觉那两三个时辰,院中学生皆在刻苦读书,也就只有陆尚这般纯为应付而来的,才会抓住一切机会逃学逃课。
就在陆尚伴着念书声昏昏欲睡之时,陆宅中的人也准备就寝安眠了。
姜婉宁惯例去孩子们屋里转了一圈,问了他们近日是否有缺,又随机检查了一点功课。
几年下来,几个孩子不说进步神速,可也全超出了他们初入学时的预期,就拿庞亮来说,他原是个性浅胆怯的,这几年不似小时候那般怕生了,却是向着小古板的方向发展。
姜婉宁自认没有给他灌输太多之乎者也,也不晓得他如何越发老成起来,也不跟大宝斗嘴了,下了学不是在看书,就是背着手跟在小伙伴们后面,小脸崩得紧紧的。
若说其他人总是叫姜婉宁操心功课,那对庞亮,她反操心起是不是学太多太累,庞亮毕竟是她收的唯一一个小徒弟,说一句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除去功课,孩子的成长同样重要。
再说其他人,大宝和林中旺原本只想学上一点字一点算数,要论用功,他们比不上庞亮,要论聪敏,他们又比不上项敏,好在五六年的学堂不是白念的,如今随便他们去哪个铺子,当个账房先生都是足够的,无非是年纪尚小,不是那么叫人信服罢了。
不过陆尚打早就把两人定下了,等他们再跟着姜婉宁学两年,就去陆氏物流做工,到时各地物流队的账本汇总来,就由他们两个汇总核算,也能叫陆尚轻省不少。
项敏的聪慧更是从小便可见得的,对于念书一途,她虽不排斥,却也不如庞亮那般执着,后来她又在学堂里认识了几个富庶人家的小姐,也不知怎么哄的,竟叫几家小姐出资,她出人出力,开了一家裁缝铺子,只出售半成品的衣裳,在买家看来要比成衣实惠些,真实利润却是做了才知道。
且她那家裁缝铺子里兼顾了代写书信,也是字画相结合的,虽不如姜婉宁那般栩栩如生,可胜在价格低廉,在姜婉宁搬来府城后,很快顶替了她原本的书信小摊,还借此给裁缝铺吸引了大批顾客。
要叫姜婉宁说,项敏跟陆尚比较像,只是她把念书和生意平衡得更好,两个都喜欢,没什么抵触。
从几个孩子的院里出来后,天色实在不早,姜婉宁便没有继续流连,回房安寝。
转天清早,姜婉宁在小院里做了一套健身操,方才回屋吃了早饭,又更换衣裳准备去私塾。
出门前她问了一句,才知今日城东开了花市,陆奶奶很感兴趣,一大早就带了一个长工出门去了。
这两年姜婉宁和陆奶奶已经适应了陆尚不在家的日子,不说姜婉宁本身就忙,便是陆奶奶也发展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以前她就爱在塘镇的小院里摆弄花花草草,来到府城后更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松溪郡生产牡丹,府城更是滋生出专门的养花匠,每隔五年的赏花宴上比选出花王,一盏花王能卖出上千两白银去。
陆奶奶初次听闻,便是两眼放光,当即说:“那我也种!”
现在的陆家已经不缺钱,虽比不上家底丰厚的商贾之家,可要拿个小几千两出来还是很容易的,只钱这种东西,谁又会嫌多呢?
以前在塘镇,那是一家人共用一个院子,不好施展,如今三进的大宅子,除了宅院后面的小花园,陆奶奶还有独属她自己的小院,可不就想种什么种什么,哪怕把小院摆满了花架,也没人多说什么。
而姜婉宁和陆尚只会鼓励赞许,只叫陆奶奶越发有干劲儿了。
知道老人家身边有人看护,姜婉宁就放了心,又看时间不早,便赶紧往私塾赶去。
私塾坐落于琼林大街,是学生家里一起选的,为得便是讨琼林的彩头,企望家中子弟也能有幸参加琼林宴,而这边私塾商铺林立,多开一个无名私塾也不会引人注意。
当初私塾的位置选好后,陆尚出钱把地方买了下来,这样跟学生家里分割清楚了,才好多收束脩学费,省得到时叫人以私塾为由,徒增争端。
至于私塾里面的桌椅书柜,也是统一打的,为了对得起高额束脩,陆尚特意给挑了松木,打好后外面刷上一层红彩漆,格调一下子就上来了。
先不说夫子教的好不好,就说这样好的环境,值一月十二两学费了不?
