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大年初一, 崇州城雨雪停了。天没亮,荀家屯的娃子就背着布兜,成群结队地挨家挨户拜年。地上的泥被冻得结结实实, 他们一路叽叽喳喳蹦蹦跶跶, 别提多欢喜了。
“风大夫过年好!”
听着这一齐声地唱,风笑笑得眼都快没了:“嗳嗳,你们也好你们也好, 都是好孩子,康康健健百病不沾。”从布袋里掏出一把绣囊, “一人一个,这是你的这个是小灵花的…”
洪南枫与大儿站在院里看着那幕,面上流露着向往。陆耀祖背手慢步来到两人身边:“有些年头没见着这景了。”
对,就是“景”。稚童纯真,穿着新衣新鞋, 脸上无愁苦笑声咯咯嘻嘻。平淡吗?平淡。但这份平淡却与洪南枫一直以来在心中勾勒的清平异常贴合,叫他一时间有些舍不得挪眼。
“谢谢风大夫,”一群小童站成一排,鞠躬道别。
风笑相送几步:“你们慢点,都小心点脚下。”
东厢南屋,凡清醒来就发现枕下被塞了几个绣囊。他爬起,神情严肃地挨个查看。几个绣囊里的东西几乎是一样的,小小巧巧的金银豆子和牛乳糖。
是谁把它们塞到他枕下的?这一觉睡得太沉太沉, 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洪华勤进屋, 见小活佛拧着小眉头坐在炕上出神, 露了笑:“凡清师傅, 新年吉祥!”
一下悟了,凡清忙掀了被子站起, 竖手回礼:“大表哥,新年吉祥!”他差点忘了,今天是过年。师兄有交代,他过年这天要穿袈裟。
走到炕边,洪华勤从袖中取了只绣囊出来:“这个给你压岁。”
凡清一愣,迟疑了稍稍,看了眼散落在脚边的几只绣囊,放下竖着的手,郑重地去接:“多谢大表哥。”
“不用谢。”
许是昨晚歇得晚,今日黎久久醒得比往常要晚上大半时辰。辛珊思两口子落得轻松,悠悠闲闲地用了顿早饭。
天没开晴,阴飕飕的。黎上在喂闺女吃完一小碗鸡蛋羹后,便抱着她跟华启去了东厢,听听他们对盛冉山那的看法。女眷聚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准备午饭。
“年尾年头就这么点事儿,吃完睡睡醒了吃。有时我也是真理不明白,你说开春耕种秋里收粮,累得一把子骨头都要散了,也没舍得弄多少好东好西吃。反倒过年了,清清闲闲,家家户户但凡屋里头有的,哪顿不见荤腥?”叶明丽将一颗白菜心放到盆里。
钱英笑回:“这也没办法,农忙时候,心思力气全扑地里了,哪来空忙吃的?”
“侍弄田地最是苦,面朝黄土背朝天。”李阿婆是在儿子撒手走了后才把田地佃出去,那以前她都自己个种:“老天爷开眼了,风调雨顺,忙碌一年下来那还能剩下点。要是不开眼,那一家老小几年都可能没顿饱饭。”
洪老太接过话:“所以呀,有的吃咱们都得珍惜。粮食多精贵!我活到这岁数,反正是怎么也瞧不顺眼把铺张浪费当排场的人儿。”
坐在灶膛后的辛珊思,将烤好的几颗栗子递向冰寜:“中午咱们煮饭,炕锅巴吃。”
“行,饭锅头上放几个豆包。”钱英喜欢糯糯叽叽的东西,豆包正合她胃口。
方淘好米,家里来客了。再见到菲华,薛冰寕很是惊喜:“怎么是你们?”
