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银阑◎
银阑掷开断成两截的桃枝, 起身,眼尾的浅蓝鲛纹随着动作折出淡光。
在他身旁的陆照礼往右一避,有些尴尬。
这男人未免生得太高, 竟将屋子衬得如此局促。
不光高,气势也可怕。
方才他不知从哪儿闯进屋子, 一来就阴沉沉地盯着**两人, 仿佛要吃人一般。
问他话也不应,还被他用古里古怪的妖法锁了一道。要不是见这妖是要救人, 又听说鲛妖嗜杀残忍,他早就动手了。
视线陡然变得亮堂,虞沛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情形颇为奇怪。
躺她左边的烛玉还没醒。
银阑在她床畔,摆着十年如一日的臭脸。
而沈仲屿和姜鸢竟齐齐消失。
她正想问陆照礼他俩去哪儿了,就听见他说:“虞师妹, 情况如何,那鬼到底死在了哪处?”
虞沛又想起那枚灼目的铜钗。
她紧了下手, 说:“还没查清。”
陆照礼重重叹气:“可惜了。”
“可什么惜?”银阑忽然出声,神情躁戾,“难不成要她因入魂术死了,才算不可惜?”
他这一句呛得陆照礼出不了声儿。
好半晌,陆照礼才生硬回道:“在下并无此意, 只是冒了如此风险却没什么收获, 心觉可惜而已——倒是你,恕我直言, 你终究是妖, 未免管得太——”
“陆道友, ”虞沛打断他, “沈师兄和姜师姐呢, 怎么没见着他们?”
陆照礼愣了一愣:“柱子刚才叫树枝擦着了,伤得似乎有些重,两位道友正在帮他疗伤。”
“怎么回事?”
陆照礼摇头:“赵大娘来时只说柱子伤着了,见她着急,我就没有多问——他们现下在卧房里。”
思及今日逢五,虞沛担心这伤和山鬼有关,便道:“陆道友,劳烦你在这儿守着烛玉,我去看一眼。”
“好。”陆照礼顿住,瞥一眼银阑,“那他……”
虞沛不大放心把他俩放在一块儿,便说:“他跟我一起去。”
陆照礼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几回。
这鲛妖突然出现在这等荒山野岭不说,竟还主动救人。此前他分明听说过,鲛妖凶猛暴虐,绝不可能做出救人之事。
他思索片刻,神情越发难看:“虞道友莫非认识这妖?”
虞沛下意识想说是,却听银阑道:“不。”
答得干脆利落。
她一怔。
似乎从问她叫什么名字开始,他就没有与她相认的打算。
在为御灵宗的事生她气吗?
可那会儿她是怕被他发现没去学宫,才有所隐瞒。而现下他既然已经认出了她,又有什么好瞒的。
银阑的回答并没有消解陆照礼的疑心。
他问:“那你为何救她?”
银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冷笑:“救人也要有道理?”
“救人自然不需道理,但是……”陆照礼欲言又止,话里的意思却明显。
但他是妖。
妖救人,便是不合乎常理。
虞沛这下再难忍住:“陆道友跟妖打过多少交道?”
陆照礼:“妖族与人不亲近,今日倒算是头一回。”
“既然是头一回,你又为何处处排贬?”
“宗门自小教的道理皆是如此。”即便银阑就在跟前,陆照礼也毫不避讳,“妖族狡诈,非敌非友,当避而远之——虞道友,听闻你是御灵宗弟子,莫非御灵宗没教过?”
虞沛不悦抿唇。
哪来的歪理?
妖族与人一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判定好坏。
可不等她反驳,银阑便道:“不是说有人受了伤,如何还在这儿为了三言两语争辩?”
虞沛瞟他一眼。
平时脾气不是爆得很,怎么今天由着别人贬低。
“这里有劳陆道友照看,我先去看看柱子。”话落,她径直出了门。
银阑跟在她身后,离了两三步。
穿过客堂时,虞沛停下,转身看他。
“阿兄,”她解释,“在御灵宗我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没去池隐,所以才没认你。更改名姓也是事出有因,等到能说的时候,我会说的。”
银阑也顿了步,耳上坠着的鱼骨链折出银芒。
他垂下藏青眼眸,原本悍戾的神情温和些许。
“我知道。”
“你知道?”虞沛不明白,“那你方才为何说不认识我?”