是了,无名私塾收费极高,每人每月十二两,每月休一天,年关前后休一月,这样一年下来,便是一百三十二两,这还只是夫子授课的钱,念书期间一应书本笔墨,则需自行采买。
当年巷子里的学堂纯粹是在做慈善,现在以科考为最终目的的私塾可就不一样了。
束脩标准也不一定卡死了十二两,像是项敏庞亮等,便是不花钱直接来的,另有一些女学生,一月只要十两,剩余人才是十二两。
这主要还是因为能找来无名私塾的都是富贵人家,谁家也不缺这几百两银子,至于有人说交多交少不公平,那你家孩子要科考,姑娘们难不成也要上场考试吗?
姜婉宁没那么在意旁人看法,实在不乐意的,且慢走不送了。
待她抵达私塾,学生们已结束了早课,她的桌案上也奉好了热茶,旁边还有净手的软帕等。
今日乃是小考,她再申考场纪律后,便将试题分发下去,除了最后一道题需学生表述自身看法外,其余多是对过往功课的考察,只换一种说法,也算锻炼学生们的思维了。
既已不是启蒙学堂,每次小考都是为最后的上场做铺垫,定是不会过于简单,而学生们水平不一,作答难易也各不相同。
试卷发下去两刻钟,有人已经写完一道题了,有人还在构思第一题的作答思路,当然也有粗略扫过一遍彻底摆烂的,趴在卷上长吁短叹,励志做个自己答不好也不叫同窗答好的搅屎棍。
姜婉宁摇摇头,不再紧盯着他们看。
这场小考结束,今天的课也就结束了。
无论是私塾还是书院,学生们考过试都是同样的颓废沮丧,只有极少数人胸有成竹,但在听了旁人讨论后,也不禁对自己的作答产生一二疑惑。
庞亮正收拾纸笔准备回家,一眨眼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庞师兄还记得第三天的答案吗?我写了又拿不准,请师兄指教啊!”
“师兄还有第二题第二题!可千万要答对啊,不然我又要不及格了!”
庞亮在众人之间虽是年纪最小,但私塾里还是更讲究先来后到,他是姜婉宁的第一个弟子,那便是所有后来者的师兄,几年下来,便是冯贺也跟着改了称呼。
且他能以十岁稚龄成为秀才,必有过人之处,最近的几次小考他更是次次拔得头筹,凭着自身本事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每回考校后,他必会被同窗围上一两个时辰,问清所有答案才被放走。
姑娘们不好意思跟男子挤在一起,便远远站在外围,却也是小心听着小考答案。
私塾只有上午授课,下午可以留下温书,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姜婉宁每隔两天会留下答疑一回,其余时间便只叫他们自行讨论。
她将小考试卷收上来,便准备回家了。
正这时,却听有人喊:“夫子,外面有人找!”
姜婉宁抬起头来,没多久就见窗子外出现了生人,是个留了两簇胡子的中年男人,隔着窗子冲她拜了拜,又指了指外面,示意借一步说话。
她微微点头,叫来项敏帮忙收拾桌案,而她只拿了试卷离开。
无名私塾分内外两部分,内里是两间学堂,一间是平日授课用的,另一间则是给留堂的学生休息,里面除了桌案另添了几张上下床,既节约了占地,又能多躺下好多人。
外里则是一个很大的堂厅,平日多是各家小厮书童在等着,后来见没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他们也不来了,只偶尔有车夫进来避雨,也是很快离开。
至于说非学生的访客,这位郭老爷,还是头一个。
姜婉宁和郭老爷互通了名姓,继而在圆椅上坐下,姜婉宁直接问道:“请问郭老爷来此是?”
说起这,郭老爷可就来精神了。
他顿时挺直了腰板,双手紧张地按在膝盖上,因为激动,说话都带了几分磕巴:“姜夫子,我是从塘、塘镇来的!我想给我家大儿求学!”
姜婉宁并不意外他的来意,只不免多问两句:“不知郭老爷是从各得知我这私塾的呢?”
却见郭老爷又泄了气,挠了挠脑袋,半天才说:“不敢欺瞒姜夫子,其实打好几年前,在府城冯家的公子高中那时,我便知道姜夫子的名号了,当时还有幸参加了冯家的谢师宴,远远见过姜夫子一回,那时人多,夫子许是不记得我。”
能参加冯家的谢师宴,能找来无名私塾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姜婉宁想了想,又问一句:“敢问贵公子年方几何?”
“我儿今春刚及弱冠,已参加过三次院试,许是学艺不精,三次皆未能上榜,家中换了无数西席,也不见改善,我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求到姜夫子头上,请夫子收下犬子!”
