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内, 灯火灼灼。
蔚姝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袅袅热气朦胧上升,险些遮住了视线, 她眨了眨眼, 仔细看着被锦衣卫带进来的秦雷。
他低着头坐在对面,双手与脚腕上铐着锁链,穿着白色的囚服,头发凌乱不堪, 脸上胡子也乱糟糟的, 与街上的乞丐别无一二,若不是秦雷朝她看来, 她看到他眉骨那里一道熟悉的疤痕, 都险些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三年前威风凛凛的秦叔叔。
“秦叔叔?”
蔚姝如羽的眼睫颤了颤, 试探的开口问。
三年不见,一个人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秦雷始终低着头, 眉心笼着最痛苦的悔恨, 秦叔叔三个字就是一把亲情刀,狠狠剜着秦雷的心,他忽然起身跪到蔚姝脚边,头重重磕在地上, 蔚姝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就连一旁的锦衣卫也拔刀挡在蔚姝身前, 以防秦雷忽然谋害姝妃娘娘。
“你真的是秦叔叔?”
蔚姝让锦衣卫后退, 走上前低头看秦雷, 秦雷抬起头,一双充满悔恨痛苦的眼睛撞入蔚姝眼里, 她清楚的看到秦叔叔的瞳孔里布满红血丝,整个人苍老憔悴了许多。
“小姐。”秦雷眉峰紧皱,一个大男人说话时带着哭声:“正是秦雷。”
蔚姝心尖一颤,将茶盏放在桌上,伸手去扶秦雷,秦雷膝行后退避开蔚姝干净雪白的小手,双手撑地,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声。
“秦叔叔,你起来说话。”
蔚姝僵在半空的手微微蜷起,心疼的看着秦雷。
秦雷不敢抬头,沧桑的声音里都是道不尽的悔恨与痛苦:“小姐,秦雷有罪,秦雷该死啊,秦雷该死该死啊!”他自责的悔恨,头不停地撞在地上,看的蔚姝难受的红了杏眸。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哭泣:“秦叔叔,你当年不是死了吗?怎么……”蔚姝哽住,又问道:“当年杨府里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
秦雷握拳砸地,须臾,抬起头看向蔚姝,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是我害了老将军,是我害了杨氏一族,都是因为我。”
蔚姝秀眉紧蹙:“怎么会是秦叔叔呢,害死杨氏一族的人是谢秉安才对,秦叔叔也是受害者,我就想知道,秦叔叔为何死而复生后不向世人揭穿谢秉安陷害杨家的罪证?为何要让外祖父和舅舅死后都要背着谋反的骂名?”
“错了,都错了。”
秦雷摇头,撑在地上的双手用力攥紧:“小姐从一开始就恨错了人,从一开始那个人的计划就是要让大周朝的所有百姓都痛恨掌印,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掌印才是陷害杨氏一族的罪人,三年的时间,他的目的达成了,从淮南到长安城的这一路,我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这天下迟早要毁在大奸宦手中。”
那……个人?
蔚姝怔住,在秦叔叔进来时,她已经做好踏出这道暗室门后,便与谢秉安彻底一刀两断,也想过离开诏狱后去外祖父坟前自戕,她无法狠下心杀谢秉安,无法报杨家被灭门的仇,那便惩罚自己,等到了底下再向外祖父请罪。
她想了许多,可眼下竟从秦叔叔嘴里听到的是另一个人。
蔚姝蜷紧手指,颤声问:“秦叔叔,那个人是谁?”
秦雷道:“是燕王。”
——燕王?
蔚姝踉跄后退,伸手扶住圈椅扶手,泪珠滚落脸颊:“你骗我的是不是?我恨了三年的人,你告诉我恨错了?是不是谢秉安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他逼你的?”
