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安侯裴镇出征前被敌国奸细性刺重伤一事很快传开,朝中激愤难平,出征一说越发强烈,然而,宣安侯陷入昏迷命悬一线,俨然已无法按照既定计划出征,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重新选择出征人选,没曾想,此事竟成了一难题。
当初选出崔岩为观察使前往原州时,就曾经过好一番挑选商议,而崔岩的失守,依然让当初有意令裴镇分权而力推崔岩之人哑口无言。
所以,出征决议刚定下时,裴镇可谓是众望所归,毫无争议的人选,原州本就是他守,也只有他能守。
可现在,古牙竟然能冒此风险来到长安对裴镇下此黑手,可见古牙所忌惮的也只有裴镇,如今裴镇已不能出征,此一战所背负的压力加剧,还有谁能十拿九稳?
“李、星、娆!”太子盛怒至极,抓起面前的石砚就砸,飞出的砚台险险擦过她,狠狠砸在地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太子来到她面前,一把扼住她的下颌,迫她抬手与自己对视:“为什么要背叛孤?阿娆,孤已说过,前事不计,你只需安安心心做你的公主,为什么还要背叛孤!你真的……让人很失望!”
李星娆眼中映着太子狰狞愤怒的表情,轻轻笑了一声。
太子怒不可遏:“你笑什么?”
“皇兄,其实你不必遮掩对我的恨,你大大方方的恨,与我而说,反而是安心。”
太子眼神一震,手上骤然一松,往后退了一步。
李星娆摸了摸下颌,“原州并不是只有裴镇才能平,是因皇兄这场阴谋,只为裴镇而设。裴镇未必不知皇兄之局,不过是被皇兄看透心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朝若再派旁人,这人未必能配合皇兄把这场戏圆回来,皇兄甚至会因拿原州来设计之事落人口实。”
“我的仇人只有裴镇,皇兄的仇人,却不单只有裴镇。所以,裴镇的命,我来取,原州的局,我来替皇兄圆。”
说罢重重叩首:“请皇兄允我和亲之请,免去原州混战,还百姓安宁。”
“你……”。
李星娆匍匐在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请求。
这日,关于原州一事,宫中传出了消息,长宁公主不忍见边境百姓受战乱之苦,原以古牙俯首称臣再行和谈赔偿为前提应下和亲之请,下嫁古牙。
其实早在原州的消息送入长安的时候,朝中就有很小一部分老臣主和。一来,古牙本就是穷途末路背水一战,以他们的情况,大魏答应和亲完全是宽厚仁慈,不愿百姓多受战苦,而公主下嫁过去,大魏可以趁机提出一些要求,虽牺牲了一位公主,却换来百姓的平静与利国的条件。
可当时主战的声音太大,又有宣安侯一马当先请战,仿佛这时候谁答应和亲,便形同叛国,可随着宣安侯重伤昏迷,长宁公主亲口表态,以求百姓安定为由愿意和亲,便使得这一小部分臣子的舞台瞬间立了起来,强烈要求免战和亲。
……
“让开,本宫要见太子。”皇后来到东宫,却被宫人阻拦,怒不可遏。
“你们竟敢阻拦本宫!本宫要见太子!他人呢!”
“母后。”太子走了出来,挥退左右,将皇后请到了宫中。
皇后来此,正是质问和亲一事。
太子神情颓然,并未辩解半句,皇后一口气说了许多,最后给出命令:“你父皇如今也快不行了,这事儿指望不上他,你已夺得声望,又再无威胁,此事可以由你全权做主,若有什么阻碍,本宫也可以代为打点斡旋,可是,你不能为了暂时的利益和安宁,将你的亲妹妹送去那样的地方!”
太子听完,看了皇后一眼,态度异常的坚定:“母后,长宁是为百姓请命,即便再十拿九稳的战争,那也是战争,她不想在看到有战乱,因而有此决定。正如母后所言,以如今父皇的状况和朝堂的情况,儿臣完全可以为此事做主。儿臣一路走来,得此大定之势并不容易,还请母后体谅儿臣一次……”
“她是你妹妹……”
“从我懂事起,母后对我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句!”太子忽然情绪爆发,沉沉盯住皇后:“是,长宁是为救儿臣而生,因歹人设计,险些夭折,所以她生来儿臣就欠了她,这些年,为人子,为人兄,儿臣自问问心无愧。对待长宁,儿臣也从不觉得委屈,她是我妹妹,就算没有那些事情,儿臣也该疼爱她。”
“可是母后!儿臣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万般艰难风雨飘摇,儿臣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一再的听您劝导,无度宠爱长宁。而长宁……或许也不想这样。当日母后也说,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放手吧。她想走什么路,就让她自己去走!”
皇后趔趄一下,“你的意思是……这果真是长宁自己要求的?”
太子侧身别开目光,冷硬道:“若母后不相信,便自己问她。”
……
虽然和亲的旨意并未颁布,但公主府内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李星娆的态度十分平静,仿佛这条路不是去和亲,而是同往什么新奇的新生活。
裴镇是被公主刺伤这件事,虽不能为外界所知,当日府内的奴仆却是知道的。
崔姑姑为了处理此事,连日来眼见着憔悴了,且宣安侯府距离公主府极近,就隔了一条街,根本不必特意打听情况,便能知道那头的消息。
那一刀李星娆丝毫没有留情,当真是奔着要他命的一刀,直冲心房,更别提刀上还带了毒,无论如何,裴镇都不可能再出征。
这几日,无数名医被请到宣安侯府,最后都被那暴躁的副将赶了出来,整个宣安侯府如蒙在一片灰蒙蒙的阴云下,暗无生机。
姜珣每次从府外回来的时候,都会跟公主提一提外面的情况。
李星娆不会主动问,但也不会阻止姜珣说这些。
直到事发后的第五日,姜珣回来后便见了公主,先说了朝中情况,忽而道:“裴镇死了。”
李星娆正在收拾从姜珣那里拿来的手札书册,闻言动作一僵,表情明显白了一瞬,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轻笑一声:“不愧是骁勇善战的猛将,竟拖了这么久才咽气。”
姜珣细细打量着她,语气低沉:“微臣并未与殿下开玩笑,宣安侯府已乱成一锅粥,消息应当也快送到宫里了。想来对古牙之策,很快便会有明确的旨意颁下。”
李星娆咬了咬牙,仍是没有忍住红了眼眶。
她并未嚎啕大哭,甚至没有耽误手里的事情,只是如常做这些事时,无声的掉着眼泪。
排开在理智之外的感情,汹涌而无声。
“本宫要去库房收拾清点,你是府上长史,也管账册,随本宫一道去吧。”
姜珣听着她隐忍的语调,应了而随。
就在两人走出房间时,一道人影自屋顶翻下来,身影之迅猛,出招之狠厉,全然带着杀意而来。
伍溪大喊一声“公主小心”,拔刀便挡住来人,可他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与卑鄙,被一把药粉放倒,只能大喊护驾。
魏义双目通红,全然没了理智,手中利刃锋利无边,直至公主:“我要你的命——”
李星娆眼中映着魏义极快逼近的身影。
突然,一人擒住她双肩,猛一转身。
利刃入肉的声音传来,姜珣与李星娆面对面,眼神决然。
魏义行刺不成,还想再攻,奈何公主已被重重府兵包围。
重围之后,李星娆呼吸一滞,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开始有了波动,眼中只剩姜珣的脸——
很久很久以前,在塔下的地牢里,她死前的眼中映着的最后一个人影,也是他。
前世——
韩王掌大权后,其女永平县主被封公主,且迫不及待抢走了长宁公主身边的人,要与他完婚。
婚礼前夕,永平县主来到塔中向她耀武扬威,却给了李星娆一个潜逃的机会。
可就在李星娆准备趁夜逃出塔底时,一帮来历不明的人出现在了面前。
为首的男人清隽温和,有中原人的样貌,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可他是南诏人。
“我可以救殿下,甚至可以举力量助殿下夺回大权。”
即便很想逃走,李星娆也并未失去理智:“条件。”
“只要殿下在夺得大权后,与南诏共抗古牙,再分南部与南诏,自此南诏与大魏南北分治,可得百年安好。”
李星娆盯着他,并没有给出答案。
对方也很有耐心:“殿下在地牢数年,外面早已变天。或许殿下会觉得这个条件过于贪心,可殿下若不能得救,整个大魏江山就要拱手让给仇人,而殿下连一半都得不到。”
李星娆心下一动,“你说助我,又凭什么?”
“南诏之力当然不够,在下于大魏经营多年,自有一套办法。更何况殿下是金枝玉叶,正宫嫡出,韩王一党谋朝篡位,殿下自是比他们有资格拥有江山。”
“你有证据?”
“全看殿下之意愿。”
短暂的思索后,李星娆果断道:“好,我可以和你合作。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姜珣。”
“原来是姜先生……”李星娆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似要与他见礼,却在抬手之时忽然亮出掌中短刃。
然而,还没等她碰到姜珣,一把飞刀已刺入她心头,浅色的衣裙上迅速晕开血花。
姜珣回头看动手的人,对方已跪下解释:“此人欲伤大人。”
可什么解释都无用了,本就被折磨的极近虚弱的女人,软软的在身前倒下。
姜珣连忙蹲下查看,不想都快要死的人,竟全力朝他啐了一口。
“韩王虽为仇敌,却也是我大魏亲王,护我大魏正统,本宫宁为阶下囚,不为卖国贼!”说着竟还要刺他。
可她哪里还有力气,姜珣轻轻松松擒住她手腕,她指尖一松,利刃落地。
“祭司大人,这里守卫森严,我们不能耽误太久。”
姜珣捡起了地上的利刃收入袖中,缓缓起身:“走。”
走出两步,姜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早已没了气息,流出的血慢慢在地上开出一朵暗色的花。
姜珣转身离开,低声说了句:“愚不可及,他们不骗你骗谁?”
