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乡试放榜后的第一天, 陆尚滞留塘镇未归。
乡试放榜后的第二天,陆尚托人送信回来,说他跟着物流队去了临镇, 要再晚两天才能回来。
乡试放榜后的第三天,私塾中的学生结伴来了陆家, 抬着重礼拜谢恩师,从早到晚, 陆家的大门就没合上过,且进出的皆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善人,惹得邻里连连瞩目。
此番乡试, 无名私塾上场的学生共十九人, 中举者十一人, 位次最高的在第三十名。
而整个松溪郡中举者不过一百二十二位, 光是一个府城, 一个府城中名不见惊传的小私塾, 就占据了十分之一的位置, 传出去已足够骇人了。
要知道,便是府城最出名的鹿临书院,今年上榜者也不过二十二位, 书院中的学子又多是天赋较高的青年俊才, 只从生源和学生资质上说, 便比无名私塾高出几个档次去了。
饶是当年院试已刷新了各家对无名私塾的认识,可家中真出了个举人老爷,心情自是大不一样了。
大喜之下,他们也顾不得低调了, 大堆的金银铜器不要钱一般往陆家送,还有珍贵的布料首饰古籍字画, 反正值钱就对了!
除了前两个上门拜访的人家还内敛些,只抬了两个大箱子过来,后面的越送越多,实在没什么稀罕物件儿的,就直接抬整箱整箱的金子来充数,最上头再铺一层房契地契。
“夫子,这是前朝大家的画作,本事祖上传来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般古物能配的上您高洁的品行,今日便将这画转赠给您,多谢您对犬子的教导。”
“姜夫子!还请夫子见谅,家中未有古物,前些阵子置办的绸缎绫罗也没能送来,我和内子商量后,索性抬了两箱金子来,姜夫子且收着,等过些天绸缎送到了,我再给您送来……”
“不——”姜婉宁站在堂前,张口欲要拒绝,可不等她张口,下一家人已经抬着东西上来了。
只半天过去,家中前院后院就堆满了箱匣,三台五台皆有,更有甚者,直接送了个纯金打造的马车车厢过来,外面是普通的木板,打开满是金灿灿的黄金,沉甸甸地落在地上,落下就抬不起来了。
姜婉宁自认见过不少好东西,可许是京中朝臣好清廉,比之大俗大雅之物,他们还是更喜欢清雅小调,一枝花一壶酒,一盘棋一盏茶,便是日常了。
换成府城的这些人家,能出得起昂贵束脩的,多半也是生活比较富裕的,而这些人又多是冯家所交好或有合作的,十之八九都是行商之人,最不缺的就是银两了。
总之姜婉宁见过的没见过的,听过的没听过的,这一天可是叫她大开眼界。
而学生家中亲眷也不多留,放下重礼和礼单就走,既不给姜婉宁拒绝的机会,也心照不宣地给后面人留出送礼的时间来,至于真要找女夫子说什么话,反正这只是前调,后头的谢师宴上且有的是时间呢!
姜婉宁见拒绝不得,索性也不为难自己了。
之后无论谁来送礼,她全是含笑应下,又亲自收好礼单,一齐放在手边的小匣里,中间用纸条间隔开,也方便她晚上再行区分。
随着冯家二老上门,他们便是最后一家了。
当年开办私塾就是冯夫人提议的,后续宣传招生,以及位置选址、桌椅置办,都有冯夫人帮忙参考,其中又有冯家生意和冯贺的关系在,这几年两家关系也越发亲近了。
相较于其他人家,冯家对姜婉宁的性子更了解些,他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抬着大大小小谢礼来的。
冯夫人带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一颗颗圆润有光泽的珍珠,珍珠大小不一,最大的足有拇指大小,小的更是有着粉白等罕见颜色。
冯夫人高高兴兴地跟姜婉宁凑在一起,一颗颗给她拨弄着看:“婉宁你瞧这一两个,你可以拿去打一对珍珠耳饰……这几个小一点,但胜在圆润,串成一条手串也好看……还有这个,诶我留了几颗,正准备去做一条项链着,我瞧你平日不怎么带首饰,要不我一起给你打了?”