她还以为他在生她的气。
银阑:“你来了人族将近两月,想必清楚人族如何看待我类。”
她自然清楚。
大多数灵修都不喜妖族,虽不至于像魔族那般视如仇敌,可也心有厌恶。
不然当初烛玉也不会隐瞒身份入学。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因为人、妖两族不和,就将我在鲛宫的十多年尽数抹去,你也不是我兄长了?”
“你如今既来了此处求学,尚不知要与他们相处多少时日,而为兄至多待半月。”银阑神情平淡,“银弋,其中利弊你当掂量得清。”
虞沛愣住。
原来他是在担心他的身份会影响她的处境。
“我不在乎。”她直勾勾看着他,“别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不会听,也不信。”
她只知道,若非鲛族,她在穿书的第一日就可能殒命在风浪中,也学不到这般多灵诀。
这十多年来培养出的感情,岂是那三言两语就能消磨得了的。
“方才只差跟那人打起来了,还叫‘不会听’?出门在外,也当以自己的安危为重,莫要引人针对。”银阑又道,“至于那人……身在何处,便是学何处的道理,自小耳濡目染,怪不得他。以后无需因为此事与他争执,对你有害无利。”
“你倒是为别人想得多。”
虞沛莫名心恼,明明招致偏见的是他,偏还要他来为别人设身处地地想。
“那你呢,如何找到这儿来了?”
“此番试炼,你们学宫安排了师长照应。”银阑稍顿,“带你们这队的人我恰好认识。”
他没说是谁,但虞沛也猜到了。
十有八九是尺殊。
她转过身:“这些事之后再说吧,先去看看那受伤的小孩儿。”
“等等,”银阑忽拧紧眉,“你的抑灵镯呢,哪儿去了?”
“哦,抑灵镯啊……”虞沛忍着藏住手的冲动,神情自若道,“我这不来学宫了吗,最近在学着调整灵力,就想着先把镯子取了,也好慢慢适应。”
银阑眉头不展,显然还在怀疑。
他问:“最近可出现过乱灵?”
虞沛顿时想起烛玉那满是咬痕的肩颈。
她连连摇头:“没有。”
“当真?”
“千真万确!绝不骗人!”
“那小混账呢?”提起烛玉,银阑的神情陡然变得难看许多,“若他一直缠着你,或是说了什么怪话,便告诉为兄,为兄帮你解决。”
虞沛:“……”
听起来怎么好像是要把烛玉解决了一样。
“他也没惹我。”她把银阑的胳膊一挽,拽着他往前走,“阿兄快走吧,别耽误了要紧事。”
却没拽动。
银阑站在原地道:“往后在外,别唤我阿兄。”
“那怎么叫,直呼名字?银阑?”
银阑心尖忽地一颤。
这还是他头回听见她这么唤他。
脱口而出的名字像羽毛般轻飘飘落下,使心湖**出圈圈涟漪。
他尽量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说:“随你。”
“爹爹知道了肯定要揪我耳朵。”虞沛又把他往前拽,“我这次出来遇见了好多事,等有空了再与你细说。”
走到卧房门口,银阑却不肯再进去了。
“我就守在门外。”
“为何?”
他环胸靠在门口,仍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若叫你的同门看见,不合适。”
那找不着出口的烦闷又涌了上来。虞沛忽往前两步,抱住他。
“阿兄,我知道你有多好的。”她闷声道。
这突来的拥抱叫银阑浑身一僵。
似乎从她长大开始,他二人就再没这般亲近过。
他想回拥她,手抬至半空时却顿了一瞬,最后落在她头上。
“嗯。”他揉了下她的发顶。
-
进门后,虞沛看见沈仲屿半蹲在地,正给面色苍白的小孩儿止血,姜鸢则在驱散屋内的鬼息。
“虞师妹。”两人几乎同时道。
“入魂中途出了点意外,我歇会儿了再继续。”虞沛上前,“听陆道友说柱子叫树枝弄伤了,怎么回事?”