就在他们离去后不久,又有人来到了塔中。
为首的男人一身紫服,身份显贵,却因慌乱而显出几分狼狈。
他一路冲入塔下,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至那一刻,心中最后一丝可笑的期盼都泯灭殆尽……
大结局
一阵风吹来大片阴云,堆积在长安城上,黑压压一片。
和亲的圣旨送到了公主府。
宣安侯遇刺身亡一事,被太子彻底的压了下来,因为这个缘故,魏义潜入公主府刺杀失败一事同样没有公开,魏义被擒住后,被悄无声息扣在了公主府内,就在当初关押南音的位置。
而原州那边得到旨意后,古牙人还派了一个特使来到长安接亲,表示古牙的大队伍将在原州恭候公主凤驾,等公主到了原州,再正式迎回古牙。
此前,长宁公主因屡立奇功,在民间已然得一片赞誉,如今公主为免原州战火,在大魏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仍然愿意下嫁和亲,传开后朝堂民间对公主更是倍加赞誉,送嫁的队伍还未启程,已有人每日前来公主府外张望,看门的府奴常常能在门口瞧见些新鲜的瓜果点心。
据说这是百姓的一点心意,希望公主远去他乡,也能保留故乡的味道。
这些东西来历不明,自然不可能让公主入口,但并不妨碍崔姑姑将百姓的好意告知公主。
李星娆坐在茶案前,看着面前的瓜果点心,指尖一一拂过,最后捏起一颗炒花生:“很久以前,本宫为了这份民心,曾费尽心思,结果收效甚微。如今不求了,反而得到了,你说这是不是无心插柳?”
说着,花生已剥开,李星娆仰头将花生粒抛进嘴里,细细咀嚼。
崔姑姑一惊:“殿下……”
这东西也不知是谁送的,万一有毒怎么办!
“没事的,不是百姓的心意么。”
崔姑姑见她一副万事休矣的淡然姿态,还是提了一嘴皇后的事。
当初李星娆一觉醒来,改往常姿态,皇后因此倍感欣慰,没想到和亲的事一出,一双儿女皆坦然接受,皇后却怎么都走不出来了。
她认为长宁自请和亲,是在和往常一样的任性胡闹。可这一次她护不住了,事关两国关系,又已传的人尽皆知,想要反口都来不及。
于是母女两之间形成了新的怪圈,无论李星娆表态多少次,表现得多么淡然真诚,皇后都坚持己见,伤怀之后又生怨怒,认为她再怎么样也不该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一边这般表态,又一边为她细细准备嫁妆行李,添了不少好东西。
崔姑姑觉得,皇后到底是在意公主的,启程之前,或该把话说清楚,以免留遗憾。
李星娆:“本宫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说得很清楚了,她的想法,她的态度,无一不是仔细说给母后听,可令李星娆意外的是,母后根本听不进去。
可在过去很多次,她曾用激烈的方式向母后表达不满和抱怨时,母后全都理解。如今她看开了,释怀了,母后反而变得执拗,听不进去这些话。一时间竟说不清到底是谁的心魔更重些。
“没关系,等本宫日后落脚安定了,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时,母后自会欣慰释怀的。”
崔姑姑一听这话,便不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伍溪来报有人登门求见公主,李星娆不用想就知道来的是谁。
……
李星娆一出来便见到兰霁跪在厅内,许久不见,她比当日在洛阳救灾时还显得憔悴。
见到公主,兰霁当即道明来意:“魏义是侯爷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孤儿,与侯爷结拜为兄弟,一向忠心于侯爷,此次侯爷在公主府受伤,并未指明是公主所为,而是魏义自己妄加猜测,加之侯爷重伤不治,他才擅自行动,请殿下饶他一命!”
李星娆走到兰霁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来。
“放心,他的事本宫没打算追究,皇兄那里本宫也会在离开之前道明情况,不过,他的确伤了本宫府上的长史,令其至今昏迷不醒,本宫可以不追究,但姜长史是否要追究,还得等他醒来再说。”
得了准话,兰霁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兰将军若无其他事,还是早些回去吧,侯府眼下还需有人坐镇。”
兰霁默然点头,向李星娆再拜后转身离开,才走两步,她忽然回头,“末将方才所言没有半句诓骗,并非只想为魏义脱罪。但凡是侯爷手下提拔起来,无一人相信面上给出的说法,他那等机敏善战之人,怎么可能在长安境内被古牙人刺杀?”
李星娆:“兰将军想说什么?”
兰霁:“末将没有资格置喙什么,有些事也无需旁人特意来说,殿下自己不会没有感觉。原州战局生死难料,他一样接旨去了,若这世上还有人能令他甘心赴死,末将所知,大约也只有您一人。”
“不瞒殿下,早年初识侯爷时,我也曾对这个男人动过心,但仅仅只是小女子对强者的倾慕,可后来,我亲手掐灭了这份心思,不为别的,而是因我清楚的明白,这不是一个我能靠近沾染的男人。我甚至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对人敞开心扉是什么模样。只是没想到,一朝见识到,竟是如此轰轰烈烈。”
“本宫若是你,便不会期待什么轰轰烈烈,那并不是什么唯美的事,也未必是一个人轻易能承受的。”
“是,所以我敬而远之,也希望殿下经历这些轰轰烈烈,能真正从过往的恩怨中抽身而出,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眼下侯爷的事还被按着,殿下启程那日,我等恐无法相送,便在此拜别了。”
……
启程这日,仍然是个黑沉沉的阴日。
一大早,崔姑姑就将礼服头冠送到了房内,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一问之下才知公主去探望长史了。
魏义那一刀,是姜珣帮李星娆挡下的,伤口深流血多,命虽然保住了,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个人造化。
姜珣的房间里安静无声,他闭目躺在**,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其实与一个死人并无太大的区别。
李星娆看着**的人,将手中最后读过的手札放在了姜珣的枕边。
崔姑姑一路找来,在门外催促,李星娆对**的人说:“你我之间,也两清了。”
……
虽然天气不好,可是大街小巷还是挤满了前来送亲的百姓,大家都想来瞧瞧长宁公主。
李星娆坐在马车里,从薄薄的帘子上看着自车窗里晃过的人影,不由地伸出手,冲这些人摆了摆,作别众人,亦是作别此地。
城楼之上,太子负手而立,看着送嫁的婚车出了城门,渐行渐远,想起今晨长宁拜别时的淡然姿态,眼中有隐忍的痛色。
忽而一阵凉风袭来,太子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长宁为了自己日夜奔波的情景。
她曾是个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娇公主,却为了替他巩固皇权,风餐露宿吃尽苦头。
她的确没有把事情做好,可她也只是被人骗了,且是唯一一个到绝境也为他着想的人……
“阿娆……”太子眼眶一涩,往前走了两步,内侍见太子身子都快从城墙探出去,连忙将人护住:“殿下小心。”
太子伸手要推,这才察觉手里还拿着东西。
是一对木雕小人。
大魏婚俗,男女成婚时,当由尊长亲自送上一对木雕人偶,这对人偶就代表夫妻,成婚后供于房内,便可百年好合。
当年长宁成婚,他曾亲手为她雕了一对木偶,打算在婚礼上赠予她。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可怕的噩梦,就是从那场婚礼开始。
“长宁。”太子紧紧握住木偶,忽然转身下了城楼,一路往宣安侯府而去。
……
从长安出发后,李星娆察觉送亲的队伍似乎走得极慢。
不止她察觉了,前来迎亲的古牙特使也察觉了。
他们尝试催促送亲队伍,尽快抵达原州,结果被以公主金枝玉叶不宜匆忙赶路为由回绝了。
李星娆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领送亲队伍的不是别人,而是秦敏。
古牙莫勒骑起兵后,龙泉都督府险些失守,是东方迎带兵死守才逃过一劫,紧接着韩王与德妃罪行被揭露,太子立刻整顿了安北都督府,还没消停多久,五原都督府就失守了。
纵观四方都督府,只有安南都督府暂时无事,却也更加小心谨慎。眼下太子初掌大权,秦敏自然要致力效忠,这才领了送亲的任务。
自从上路以来,李星娆很少在意外面的事情,听崔姑姑说了这个小插曲后,隔日上路时,她便更多的留意起外面的情况。
秦敏正在排布行进的队形,李星娆看了片刻,不由一愣,之后的路程里,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转眼一个多余过去,原州终于遥遥在望,火急火燎催了一路的古牙使者也得以松口气,早早派了信使前往原州城,秦敏也在联络到崔岩与原州剩余的军队后,将送亲队伍驻扎在了距离原州城外二十里处。
“殿下,明日就要进城了,秦将军与崔观察使正在大帐中商议明日的细则,您这一路精神都不大好,今日就早些歇下吧。”
李星娆看着一旁喜庆的礼服和凤冠,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满心盼望过的那场婚礼。
“崔姑姑,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你明知恨他比爱他更合适,为何还会三五不时想起他的好呢?”
崔姑姑看了她一眼,思忖道:“殿下在恨着什么人吗?”
李星娆坦然道:“我也不知。按理说,我已做了了断,也并未再陷于过去的苦恨当中,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轻松自在的。可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个人,不会因为人为的做出过了断,便真的成了过眼云烟。有些事想起来,还是会难过,而有些事回忆起来,去也不失窝心。”
崔姑姑坐在公主身边为她燃香:“一个人就有七情六欲,两人之间的感情,又岂会只是单一的恨或是爱呢?怜惜呵护生爱,背叛设计生恨,磕磕碰碰,复杂交织。”
“若有朝一日,恨意忽然被消磨掉,可能是因为殿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抵了仇恨,也可能是因为,殿下设身处地懂了对方,昔日的仇恨在殿下眼中,已然没有那么可恨。”
“那本宫到底是爱,还是恨呢?”