她抓紧扶手,小脸苍白孱弱。
秦雷道:“从一开始掌印就未参与过此事,当年燕王几次来找老将军,想让老将军入他麾下,老将军向来不齿朝中拉帮结派之事,便拒绝燕王,燕王因此记恨老将军,明里暗里给老将军使了不少绊子,最后他……”说着,秦雷低下头,一拳捶在胸口:“他找到我,用我家人性命威胁我,让我帮他里应外合陷害老将军通敌叛国,意图谋反,在杨家被抄家那一日,燕王助我假死,送我离开长安城去往淮南,我就在燕王舅舅的眼皮子底下待了整整三年。”
蔚姝身子一颤,眼泪频频滑落,若不是有扶手撑着,她险些跌坐在地上:“那你与郑文兵通信是怎么回事?”
季宴书说过,看到他与郑文兵的密切来信。
秦雷低着头,手在胸口不停的捶:“我儿子被燕王放在大理寺的牢狱中任命狱卒,常年不得踏出牢狱一步,我只能靠写信与郑文兵联系,从他那里得知我孩儿的近况,我老秦家就这一颗独苗,我不忍心看着他死啊,小姐,是我老秦对不起你们杨家,等我到了底下,我一定向老将军赔罪,像杨氏的列宗列宗们赔罪。”
“秦叔叔,你…”蔚姝唇畔颤抖的厉害,她想说出责怪秦雷的话,可怎么也张不开口。
她在乎家人,可秦叔叔同样在意。
他为了家人性命答应燕王的阴谋,害死杨氏一族,害的外祖父一世英名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是不可原谅的大罪,她该恨秦雷,该怨他的,可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怨恨的人是燕王,他才是这场灾祸里的罪魁祸首。
蔚姝如何也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她恨了三年的人,原来都是别人刻意引导的。
想到这两个月她对谢秉安的冷落、伤害,想到那支金钗刺入谢秉安的体内,这一刻就像是刺在她身上,穿心刺骨的疼,他明明也是被诬陷的,他明明也是无辜的,可所有的罪名都落在他身上。
他从未与她吐露过半句,是料到了即便他说出来她也不会信吗?
蔚姝哭的揪心,泪水迷惘了视线。
承乾宫的两巴掌,巡监司里刺入他身体的金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剜着她的血肉,在那晚乐明宫识破他身份,在用金钗刺伤他后,她从未再关心过他的伤势,也从未问过一句他疼不疼。
那个傻子,在她面前从未暴露过自己脆弱的一面,甘之如饴的任由她满身的刺刺伤他。
蔚姝撑着扶手,哭的泣不成声。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秦雷:“你可知这三年我娘是怎么熬过来的?外祖父死后,蔚昌禾将养在外面的外室与私生女接回来,纵容她们欺辱我们母女,我娘郁郁寡欢,最终还被蔚昌禾的所作所为活生生气死,我娘何其无辜啊,她夜夜坐在窗边望着夜空,嘴里念叨的都是你们,是你们啊!”
蔚姝推开圈椅,踉跄着步子走出暗室。
“小姐,是秦雷亏欠了杨家,是秦雷狼心狗肺——”
直到蔚姝彻底离开诏狱,秦雷悔恨的声音才终于消失。
蔚姝站在诏狱外,望着白皑皑的一片雪色,迫切的想要见到谢秉安。
“娘娘。”
东冶走到她身后,见她转过身,一双潋滟的杏眸泪眼朦胧,他僵了一下,道:“主子有事先离开了,奴才送娘娘回宫。”
“我要见谢秉安。”
蔚姝捏紧衣袖,看着东冶怔楞的神情,又重复一遍:“我要见他,带我去。”
东冶道:“主子去了梁府,娘娘请上马车,奴才这就带娘娘过去。”
水榭凉亭下。
丫鬟将温好的酒倒进酒盏中,梁世涛连着饮了三盏,见他还要继续,李醇览伸手压在酒壶上,冲梁老摇头:“酒多伤身,你还真当自己是从前的身子呐?”
梁世涛闻言,爽朗大笑:“老头子我今日高兴!”
他推开李醇览的手,又续了一杯,对坐在边上沉默未语的谢秉安扬了扬手:“阿九,咱两喝一杯。”
谢秉安笑道:“好。”
又下起了雪,大片的雪飘在凉亭外,覆在来时走过的脚印上。
梁老道:“阿九,陈年旧账都清算完了,接下来该继续走后面的事了。”他顿了一下,续道:“当年便是我们辅佐温氏一脉,你是温室皇族遗孤,亦是太子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阿九,你该继续走温家当年未走完的一条路了。”
谢秉安指腹摩挲着酒盏边缘,看向李醇览:“舅舅怎么说?”
