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郯城关的军报传来, 温家军终于救回被掳的百姓三十七人,有六人死在乌卢未及救回。
副将与士兵都负伤回到了郯城, 但唯独失去了温斯来的消息。
温夏替三哥哥担忧,三哥哥是率先潜入城中为士兵探路,在撤退途中与众人失散的。按他沙场经验,除非遇到埋伏,不然不会与军中失联。
戚延却在此时下达了新的旨意。
因郯城关戍卫不利,但念其已救回百姓,副将革职查办, 杖军棍,当夜值守士兵按律发落,召回郯城关九万温家军入京都兵营重受集训。主将温斯来治下不严, 待回城后再行处罚。着温斯立领九万温家军三日后前去交接。
温夏似双耳失聪般,极大的震撼, 可却料到了这一日迟早会来。
戚延在削弱温家的兵权。
不过九万士兵罢了,温家不看在眼里, 在意的是这帝王之心。
若戚延铁心要削弱温家,没有人能阻止。
昔年两军交战,父亲威名赫赫,是先皇的倚靠。如今两国议和,没有战争的大盛,不需要拥兵百万的温家。
戚延今日能收九万温家军, 他日当如何?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渐暖的气候, 温夏一颗心都似躁郁起来, 白皙面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冷。
她凉了心。
即便交付了这具皮囊, 她也没有走进过戚延心里,不会令他的帝王之权为她让步。他口口声声说的喜欢, 不过只是见色起意罢了。
明明该是很难过,温夏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殿中沉香袅袅燃起,清新花木香气抚慰不了人心。
白蔻忧心问:“这是国事,娘娘去求,皇上会开恩吗?”她虽这般问,连她也知必是不会的。
身为帝王,戚延的所作所为于他而言全然无错。也许还会有朝臣觉得他如今注重国事是好事。
温夏只觉得,她被狗咬了,伤痕累累,还彻底寒了心。
白蔻道:“娘娘,您前夜里还打了皇上一巴掌……奴婢做些点心吧,说是娘娘所做,送去皇上跟前。”
温夏闭着眼,不愿再去做这些。
“娘娘,奴婢知您心中所想,可如今摆明了皇上尚存理智,再宠幸您也并未到昏庸的地步。也许……”白蔻踌躇着道:“也许您还未曾真正走进皇上的心。您看太后与先皇,先皇纵算有六位妃嫔,却独宠太后一人,为她改革天下女学,让她处理国事,从不干涉太后看奏疏。”
温夏睁开杏眼,美目一片清冷:“你想让我对那瘟神好,把他心捂热?”
白蔻点头:“虽然奴婢不懂男女情爱,但色衰爱弛之理娘娘明白,奴婢也明白。让皇上提到您时想到的不仅仅是美貌,还是您对他的好。”
温夏苦涩地弯了弯唇,第一次有这般清冷无情的笑意:“我讨厌他。”
“娘娘……您与皇上是有儿时青梅竹马的情分的,难道您还愿意下次再听到温家兵权被收的消息?”
这话击在温夏心上,她沉默了许久:“可我不懂怎么对他好,我连恩爱夫妻的相处之道都不知晓,我也没有见过……”
她忽然停住了。
她也没有见过娘亲对爹爹好。
许映如永远都将温立璋奉为将军,奉为家主。即便温立璋一个月才回府,住在书房,许映如也只是命厨子多做好菜,半夜备上暖羹让下人送去。
她自小都不曾见过恩爱的夫妻如何相处,怎知晓如何拿出这份好来。
白蔻道:“娘娘只是陷在心里边了,心里放不下从前受的委屈,才不愿对皇上好。娘娘想想,您幼时是怎么对皇上的?”
温夏一时怔住。
是啊,她五岁的时候一心要把餐桌上好吃的都留给戚延。
太后赏赐她的宝贝,戚延明明都有,她却愿意留着,等他历练回来兴高采烈踮起脚尖送给他。
他被罚跪,她偷偷带给他许多吃的,小衣衫的肚子处都塞得鼓鼓的,一样样拿出来让他选,他一向挑食得厉害。每一次受罚,她都陪着他一起跪,哪怕下着雨也舍不得这么好的太子哥哥淋雨。
她那时是对他很好,可他呢?