“爱也是真,恨也是真,兴许就是这样复杂的磋磨纠缠,才让这个人变的不可替代。有谁规定了,殿下不能恨着一个人的同时,也爱着他呢?怪就怪他不曾给过足够多的爱,抵消恨意,也没有足够狠心,让殿下断情绝爱。人若违心,必受其乱,殿下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心意,倒不如顺遂自然。”
崔姑姑的话令李星娆心头一震,不由生笑:“本宫竟不知,崔姑姑还有如此超然物外的见解。”
崔姑姑笑了笑:“不过是老奴一些愚见,若能令殿下多一分开怀,老奴也不算白白比殿下多活这些年岁。”
说完,崔姑姑的香已经燃好了。
李星娆盯着香炉,眼神微动,看了崔姑姑一眼,崔姑姑已退去一旁收拾卧榻。
睡下时,崔姑姑没有燃香,而是将一个香囊摆在了枕边。
李星娆看着那香囊,忽问:“这一路用的都是同一种香吧。”
崔姑姑道:“此前去洛阳时,殿下曾说着香囊有安眠奇效,当时老奴配的杂多,一时没捋清配方,出发前老奴仔细整理了一番,这才把配方核对清楚,药材也备了不少,对凝神安眠有奇效。”
李星娆拿起香囊抵在鼻尖嗅了嗅,只觉一股松弛感走遍全身:“姑姑有心了。”
“殿下安心睡吧,老奴就守在外面。”崔姑姑服侍着公主睡下,动作很轻的剪了灯。
李星娆侧卧着,只觉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床帐间,迷迷糊糊的就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隐约有**纷乱,半梦半醒间,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李星娆倏地睁眼,正对上男人俯身下来的脸。
他一只手落在她耳边,似在为她打理碎发,眼神里含着几分担忧。
见她醒来,他微微退开些,她这才看清他身上只穿了件白绸中衣,衣襟微敞,左侧肩颈处的咬痕清晰可见。
“你……怎么在这?”
他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前一刻才缠着自己留下的女人怎么睡醒了就不认人了。
可他也没有辩解,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裴某垂涎殿下已久,今日逮到时机,趁夜潜入殿下香闺成就好事,眼下心满意足,殿下可以随便处置了。”
李星娆脑子混混沌沌,目光落在他肩头的咬痕,忽然想起来了。
眼下他们正前往剑南救灾的路上,可人力物资皆有匮乏,朝中又无法及时补足,所以他们只能在赶路途中招揽人手,想办法弄钱补足物资。
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第一次尝到了缺钱的苦楚,可谓是焦头烂额,寝食难安。
压抑难受时的□□总是冲着力竭而去,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去想恼人的事情。
是她主动的。
“怎么了?”他察觉异常,俯身细看她的脸,小心翼翼道:“是因我唐突?我出去好不好?还是渴了?阿娆,你说句话。”
男人的关切凝在眼神中,李星娆迎着他的目光,忽道:“阿彦,我做了一个梦……”
听到她开口,他才彻底松了口气,轻掖被角:“梦到什么了?是被吓醒了?”
李星娆拉过他的手臂枕着,慢慢讲起自己梦中的情景:“我梦到东方家出了事,但并没有自此一蹶不振。犯了错的人为自己的过错赎了罪,无辜的人则得到了机会,继续为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人生而尽力前行。”
“我梦到舅舅和母后都在,他们依然是皇兄最坚实的后盾,可是皇兄已经不再是那个彷徨无措的少年帝王,他有谋略胆识,也学会了招贤纳士,手下有好多好多能供他驱使的能人,哪怕我上赶着想要帮他做点什么,都已用不上我。”
“我还梦到我被赏赐了一个特别大的宅子,不必每日在重复每日奔波劳累的日子,可以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公主。啊对,百姓还特别喜欢我,我做的每件事,都让他们赞不绝口。有一日,一个不长眼的小国想要求娶我,他们一人一片砖瓦,就将对方砸了回去,护我护的紧呢!”
他安静听着她诉说的梦境,缓缓抬手,在她眼角轻轻揩了一下,前一颗泪珠还未拭去,又被新滚出来的灼了指尖。
“殿下,这是好事。”
李星娆吸吸鼻子,抬眼问:“你怎么不问问你呢。”
裴彦看着她,认真的思索了一下,温和笑道:“不重要。”
李星娆眉头轻压:“为何?”
裴彦侧身拿过一块帕子,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仔细为她擦干眼泪:“若有朝一日,殿下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无论裴某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一定是没有遗憾的。”
“没有遗憾?”李星娆露出几分疑惑:“只要我过得好,你便没有遗憾,哪怕会死?”
裴彦没有半分犹豫:“是。”
就在他给出答案的瞬间,李星娆的神色淡了下来,连语气都转冷:“那你觉得,我们这样一路走下去,能走到那样的终点吗?”
裴彦眼神空了一瞬,但当他看向李星娆时,眼中再次被坚定填满。
“当然。”
“撒谎。”
裴彦愣住。
李星娆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神绝然:“你明明知道,这条路走下去,是一条绝路,可你从来没有想过对我坦白,你选的,从来都不是我。裴彦,你到底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那番深情之言的!?”
李星娆每说一句,他眼中便多一层震惊与意外,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也不怪他如此。
昔日的长宁,是个被迫从无忧顺遂的日子里走出来,面临无数困境难处的小公主,比起一个人孤军奋战,她更依赖于有一个人能领着她往前走。
所以,当裴彦出现之后,成为了她全部的情感寄托,她的信任、爱还有期盼,全因为他的陪伴而被注入鲜活的生命力。
对于这样的存在,她怎么可能怀疑他的用意?
可现在,她清楚明白道出的,恰是这段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之下,最残忍的真相。
李星娆等待着眼前这个裴彦的反应,她以为他或许会否认,或许会道出他从未给过的解释,然而,当裴彦反应过来她所言后,竟是扑身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眼里破天荒的露出了慌乱无措之色。
“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你都知道多少?这些话还和谁说过?”
李星娆没想到他是这般回应,一时间有些愣神。
而她的反应,也令眼前的男人更加慌乱,“阿娆,你听我说,先冷静下来,莫要哭闹,更莫要弄的人尽皆知,无论你此刻有多愤恨,都且忍一忍,我求你……我求你!若被他们知道你已洞悉真相,他们会杀了你,到时候你要怎么报仇?阿娆,我现在放手,但你要安静些,咱们冷静的好好谈,好吗?”
说着,他另一条手臂将她保住,整个人因惊吓而微微颤抖:“是我没用,对不起阿娆……你先别怕,也别哭,先冷静……”
裴彦的慌乱无措,小心翼翼,忽然让李星娆意识到他为什么由始至终都不曾选择在中途对她坦白,一路沉默的与她走到最后的绝路。
彼时的她尚未经历血洗礼堂、囚禁磋磨,更未经历后来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从而真正舍弃一切依赖,变得坚毅。
她只是一朵被迫走出温室花房的娇花,因为信任他,便把自己全部的软弱都展现在他面前。
他看到的越多,便越不能与她坦白。
他怕她会伤心崩溃一蹶不振,更怕她这番动静令韩王等人察觉,要舍弃她这颗棋子。
至于他,一开始答应这场局,难道就没有图谋吗?权力,地位,或许都包含其中。
他在意她,但也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无所谓孰轻孰重,只要她失控,便是自取灭亡,她下场凄惨,他也会失去利用价值,想要什么都是一场空。
所以,为了她,也为了他想得到的一切,他只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一点点去筹谋积蓄,在无力翻盘掌控全局的当下,至少能保命。
虽然到最后,他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
李星娆伸手将他捂嘴的手拉开,俯身过去抱住他。
裴彦忽然定住。
“阿彦,我不怕他们,更不怕死。但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不怕死,就去自己找死。”
听到这镇定平静的语气,裴镇当即将她轻轻拉开,诧然中带着疑惑审视起她:“你……你为何……”
“阿彦,”李星娆平静的看着他,缓缓道来,“其实一开始时,我十分痛恨自己被你欺骗这件事,我气自己傻,气自己笨。”
“可是过了很久很久,当我重新想起过去种种时,才忽然意识到,你之所以能骗到我,是因为除了你接近我的目的,其他一切,或许都是真心。忧我衣食是真,怜我苦难是真,爱我李星娆,也是真。不是有人说吗,最厉害的假话,是真一半假一半,我被你真心的付出打动,所以从未怀疑虚假的那一半。”
“可是现在,这虚假的一半已不再是秘密,你要如何?”
这一刻,裴彦似乎完全被她掌控了,情绪思维都跟着她的引导走:“你要我如何?”
李星娆的手落在他肩上,隐隐含了力道按住。
“阿彦,你的来历目的,我都不再追究。现在,我要实实在在拿回属于我和皇兄一切。你已陪我走过半程,却是带着一半真心和一般背叛,接下来,你可愿全心全意陪我走下去?”
“全、全心全意?”
“是,全心全意,没有欺骗背叛。”李星娆定定的看着他:“如此,我们倒也可以试一试,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裴彦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确定了刚才这些话,的确是眼前人所说。
他缓缓开口,声音被情绪浸润的略显暗哑:“若走不到头呢?你可知他们已筹谋了多久?你的母后……你的……”意识到这些话可能会刺激她,裴彦连忙改口:“阿娆,这条路很难,比现在还要难一千倍,一万倍。若有闪失,你可能会……”
话未说完,一双手已经交叠按在了他的嘴上,手动封口。
李星娆含笑看着他,慢慢松手,将自己一双手掌亮在他面前,展示般看了看:“看到了吗?”
裴彦怔然扫过她洁白无瑕的手:“看……什么?”
李星娆粲然一笑,凑近了,神神秘秘道:“本宫出生时,可是有高人替本宫算过,本宫是大富大贵之命,哪有那么容易被阴险小人暗害致死!一句话,你应是不应!左右我已看穿你们的戏码,叫他们知道此时,只有死路一条,但自己搏一搏,至少生死五五开。或者……”
李星娆眼锋一厉:“你也可以现在去告密,让他们舍弃我这颗棋子,至少你能保住自己……”
话没说完,嘴又被捂住。
裴彦的情绪几度起伏,直到这一刻,方才有些往常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似是憋了许久,语气有些激动:“没有‘你们’,只有我们。”
李星娆打掉他的手,伸出小指:“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裴彦伸手,直接拉住她的手往后一带,将她整个人拉进怀中,紧紧抱住。
今夜的长宁公主,与以往格外不同,即便知道了如此痛心的真相,她也并没有被一击即溃,她坚定而乐观,且以新的立场,向他发出了邀请。
而今夜的裴彦,也是不同的。
一路走来,每当她看向公主时,目光都是坚定沉着的,他不会在她面前露出一丝慌乱无措的样子,可此刻,他紧紧抱着她,是极度矛盾后骤然释怀的轻松,一句说过了很多遍的话,到这时才真正的毫无杂质,真切且轻松:“我会陪着殿下走下去,不论生死,我都在殿下身边……”
无论生死,你都在吗?