岳红灵与薛冰寕互道了新年好后,便朝着站在她后的阎夫人行礼:“我们来得突兀,还请您莫怪。”
看着院门外三人,辛珊思是意外又不意外,眉开眼笑地请人进来:“不怪不怪,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米还没下锅。”
“我再去加两碗米。”薛冰寕说着就跑往厨房。黎上走出东厢,目光与察罕对上,颔下首。
察罕拱礼:“黎大夫,我们又见面了,打搅。”自在勐州城他半夜去丰喜客栈求见这位,到今日,短短不足五月,沁风楼没了,阴南山被剿。这是他曾经想都不敢去想的,可现在全成真了。
他永远忘不了诚南王的人推开勐州沁风楼大门的那一瞬,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有多紧张。明明早有准备,但那一刻他仍不太敢相信他真的可以带着菲华不用豁出命就能脱离沁风楼,他怕极了一切都是一场梦。
“小姐儿呢?”菲华很欢喜那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
“跟她小师叔在玩。”黎上回。
小师叔?岳红灵知道是哪个了,西佛隆寺的小活佛,凡清。
辛珊思请三人到堂屋说话,梁凝盈给沏了茶。满绣装了几盘糕点,端过去:“你们慢用。”
“劳累您了。”岳红灵屈膝福礼。
菲华目送人出去,笑着回头道:“这地方真不错。”去年他们到崇州的时候,也着中人打听了,可惜荀家屯附近没在售的宅子。
“屯子里的人也很好。”辛珊思端茶敬他们:“恭喜你们。”
三人忙端杯站起,岳红灵说话:“没您二位出手,我们难有今日。这份恩,我们铭记于心。他日您二位若有差遣尽管开口,我们定全力以赴。”
“言重了。”黎上道:“你们拿金银求医,我医病收诊金药钱,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其中并不掺杂恩义。至于收拾沁风楼和阴南山,那跟你们无关,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理是这么个理,可在我们看来,确是没有您二位就没有我们的今日。”岳红灵仰首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她是个活泛人但也认死理。谁对她有情有义,她就跟谁掏心掏肺。
菲华与察罕也将杯中茶喝了,三人落座。辛珊思提壶亲自给他们倒茶:“昨晚放炮仗了吗?”
“那哪有不放的?”岳红灵笑说:“多好的日子!放放炮仗,吓走邪祟,咱们以后就都如意顺遂。”
菲华攥着杯,迟疑稍许,看向黎大夫道:“您还记得坦州城沁风楼的掌柜绮月吗?”
黎上眉蹙:“记得。”
“昨个傍晚,她领着几个姑娘到崇州了。”菲华不知道该如何去评判绮月那个人,绯色和常姐姐的死赖她,但坦州沁风楼能顺利关门也多亏了她。“诚南王的人摘了坦州沁风楼的牌匾离开后,楼里的暗刀并不打算依令解散楼里的姑娘。是绮月假意迎合他们,极力主张圈着姑娘们另起炉灶,然后趁着那些暗刀不防备,下毒将他们杀害。姑娘们这才得以离开。”
辛珊思小抿了一口茶:“她是怕黎大夫不给她解炽情吗?”
“也不是怕。”菲华道:“绯色私下寻黎大夫的事,早有恩客告到她那。她没阻止,也是存了一丝念想,想看看黎大夫能不能帮绯色解了炽情。故绯色之后跟她告病,她也就顺着应了。
只她万万没想到,方来楼里不久的红妍是个笑里藏奸的主,偷听了绯色和常姐姐说话,将事直接告到了暗刀那。暗刀将常姐姐杀了,她才晓得绯色的事情败露。未免招暗刀怀疑,她只得强撑起门脸来做狠人。红妍也已经死了,跟楼里的那些暗刀死在同一晚。”
原是这般,辛珊思轻吐一气,垂目看沉在杯子底的一叶碎茶。
菲华深吸,压下心里的苦涩:“昨晚上,我陪绮月喝了几杯。她醉后哭哭笑笑,话倒过来倒过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要早知道沁风楼和阴南山倒得这般快,她绝对会在绯色刚找上黎大夫时就出手阻止。这样,绯色就不会死了。她说我们这些人自小无父无母,只有一块长大的姐妹。她拉着我问,红妍为什么那么狠?”
“都是在苦水里泡着长大的。”岳红灵仰起首,憋回眼里的晶莹:“绮月在知道菲华炽情已经解了,先是笑,然后又失声大哭,哭得跟个孩子一样。”说完,她抽了下鼻看向主位,“不过我们今天来,可不是为了给绮月说好话。”
辛珊思心一动:“不是来给我们拜年的?”
“是来拜年的。”岳红灵也直接:“但还想问问您盛冉山那是个什么打算?”
桌下,辛珊思用腿杵了一下黎大夫:“你们有想法?”