姜婉宁好奇地看着,没说什么“太贵重不能收”的丧气话,听完点点头:“那麻烦姐姐给我打了吧,就按姐姐说的那样,到时我跟您一起带出去。”
“好好好,那我再拿回去,都打好了再给你送来。”冯夫人满意地合上匣子,捂嘴轻笑道。
好不容易等她们俩说好了,才算有冯老爷和冯贺说话的余地。
冯贺中举,哪怕只是在榜单最后一位,冯家人也是心满意足了。
冯夫人送珍珠,那只能算是好姐妹之间的小情趣,真要说谢师,还是要冯老爷出手。
冯老爷也没整那些虚的,只带了三张地契来:“陆夫人也知道我,我就是一俗人,想来想去也寻不到其余合适的东西,又听说陆老板最近在办什么农场,赶巧我家有一庄子一直闲着,倒不如让给陆老板。”
“还有另两处,一个是府城商街上的铺子,紧挨着观鹤楼的,素日百姓往来极多,夫人瞧着随便卖点什么,赚不了什么大钱,但每月也能有个小百两的进项。”
“这最后一处就是紧挨着无名私塾的那两间房,正好跟私塾连着的,我差人给买了过来,夫人只需把墙给打通了,就能归做一个私塾了,往后再招学生什么的,您待着也宽敞。”
三张地契,先不论庄子的价钱,便是商街上的铺面也同样价值不菲,那又是临着观鹤楼的好位置,凭着姜婉宁的记忆,无论是左右哪一间,两间铺面都不小,挂到牙行去,少说也要值上千两。
一匣子珍珠她尚能坦然收下,这些房契地契,她便有些受不住了。
姜婉宁苦笑两声:“冯老爷又见外了。”
“我也不瞒着您,今天这一天,家里宾客络绎不绝,所为何您也是知道的,您就看亭外的大小箱子,也该猜到有多少东西了,便是这地契我也收了不少,还没来得及整理呢。”
“我知道诸位家中都是不差钱的,谢师我也不阻止,但现在这般,实在有些过了。”
冯老爷摆摆手,联想到五年前的事,很明白她的意思,但姜婉宁有她的底线,他们这些人家也有另外的想法:“夫人多虑了。”
“就说咱们这些人家,表面瞧着风光,可私下底的卑微苦处,也只有自己才知道,就拿我冯家来说,我冯家世代经商,在松溪郡也算排的上名号的了,可谁又知道,哪怕是衙门里一个衙吏,也能随意拿捏我们呢?更别说县官大人发话,再多东西再多银两,我们不还是要捧上去,送钱送东西也就罢了,还要赔着笑脸,不能露出一丝的不情愿,不然就是藐视朝廷,该杀!”
“我家自冯贺祖父那一辈,就开始琢磨改变了,奈何祖父于念书一途不通,我也静不下心去,好不容易出了个贺儿,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奈何脑袋枯朽,久读不中,而那真正厉害的大家,一听他出身商贾,连面都不肯露了,最多是些老秀才,才愿来家中做西席,若非遇上夫人您——”
若非是为了这希望渺茫的官运,如何会有这么多人家把家中嫡子的户籍迁去远亲家。
说到动情处,冯老爷不禁拭泪,在他身后的冯贺同样红了眼眶。
“夫人只当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师生教导,殊不知夫人对于我们这些人家来说,恩如再造啊!”
冯夫人继续道:“婉宁,这么多年了,我也知你不是那等在乎身外之物的,可我们家也就只有些身外物了,便是绞尽脑汁,也不知还能如何感谢你,再说贺儿……他的天赋摆在那儿,能考上举人,我们就知足了,再进一步我们已是不想了。”
姜婉宁不曾想过他们会这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敛目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将冯老爷手中的地契接了过了,只是:“既是您的一片心意,我再推拒就有些不合适了,但教书授课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我收了钱,自然也该尽了本分,教不好便是失职,教好了也是应当的,所谓谢礼一说,过犹不及。”
“您这些地契我就先收下了,辛苦您帮忙打探合适地界,至于价钱如何,还请您找人核算一番,过两日我补齐给您……”姜婉宁稍稍抬高一点声音,止住冯老爷的话,“还是您要我来找人核算?”
冯老爷身体一颤,明白了她话中其余含义。
要是叫冯家找人核算账目,几张地契能做的手脚太多,说多说少全看他的意思,便是少要上几百两,姜婉宁也只做心照不宣,就算收了他们的谢师礼了。
可要是换成姜婉宁找人去算,可不就是强卖东西给人家吗?