金戈铁马之声骤起,震耳欲聋,李星娆猛然惊醒坐起。
崔姑姑凑过来:“殿下醒了?”
李星娆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不止头很沉,身体也酸软无力,且这里不是她昨夜下榻的营帐,而是马车之内。
对了,今日是进原州城正是启程远赴古牙的日子。
“本宫是什么时候上的马车?”说着又拉开身上盖着的披风,方才发现礼服凤冠并未加身。
李星娆心念一动,伸手就要拉车帘:“这是去什么地方?”
“殿下小心!”崔姑姑扶着李星娆查看,才刚撩起车帘,李星娆便被橙登登的日落晃了眼。
现在已经黄昏了?
视线中的光晕褪去,外面景物变得清晰起来,她心头发沉,转头拉过崔姑姑,眼神冷厉:“本宫问你这是要去哪里!谁指使你的!”
话刚说完,马车停下,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南诏安抚使姜珣,恭迎殿下。”
听到声音的瞬间,李星娆神色骤变,转而伸手撩起马车门帘。
马车外,青年一身异族服饰,脸色微微苍白,礼数却做的周到。
李星娆下了马车,拢着披风来到青年面前,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是该说魏义那一刀刺得太浅了,还是你的命太硬了?”
姜珣微微一笑:“是殿下福泽深厚,让微臣沾光了。”
……
永嘉十九年,古牙举全部兵力攻占原州,向大魏提出和亲之请。
宣安侯裴镇主动请缨领兵退敌,然出兵前夕却遭古牙行刺,重伤不治,大魏长宁公主深明大义,为免原州战火自请和亲,且于一月后抵达原州。
古牙得公主,如约退出原州,并迎公主入古牙,却在出原州后遭遇南诏兵马伏击,死伤惨重,丢失公主。
古牙怎么都没想到南诏竟有如此实力,当即向大魏送去八百里加急书信。
要说这人不要脸,也是天下无敌,古牙咬死了公主虽未抵达古牙,但两国联姻是大魏皇帝亲下圣旨承认的,如今大魏应当出兵帮助古牙击退这异军突起的南诏兵马,将公主夺回。
结果,没等大魏作出回应,南诏的书信也送到了大魏。
话说这南诏一国,自北部叛乱平息后,新王乌音夺得大权,开始重整南诏,且迅速壮大。
此前,古牙曾多次骚扰南诏北部,甚至联合了北部叛军生乱,得知古牙对大魏先兵后礼无耻请婚后,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新王当机立断,决定抢婚。
南诏王的书信中言之凿凿,表明抢婚绝非无理取闹,而是有来历说法的。
古牙素来有抢婚一说,若有人对一桩婚事不满意,只要能战胜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的新婚对象。
昔日,古牙尚能厚颜无耻不择手段侵犯南诏,如今南诏只是友善的参与他们的传统习俗,一切按照规矩来,又有何不可?
有本事,他们自己抢回去啊,打不过就摇人,还是摇别国的人,怎么,你们古牙没人了吗?
不止如此,南诏在嘲讽完毕后,立刻向大魏送来求亲信,表示南诏既然已经按照规矩顺利抢走了公主,那与大魏和亲的一方,自然就该是南诏了,南诏若能娶得长宁公主,其在南诏的尊贵程度绝不亚于本国,将享最高尊荣。
至此,大魏终于给出了官方回应——原本答应和亲,就是为了避免原州百姓遭遇战火,大魏作为中原大国,君主言而有信,一言九鼎,答应和亲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那么问题来了。
大魏按照约定送出了公主,古牙也的的确确接到了出嫁的公主,在和亲一事上,大魏并无出尔反尔一说。
古牙遭遇伏击抢婚,是在离开魏境之后的事情,大魏是不是可以质疑,古牙的兵马疏于防范,甚至对公主的安危颇有怠慢,这才令实力不如古牙的南诏得了手?
古牙护公主不利在先,不思索如何抢回公主,倒把抢回公主的责任推回给大魏,大魏不得不质疑古牙求亲之诚意,也同样质疑公主抵达古牙之后会是何等待遇。
就这样,大魏将球一踢,使得大魏和古牙的矛盾,忽然变成了古牙与南诏的矛盾。
眼看着若不救回公主,极有可能给大魏一个发难的理由,古牙不得不举兵向南诏讨回公主,可没想到,在经历过北部叛乱之后的南诏非但没有元气大伤,兵马竟像是源源不绝一般涌上来,直接踏过了古牙地界,俨然有直逼西北牙帐的趋势。
这熟悉的配方,令古牙终于反应过来。
南诏若有如此兵力和骁勇善战的猛将,何以在过去那么多年被古牙频频骚扰,还引起北部叛乱?这新起的南诏王来势汹汹,分明有人背后相助。
古牙环顾一拳,拳头硬了。
除了大魏,还能有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冗长筹谋,口头道来不过滚两回水的功夫,姜珣提壶斟茶,忽然咳了起来,他连忙放下茶壶,侧身舒缓,半晌才虚弱道:“正如殿下所言。”
当初李星娆答应和亲,是不想让原州再掀战火,若答应了又反悔进攻,大魏也有失仁义道德,可随着南诏加入战场,将战场转移到原州之外,既保证了百姓安定,也顺利阻隔了这桩亲事。
照姜珣所言,南诏请婚不过是有意为难古牙,此次与古牙一战,南诏有大魏暗中相助,必定一直会打到底,一改多年来被动弱势的境况,而大魏给予这般大的助力,南诏也会铭记于心,自此向大魏俯首称臣,公主的去留,大可等战事了却后自行决定。
李星娆抓住重点:“自行决定?”
姜珣已缓和过来,点头道:“是,自行决定。殿下是为和亲而来,若和亲作罢,殿下理当回到长安,但若殿下本身并不愿再回长安,总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李星娆看着面前热气袅袅的茶盏,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何为合适的理由?”
“殿下会从和亲古牙,变成和亲南诏,当然,此和亲非彼和亲,不过是一个对外的说法。”
说到这,姜珣看了公主一眼,笑道:“殿下若不想继续留在长安,不一定要背上和亲责任,真正身无挂碍,才得轻松自在。”
李星娆眸色微变,抬眼看向姜珣,没有应他刚才那话,而是反问:“驻南诏安抚使?”
姜珣笑了笑:“南诏得大魏相助,愿俯首称臣,总不能空口白话一句了事,太子殿下这番安排,也是为日后着想。”
李星娆:“看来不想再回长安的,不止我一人。”
姜珣:“新王初立,广纳人才,微臣不过寻一个机会罢了。”
“王是新王,人才未必是新人,驻南诏安抚使,的确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这话意有所指,姜珣愣了半晌,释然一笑:“殿下所言极是。”
李星娆提盏浅饮一口:“身上的伤如何了?”
姜珣:“已修养月余,无碍了。”
“接下来……如何安排?”
姜珣看她一眼,道:“方才说的都是日后的计划,眼下战事未歇,殿下是去不了古牙了。恐怕要烦请殿下先入南诏小住一阵,等到前方战事了结,便可安心规划此后之事了。”
李星娆默然思索一阵,点头:“好。”
……
在李星娆的记忆里,去过的地方不少,可南诏还是第一次来。
入南诏当日,李星娆并没有被送至南诏皇宫,而是被悄悄送到一处扎根深林的小寨。
很快,她见到了南诏新王。
“殿下,别来无恙。”
昔日于洛阳百里府献艺的琴师南音,今朝已然褪去彼时的卑微恭顺,自成一番王族姿态。
李星娆对当初之事只字未提,只作初识一般:“今后一段日子,恐要叨扰乌王一阵,若有麻烦到乌王的地方,还请见谅。”
乌音满脸笑容,亲和而友善:“殿下此言差矣。南诏能有今日,一半是托殿下鸿福,殿下在我们这里,就是无上的贵宾。若有人敢怠慢,本王定惩不饶!”
乌音的话令李星娆心头微动,面上却未表,只是笑着应道:“乌王客气。”
这次见面后,乌音便全身心投入到对古牙的作战了,但他每日都会派人来询问公主的情况,有什么需要都会第一时间补足。
南诏气候偏湿,衣食住行皆有一番独特的地域风情,与长安截然不同,而李星娆所居住的寨子景美安逸,族人亲和淳朴,她以为自己需要一段时日来适应,没想到意外的舒适自在。
南诏地处西南,多蛇虫毒物,李星娆闲来无事,也会找人教她认药草蛇虫,学一些简单的药理和解毒方法,她自认学的都是皮毛,可教她的南诏阿嬷却夸她颇有天赋。
有一回姜珣来看她,李星娆说笑般将此事告诉他,姜珣咧着嘴听完,竟大胆道:“人家知道你是公主,故意哄你开心的。殿下听听就算了,可别真当自己是神医了。”
李星娆也不恼,淡淡道:“也是,真正有本事的老医师都是拿一个个活病例练出来的,本宫近来刚好学了些治金创的药方,你身上不是正好有伤么,来,就拿你练手。”
姜珣连忙作惶恐状捂住自己的伤处:“我嘴贱,您饶了我成么?”
诸如此类的说笑还有许多。
两人谁也没有提过关于挡下魏义那一刀背后的渊源,只是在心照不宣中彻底的放下了戒备与疑虑,难得轻松的相处。
在此期间,李星娆也收到了不少关于前线的战事。
南诏有备而来,又有大魏依靠,可谓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基本已将古牙几支主力部队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据说,带领南诏主力部队的,乃是新王上任后所任命的大祭司,身长九尺,英勇俊美,上了战场能以一当十!
