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怎么个不对劲法?上次你不是已经查过她了。”朱洺背手睨着他。
程四见五爷肯听他说, 面上一喜。
“上回小人查的是国子监监生的卷宗,可是爷您听了以后,说柳大人应是冒名顶替的,那小的上回查的那些便不一定作数。”
朱洺略一回想, 他上次确实是浅尝辄止, 因为实在不觉得柳青能和刘家有什么要紧的联系, 所以没让人往深处查。
程四接着道:“刑部那小子说王世文肯定是重要犯人, 让小的多给钱。小的问他凭什么这么说。那小子说, 自打王世文一进衙门, 他就盯着他了。他发现柳大人在大堂上审完王世文,又把人叫到后堂单独问话。
“爷您想,柳大人若是问公主的案子,肯定巴不得有人给她做个见证。把人叫到后堂, 那肯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要问。
“单这一件倒还不算什么。可爷您还记得吧, 柳大人在南京的时候专门求应天府的王大人帮她找洪敬。您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个知道内情的人,柳大人都极在意。
“而且小的后来听骆大人说,当时柳大人为了求王大人帮她找人,喝了好多酒,人都快不行了。您说这柳大人要跟洪敬是一般的关系,能这么豁得出去?”
朱洺被他说得心下一动, 除了这些以外, 他记得柳青那时给了王友能一张洪敬的画像。
洪敬又没有前科, 官府都未必有他的画像。能把他画得惟妙惟肖,定是极为熟悉的人。据程四所查, 洪敬在京师除了一个女儿外, 没亲人。那与他十分熟悉还知道他去了南京的人, 可能真是刘家的人。
他当初也不是没过这些,只是据他了解,刘家只有女儿,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儿家能活着从那么远的地方逃回来,逃回来后还不想过安生日子,偏要假装男人,到衙门来做这种查案子的官。毕竟她图什么呢?总不会指望刑部能查当年的案子吧。
“爷记得刘家只有女眷,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
朱洺有些不悦,他明明觉得不大可能,可程四一说起这些事,他还是忍不住生了疑心,而他疑心的人又偏偏是她,疑心也就成了烦心。
“正是。小的原也不明白,后来爷您说柳大人是女人,小的便起了疑,所以没等爷吩咐,就查访到了当年押送那批犯人的一个差役。那差役说,当年刘家有个年轻的女眷在半路上逃了,他们在当地报了官,可是一直没捉到人。那女人算算年纪如今应该有二十出头了,那岂不就和柳大人......”
他发现五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话还没说完,五爷已经居高临下一脚蹬到他肩膀上。
亏着他有功夫在身,没有摔倒,只是肩膀上留了个大脚印子。
然而院子里其它的下人一听见动静都吓了一跳,五爷这是发了多大的脾气,连平日最倚重的程爷都挨了一脚。
“爷......?”
程四根本顾不上旁边有没有人看着,扑通就跪到地上,又害怕又疑惑。
他本以为五爷会赞同他的话,夸他做得好。就算不夸他,又何至于对他发脾气。
朱洺看着伏在地上的程四,还是觉得不解气,两步走上去又给了他一脚。
“程四,爷就问你一句,”他蹲到程四面前,“你到底是谁家的狗,是听爷的还是听我母后的?”
“爷......”程四挺精壮的一个人,一听朱洺提起皇后,震惊之余吓得脸发白,“爷,小的自是听您的呀。”
朱洺仍旧蹲在他面前,眸中冷意尤甚。
“你当爷是蠢的么?你原本就是母后派到爷身边来的,爷早就知道。但爷念着你忠心、能做事,又想着母后也是为了爷好,派个人到爷身边护着才放心,就一直装聋作哑。没想到,你蹬鼻子上脸,都开始背着爷擅自做主了!”
朱洺声色俱厉,院子里居然起了回声。
家里的下人觉出不对,有几个已经悄然躲到别处去了。
程四从未见过五爷如此对他,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爷......既然爷您都知道了,容小的说一句。娘娘也是为了爷好,爷您总和那柳大人在一起,如今又要将她放到身边来。娘娘不放心,才命小的好好查查,这才查出了这些事。虽说这案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但眼下正是要紧的关头,一点小事也能坏了大事。那个柳大人爷您可千万......”
“你算个什么东西,爷的事何时轮到你管了?”
朱洺气得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烦恼过。
他并不笨,这些蛛丝马迹拼凑起来,若说柳青与刘家毫无关系,那才奇怪。
早在今日之前,他就知道柳青的身份或许是个隐患,所以浅浅地查过她。只是她案底干净,看上去柔弱无害,他又难得有个上心的女人,便不想探究那些莫须有的事。可偏偏有人要把这些破事揭开了往他眼前塞,让他不看都不行。
他越想越气,招手叫了躲到一边的两个小厮过来。
“去,赏他五十板子,往狠了打。”他一指跪在台阶下的程四。
程四跪着不敢吭声,两个小厮白着脸应了,赶紧去搬条凳、取板子。
朱洺刚走回屋里,犹豫了片刻又走回来将那两个小厮叫住。
“罢了,二十板子吧,打完了赶出去。”
万一把人打废了打死了,伤了母亲的面子。
程四原还准备老实地受着,一听说要被赶出去,大惊失色,膝盖当作了脚,一路爬上台阶握住朱洺的小腿。
“五爷,就五十板子吧,求您别赶小的走,小的自小就跟着您,您要是赶小的出去,小的都不知道该去哪......”