越是想到儿时她做的这些,她越会觉得戚延没有人性。
香炉里的沉香熄灭了,最后一缕白烟薄薄散开。
温夏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为我梳妆吧。”
白蔻的话也许是一条路。
一步步将戚延引入她温柔的陷阱中,凭什么不能算是报复呢。
宫女为温夏梳妆绾发,白蔻便择身入了库房去挑戚延曾赏赐的首饰,抱着匣盒出来时,香砂不满地站到白蔻身前。
“你怎能这么劝娘娘,她受的苦还不够多么。”
白蔻道:“你莫拦我,那夜你莽莽撞撞,幸得皇上未怪罪。若皇上怪罪下来,还不得是娘娘去向皇上求情,让她吃苦。”
白蔻多告诫一句:“趁皇上现在喜欢娘娘,娘娘就应该抓住皇上的心,哪怕是心口不一也罢,先把皇上唬住。平素就是娘娘太惯着你我了,你今后莫再这般莽撞。”
香砂咬着唇,一脸憋屈。
白蔻终是上前笑道:“好了,我也不是责怪你,瞧你小脸委屈的,脾气像是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呢。好香砂,你别生我气,回头我把我那盒花颜粉给你用,新的!”
“我不要。”香砂转身走回殿中。
白蔻笑:“你不是最喜欢花颜粉了,在青州可宝贝着,回来了倒是不曾见你拿出来用。”
香砂微顿:“我途中弄丢了,那你就送我一盒吧,多谢姐姐。”
二人未再说笑,殿内温夏已梳好妆,身着浅碧色曳地长裙。白蔻将奁盒中珠钗呈上供她挑选,温夏选了一套红宝石点翠金簪。
……
戚延在乾章宫小憩,慵懒听着乐师奏笛。
胡顺禀报皇后娘娘到了。戚延错目一瞬,忙坐起身,微抿薄唇,有些不知如何与温夏说今日朝堂他收回郯城关兵权的事。
他挥手让乐师都退下。
温夏细步行入殿中,长长裙摆如碧波,扶身朝戚延行礼。
戚延示意她坐到他身边:“皇后为何来了?”
温夏凝望满殿宫人,未开口回答。
戚延便屏退了宫人,挥手让她坐。
温夏行入他长榻前,被他拉过手掌,坐在了他身侧。
要假装对他好,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面对戚延这张冷冽的脸,她沉默了许久才拿出骨气来,一贯如常的低柔嗓音:“你的脸,还疼么?”
戚延微顿一瞬,蓦地笑了,微挑眉:“皇后的手就似挠痒痒。”
温夏心底一片清冷,温柔杏眼却是如常:“她们劝我,臣妾扭捏了许久,终还是应为这一掌给你道歉。”
戚延有些意外之喜,一身锐气似都削弱了般:“朕若想动怒,那夜里便动怒了,你只要别下回再哭着扇朕就成。”
温夏面颊一红,黯然敛眉:“臣妾还以为皇上收郯城兵权是因为记恨臣妾。”
“不是。”戚延握住温夏的手,深目紧望她:“朝堂上的决定朕还没有这么儿戏。郯城关的兵权……是朕自己想收。”
温夏未想戚延会如此直接。
“你是温夏,可你更是皇后,今后余生也都作为大盛皇后存在,那朕问你,这兵权朕不该收回?”
温夏沉默片刻:“于温家,我会站在温家儿女的立场,不希望家族势弱。于您的皇后,我不该干涉朝政,应以夫君为大。”
戚延指腹摩挲着她纤细手指:“朕不会太削减温家势力,放心吧。”
温夏的心中只余一片薄凉,温声道了谢。
“你来此就是为了看朕是不是因你生气?”