每当捷报传回时,李星娆总能听到有人议论这位大祭司,多是年轻少女,眼中满满都是好奇与期待。
李星娆一听就过,很少与她们一起讨论,有这个闲工夫,她更愿意多记几株药草,如今她已会自己配些凝神助眠的药草包,加上白日里过的平静舒坦,常常一觉到天明,没有任何人入梦打扰。
许是她对这门刚上手的学问过于用心,姜珣再来时,竟送了她一个小葫芦,她认出这是南诏盛放毒虫的器皿,忍不住拿在手里晃了晃:“这是什么?”
姜珣:“毒、虫不分家,我看殿下如今如此痴迷药理,保不齐过两日就要开始弄虫了,你可别小看这个,是个宝贝!”
一听里面果然是毒虫,李星娆竟有些不敢碰:“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什么毒虫?不会忽然跳出来咬我吧?”
姜珣被她警惕的样子逗笑,“那得看它舍不舍得咬了。”
李星娆当他又在玩笑,斜睨一眼,不再搭话。
两个月后,捷报传至南诏,古牙不敌南诏,节节败退,从原本占领的西南之地一路后撤,如今已全部退回西北内陆,此战以南诏的压倒性胜利告终,而古牙所撤离的地界,皆纳入南诏版图,为此,南诏乌王亲往大魏长安,拜谢魏帝及储君,且对今后进贡称臣做出承诺。
不久,乌王领兵回到南诏,不少族人前去夹道相迎,既是为庆贺南诏战胜,也是想见识一下战场上屡造传奇的大祭司。
当日,前去凑热闹的人便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
大祭司似乎在战场上受了极重的伤,此前因战事未了,一直隐瞒,直至战事告捷才彻底松懈,直接陷入昏迷,这一路都是用马车拉回来的,进入南诏后,人立刻就被送进了宫里,一连传了十几个巫医师,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宫内乱成一团,连乌王的惊动了。
事情刚刚传开,一队身着兵甲的护卫便来到了小寨,他们是来请公主殿下进宫的。
李星娆不疑有他,战事既已落定,她这个暂时寄居的大魏公主何去何从,也该有个说法了。
没曾想,她的车马才刚到宫门口,乌音已急匆匆领人出来,姜珣也在其中,只是他的表情比其他人要淡定许多。
乌音片刻不耽误,亲自道明缘由,当然,这也是一个经过润色的缘由。
据说,公主近来喜好研究毒虫药草,还常常与医师请教,想来是有人想讨好公主,便将宫内珍藏的虫送去了公主那里。
南诏多的就是毒虫药草,公主若是喜欢,自不会吝啬这一条,但事情坏就坏在,这条虫忧关大祭司性命,如今大祭司重伤在身,性命攸关,这条虫却不见了踪影,一问之下,才知有可能到了公主这里。
乌音这番说辞,大约也挤尽了脑汁,既不追究是谁拿走了忧关大祭司性命的虫,也对险些误了大祭司性命的公主没有半分苛责,只是和和气气的表示,公主若是意外得到过这样东西,是否可以尽快归还,否则大祭司性命危矣。
李星娆听到这里,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眼神凉凉的射向姜珣,恨不能在他身上灼个洞出来!
姜珣笑得人畜无害,半点心虚都无。
很快,李星娆让崔姑姑将虫取了过来,一群巫医师鉴定正是此物,什么都没追究,连忙拿着东西去救人了。
不止他们,乌王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安排人送公主到寝宫休息。
姜珣晃悠到李星娆身边,拢袖笑道:“其实殿下就算说没有得到过这东西,乌王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大家顶多是惋惜一位骁勇的大祭司竟然死的这般儿戏。”
李星娆已很久没有动怒,此刻是真的有些生气,低声斥道:“这也是能开玩笑的吗?”
姜珣仍是那副嘴脸,无所谓的笑笑:“换了别人,当然不能轻易拿性命开玩笑。但殿下毫不犹豫交出毒虫时,当真没有想过对方是何人吗?”
这话想是一盆有奇效的冷水,将公主的脾气瞬间冷却。
姜珣却没就此作罢,而是更近一步,低声同她道:“只因殿下想要一个人走得远远的,便拼了命给你造一条最没有负担的路,能做到这般的,除了真心爱护殿下的人,又还有谁呢?”
李星娆眸色微动,始终没有再应声
……
这日起,李星娆便住在了南诏皇宫。
次日一早,乌音前来见她,谈起和亲的事,彼此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殿下要如何选择,本王都当配合,这也是您的王兄,贵国太子殿下的意思。”
李星娆自然清楚,借南诏之力击溃古牙,无论需要多少人出谋划策冲锋陷阵,最终还得有皇兄的支持才能实现。
到最后,皇兄还是选择护她一程。
李星娆心下大定,和声道:“依乌王之言,因南诏本就是以抢亲为名,无论本宫是去是留,只要本宫不回长安,都需在名义上和亲南诏。所以,本宫也有一个疑问,倘若一定要有一个名义上的婚约,本宫应当嫁给谁?”
乌音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这……既是名义上的说法,便不做真……”
“再不做真,也是要给外人看的,即便本宫离开南诏,此人也是本宫名义上的夫婿,若他已有妻小爱侣,本宫之名岂不是会横亘在他与真正的爱侣之间。”
乌音大概没想到公主考虑的这么细,但转念一想,多少猜到些用意,遂道:“殿下大可放心,若殿下不回长安,名义上将与我族祭司完婚,此事本王已征求过祭司的意思,他既无妻小爱侣,也并无成家之想,倒恰好与殿下做一对名义夫妻。”
李星娆:“竟有这么巧的事情,乌王所说的祭司,莫不是此次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军功,却险些被本宫害死的那位南诏大祭司?”
乌王:“……呃。”
公主仿佛看不到乌音的不自然,顺势道:“看来是了,方才听闻大祭司身受重伤,不知是否方便外人探望?”
乌王:“这……”眼神飘向姜珣。
姜珣:“毕竟是殿下名义上的夫婿,日后殿下离开南诏,彼此天各一方,想要再见都难,本官以为,殿下这要求也不算过分,乌王觉得呢?”
乌王一听这话就有数了:“殿下如此有心,想来大祭司知道,也会倍感欣慰。”
……
经过一群巫医师会诊,总算给乌王送来了好消息。
大祭司之所以昏迷不醒,最大的原因是身上的伤口反复开裂腐烂后并发病症,有护心子母蛊保护心脉,已顺利切除所有腐烂的肉,重新包扎伤口,接下来只要不再大动干戈,安安心心修养,直至伤口全部长好,就算是没有大碍了。
巫医师来报时,李星娆就在一旁,乌王并未回避她。
李星娆顿时明白,那器皿里的小虫叫做子母护心蛊,刚巧她最近对南诏的毒虫药理颇有兴趣,还真听过类似的虫术。
似这类子母蛊,多是持母蛊作用于子蛊,话本里常见的情蛊便是其中之一。这个子母护心蛊听起来是作保命之用,且母蛊至关重要。
所以,姜珣那日玩笑般丢给她的虫,便是这护心蛊中的母蛊?
倘若她一不留神弄丢,又或是存心不给,那这位大祭司恐怕难逃一死。
思及此,李星娆忍不住又瞪了姜珣一眼,殊不知姜珣正等着她这个反应,他大胆的迎上公主的眼神,扬眉一笑,颇有些不怕死的精神。
没多久,巫医师又来报,大祭司已醒了。
李星娆等的便是这刻:“既然祭司已醒,本宫当趁着他还有些精神时前去探望,乌王放心,本宫浅聊两句便走,不会耽误祭司修养。”
乌音心说这哪是我能说了算的,面上仍和善命人为公主领路。
姜珣见机刚要开口,李星娆一个凌厉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你别来。
姜珣:“……”
穿行过陌生的南诏皇宫,终于到了传说中的大祭司的宫所。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一丝声音。
身穿异族服饰的领路宫娥显然没有进去的意思,一左一右立在门外,李星娆左右看了一眼,径自走了进去。
南诏的风俗人情不同于大魏,但屋舍内依然可见对大魏的效仿。
做工精良的真丝绣屏风立在床前,涌入屋内的明光将坐在床边的身影映在丝屏之上。
真真切切看到这抹身影时,李星娆竟然十分平静。
其实,他本可以继续躲,南诏大祭司也好,套上其他千奇百怪的身份也罢,以他的本事,总能有一套门路。但此刻,她已来到跟前,他只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等她揭露。
她猜到他身份,道出想见那一刻,他便不再躲藏。
李星娆在屏风前站定,两人之间只剩一道薄薄的格挡,随意走两步,这遮挡也就不复存在。
“听闻此次与古牙一战,全赖祭司大人之骁勇方才顺利退敌大获全胜,可大人也因此落得一身伤病,险些丧命,眼下好些了吗?”
里面的人默然片刻,哑声道:“多谢殿下关怀,已无碍了。”
李星娆:“那便好。本宫能卸下和亲之责,在南诏好山好水之处悠闲度日,是受祭司大人之恩,若祭司大人有什么差池,本宫难辞其咎。此外,听乌王说,若本宫不再返回长安,须得留下一个与南诏和亲的名义,与本宫和亲之人正是祭司大人。”
又是一阵短暂的死寂,里面的人终于再度开口:“只是一个名义罢了。”
屏风外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语气陡然凉薄,还隐隐含着讥讽:“是啊,只是一个名义罢了,你也要吗?”
裴镇气息一滞,眼眸垂了下去,不敢再看屏风上的人。
这已是他最后且卑微的渴求,如今被人强硬扯去,根本没有半点辩解的余地。
屏风上身影一晃,下一刻,裴镇低垂的视线里陡然跃入一片裙角。
他倏然抬头,正对上女人俯身查看的目光。
裴镇上身光着,却缠满了布带,巫医师说过,他很多伤口都腐烂,是割了肉重新包扎的,他本该在床榻上好好躺着休息,却强行坐起来,以至于好多地方都渗血了。
裴镇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气息都不自觉的放轻,仿佛眼前只是一抹脆弱的环境,稍有不慎便会被震碎成空。
“该说你命硬,还是子母护心蛊太强呢?”