李醇览看着谢秉安平静无波的眉眼,想到他这么多年的身不由己,千言万语最终只道出一句:“随你的心走。”
梁老皱眉:“李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醇览笑道:“我这人懒散惯了,让我说个大是大非的道理来,我也不会说,倒不如就看阿九自己的想法罢。”
梁老瞪他一眼,看向谢秉安。
谢秉安独自饮了一盏酒,望着白茫茫的雪天:“世人都道我是奸宦,即便我恢复温九辞的身份,我仍然是人人畏惧的奸宦谢秉安。”
他端起重新倒满的酒盏,将温酒洒向地面,唇边噙着释然的笑:“梁老也说了,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温家既然已经没了,那就让它留在过去罢,我还是做世人眼中憎恨的奸宦,这个地位该由合适的人来坐,趁我还未厌倦官场,可以辅佐他几年。”
梁世涛第一个不愿意:“不行!坚决不行!”
谢秉安抬眼看他:“梁老是想让世人再骂温氏一脉吗?”
梁世涛一梗,脸色憋的难看。
李醇览问道:“听你这意思,是有帝位的人选了?”
谢秉安看向远处的长廊,李醇览与梁世涛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长廊下,梁文筹与梁秋雪兄妹二人走过,茫茫白雪中传来梁秋雪轻灵的笑声。
李醇览抚着胡须没有言语,梁世涛一下子站起身,抬手怒拍石桌:“不成不成,坚决不成!!”
从梁府出来,谢秉安还能听到梁老愤怒的吼叫声,李醇览留在梁府,陪着精神备受震撼的梁世涛。
潘史走上前,将雪青色鹤氅披在谢秉安身上:“主子,咱们去哪里?”
“回宫。”
宁宁该是回去了。
远处车轮滚滚的声音止住谢秉安的步子,马车停在梁府门前,东冶刚摆好脚蹬,蔚姝便急匆匆的从里面跳下来,她一抬头便看到立于风雪中的谢秉安,他就像是孤傲于寒山雪顶的一棵松柏,无论世人怎么误会他,谩骂他,都迎风矗立,从不在意这世间的一切污言秽语。
“温九。”
蔚姝哭红了眼,鼻尖通红,张嘴说话时,嘴里冒着白气。
“对不起。”
她提起裙摆跑向谢秉安。
谢秉安张开双臂,将扑入怀里的人儿紧紧抱住,下颔在小姑娘落了雪花的发髻上蹭了蹭:“跑这么快做什么。”
蔚姝闻着谢秉安身上的气息,细弱的手臂用力抱住男人劲瘦的腰身,她不管不顾的大哭,哭到娇躯发颤,声音沙哑。
是她误会了谢秉安。
是她伤了他。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杏眸斥责的看向谢秉安,娇软的嗓音带着鼻音:“你、你为什、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谢秉安拭去她眼睫的泪:“宁宁现在知道了也不晚。”
“谢秉安…”
蔚姝唤他。
谢秉安道:“我在。”
蔚姝红着眼,伸手摸向谢秉安的胸膛,那个位置是她两个月前用金钗刺过的地方。
“疼吗?”
她啜泣,声音软糯。
谢秉安骨节修长的手掌覆在小姑娘冰凉的柔荑上,唇边抿着笑意:“疼。”
蔚姝眉心颦蹙,抬头见男人眉眼里浮着笑意,伸手搭在他肩上,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她也疼。
心疼。
潘史与东冶识趣的背过身去。
风雪渐大。
谢秉安抱起蔚姝,指腹在她后颈按了按:“外面冷,我们回宫。”
蔚姝埋首在他怀里,乖巧点头。
回宫。
回到属于只有她和谢秉安的地方。
“宁宁。”
“嗯?”
“温九是我真正的名字,全名叫温九辞。”
“从一开始,我告诉你的便是我的真实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