“对了!不知姜夫子知不知道回春医馆,那家医馆便是我家名下的,打五六年前就跟陆老板达成了合作,从陆老板那收了好几年药材了,只可惜我家不从商途,未能与陆老板多些合作,但内子家中是世代从商的,几代下来也算小有底蕴,若是犬子能入夫子门下,我愿促成岳家与陆老板的生意!”
郭家世代行医,名下医馆无数,而医者在大昭并不在商人之列,连着医馆也不算商税,更用不着入商籍,自然也是于科考一途无碍的。
原本郭老爷是看不上无名私塾的,先不论私塾的教书先生是个女夫子,就说这女夫子的夫家,也是个干物流生意的商人,女人,商人,二者地位本就不高,这般出身的夫子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至于冯家出的案首,谁知道是不是瞎猫碰着死老鼠,赶上了!
与一众纠结的世家不同,郭老爷从头到尾都没考虑过让大儿来这里,直到无名私塾中的学生一一考上秀才,今上又改科举制度,叫商籍子弟得以上场,反观被他寄予厚望的大儿,几次不中。
这往后参加科举考试的人越来越多,他儿还能考得上吗?
如此这般,郭老爷才急了,跟家中夫人商量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赌上一把,也把孩子送来无名私塾,先学上个两年三年,要是中了最好,不中也能重新换书院。
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想法,郭老爷当然不能明说,而他又不好解释为何拖了四五年才想起把孩子送来,只能赶紧转移话题,继续说道大儿的好来。
“姜夫人有所不知,我儿虽不善科举,却是写了一手好字,这些年教他的西席都说,光是凭这一手字,他的试卷也能往上走一等!”说着,郭老爷拿出随身携带的卷轴来。
饶是他没有说拖延至今的隐情,姜婉宁也猜的大差不差了。
好在她并没有先入为主的习惯,只要学生品行不坏,家里又出的起高额束脩,谁来都是一样,她定了定神,便起身观摩起郭家大公子的字来。
坦白讲,无名私塾里的学生中并没有天赋异禀的,院试考了七八次不中的大有人在,便是冯贺在其中,水平都能算得上是中等,且这些人年龄摆在这儿,书法如何基本都是定了的,再叫他们苦心练字也不现实,若是能来个凭书法博得阅卷官青眼的,那也不赖。
然而等姜婉宁瞧见卷轴上的字后,第一眼先是震惊,第二眼便是怀疑了。
郭老爷见她久久没有说话,心里也打起鼓来:“夫子瞧这字……是不行吗?”
姜婉宁从卷轴中抬起头来,缓缓问道:“请问郭老爷,贵公子这字是师从哪位大家呢?”
“害,犬子没有这福分,没能拜大家为师,这字是他自己临摹字帖,一日日练出来的,实不相瞒,我有一远房亲戚,经营了一家书肆,店里常常会收些贫寒学子的字帖,这便是其中一人的。”
听到这里,姜婉宁已经明白了什么。
谁知郭老爷又说:“我出了百两一幅的高价,叫这位书生只将字帖卖给我家,几年来也攒下了百十来幅,犬子靠着这些字,加上日夜勤勉,也算小有成就了,只可惜只习得其形,未得其骨。”
听完这些,姜婉宁却是沉默良久,她去前面拿了一支笔一张纸来,看了一眼卷轴上的字,提笔落字,不出片刻,便写出一副别无两样的字来,且不多不少,正正好比其多了些风骨。
郭老爷看愣了。
姜婉宁又说:“说来也巧,前些年家中窘迫,我便试图去塘镇寻些补贴家用的活计来,幸得书肆黄老板赏识,不光叫我使用好纸好墨,还愿以一两一贴的价格买我字帖,这一打眼,也写了五年了。”
郭老爷下意识地掰手指,从他拿到第一幅字帖,到最后一次,也是正好五年。
碰巧姜婉宁又道:“怪不得黄老板后来叫我只写这一种字,原来是郭公子有用,我记得还有些许其他自己的字帖,可是也在郭老爷家了?”说着,她又在空白处写了另外几种字。
郭老爷定眼一看,可不正是他最初收过的几种。
他一时不知是否要感慨缘分,嘴里说出的却是:“可我不是一直以百两的价格买的吗?碰上逢年过节,还会包一红封,少说也有三四十两,这些……可到了姜夫子手里?”