裴镇目光微动,对上她的眼神。
李星娆直起身:“原本你不知惜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可你大费周章与我凑个名义上的夫妻,要是就这么把自己耗死了,那算怎么个说法?长宁公主在大魏可是受百姓崇敬的吉祥物,怎么到了你们南诏,就成克夫寡妇了?”
裴镇怔然看着语态开朗的李星娆,眼底情绪一重淹过一重:“你……”
“你真要死了,千万记得先交代乌王换个人选,莫要连累本宫的名声,懂吗?”
她的话说的半真半假,语气是实实在在冷冽凉薄,可眼神里时不时透出的几分深长意味,似又有什么别的意思,裴镇能感觉到,数月时间,眼前的女人变得明朗许多,无论是肉眼可见的气色,还是她给人的感觉。
就像……
正当裴镇走神间,眼前的人往旁走了一步,竟直接坐在他身边,裴镇侧身,结果牵动伤口,表情僵了一瞬。
李星娆瞥他一眼,“干什么?怕我再给你一刀?放心,我已说过,那刀之后,你是死是活,我们都两清,我有些话要问你,不介意我坐下说吧?”
裴镇慢半拍似的:“不会……”
李星娆先问起战事情况,这本是裴镇所擅长的领域,他回过神,捡重要的部分道来。
“你擒杀了古牙的大王子?”听到这里时,李星娆颇感意外。
裴镇:“和亲旨意抵达原州的时候,古牙便向西北牙帐送去消息。古牙和亲本就是求喘息之机,能得大魏公主,便可扼古牙命运,故而和亲一事,曾在古牙内部引起一番争夺,大王子本是王位最佳的继承人,顺理成章成为和亲人选。收到原州消息后,他便带兵来迎,之后两方交战,他便是主力军之一。”
李星娆明白过来。古牙大败而归,丢失领地,如今连大王子都死了,之后除了休养生息,恐怕还要为王位再起纷争,的确是得安定很长一段时间了。
李星娆看向裴镇。
“那日,姜珣来告诉我说你死了,便是从那时开始计划此事的?皇兄又是何时知道的?”
裴镇扯了扯嘴角:“太子对我的恨并不比殿下少,但凡没有亲眼见到我挫骨扬灰,是不会轻信死讯的。原本,骗过太子会是一件费力的事,但在殿下离开长安那日,此事忽然就有了转机。”
李星娆:“皇兄能放你与姜珣来此,难道没有前提条件吗?”
裴镇默然片刻:“有。”
送亲那日,百姓夹道相送,满城惊动,太子出现在了宣安侯府,彼时,裴镇已假死多日,但在太子到来时,他却并未佯装死状,而是活生生出现在太子面前。
两个男人谁也没有意外对方的出现,又或者说,当他们于那一刻相见时,有些默契已然达成。
裴镇要为李星娆扭转前路,而太子愿意助她。
“长宁说,她一生之仇唯你一人,孤则不然。她说的不错,孤恨你,同时也怨她,但其实,孤与长宁并无不同。”
“自母后身亡,我二人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事。在最迷茫无措的时候,她遇见了你,全然信任你,孤也同样将全部的信任给予了她。孤责怪她轻信他人不辨是非时,这些罪责,也同样映照在孤自己的身上。”
“当时,若孤能更有定力与手段,明辨是非,依靠自己多过依赖长宁,结果未必会是那般。所以,孤怨她,也怨自己,但无论是恨是怨,长宁永远不会是孤的仇人。”
“裴镇,你欠孤的,今朝都已奉还,孤不再追究。你还欠谁什么,便自己去还吧。孤只有一个要求……”
“替孤转告长宁,天地广阔,值得一览,然山高水长,若有一日走得累了,福宁宫与公主府,永远是她可栖息落脚的家。”
当外面传来宫人送药的请示声时,李星娆才从裴镇的转述中醒过神来,“今日已叨扰祭司多时,就不打扰你用药修养了,告辞。”
裴镇眼紧盯着离去的人,可直到人影消失在门边,也没有出口挽留。
裴镇眼一动,那些欲语还休的情愫顷刻间收拢起来,“看够了?”
他虽受伤,但还不至于连这点机警都没了。
“就算想做什么,你也得有命不是?”一道戏谑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姜珣也不讲究,直接翻窗进来:“我是专程来道歉。你有所不知,殿下近来痴迷南诏的毒虫学问,我投其所好惯了,误打误撞将一条于你而言至关重要的毒虫给了殿下,险些害你性命,幸亏殿下及时找到毒虫交还,这才没有酿成大祸,抱歉抱歉。”
道歉的话说了几遍,可道歉的态度是一点没见。
裴镇一口气喝光尚且烫口的汤药,懒得与他计较,自己躺到了**。
“哎你这人,”姜珣打趣道:“若来的是殿下,你死了都能从坟墓里爬起来坐好吧?”
裴镇光是躺下就费了不少力气,浑身伤口齐齐发作,几个动作间就已冒了一头虚汗:“若你来只是说这些废话,那还是赶紧走吧。”
姜珣抱手踱步:“你与她说这些,是不是想让她觉得,太子肯帮忙做此局护她,可见往日隔阂终有消散之日?如果连名义上的夫妻都不想和你做,倒不如回到长安继续做金枝玉叶嫡公主。”
裴镇直接闭上了眼。
姜珣没有得到回音,转身来到床边。
“裴镇。”他收起玩笑嘴脸,“自我将她接来南诏那日起,她虽一句都未提过你,但心里未必不知是你。这数月时光,仅以我所见,她过的充实而满足,直至今日,她大大方方前来见你,是不是可以证明,她其实已承了你的情?”
“那日她给了你一刀,曾说过无论你生死,恩怨都两清。但两清并不代表连记忆都跟着消散,也许你和李星娆之间,就是得带着过往的记忆继续走下去,不回避,不否认,也才会不违心。巫医师说你必须老老实实养好这身伤,否则,任你有多少心愿遗憾,也只能到九泉之下,被孟婆一起泡汤喝了,不打扰你了,告辞。”
待姜珣离去,裴镇才重新睁眼,他盯着账顶,心中一遍遍盘旋着那几个字。
不回避,不否认,也才会不违心。
……
确认过南诏祭司的身份后,李星娆即刻去见了乌王,表示自己已深思熟虑,暂时不会回到长安,但因近来对南诏虫药颇感兴趣,可能还会在南诏待一阵子。
乌王一听就懂了,表示会尽快与大魏那边沟通一番,将和亲婚仪抬上日程,既然是名义上的事,自然不会劳烦到公主,她尽可在南诏安心住下。
乌王本打算给公主安排一处更好的住所,李星娆婉言谢绝,表示此前住过的那个小寨便是个安逸舒适之地,她很喜欢,希望之后一段日子能继续住在那里,乌王痛快答应。
就这样,李星娆从南诏皇宫离开,在崔姑姑的陪同下,回到了原先的小寨。
乌王办事十分仔细,沿途护送的人都作低调装扮,并未惊动南诏族民,连小寨的人瞧见她,也只当是南诏的贵客,十分客气有礼。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乌王开始忙于战后封赏与和亲婚仪。
对外,大祭司寔由是乌王母族的兄弟,因对乌王忠心耿耿,所以乌王登位后封他做了大祭司,但私底下,乌王对裴镇这个人心有余悸。
相较之下,他与作为南诏安抚使的姜珣要更谈得来。
乌音不止一次试探姜珣,想知道如果公主离开南诏,他这位堪比杀神的大祭司是去是留?
姜珣笑的人畜无害,只给了乌王一个准话——这不重要,只要南诏把公主照料好了,他无论去留,对南诏都有利无害。
方向一旦明确,实施起来就更高效,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小寨的人都开始对新来的客人产生了好奇。
他们虽不知公主身份,但也听说过南诏将与大魏联姻之事,公主若来了南诏,肯定得住在皇宫里,奴婢成群众星拱月,要是陪嫁,那肯定也得跟着公主。
猜来猜去,终于有个大胆的青年上前搭话,想知李星娆是从哪里来。
李星娆看着面相俊秀生涩的青年,微微一笑,大方表明自己是魏人,因公主和亲南诏,她作为送嫁宾客,前来南诏小住,等到婚礼结束便会离开。
真相大白,众人待公主越发热情,主要还是好奇魏国的风情民俗,李星娆便捡些有趣的说,不少还是从姜珣的手札里看来现学现卖的,实在被问住了,便差人将姜珣找来。
果不其然,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来讲,可怜姜珣近来为了和亲婚仪忙的脚不沾地,还要被公主抓包来讲故事,脸上的怨气一重更比一重浓。
这半个月,李星娆一次也没有见过裴镇,他也没有出现过,她偶尔会想到他,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又会被其他事情和眼前的虫草占去精力。
天气渐渐变冷,但比起长安那种严寒,南诏的冬日显然更温和。
这日出了个大太阳,李星娆吃完午饭,出门散步消食,不知不觉走到一片不曾来过的地界,瞧见不远处的地上长了一片极似蒲公英的花田,她正好奇这个时节怎么怎会有蒲公英,想上前一探究竟,路边忽然有人朝她大喊。
南诏地处西南,方言晦涩,但这些年一直都有普及雅言,是以李星娆来此多时,只要不是年事极高的老人,一般青年少年都可以正常交流。
可他们还是会在着急的时候脱口而出地方话,好比此刻,对方接连说了三遍,李星娆也没听懂说的是什么。
一只手从旁伸来,抓住她已经探出的手,将她连人带离了那片花田。
“他让你别碰。”
男人掌心的温度灼热,身上仍有淡淡的药香飘来。
裴镇松开李星娆的手,冲刚才喊话的人大声说了句什么,李星娆虽听不懂,但好像猜到了。
他应该是在道谢。
那人笑了笑,又说了句什么,背着竹篓走了。
李星娆看向裴镇,他如今是名义上的南诏祭司,但出行时仍是一身中原服饰,蓝绸夹棉的圆领袍,罩一件灰色厚绒披风,遮住通身的杀气与威仪,重回了几分隽秀的文人气息。
不过这不重要。
“你懂他们的话?”