冯老爷嘴唇微颤,还想再劝什么,可冯夫人已走过来,一把按在他的手臂上,继而道:“好好好,那就按婉宁你说的办,等回去了,我就马上找人来算。”
在她之后,冯贺又上前几步,屈膝下跪,恭恭敬敬行了谢礼。
姜婉宁扶他起来,少不得问及两句考场答题情况,最后沉吟道:“乡试结果已出,最迟再过半月,私塾就要恢复上课了,你若有心再进一步,也可来私塾再待半年,后面春闱无论中不中,倒不妨试试。”
“我——”冯贺顿时双眼放光,“夫子,我还能更进一步吗?”
院试内容多为书本所讲,时政策论占比不过十之二三,姜婉宁熟读诗书经义,自可放言院试易过。
到了乡试,时政策论占比就提高到了七成,考生答案除去贴题之外,更看重文章深意,且判卷官员的主管意见也有极大影响,到了这一步,便不是她一私塾夫子能左右的了。
而到了春闱场上,书本内容仅剩不足一成,当今圣上又是个看重实事才干的,除基本品行才学外,天赋等更是重要,真到了一些政务处理上,除了姜婉宁教授过的那些,还需考生自行思考,千篇一律的作答,从来不会成为榜上有名者。
至于再再往上的殿试——
姜家站错队,未在新帝手下行事过,自然也不知他喜恶,只晓得这位新帝乃雷厉风行之辈,他又能力排众议推行科举改制,必然不似先帝那般只求守成。
姜婉宁无法给出准确答案,只能说:“且试试吧。”
冯家几人不曾想过,来陆家一趟,还能有继续深造研读的机会,而距离春闱仅剩半年,短短六月,实在是日日珍贵,简直是一天都浪费不得。
冯老爷当即拍板:“咱家的宴不办的!从明儿起咱家就关门谢客,必给贺儿营造一个安心念书的环境,直到春闱结束,到时无论中与不中,咱们再来谢师!”
此提议博得了冯夫人和冯贺的认同,几人又正是处在兴头上,恨得不立刻回家关门,也顾不得多在陆家待了,赶忙说了告辞。
姜婉宁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甚是哭笑不得。
没想到的是,冯老爷和冯夫人回去后,自行关了大门不说,还给几个相熟的人家去了信,就说一心准备春闱,不敢耽搁半日时间,后面有什么谢师宴庆功宴,一律不参加了。
不参加?
几户人家先是奇怪,而后就不约而同的想到——
是呀,来年四月就是春闱,他们不想着抓紧时间准备会试,怎还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宴飨上!
这样一传十十传二十的,不过两天功夫,私塾里的几户人家都改了主意,什么宴也不办了,还是先尽快准备纸笔书籍,安心准备春闱为重。
就连那些因家中子弟中举,四处炫耀的老爷夫人们也低调起来,又敲打家中仆婢,在少爷面前稳重些,若有谁坏了少爷心绪,一律打一顿发卖了去。
不知何时起,本该热闹喧嚣的府城又重新沉寂了下去,那些等着中举高门大办流水席的,硬是等了半个月也没等到,只能寥寥散去。
再说姜婉宁这边,她在冯家一行人离开后,就带着礼单回了房,将礼单上的东西一一看过,反是单件价值超出百两去的,一律放到“待退”那一列中,就这么挑挑拣拣大半个晚上,总算全部整理出来了。
转过天来,她又喊着陆奶奶把其中没那么贵重的拣出来,吃的喝的就送去厨房,日常用的就分一分,每个院里放一点,零零散散也给家里添了不少东西。
这样到了第三天,所有东西都分好了,接下来就是重礼退还了。
就在姜婉宁准备出去寻人送东西的时候,陆尚终于从外面回来。
两人见面后,姜婉宁着急把东西都处理了,顾不得问他这几日去处,而是问:“夫君那边有能用的人手吗?院里都是学生家里送来的谢礼,有些实在太贵重,我都捡了出来,打算还回去。”
“要多少人?”
“三四十人吧,还要十辆车,主要是有十户人家,正好一齐给送走。”
“那差不多,我去给你喊人喊车来。”
“好。”
陆尚才进家门又匆匆出去,前后不到一刻钟,就把府城的物流队长工叫了来,还有十辆板车,虽是驴车,但只在城里送些东西,还是足够的。
因着箱中东西贵重,陆尚喊来的这些人都是在物流队做了好几年,品行较好的,且他还在每个箱子上添了封条,等送回去才能拆。
一群人上上下下搬了三四趟,可算把家里的东西都给搬完了。
而将要送去的十户人家分布在府城不同方位,陆尚和姜婉宁又只有两人,实在无法跟着一起,索性又写了十封信,待长工把东西和信送到,主人家写了回信再捎回来。
这样又调整一番,十驾车才算从陆家离开。
光是为了学生家中的谢礼,姜婉宁可是忙了几日,她拍了拍有些发木的肩膀,斜眼看向陆尚:“夫君舍得回来了?”