姜婉宁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直是一两一贴的,年节时倒也有赏钱,最多一年是五两,至于郭老爷说的那些,我却是不曾见过的。”
怪不得书肆的黄老板对她这般热切,到后面两年太忙时,她一旬也就能写一张帖,姜婉宁觉得愧对黄老板托福,欲结束合作,对方却只说一月一贴也行,直到她搬来府城才算结束。
那时她还觉得黄老板人怪好的,合着好的不是人,是银子呀,几年下来,只怕黄老板从中吃的回扣也有上万两了,家财万贯,也亏得他还愿意开间小书肆。
像陆尚替人采买货物,从中也是吃回扣的,只是他的回扣都是按几文算的,哪里比得上黄老板,一次就是二三百两。
糊涂了许久的字帖之事,却是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来。
姜婉宁忽然想起,好多年前陆尚对她再三叮嘱,黄老板可不是什么好人,要离他远点,虽不知陆尚何出此言,可眼下也算一语成谶了。
郭老爷又气又窘,过了好久才重重一拍桌子:“我这就去找黄霖问个清楚!这些年我给他的银票少说也有大几千两了,姜夫子且放心,我全替你讨要回来!”
对此,姜婉宁只是勾了勾唇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过了片刻,又听郭老爷忐忑问道:“那请问姜夫子,犬子入学一事……”
姜婉宁请他重新坐下,而后又将私塾里的束脩和规矩讲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入学后无论是否高中,皆不可大肆宣扬私塾,最后才说:“还请郭老爷跟郭公子细细讲明,若能做到,下月一号便来入学吧。”
郭老爷喜出望外,连声应下:“好好好,我一定会叮嘱犬子牢记的!”
“那拜师?”
姜婉宁说:“我只是私塾里临时授课的夫子,不做师徒,要不要拜师,且看以后缘分吧。”
听了这话,郭老爷反是心头一松,对着姜婉宁又是再三拜谢,方才从私塾里离去。
这会过去,内间的学生们也开始往外走了,姜婉宁估摸了一下时间,索性又多等了会儿,待项敏几个孩子出来,才跟他们一起回家。
从私塾到陆宅距离不算远,走路只需两刻钟便够,中间还会经过一个小菜市,里面的菜价肉价稍微贵上两文,但品质远比其他市场,姜婉宁有时便会在里面稍些菜肉。
正好项敏他们的纸笔快要用光了,姜婉宁又带他们去买了纸笔。
府城物价远非塘镇能比得的,便是最粗糙的宣纸,都要比塘镇贵上一文。
当初姜婉宁提出把几个孩子带来时,几家全是犹疑不已,除了舍不得孩子外,更是害怕无法承担在府城生活的费用,还是姜婉宁提出可以援助后,才勉强打消了几家的疑虑。
而她帮忙养孩子,并非是全然不要报酬的。
就像大宝和林中旺,离开私塾后要给陆尚做满十年工,前两年就是打白工,后面才会给工钱,而项敏则是要在姜婉宁手下帮忙至少三年。
只有庞亮,因他是走的官途,谁也说不准他的未来如何,看在他是姜婉宁徒弟的份上,便不讲这些见外的话了。
这些置换要求听起来有些苛刻,但实际受益的,还是在几个孩子身上。
从外面转了一圈,几人再到家时,陆奶奶已经回来了,她又淘到了两盆成色极好的牡丹,正给它们换土,等适应了环境,好做嫁接了。
姜婉宁去她院里把老太太叫出来,一家人吃了饭,到下午又是各忙各的了。
转日姜婉宁公布了小考成绩,不出意外庞亮又是优,若非姜婉宁想定一定他的性子,又怕他这个年纪中举太过惹人耳目,其实他今年就能参加秋闱了。
虽然庞亮还要等下一届科考,私塾里的其余人却不打算再等了。
三年前的那届科举,冯贺和另一个秀才因自身根基不深,只去考场感受了一番气氛,实际根本没有作答,自是名落孙山,这又是苦学三年,今年跟着大家伙一起上场。
私塾里,姜婉宁板着脸:“诸位就打算以这等水平去参加秋闱吗?我就不说你们最后一道时政题了,就说第三题!我是不是已经讲过两次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答不出?”
“高以林你笑什么呢!你以为你答得很好吗?你且瞧瞧你那字,也就是我才肯给你仔细看,等到了考场上,你还想叫阅卷官给你对着蜡烛看吗?”