裴镇的起色好了不少:“专程学过。”
李星娆想想也是,他曾驻守过五原都督府多年,还杀光了南诏北边部族,懂一些地方俚语也不奇怪,遂笑了笑:“我原以为驻军戍边日日紧张,少有闲情,你倒是不同,还能抽空学这些方言。”
不想裴镇道:“专程学的不假,但并非在戍边时。”
李星娆:“你总不至于是近来养伤时学会的?”那可就太伤人了。
她在南诏呆的时间比他久,还与师父请教学问,竟然都没学会。
裴镇笑了笑:“启明五年学得。具体原因,殿下可能并不想听。”
李星娆愣了愣,表情淡下来:“无妨,说说看。”
裴镇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很小的桥亭,“殿下要不要过去坐坐?”
于是二人一同朝着桥亭走去。
那年,囚禁在天保寺塔的长宁公主忽然暴毙,裴镇连夜赶往塔内,只见到公主躺在血泊中的尸体。
也是那年起,他便疯了。
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永平县主。
韩王与德妃联手,利用他扳倒了皇后和太子,囚禁了长宁公主,永平县主对他一见钟情,韩王成为摄政王后,封自己的女儿为公主,还为他们赐了婚。
那日,永平县主曾去过塔里。
一直以来,他都在暗中收集韩王的罪证,培养自己的势力。
随着新帝驾崩,他成为韩王的乘龙快婿,所得到的信任也就越多。
彼时,德妃已是太后,她和韩王联手扳倒了皇甫氏,杀了淑妃与二皇子,紧接着又压制了蒋家,夺了蒋昭仪的幼子,打算扶持新帝登位。
可就在新帝登位前夕,韩王与德妃在后宫双双被毒杀,没等其余党追究此事,关于二人狼狈为奸谋朝篡位的真相便被捅了出去。
当时,尚且拥一方兵权的晋王和燕王及时站出来稳住了大局,裴镇则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带着奄奄一息的永平县主离开长安城。
他将她的头按在渭水里,一再逼问她当日塔内的情形。
永平县主吓疯了,又惊又恨,却也无可奈何,
最后,裴镇将她的手腕割开,按进流动不息的河水里,他就坐在一旁,漠然看着她再无生息,才将人丢进河里,转身离开。
不是她。
那就还有别人。
大魏朝堂一再动**,消息传至古牙,果然令其再度蠢蠢欲动。
最终,晋王掌控大局,开始调兵御敌。
那一年,裴镇三十一岁,他改名换姓,用一道伤痕毁了自己的脸,待伤好后,疤痕便将原本的肌理拉扯,变了相貌,之后投军从武。
陪伴公主四年,为了护她周全,他一直都在习武,之后他凭明月关一战立下奇功,开始崭露头角。他足智多谋,为人又足够低调,因为脸长得丑,又无欲无求,深得主将欣赏信任,没几年封了镇将,驻守原州之外。
这时候,裴镇已经留意到了南诏,而他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为姜珣。
“姜珣?”李星娆听到这里不太明白:“你应当不认得他。”
裴镇看她一眼,无奈笑了笑,“是不认得,但见过。不止我,殿下也见过。”
“见过?”李星娆更不懂了。
“殿下还记得如今的乌王在魏境时都做过什么吗?”
当然记得。
他曾扮作琴师混入百里府多番接近试探她。
现在想来,裴镇那时候应该已经看穿南音的企图,所以之后才会直接找上他,恰好当时洛阳大水,南音失踪她也无暇顾及。
李星娆脑中灵光一闪,看向裴镇:“你的意思是……”
裴镇肯定了她的猜想。
无论是当初的南诏还是如今的南诏,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求外力对抗古牙入侵。
不同的是,今朝入大魏的是南音,而当日入魏的,是姜珣。
依照南音的行迹来看,当初的姜珣,应该也很长一段时间在寻觅可以合作的对象,而他找上的,正是深陷阴谋之中的长宁公主李星娆。
所以,当她与那时的裴彦在外四处奔波时,并不知道,还有一人跟着他们走了一路,看尽了他们所做的一切。也因此曾与裴镇和李星娆打过照面,不过无论是裴镇还是李星娆,都不曾将注意力都放在这么一个路人身上。
公主死后,晋王掌控大局,将韩王与德妃的罪行公诸于世,也将死于天保寺塔的公主厚葬皇陵。每年公主忌日,裴镇都会去一趟皇陵。
他进不去,甚至通不过重重守卫,只是站在山间遥遥注视一眼,便算祭奠。
就在这时,他竟然又碰上了姜珣。
当姜珣道明来意,裴镇在与他几番交涉下疑虑更重。
在常人眼中,他只是一个中年靠军功爬上来的武将,但姜珣却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希望能通过他,达成得大魏出手替南诏将被古牙侵占的土地夺回的愿望。
换句话说,姜珣根本就知道,他是昔日的陪着,是陪着长宁公主多年,一手造就韩王谋反案之人。
姜珣能来找他,难道不曾找过公主吗?
李星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死后的他,会是这般模样:“那你们合作了吗?”
裴镇敛眸,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与南诏合作。
当时,他并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来抽丝剥茧,既然心有疑虑,那便不择手段去验证。
裴镇本就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人,最熟悉那些三教九流的勾当,他在黑市里雇人追踪姜珣等人,差不多摸清他们的来历后,向朝中上奏,内言古牙极有可能与南诏联合卷土重来侵我魏境之嫌,又将南诏人在大魏秘密活动的证据呈上。
另一方面,他找来精通南诏方言的人,一边训练自己的手下,一边探查南诏内情,在得知南诏南北部族相互争斗后,开始尝试从内部挑拨。
就这样,南诏外受大魏的外力强攻,内受部族争斗难以平稳,很快就溃不成军,姜珣作为南诏大祭司,好几次决策失误,裴镇趁机放出姜珣本为中原人,早与大魏勾结的消息,直接使得姜珣失去了南诏王的信任,险些被南诏诛杀。
但姜珣显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早就为自己留了后手,也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在手下的保护下从南诏脱身。
只可惜,他并不知还有人正守株待兔,在前路等着他。
姜珣就这样落在了裴镇手里,但让裴镇意外的是,姜珣再明白他的用途后,很快坦白了当年天保寺塔底的事。
到这时,裴镇才真正找到凶手。
李星娆心跳有些快,说不上是紧张还是震惊,她按着心绪,低声呢喃:“难怪……”
一直以来,裴镇都为这些往事所折磨,可不知为何,今日当着她的面将这些事一一道来,他的感觉反而淡了,就像是一道伤口,最严重时,即便不碰都会疼的难耐,可当疼痛一遍遍过去,伤口结了痂,即便身手去挠,也只剩些钝钝的感觉。
所以此刻,他并未过多沉浸在过去的情绪里,而是更多的留意着李星娆的反应:“难怪什么?”
李星娆好笑道:“难怪当日在长安,姜珣宁愿下狱也不肯向你求饶,且他越是接近我,你对他的敌意也就越大。”说着话锋一转:“可若我没有记错,你们之后还曾合起来诓我,看起来,你们之间似乎也两清了。”
裴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向她:“殿下呢?忆起当日真相,可还记恨他?”
李星娆:“我从未恨过他。甚至觉得,他好像比我更可怜。更何况,即便他真的曾给了我一刀,那日魏义来行刺,他也已经还了。”
裴镇点头,这才回答她上一个问题:“那我与他,也两清了。”
李星娆眸光微动,刚刚压抑住的心虚,忽然又不受控制的波动起来。
“怎么了?这么看我。”
李星娆:“你今日话格外多,明明往日挤也挤不出一句。”
这句调侃并未等来回应,李星娆侧首,见裴镇正看着别处,她顺着他目光看去,是一家三口走在田边小路上。
男人背着竹篓,女人提壶挽篮走在一旁,一个蒜苗高的小娃娃迈着小短腿儿在前面噔噔噔跑,路还走不稳的年纪,却走得稳稳当当,跑出去又奔回来。
看着这一幕,李星娆忽然想起一些细枝末节的过往。
当年,她曾与裴镇一道领兵去剑南赈灾,见了太多因天灾流离失所之人,李星娆清楚的记得,当时有个孩子与父母失散了,裴镇抱了他一路,那是李星娆第一次看到他对着孩子露出温和耐心的模样。
万幸那孩子的父母尚且存活,只是他父亲被掉落的石头砸断了腿,母亲为了救他父亲也脱力昏迷,裴镇令人好生安置了这一家三口,才继续去别的地方查看。
正当李星娆回忆着当年的细节时,身边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若我父母尚在,如今我也当娶妻生子,孩子都能绕膝跑了。”
李星娆微微诧然:“你说什么?”
裴镇冲她笑了笑:“我出身军户,父亲曾为安西都护府兵员,母亲与他是青梅竹马,他们成婚后,我母亲一直作为行军家属随军。所以我出生在西域。”
李星娆喃喃道:“西域……那不是……”
裴镇:“是,昔年战乱,都护府与长安失去联系,原先都护府的驻军也都被冲散。早已不复存在。”
“那你父母……”
“死了。”
李星娆心头一紧:“是……战死?”
裴镇却道:“我父亲是,我母亲……是自戕。”
李星娆眉头一紧,没有说话。
“自我懂事起,父亲只有得空时才能出营来看我们,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跟着母亲生活,从母亲口中听说有关父亲的事。身为母亲,总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看轻了他的父亲,所以母亲总是告诉我,父亲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有些事情,我自己会看,会听,渐渐的也开始清楚,父亲所处的境地是如此艰难。他上了战场,杀了敌,却不止一次被同营中一个校尉的侄子抢功,对方靠着这种手段从士兵升至队正,我父亲拿命换来的,只是比往日里稍微多些的军饷。可他并不因此沮丧,每次归家,总是开开心心,报喜不报忧。”
李星娆:“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镇目送着远处的一家三口走远,淡淡道:“小孩子其实最精明,必要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懂,殿下不也是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出生的原因,且多年来受此困扰吗?”
