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
与此同时,长春宫正殿里,宫女都屏退后,母子二人依旧是一站一坐,隔着偌大的宫殿遥遥相对。
李贵妃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说说吧,找来这么个小才女,准备怎么用。”
“还是说你其实没什么筹划,就单纯是喜欢人家?”
她凤眼微阖,把“喜欢”说得像是什么不堪的字眼。
“如果是这样,就别专门带到我面前来现眼了你果然也是个痴情种子,我真是毫不意外。”
听出母妃在“也”字上故意加了重音,江寻澈的眉心微微一皱。
李贵妃明知道这话会带来什么效果,依旧故意说出来恶心他。
看来他们母子的关系二十多年来都毫无变化,还是只能在人前假装客气,到了人后,立马就成了刻薄。
“她写出了父皇大加赞赏的那首《青玉案》,名声在外,只缺一个正式露面的机会。”
平凉郡王的案子被刑部禀报到皇宫来,元熙帝已经处罚了欺世盗名的朱兴,却依旧无从得见真正的作者。
当朝元熙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很喜欢舞文弄墨的风雅。
登基这几年来,更是有无数才子靠着妙笔生花得了他的赏识,从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
倘若苏栖禾能见到皇上,以她的资质和才华,肯定也会被大加抬举。
到时候,有秦王在旁提携,她就能成为京城文臣们的座上宾,能替秦王拉拢人脉、祓除敌手,做各种见不得光的事。
成为一柄合格的、为了主人而甘愿见血的刀。
如果比作围棋,这枚名唤苏栖禾的棋子入局,会被称作“跨”,能飞入敌方阵中,分断诸位棋子的连络。
落子之后,该有的纵横捭阖也就能继续上演。
但如何让她见到皇上呢?
直接带去面圣,太过生硬,还有故意讨好之嫌,是秦王殿下不屑于做的事。
而如果是打着觐见母妃的幌子将人带入宫中,那么想“偶遇”父皇也就简单了。
李贵妃想明白其中关窍,支起脑袋,不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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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淡地哼了一声:“哦,原来是踩着我当垫脚石呢。”
“而且,就为了把一个还没发挥用途的工具带入局,你就愿意当众抱她,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可真是牺牲了不少啊。”
江寻澈面无表情,无声无息地接下了母妃的嘲讽,没人知道他心里梗了一下。
其实倘若直面内心,他不得不承认,将苏栖禾抱起来带上车的时候,自己真的没有想这么多。
大概只是女孩因他的命令才流了那么多血,触发了一瞬间该死的心软。
这本是他早在少年时期就已戒掉的情绪,可不知为何却在那一刻故态复萌这也是他后面坐在车上,面沉如水的原因。
直到回府后,收到贵妃从宫中递出来的质问,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冲动之举,可以稍加掩饰和美化,从而成为机会。
如果面前的母亲知道了实情,她一定会拿出最嘲讽的眼神,说出比“痴情种子”更难听的话来。
这些话,他小时候已经听过太多,实在不想听了。
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他当然明白所谓感情到底有多可笑。
他冷下心来,开始希望自己也忘记真相,权当他向苍白颤抖的女孩俯下身的那一刻,是真的预知了这些筹谋。
紫烟姑姑带着苏栖禾走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一眼。
自然也没注意到女孩新打的耳洞还在流血,那对名贵的东珠也染上了点点殷红。
母子之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又你来我往地抛接了几句客套,王爷便要准备离开,毕竟接下来的偶遇才是重头戏。
苏栖禾告辞行礼的动作比进门时要从容端谨了很多,少了刚进宫面对陌生环境的战战兢兢,可心里还在打鼓:这就结束了?
就打了个耳洞,戴了一副耳环,虽然有点疼,但还没有训话,也没有告诫,这就可以回去了?
脑海下意识涌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贵妃对她不满意。
反应过来之后,她赶紧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个想法彻底清扫出去她的身份只是秦王的家臣,又不是新纳的妾室拜见主母,谈什么满不满意。
所以归根到底,江寻澈为什么要带她来见贵妃?
王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知道自己只需遵从指令,但心中的好奇却愈演愈烈,想法也乱七八糟,带着一点无法明说的扭捏。
正走神着,面前的殿下突然止住了脚步。
苏栖禾差点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撞上王爷的后背。
近距离接触的时候,鼻尖捕捉到一点隐约的、独属于身前人的气息,清逸无尘。
好在江寻澈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径直开口,语气平淡。
“转过前面这条步道,应该会看见我的父皇。”
“你是《青玉案》的原作者,值得他感兴趣。如果提出让你参与某场诗会或者宴席,记得谢恩,然后答应,剩下的事回府再安排。”
本来讲到这里就已经够清楚了,秦王对下属也向来不说多余的话。
但这一次,他视线微沉,不知为何又额外解释了一句:“这才是我带你进宫的目的。”
苏栖禾心神一凛,愣在原地。
到底也是足够聪明的人,垂眸片刻,只花了和李贵妃差不多的时间,就想明白了整个计划。
哦,原来是这样。
“所以说,殿下上次”
上次抱我上车,也只是为了现在将我推出去?