岳红灵与妹妹对视一眼,复又看向阎夫人:“不瞒你说,我们是有点想法,但这想法成不成还要看您这怎么安排。”
“你们是要在盛冉山那建客栈?”黎上问。
察罕干脆:“是。”
真是盼什么来什么,辛珊思转头看黎大夫。黎上弯唇,示意她应。她也不扭捏,立时冲三人点头:“可以。”
喜不自禁,岳红灵没想到会这般顺利,一时间有点不知该怎么表示:“我…我”端茶杯站起身,保证到,“我岳红灵绝不糟践您二位的地儿。”
“行,我们等着见证。”辛珊思也站了起来,拉上黎大夫:“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对盛冉山那的规划。”
“都规划好了?”岳红灵惊喜,一口喝了茶,放下杯,跟上那两口子。菲华看着姐姐兴冲冲的样子,不禁发笑。
见着呈现在小土盘上的土城,察罕都纳罕,手指靠墙角的那足两尺高的尖石,问:“这是盛冉山?”
“对,我雕的。”辛珊思对自己的手艺还是非常有信心的:“看看咱们对这片的规划怎么样?”
“你们是要建城吗?”岳红灵心里震撼,眼都不够用。土盘上有街道有连排的小楼有错落的小院、书院等等,铺排得非常细致,很明显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依傍着官道营生的小集市。
洪华启回她:“不是建城,是建村。”
菲华进屋,双目就被炕上的两个胖娃娃勾了去。凡清看她脸生,立马挪屁股遮挡住大侄女。黎久久两手抓着根没肉的骨头,津津有味地啃着,口水一流下,她小师叔就会给擦擦。
这天,岳红灵三人一直待到天快黑才离开。
正月初八,一封信送至荀家屯。辛珊思阅后,跑去后院找黎大夫:“方家没了。”
抱着闺女在看鹅吃食的黎上,好心情地问:“姚家送来的?”
“不是,是闻明月。”辛珊思道:“闻明月在信中说,方家位于西陵城西郊的千亩果子林,在除夕夜被喷洒了杀虫药水。方家城里的大宅也在除夕夜被人围了一圈鞭炮。当夜留在方家大宅的所有人,全死了。倒是藏身在果子林里的那些鬼东西,逃了几个,其中包括方子和的红颜婉君。另外,有人向一界楼透露,月河图已经被烧了。”
“应该是姚家和那几个被木偶残害的镖局一道行的事。”
“八九不离十,腊月二十九的傍晚,一界楼有人在西陵城外见到一个眉眼、身形都跟宫允很像的人。”
方家除夕夜被灭门,并未在江湖上引起多大动静。现在整个武林都盯着五里、余二失踪一事,根本没人在意什么方家。
正月十五一过,风笑就去崇州东城门外张贴招工告示。此次他们要招的不止是苦力,还有砖瓦匠、木匠等等。
过完二月二,几十壮丁一天内在盛冉山下搭建了三间屋。尺剑挂匾,黎上医馆,简单明了。匾一挂,这就来了人。两女子,一红裙一绿衣,直奔在招呼人往屋里搬药架的风笑。
“风大夫…”
风笑抬手打断她们的话:“要看病解毒,明日辰时后来此,现在我这正忙。”明日辰时之前,他得把解炽情要用到的药全部规整好。
两女听话,不再打搅转身离开,但也没有走太远,她们就在官道边上寻了块地铺张布,盘腿打坐。
不多时又有人来,尺剑见人走近,立马取了笔墨出来,将风叔刚说的话写于纸上,贴到医馆的南墙。
待天黑尽,官道边已经坐了十几号人。翌日辰时,黎上骑马来,医馆外的队都排到几十丈外了。风笑得了示意,开始查检起求解炽情的女子臂上的花苞,粉色的发药丸,赤红色的另排一队。
两百三十六位女子里,只有十七人花苞是粉色的。有个胆子大,得了药丸立时就去了蜜蜡壳子,将包裹在里的药吞服。众人都盯着她,亲眼见证白皙的小臂上花苞凋零、消散,皆激动不已。原还犹疑不定的那十六人,赶紧将手里的药丸拆开。
“那我们呢?”另排队的女子里有人问,声音里带着期盼、紧张。
风笑回话:“你们被种过两次毒,要麻烦些。”当屋里传出声,他停止擦拭药箱里的瓶瓶罐罐,抬起头,“谁第一个来?”