李星娆哑口无言。
裴镇继续道:“所以我从那时便知,人若无权势,处处都是不公。”
“后来,战况不佳,父亲战死沙场,那个曾抢了父亲军功的队正带着人闯来我家,竟欲劫走我母亲,母亲假意顺从,趁他们不备把我推出门外,拼命让我跑。待那些人追出来,她毫不犹豫用一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李星娆:“那你逃脱了吗?”
裴镇笑笑:“当然逃了。我一路跑出城,漫无目的的跑,跑到人都脱离,最后是被一个游方大夫为了几口水和干粮,才慢慢缓过来。我一夜之间流离失所,不知该去何方,便求着那个游方大夫带着我,我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一口干粮果腹即可。于是,我便跟着他走南闯北,最后到了长安。”
“那时候,我常常见到高门大户前有人叩门拜访,却不得门入。老大夫告诉我,这里面有些是人文才子,想靠才华得到赏识,而有些人,是与他们要拜访的人家同姓,或有些偏远的亲缘,或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一下,却想舔着脸认作亲戚,以得高升。”
李星娆听到这里,心头一动:“裴姓……是你本姓?”
裴镇:“是,裴镇也是我本名。”
李星娆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
她猜对了。
尚且年幼的裴镇,为了活命,什么办法都愿意一试,哪怕听起来很荒谬。
长安的繁华迷了他的眼,他迫切的想留下来,挣得一个光明的前程,成为人上人。
经过一番打听,长安城内还真有裴姓的达官门户,便是尚书左丞裴静一家。
之后,裴镇和老大夫分道扬镳,一边在长安城内谋生,一边暗中观察裴家人,他打算深入了解一下裴家的情况,再看看有什么远房亲戚的空子是他可以钻的。
结果这一窥,竟窥到了裴家一个天大的秘密。
彼时的裴家家主,尚书左丞裴静,竟然在外面私养了一个孩子。
当时,裴镇觉得自己发现了惊天秘密,也找到了飞黄腾达的法门。
可他万万没想到,接下来发声的事情远远超出了预期。
那个私养的孩子忽然溺毙在后山的河边,这让裴静陷入了六神无主之地,这时候,裴静发现了裴镇。
李星娆心头一动:“那个孩子本就是裴静用来代替乔氏亲子的,他忽然死了,所以裴静用你替代了那个孩子?”
不等裴镇回答,李星娆摆摆手:“不对,若裴静私养的那个孩子就是此前的裴彦,为何他那时溺毙,今朝却仍然出现了呢?”
李星娆狐疑的看向裴镇:“难道是你……”
裴镇失笑:“殿下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当时我根本不知裴家是何情况,顶多以为那是裴家的私生子,所能想的,也是与此子结交攀个关系,便于日后谋划。又怎么会觉得,把他杀了,自己就能取而代之?”
对,裴镇没有杀那孩子的理由,那只有……
李星娆眼神一凝。
只有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世,被裴家送出去自生自灭,后又找回来,目睹了裴家种种安排,那个真正的裴彦。
杀了村里那个故布疑阵安排的假私生子,或许是他对裴家的抛弃所做的报复,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在那一次动了手,今朝却任由此子健康长大回归裴家,还自以为是皇室后裔搞出这么多事,可能是因为……
“可能是因为他曾做过一种选择,但下场并不美好,所以今朝才会选择放了那人,也放了自己吧。各人自有各人的苦,他又何必把愤恨加注在一个本就无辜的人身上呢?”
身边人没有应声,裴镇忍不住看了一眼,只见她怔怔的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裴镇垂眸,避开了李星娆的眼神,仍然看着前方:“此前就曾告诉殿下,裴某并没有什么苦衷,如你所见,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
想攀附权势,乘风而起,想要做旁人不敢随意欺负的人上人,而命运机缘巧合中,他恰好钻了裴家这个空子罢了。
他和今朝的假裴彦不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所以当他接触到韩王,终于明白了裴彦这个身份背后所牵扯的一干恩怨,第一个处置的便是裴家。
这个秘密,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他不能给裴家来掀翻他身份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李星娆。
李星娆轻轻舒缓一口气:“罢了,都过去了。”
两人之间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短短时间内,李星娆忽然接受了许多从前不曾料到的真相,心中实在难以单一的滋味来概括,又站了片刻,她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
裴镇看着她走出桥亭,忽然叫住了她。
李星娆算是明白,他今日不吐不快。
她回过身:“还有事?”
裴镇定定的看着她,认真道:“成为裴彦,是为了权势地位,出身背景,但陪伴殿下,并不是为此。殿下曾说,在我的身上,一定存着父母亲长的影子,这话最初只是打动了我,但在失去殿下后,我才真真切切尝到个中深意。”
“起初,看到殿下一次次于困境中寻求生机,我都会想到母亲,殿下和她一样都是脆弱的女人,可殿下从不曾真正倒下,更不曾有轻生之念。若她像你一样,那该多好,哪怕暂时受辱,只要母亲活着,我就还有家,无论有多少屈辱,我都愿意受着。”
“再后来,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能在那般艰辛中坚持下来,因为他心中有我阿娘,有我,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选定了什么,便可以拼尽全力。所以我后悔了,我仍然想拥有更多的权势和力量,想要真正成为与殿下同行的人。”
“可我明白的太晚了,我控制不了……到最后,我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你活着,人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只要等我积攒了足够实力,即便你再恨我都无所谓,因为那时,我就能真正站到你身边……”
“阿娆,我还想再陪你走一程。真心真意,没有欺骗的走一程。”
李星娆心头一震,忽然背过身,抬手在脸上快速一抹。
“那你就继续想吧。”她半点温情都无,硬邦邦丢下这句话,迈着快步离开。
……
李星娆回到住所时,崔姑姑当即察觉她不对劲,连忙挥退左右,自己安静守候在外。
半晌,内里传来公主的声音,崔姑姑走进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星娆坐在茶案前,面前摊开一张羊皮小地图,见崔姑姑进来,她拿出一个盒子:“这个是给姑姑的。”
崔姑姑接过一看,里面满满一盒金银珠宝。
她连忙合上,还为开口,李星娆便抬手示意她勿言:“此次答应和亲,我无意带太多人,连伍溪都留在长安,若非姑姑当日一再恳请,本不该让你跟我走这一趟。”
崔姑姑张口,结果又被公主打断:“本宫已经决定,舍下公主身份,不再回长安,之后应当会去各地游览风物,增长见闻,姑姑年事已高,是在不宜随行,所以我会为姑姑安排一个合适的理由回到长安,你本是母后身边伺候的人,如今回到母后身边最为妥当。这……也是宣安侯的意思。”
听到宣安侯三个字,崔姑姑脸色一白,彻底熄火。
李星娆笑了笑,又把盒子朝她推了推:“姑姑不必惊慌,说送你回长安,是真的回长安,不是什么暗藏杀机的客套话,更何况,姑姑虽是宣安侯安排到我身边的人,却也实实在在用心照顾了我许久,这些赏赐,也有宣安侯的心意。”
崔姑姑有些惧怕,一连磕了三个头:“公主明察,老奴无论对皇后还是殿下都没有加害之意,侯爷……侯爷早年对老奴有恩,因他对殿下关怀挂心,又碍于身份无法接近,这才安排了老奴,得知殿下失眠多梦睡不安稳,侯爷便送来香囊,东方氏和百里氏出事,知殿下有相救之意,侯爷也是全力相帮,他只是想知道殿下私底下的想法,亦无加害之意……”
“姑姑所言,本宫……亦明白。”
……
得了公主准话后,乌王在安抚使姜珣的配合下,很快将婚礼筹备的差不多。
待到大婚吉日那天,南诏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欢乐喜庆,这当中不止有婚礼本身的喜庆,还有击退敌人大获全胜的开心。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于南诏皇宫方向,想瞻仰皇室婚仪的气派时,也有人逆流而行,踏上新的路途。
李星娆绕行山路,远远眺望南诏皇宫的方向。
虽然不能身临其境去细细观赏,但想也知道,作为大魏公主与南诏大祭司的婚礼,应是何等喜庆热闹。
“又是大婚啊……”李星娆喃喃念着,片刻后,忽又扬声:“你打算跟多久?”
脚踩过落叶枯枝,一步一窸窣。
裴镇手持横刀,头戴斗笠,来到她的身后站定。
李星娆抬手挡在眉骨回头看他,笑了一声:“今日你大婚,你应当在那边,而不是在这里。”
裴镇杵刀而立,两手交叠搭在刀上:“那也是你的婚礼。”
李星娆摇摇头,真心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办什么婚仪了。”
裴镇全然不避讳:“我也是。”
顿了顿,李星娆再度开口:“你真要跟着我?”
裴镇:“你此行连伍溪都没有带,身边总需要个能差遣的人。”
远处传来礼乐声,此次婚礼,大多都按照中原习俗来,不过这些繁文缛节,公主本尊是无福消受了。
李星娆捞起自己的小包袱,慢慢往山下走:“别小看人,我这些年的路可不是白走的,真当我没有你便寸步难行?”
“不是。”
又走出一段,话锋终转:“我先声明,我脾气不大好,你要跟着我,看脸色是必不可少的,我也没有月俸发给你,你是卖命保护也好,跑腿伺候也罢,都是白干。”
“我有钱。”
李星娆正要驳斥,不料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她看了眼迅速来到身边搀扶住自己的男人,立刻抽回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裴镇眼神一亮,静候下文。
李星娆手指虚点着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这辈子都别妄想得到我的真心,上辈子喂狗了,没有了。”
裴镇反应半晌才缓过神来,没忍住笑了一声:“哦。”
李星娆没好气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下走。
前路漫漫无绝,闲聊却渐渐变多。
“你行囊这么少,哪来的钱?怎么,骗完情,转行骗钱了?”
“真想知道?”
“……你干什么?”
“走,带你去看个宝贝。”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我要往东走!”
“来日方长,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