疑问险些脱口而出,又猛然意识到僭越,赶紧住嘴低头,垂下睫毛遮住眼底,想要掩盖情绪的波澜,却欲盖弥彰。
江寻澈没有回身,淡然望着皇城熟悉的红墙,墨色的眼瞳微阖。
他想起自己一时冲动,明知道会有人目击,依旧亲自带苏栖禾回府。
那天他还搁置了手头事务,独自坐在她的床前,数了整整九次茶凉,浪费了宝贵的三个时辰。
如果说俯身抱人那一刻的心软和失控让他沉默费解,那守候的女孩终于苏醒时眸底的疏离,才是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良药。
原本还觉得小姑娘年轻,又吃过苦,理应被对待得温和一点,所以才让她住进王府,希望她的才华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现在他理智下来,又被母亲刻薄地强行点醒,明白棋子与刀是不需要倾注任何情绪的,只需要使用。
他没有回头,听见自己说:“你有什么意见么。”
语调沉冷,一字一顿,如同空谷回响。
此时正有秋风习习吹透皇城,女孩的回答被凉风带到耳际,隐隐埋藏着一丝颤抖。
“......没有,殿下。”
元熙帝的习惯是每日午后在文华殿待上三个时辰,有时召见大臣,有时静坐读书。
多亏眼线汇报,秦王把时间掐得很准,眼下正好是他从文华殿出来,要穿过步道回后宫休息的时候。
“寻澈?”
皇帝远远看见儿子带着一个女孩正沿路走来,赶紧命令驾辇止步。
如非允许,天子是不可直视的。
所以苏栖禾只是低着头,跟在秦王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恍惚地觉得皇上声音很柔和,与李贵妃迥异。
但她此刻无暇再想其他,脑海中乱七八糟,好像充斥着繁杂思绪,又好像茫然到一片空白。
她分明知道自己的卑微身份,知道承蒙王爷利用已经是某种荣幸,而有朝一日她失去了价值,就会被江寻澈毫不犹豫地遗弃。
甚至在这次计划里,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她分明是知道的。
可心还是在莫名地下坠,胸中空落落的,难以言说。
殿下在一旁开口:“参见父皇,还有,瑶城公主殿下。”
苏栖禾过目不忘,记得在进王府的第一天,抄写过的那些文章里,有不少笔墨提及这位瑶城公主。
说她作为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嫡妹,驸马去世后堂而皇之地住回了皇城,甚至还增邑五千户,恐怕有违礼数。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瑶城公主的骄奢荒**,可任凭文官们口水滔天,公主本人的尊宠地位却丝毫不减。
“是寻澈呀,真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公主将低头的苏栖禾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在那幅东珠耳环上停留了很久,娇声道:“不知身后这位是”
江寻澈回答:“受母妃召见,我带苏小姐一起进宫看望。”
虽然只是个幌子。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还在胸中缠作一团,但基本的礼数她还记得,而且眼下这也是王爷吩咐的任务,她必须要妥帖地完成。
无需秦王再示意,苏栖禾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先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委婉地将话题转移到需要的方向。
“臣女位卑,承蒙陛下英明决断,让臣女得以洗冤复仇,感激不尽,唯有俯首谢恩。”
皇上道:“哦?是哪件事?”
江寻澈在旁适时地开口:“是平凉郡王的案子。那篇《青玉案》实是苏小姐所写,却被平凉郡王冒用,好在父皇明鉴。”
如他们两人所料,此话一出,皇帝的眼睛立马亮了,连连摆手让她抬起头。
他对文人墨客向来欣赏,何况《青玉案》的才气可是扬名于整个京城。而且这个女孩气质也清秀不俗,一看就绝非庸才。
这才是真正的咏絮才高,自然要让世人共赏,让天下都看见他的统治之下人才辈出,江山稳固。
于是元熙帝开口道:“苏小姐,可否愿意参与一次宫宴,在席间作诗为宴会添彩?朕到时会邀请京城不少人来共襄盛举。”
这完全落在了江寻澈的预料之中,苏栖禾只需谢恩并答应就好。
谁知在一旁半天没说话的瑶城公主突然插嘴:“皇兄啊,若说宫宴,今日我那清漪堂不就有么?”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苏栖禾一眼,红唇扬起,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让这位苏小姐展示一下她过人的才华吧,我们都想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