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与本王僭谈朝员任命之事,黎常侍当斩否?◎
黎至带人路过御花园, 瞧见眼熟小身影蹲坐水边石头上,身边就陪同了位九十岁模样的孩子。
他抬手止住身后人,脚下自然往湖边走。
贴近一人急声唤住:“黎常侍, 陛下还等着您送典籍给太子殿下。”
他一顿:“晋王殿下在水边身旁无人,我劝住了便来。若等候不及, 你们先行, 我随后便到。”
后头人还要说什么,黎至听而不闻地阔近水边。
小身影蹲在水边石块上丢石子在水中, 闷闷咿呀问:“小果子,父皇今日对太子哥哥说, 王者须为官择人, 不可造次即用。”
“太子哥哥答:用得正人,为善者皆劝;误用恶人, 不善者竞进。赏当其劳, 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 为恶者戒惧。故知赏罚不可轻行, 用人弥须慎择。父皇夸好。”
手上狠狠丢枚石子进水, 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可我觉着宫中四处是赏不当功, 刑不当罚。你也无错吃过母妃苦头不是。”
声音稚嫩,言下却严肃, 还带了自己见解。
黎至听得蹙额, 晋王身边小内侍虚眸看见他忙要跪, 行礼之际左手一枚素金镯露了个角,黎至轻手示意他退下。
小果子犹疑看自己主子两眼, 又瞧见远处有人, 才缓慢退开。
当人退到一定远, 黎至轻声:“陛下与太子谈及乃前朝用人之治, 而殿下看的是宫内管教奴仆之行,前朝治人、制衡,宫内掌控、奴役,赏惩便会略有行差。”
“知人之事,自古为难,故考绩黜陟,察其善恶。若欲求人,必须审访其行。若知其善,然后用之。设令此人不能济事,只是才力不及,不为大害。误用恶人,假令强干,为患极多。但乱代惟求其才,不顾其行。太平之时,必须才行俱兼,始可任用。”
初始听闻,那小身影便转过身一脸惊愕,清质面庞似有想要遮掩动作,一身景泰色袍子随风猎猎响了两声。
听到他讲知人,眸底便满是认真,一番思索跟着内容纠在脸上。
黎至正要谨醒他两句,晋王摇晃站稳在石块上,上下打量黎至:“是你,我... ...本王认得你,父皇曾夸你奇才,说怜惜过你。”
再次仰眸打量面前,他一身绯色内侍长袍,革带挂了块玉,上好的锦缎长靴。
清润面庞眉眼下压着稳厚,雍容不迫气度让他形色自若。丝丝缕缕险色在晴和眸里翻搅,好似温润如玉是这个人,阴鸷狠戾也会是这个人。
清嗓,又满是疑惑问:“父皇还说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务,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非为善者福祚延长,为恶者降年不永。”
“可本王书中却见桀、纣,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则以为辱。颜、闵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你帮本王作解。”
黎至眉角微蹙,屈身作礼,严声提醒:“晋王殿下,这是陛下自省抑或太子殿下书中所悟,不该是殿下该学之物。您这是大不敬。”
他登时涨红小脸,眼睛滴溜溜打转,轻声哼唔:“我就想知晓父皇哥哥心思,下次,避免说错。你常走在御前自有忖度之能,你说不说。”
声稚却气硬,颇有命令之势。
黎至余光警扫了人,低声:“鲁哀公曾谓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殿下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殿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眼前小人埋头胸前,一番心思遮于眼下。
黎至牵唇:“殿下又逃课了?这个时辰该是中书令给殿下们授课才是,是陛下突袭考校殿下跑了?”
被捏住痛角,他仰视黎至,眸底几缕端方严厉:“你虽为父皇身边得力宦臣,可武宗尝怒苑西监赵荷,命于朝堂斩之。”
“你今日与本王僭谈朝员任命之事委乃越命,黎常侍当斩否?”声音清稚,杀气却跃然。
黎至掀眼,垂视神色渐平。
清冷字字道:“那请殿下着人将奴才羁押到御前钦审,若陛下判斩,奴才定将头颅奉上。”
他往前半步,那小身影跌后半步,石头不平,半步差点让他仰到后面水中。
黎至一把抓住他领口。
俯身凌色:“奴才将殿下今日问臣之言尽数相告于陛下,殿下知道后果吗?是您与宸妃娘娘被陛下猜疑、皇后厌恶、太子打压厉害,还是奴才被惩戒的厉害?”