排在最前的女子脸一下白了,右手下意识地抓上自己的左小臂,看着医馆的门迟迟不敢向前迈步。
排在队列中间的绮月见状,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后的几个姐妹,笑盈盈地走出:“我来吧。”
“好。”风笑让尺剑备水。
绮月进了医馆,两刻后人出来了,虽浑身湿透脸白如纸但她双目亮极,颤抖着手撸起袖子露出无暇的臂,勉力用着平稳的声对姐妹们道:“解了。”
“太好了。”不少姑娘盯着绮月的臂,捂嘴流泪。
排在队头的女子也不再怕了,起步走入医馆。没多会,她亦活着出来了。有一有二,还未解毒的那些姑娘眉宇逐渐舒展。
黎上这边解毒有序进行,盛冉山的地也开始测量划分。划分好后,匠人再依图纸划地基。动土这日,辛珊思特地领着一大家子,摆了香案拜了老天和土地爷。
二月十六,蒙曜领命点兵赴逸林收石耀山。这仗打了半年,谁也没想到战无不胜的诚南王会屡攻不下石耀山。九月,阵前急报,诚南王被刺,重伤昏迷。
辛珊思得讯,不以为蒙曜真的会拼老命去给皇帝收复石耀山,去信闻明月,让一界楼盯紧蒙玉灵。
蒙都玉灵公主府后槐林里,秦清遥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轻捻着一枚蜜蜡丸,垂目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端着药渣来埋的谈思瑜,没想会在此遇见他,有些惊喜地快走几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你…你怎么在这?”
感受着谈思瑜平稳的气息,秦清遥眨动了下眼睛,将蜡丸纳入掌心,转身面向她:“不要再去找白时年了。”
谈思瑜大惊,一把抠紧药罐:“你…”强作镇定,“你说什么?”
知道她听到了,秦清遥不欲再说第二遍,将手里的蜡丸送出:“这是我来蒙都前,向白时年要的假死药。”淡漠的目光看着躺在掌心的蜡丸,语气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你拿着吧。诚南王已经在回蒙都的路上,公主得离开了。”
什么意思?谈思瑜一眼不眨地盯着人,就是不伸手。
僵持片刻,秦清遥抬眸:“公主活着…走不出蒙都。而你,她不会让你活。”
“是因为戚宁恕?”去年诚南王来说的那些话,她听了个七八:“所以谈香乐是戚宁恕的人,她是受戚家之意接近寒灵姝,勾引达泰,生下了我。”
“追根究底没有意义,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秦清遥将手往前送了送:“拿着吧。记住,不要再去找白时年了,他活不过今晚。”
谈思瑜微仰首,眼眶满含着泪,站着不动。
见状,秦清遥手一翻,将蜡丸丢在地上:“得了新生,你该过些自己想过的日子,要学会珍重自己。”说完,他便起步离开。
在人经过身侧时,谈思瑜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他:“你把药给了我,那你呢?你怎么逃离她?”
秦清遥眉头紧了下,侧首看向她,静默两息,无力地勾动了下唇角,将一身的疲惫毫无保留地全部展现给她,推开她的手,大步离开。
谈思瑜没有转身没有去看,眼泪滚落,听着脚步愈来愈远,心里的痴妄疯狂滋长。许久,她才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那枚蜡丸。
出了后槐林,秦清遥就回去了主院,跨入堂室见到亚妮那个老婆子低着头从里间出来,不禁紧了心神。
经了百汇丸药效快一年的折磨,蒙玉灵枯瘦得像个老妪,凹陷的双目望着进来的青年,扯唇温柔地问道:“你去哪了,怎去了这么久?”
“去确定一件事。”秦清遥倒了杯水,走到床边坐下喂她。
蒙玉灵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什么事这么重要,要你亲自去确认?”
秦清遥收回手,将杯中剩下的水倒入口中,吞咽下:“谈思瑜应该也用了百汇丸。”见蒙玉灵皱眉,他敛目,“四月前,我发现白时年那马钱子用得特别多,就生了怀疑,之后便一直留意着,现在算是确定了。”
回想之前谈思瑜身上的种种怪异,蒙玉灵心知秦清遥说的实话。好个白时年,竟然敢私自配制百汇丸,当真是没把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白时年是因为我,才得您高看进了公主府。”秦清遥攥着杯子的指节泛白,下颌紧绷:“我去处置他。”
蒙玉灵看他的样儿,心里生了丝愧疚,她不该怀疑他的,抬起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嘱咐道:“小心点儿。”
“放心。”秦清遥抓住她的手,抵在心口用力握着:“所有要对你不利的人,我都不会让他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