“那腰带我不知你喜欢什么。”温夏盈盈抬眼,眼底温柔流转,在戚延的视线交织时,却率先如常地移开目光,示意白蔻将乳茶端来,又拿过托盘中的软尺。
她展开软尺要测量他腰围几寸。
戚延配合地展开双臂,淡眸示意胡顺带殿中宫人退下。
温夏纤细手指绕过他劲腰,轻轻勒出尺寸,忽被戚延抱上他双膝,她惊慌失措地微微喘息。
大掌自她湿濡的手心拿过软尺,戚延目光昭然若揭,自她红唇与颈间流连,却是不曾有动作,而以这种灼烫眼神让她无路可逃。
温夏也才意识到,这样的对峙中,她的确是弱者。
可又如何呢,谁说猎物不能成为猎人。
“温家是你母族,朕不会不给你情面,也不会剥你体面。”他说罢,薄唇亲吻她耳鬓,辗转咬她耳廓,知晓她受不得这处地方,会敏感得腰软腿软。
温夏终掩起心中抵触,红唇微喘,轻轻抓着他衣襟:“不要。”
“还不舒服?”
她轻轻点头。
一双深目中皆是被拂逆的低恼,但戚延未再继续,深嗅她鬓边幽香,咽下喉间干渴燥意。
撑着掌中软腰,戚延嗓音低哑:“晚膳想吃什么?”
温夏顿了片刻:“想看看市井人烟,在青州时偶尔不知吃什么,会试些城中的食楼。”
戚延挑眉:“朕带你去。”
……
京都的繁华是青州不能比拟的。
长街蜿蜒五十里皆是灯火长明,店铺鳞次栉比,于道路两侧百室排开。
温夏与戚延一身便装,入了陈澜安排好的一处食楼雅间。
满桌佳肴在他们前脚进门时刚好上齐,许多皆是按温夏宫中口味点的。
戚延吃的并不多,只对其中几样菜多夹了些。
外头的菜虽比不得宫里,但也有其中几样让温夏觉得可口。
她吃饭比戚延慢许多,他坐在对面,转着杯中薄酒凭栏看街道车水马龙,不催不促地等她。
温夏放下竹筷,道一声“臣妾吃好了”,戚延才点了点头,由胡顺服侍他简易漱口,取过玄色手帕擦拭唇周。
“可想回府看看?朕陪你。”
温立璋在京都有府邸,温夏住得不长,几乎只是歇脚用,摇了摇头,她思念的是北地的将军府。
“那走吧,随意逛逛。”
温夏同戚延起身下楼,行走在繁华的京都城。
先皇贤达治世,所创的盛世绵延至今,经过的百姓脸上,能清晰看见他们那种不为生存发愁的松快。
京都的一处湖泊上,游舫灯火灿烂,琵琶琴乐悠扬传来。
陈澜安排了一艘游舫,温夏坐在船中凭栏远眺,听着耳畔乐声,即便身侧是尊瘟神,倒也算有一丝惬意。
戚延侧目看了温夏一瞬,微抿薄唇,接过陈澜抵上的玉笛吹起一段绵长的乐声。
温夏有些意外地循声望他,即便再多不喜,也安静聆听。
也许不那么暴戾的戚延眉目是很英俊的,但温夏忘不了他的冷漠。
一曲毕,戚延似有些等待地看向温夏。
温夏轻笑:“皇上的笛倒学得这么快,已经听不出是新学,曲中意境可见一斑。”
戚延即便高兴,也只是习惯挑眉的动作:“朕似乎错过了你的生辰,你有什么心愿?朕来年为你补上。”
温夏的生辰早在青州孤孤单单过了,但有母亲与哥哥们的礼物,她不觉得迟来的弥补可以挽回一切。
晚风清净,湖上游舫中遥远的琴声似天外的空灵。
二人坐了许久,戚延才吩咐陈澜靠岸。
温夏从琵琶袖中拿出一个干荷叶包着的东西来,递给戚延。
戚延目中不解。
“芙蓉虾。”温夏面颊微微泛红,她肌肤薄,将脸颊憋红的技巧也不算难。抬起杏眼,她嗓音轻软:“我见你方才是爱吃的……”
戚延似乎怔了许久,深眸终于浮起笑意,紧望温夏泛红双颊,吃下了荷叶里包的三只虾。他明明漱口后一向不会再吃东西。
温夏双颊漾起明媚酒窝,轻垂眼帘,不动声色抿起红唇。
回宫的路上,戚延一直握着温夏的手。他眉目安静,薄唇未再如平素那般紧绷凛冽。他不曾言语,但温夏知晓,他看她的眼神微微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