“啊……”陆尚颇是讪讪,忍不住凑过来,讨好地给她捏起肩膀来。
姜婉宁又问:“夫君还记得乡试放榜时间吗?”
陆尚:“约莫是记得的……可能记得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我倒是听陆启说了。”
“那夫君这几天不等着放榜,是去忙什么了呢?”
陆尚赶紧回答:“这不南星村的山头平整得差不多了,蔬果都栽了下去,禽畜也圈好了,就还剩下个山溪空着,我就去寻了寻鱼苗,买好后又给洒了进去,这一不小心,就耽搁了时间……”
姜婉宁早猜到他又是去忙生意了,闻言也不意外,便是火气其实也没多少。
她想了想又问:“那夫君可听说此番乡试的结果了?”
“唔——”陆尚还真没打听,他试探道,“总不能,我中了吧?”
姜婉宁被气笑了,反手拍在他小臂上,笑骂一声:“这天还亮着,你怎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
“我就说嘛——”陆尚也跟着笑,忍不住嘀咕,“要是我这样的都能中举,我估计整个鹿临书院就没有不中的了,再说我也是为同窗考虑,万一他们没考上,却见我这浑浑噩噩的中了,可不是要气坏了。”
“合着夫君还是好心喽?”姜婉宁没好气道。
“嘿嘿……”陆尚点到为止,可不敢在这上面纠缠太久,多说多错,万一把小妻子惹恼就不好了。
他赶忙转移话题:“那乡试结束了,阿宁的书肆是不是快要开课了?书院是明日起开始返院了,最迟大后日需要到齐,夫子就要开始授课了,咱家离书院近,我等大后日再去就行。”
“那趁着这两天没事,阿宁有什么想做的吗?”
姜婉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在他满目的忐忑中,幽幽说道:“我想做什么不重要,夫君还是想想,如何叫奶奶想开点,别再忧忧郁郁,而是去想做点旁的什么吧。”
“啊?”陆尚愣住了。
到了晌午吃饭时,一家人坐在一起,他才算明白了姜婉宁的意思。
乡试不中,说白了是在两人预料之中的。
陆尚这学上的,他自己知道有多水,姜婉宁也能知道个大差不差,只有陆奶奶一心以为大孙子辛苦念书,他日必将高中了。
谁成想私塾里那么多学生都榜上有名,偏是陆尚没有,联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考上秀才,这般落差,陆奶奶实在难以接受。
姜婉宁自然能开导她,可或许是想看陆尚窘迫,又或者叫他吃点教训,这两日就没管,只等着陆尚自己回来了,叫他受念叨,再自己去哄老人家打开心结。
这不,从上了饭桌到现在,陆奶奶已经长吁短叹好几回了。
她也不说什么责备的话,就是一粒米来来回回夹了七八次,时不时看陆尚一眼,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她又一次叹息后,陆尚彻底告饶:“奶奶我错了!”
陆奶奶和姜婉宁一同向他看来。
陆尚双手合十,老老实实跟两人道歉:“我不该乱逃学,我也不该课上睡懒觉,这次落榜都是我活该,我保证,等生意稳定了,我一定一心念书,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还等生意稳定呢。
姜婉宁第一时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见他冥顽不灵的模样,算是彻底看透了。
反是陆奶奶惊讶地张大嘴巴,难得喊了他的大名:“陆尚,你这不光逃学,还课上睡觉啊!”
自爆本人:“……”
无论陆奶奶是失望还是生气,乡试结束,说什么都晚了。
姜婉宁也算看明白,若说陆尚对念书没有一点意思也不尽然,只他这点意思难以叫他坚持太久,三天打鱼两台晒网都是很不错了,除非哪日他大彻大悟,自己闷头要念书,不然任凭旁人怎么说,除了叫双方都不高兴,也没其他用处。
随着她想开,之后无论陆尚逃学还是如何,她也不似之前那般在意。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就在私塾开课前一天,詹顺安等人从北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