高以林扑腾站起来,低头看着试卷上蚯蚓一般的字,蔫头蔫脑道:“夫子我错了……”
私塾里的学生都知道,姜夫子脾气很好,平日讲学时总是温温婉婉的,与他们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全然相符,唯独小考过后——
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每回小考后,私塾里一多半的学生都要被批得狗血淋头,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差,不光辜负了夫子殷勤教诲,更是愧对家人愧对自己,真真是太羞愧了。
姑娘们不会挨骂,那全是因为姜婉宁才点了名,不等下一句,她们已经红了眼眶:“夫子对不起,我会好好复盘纠错的,您骂我吧……”
姜婉宁:“……罢了你坐下吧。”
最叫人难过的是,小考每月一次,出成绩后就是休沐的那天了,众人拿着这样一份答卷,又带着夫子的批评,难得休息一天,也是全没了心思,只恨不得读死在书上,哪还顾得上花天酒地啊。
以至于有子弟在无名私塾念书的人家,惊讶地发现,孩子不光学识进步了,就连跟酒肉朋友沾染的坏习惯都改了不少,越发勤奋刻苦了。
一举两得,可是让众人越发坚定了送孩子来念书的心。
这日下了学,哪怕明日就是月假,学生们也不见多少高兴之色。
而姜婉宁就与他们恰恰相反了,不上班的日子总是美好的,再说私塾放假,书院当然也有月假,等到晚上,约莫就能等到陆尚回家了。
虽说陆尚逃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这样光明正大的休假,姜婉宁的情绪也是不一样的。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吃饭时,陆尚就回来了。
其余人明智地没有过多打扰,早早离开餐厅,只把空间留给两人。
陆尚明日要回塘镇一趟,又不愿跟小妻子分开,便想带着姜婉宁一起。
说起这个,姜婉宁放下筷子:“夫君还记得书肆的黄老板吗?”
“记得啊,怎么了?”
姜婉宁将白日遇见郭老爷的事说出来,讲完后不禁轻叹一声:“要是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直接把字帖卖给大户人家,不说赚上百两,总会比一两要多些吧?”
当年陆家贫苦,黄老板的字帖确实叫家里生活改善了不少,便是时至今日,姜婉宁对他还是存了感激的,而感激与气愤,并非不可以共存。
陆尚也是咋舌:“我以为黄老板赚上三五两已经够多了,这哪里是吃回扣啊……”
姜婉宁摇摇头:“罢了,且看郭老爷如何处理吧,这不仅是我被克扣了报酬,郭老爷那边应是更火大,无论结果如何,这事就这样吧,毕竟我也从黄老板那里拿了好几年的钱,多少不提,总归是够了日常吃用,也当存两分感谢了。”
陆尚点点头:“都听你的。”
说起郭老爷家的医馆,陆尚又道:“物流队是跟一家医馆有合作,不过当年签完契书后,我便把医馆的生意交给平山村的蔡家做了,医馆收的药草太琐碎,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四处问,后来就直接全部托付给了蔡家,我只管出人帮忙运运货,只拿运费钱。”
“正好明天去塘镇,咱们顺路去平山村一趟,把蔡家人接上,也好把医馆的契书给改了,我便不参与了收购了,蔡家要是还需要物流队运货,就只跟他们签一份长期运送单。”
对于物流队的生意,姜婉宁从来都是只听不说,这时也只是点头表示听到。
两人又各自喝了一碗绿豆汤,吃好喝好后一起回了房。
姜婉宁先去沐浴,不想等她从屏风后面出来,陆尚也在院里冲完凉了。
姜婉宁脚步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陆尚熄了门口的两只蜡烛,只留了床头的一只,又拿来干毛巾给她一点点擦干头发,动作间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尖和后颈,时不时引她颤动。
陆尚只当不知道,唯有擦拭的动作更急切了些。
小半个时辰后,姜婉宁的乌发已经被彻底擦干,陆尚随手拿了一条发带,潦草地帮她绑在一起,连床也没下,反手把湿毛巾丢到了地上。
姜婉宁心有所感,微微低下头去。
下一刻,便是薄凉的唇蹭在耳后,又一点点下移,擦着耳骨,直至颈后,至此流连。
不知何时,屋里的喘息声变得断续沉重起来。
陆尚压着声音,细听还含了几分委屈:“阿宁,已经有两个月了……”
“……”不知他碰到哪里,姜婉宁却是腰肢一软,下意识地扬起脖颈,露出细白纤长的天鹅颈,双眸亦很快漫起一层水雾。
陆尚说:“阿宁不说话,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话音才落,姜婉宁的嘴巴便被堵住,彻底失去了拒绝的机会。
当天夜里,主院卧房的蜡烛直至后半夜才熄灭,陆尚先去打了热水,可屋里并未能因此沉寂下来,过了一个时辰后,他又出来打了第二次水,不小心露出的虎口上,印了两枚深红的牙印。
偏他一点不觉疼,瞧了一眼后,更是美滋滋地亲在牙印上,回房又是一阵低声轻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