姜鸢眉作轻拧:“柱子说,刚刚他听见了唢呐声。”
吃过午饭后,柱子和往常一样去院儿里玩。
他玩得正高兴,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唢呐声。吹吹打打从村东头传来,压过嘹亮的蝉声。
他心底好奇,以为是村里有什么喜事儿,便扒在小院的篱笆旁往外瞧。
这一瞧,竟看见地上撒着不少豆子、红枣儿,个大饱满,看着很是可口。
而这一地的枣豆对面,站着个男孩儿。
五六岁,脸白到有些失真,颊上涂着两点红红的腮。他扎着双髻,但因束得太紧,眼角都绷得往上挑去。
那男孩儿笑嘻嘻看着他,问:“你要不要吃枣子,这里好多,我们可以一起捡。”
柱子被他说得心动,那些枣子看着便很甜。
但想起赵大娘的嘱咐,他又收回了那迈出去的一步,摇头:“不行,我奶奶说了今天不太平,不准我在外头乱逛,你也快回去吧。”
“不太平?”那男孩儿说,“可今天还有人在办喜事呢,枣子撒得到处都是。这样,你不能出来,我给你送过来就是。”
说着,他朝柱子径直走去。走路的姿势有些怪,膝盖像是生了锈的铁,分外僵硬。
慢慢走到院门口后,他递出去一把红枣儿。
“给你。”
柱子:“可我没见过你。”
“我随我娘亲来吃酒的,也是头回到这里来。”那男孩儿高举着手,“你要不要啊,我手都举酸了。”
柱子其实不想拿,可那手一直举着不肯放下,他只得接过。
没吃,装了把塞在衣服袋子里。
“你记得吃,可甜了!”那男孩儿往里张望着,“我有东西掉你屋里了,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找?”
柱子往后退一步。
“我做不了主,你等会儿,我去找奶奶。”
见他要跑,那男孩儿敛住笑,一把揪住他:“你跑什么啊!我捡个东西就出去!”
可刚挨着后衣领,就有一束红光从中弹出,将他击飞数丈远。
柱子转头去看时,院角的那棵桂花树忽拦腰折断。所幸他跑得快,才只被树枝子刮伤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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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鸢说完,看了眼柱子:“他应是撞着鬼了,幸好没出去,有结界护着,只沾了些鬼气。”
虞沛半蹲在柱子身前,擦净他脸上的泪,问:“小柱子,那人给你的枣儿呢?”
柱子抽噎着说:“在荷包里,我没敢吃。”
“不吃是对的,柱子乖,把那些枣给姐姐好不好?”
他点点头,在荷包里摸索一阵,掏出。
但摊在他掌心的哪是红枣,而是十几只尸虫。漆黑硕大,且都还活着,腹部不断蠕动。
“啊——!虫!是虫!!”柱子吓得甩手,大叫出声,眼泪鼻涕一下落了下来。
虞沛眼疾手快,抬手便掐诀——
“陵光诀三,鹑火化叶。”
赤红的灵息飞出,凝为柳叶状,精准无比地刺中每一只尸虫。虫子片刻没了生息,流出浑浊腐水,并冒出黑烟。
“姜师姐。”虞沛道。
姜鸢会意,也飞速合掌结印:“月狐星动,灵散百骸,藏凶。”
末字落下,淡青色的气流包裹着那些黑气。
渐渐地,黑气消散不见。
赵大娘把柱子抱在怀里,躲在沈仲屿后头,也吓得骨寒毛竖:“仙……仙长,是鬼?”
虞沛应是。
赵大娘又惊又惧:“可如今不是白天吗?太阳这般大,那鬼怎么还敢出来?”
“阴极阳生,阳极阴生,正午阴气反倒重得厉害。”虞沛俯身去看柱子,“别怕,那些虫都已不见了。”
但柱子还在哭。
沈仲屿从怀里取出根木棍,半臂长短。
他握在手中,问:“你瞧这是什么?”
柱子哭得厉害,根本无暇看他。
沈仲屿却有耐心,将那木棍一转。
停住时,木棍竟变成了一个哭脸娃娃。
他问:“与你像不像?”
柱子被这“戏法”吸引了注意力,破涕为笑:“好丑的娃娃。”
沈仲屿:“你笑一笑,看它能变成什么模样?”
柱子勉强咧开笑,那娃娃竟随着他变成哭笑不得的模样。
“更丑了。”他彻底笑出声。
沈仲屿再一转,那娃娃顿时笑得开怀,与柱子确有几分相像。
“拿去玩儿吧。”他拿娃娃轻敲了下柱子的前额,有淡青色气息溢出,“那些枣儿豆子,唢呐小孩儿,尽数忘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