“爷让人给你支些银子,你日后爱做什么做什么。”朱洺连个眼锋也不给他,抬腿就要走。
“爷——”程四死死抱住他的腿,边哭边嚎,“眼下正是您和娘娘要用人的时候,小的即便是条狗,也能祝您一臂之力啊。您就念在小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小的留下吧!”
他一说这话,朱洺更是恨得不行。
“祝爷一臂之力,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又气又笑又难过,脸上的皮肉都抽搐起来,“你确实没什么功劳。当初要不是你照着母后的意思一直怂恿爷,爷怎么会......”
他想说若不是被程四怂恿,他也不会做错事,以至于如今覆水难收,陷入这样的境地。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明白的。旁人再怎么怂恿,做决定的终究是他。而且若是让他重来一遍,他恐怕仍旧是同样的选择。因为若非如此,他可能都活不到今日。
就是因为想得明白,他才难受,而且今日这种难受,甚于以往任何时候。以往还只是愧疚,如今却是百爪挠心的苦楚。
他扶着柱子坐到廊下,身上觉得疲惫,胸中却有一口气顶到嗓子眼,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去。
程四见他似乎是平静了些,赶紧跪过去:“爷,事已至此,那个柳大人的事咱们还是要尽早解决,咱总不能在这个当口被人咬一口。”
“滚。”
朱洺闭上眼不想看他,眼眶像染了血似的红。
......
本朝的京师有三十六坊、一千七百多条街巷胡同。
在这些街巷胡同里私办的抄报房有几十家。
沈延写的所谓京报散到这几十家抄报房后,才不到半日的光景,京师士林就炸开了锅。
这些抄报行雇佣穷困的读书人抄朝廷的邸报,而这些邸报的底板大多来自于官府衙门,又或是从官员手中购得。
所以,抄报行的人一见了太子杀贵妃这样的消息,要么立即去找官府里的熟人探问真假,要么就是私下和熟人议论,熟人再去找熟人的熟人议论。
越不堪的消息传得越快,一眨眼,连正在内阁值班的孙大人都听说了。
孙大人急忙忙地派人把沈延叫过来,告诉他弹劾太子或询问此事的折子说不定明日就会像雪片似的飞到内阁里。折子一多,皇上就得让人查,那么很有可能是交给刑部查,又或是刑部主查、三司会审。
孙大人交代他,此事不仅涉及储君,还涉及边境守将的亲妹妹,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果然第二日还不到中午,沈延就被皇上召进了宫。
这几日,皇上每日也就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见沈延的时候,勉强由内官扶着在龙榻上坐起来。他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可头脑还很清醒。
“……沈爱卿是个聪明人,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你自然懂。朕希望你尽快结案,也好让朕对百姓有个交代。”
沈延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他出了乾清宫,由宫人引到清宁宫见太子。
太子原本就有不足之症,被禁足数日,命途未卜,比从前又消瘦了不少。然而他目光炯炯,礼仪行止的气度丝毫不损,与沈延探问皇上的态度时也并未显得急躁或是过于忧虑。
沈延扫了一眼书房里的摆设,见画案上的山水画到一半,临窗的炕桌上扣着一本前朝人的诗集。
旁的不说,太子倒是极为沉得住气。但凡稍慌乱些,恐怕也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太子听沈延说明来意后便赐了坐,又将当日所见告诉了他。
这案子听上去倒是简单,太子称他那日只是碰巧去了御花园的乐至斋,并不知道吴贵妃已经在里面,而且他见到吴贵妃的时候她人已经断了气。他怕被人看到会令他百口莫辩,才会即刻离开乐志斋,等着旁人去发现吴贵妃的尸身。
沈延默默记下,正要提问的时候,太子却又开口,带着和煦的笑。
“小沈大人,令尊沈先生一向可好?”
“多谢殿下关心,”沈延微微欠身,“家父身体还算硬朗,让下官代为问候殿下安好。”
父亲早已辞官,太子如今尚肯称呼一声先生,算是极为客气了。
“那就好,”太子亲切地笑笑,“沈先生待本宫有教导解惑之恩,本宫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家父只是尽分内职责,必不敢居功。”沈延赶忙欠身行礼。
“小沈大人不必拘礼,”太子笑道,“本宫早听说小沈大人是朝廷难得的青年才俊,为家父分忧不少,再加之本宫与令尊本就亲厚,所以本宫一直想与小沈大人多亲多近。”
沈延在袖中握了握拳,太子身陷囹圄,他又处在决定此案走向的关键位置上,太子想拉拢他倒也自然。他那些京报算是没有白写。
“殿下抬爱,下官惶恐,”沈延本就是虚坐着,此时干脆起身,“不过下官确有一事萦绕心头。殿下见识远非下官能及,下官想就此事向殿下请教。”
“哦?”太子不觉间往前挪了挪,似是也很高兴他这样说,“小沈大人请但讲无妨。”
“不瞒殿下,下官曾有一门姻亲,对方乃是曾经的刑部尚书刘大人之女,只可惜……”沈延便将刘家一案的大致情况简要说了一下。
太子面上含笑,静静地听着,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几颗手指却越抠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