黎至换副巧颜,微微笑:“奴才巧舌如簧最多受几板子,您呢?宸妃娘娘呢?”
伸手将人稳在石头上,轻哼:“奴才请晋王慎言!”
他转音厉色问:“奴才记得您时常逃学,怎会将陛下与太子的话记得这般牢?闻此可见殿下也读过不少书?”
话音犹如茶针,直直刺进了茶饼缝隙,一阵见血。
晋王本就七岁稚子,一身抖落惊慌,却在黎至狠厉眸光中趋近于平静,稚拙强喝:“你这个奴才,跪下!”
小手一把握住黎至衣袖,仰头呵斥:“父皇、哥哥与本王所行所为还须跟你个奴才言明?以下犯上,言行无状、冲撞本王,黎常侍,这三罪可认!”
非是问罪,是判罪。
黎至垂眸见他,松笑,本想再出言呵吓他日后不要在人面前随意论政,被有心人编排,他与襄君吃不着好。
不料水面传来一声莺啭酥软声:“辰安,你在做什么。”
黎至循声抬看,眸色一下便温了,所有戾色归于眼底皮下。
水上游近一只坊船,船头立一袭袅袅扶风身姿,冰台色蝉纱丝拢住,轻颦双黛螺,绰约多逸态,绣履遗香。
视线浅浅对上,她目光便落在黎至眼前那个小娃娃身上:“问你话,在做什么,衣裳怎么乱了,出门衣冠也不正,让人看笑话?”
黎至内敛口气,身子顿了顿。
许襄君瞧见莞尔牵唇,目光却不能停在他身上。
夏辰安转身,罢手示意:“母妃,无黎侍监之事。”
这刻意的提醒... ...
许襄君看见他指腹上划破,眸子自然掉到黎至身上,只见他绯色衣袖一处色更深。
黎至循着她目光敛眸瞧见袖口,哼笑声。
夏辰安转身,‘不小心’将伤处露给黎至看,压低嗓:“今日本王迷糊言语还请黎侍监缄口,七岁、日日逃课、诗书不全的我,黎侍监便是告向父皇,只要本王矢口否认反告你诬陷,再求母妃带着你弄伤的罪去父皇身边,内侍只是板子?”
“听闻你御前八面玲珑,数年到了这位子自然也是懂得如何选作。宫内多一事不如了一事,方才侍监直言让本王大悟,本王不数罪予你。”
好枣子硬是强塞给黎至喂了一嘴,他提唇笑笑。
晋王转个清质音调,昂首挺胸道:“眼下,还请黎侍监跪下向母妃跪请谢罪,让母妃不因本王伤情记惩于你。”
“... ...”黎至提眉。
明明是自己手上石子自伤,将血抹他身上,小小年纪心思缜密,用完便弃,赏惩仗势被他活灵活用,一般人还真要栽他手上。
黎至透过他小小肩头看向许襄君那春华桃面。
许襄君温声轻唤:“辰安,上船。”哄着小孩动作快些。
衣裙随风动,她腰间玉铃脆脆响,清清散在风里卷到他心上,黎至眼下晕色,凝噎一口。
他敛目垂颈,速速低声:“晋王殿下且看奴才惧不惧你们母子,殿下想自伤、三言两语拿住奴才,您怕是选错了人、用错了计。”
夏辰安与他对眸,惊他眼中凝注冷冽,神色更是深着:“本王说,你跪下,向母妃谢罪。”
“本王用得是母妃对我的疼爱之心,父皇对母妃的偏疼之爱,主对奴才的身份。你就是个奴才,却敢同本王论父皇、论太子,论官选、论政,治得就是你。”
两厢对视,黎至却真觉着肩头有道力,只是现在微不足道。
可他再长大,便不会这样轻了。
船只靠岸,正停在晋王身后,许襄君站在船头垂视他们。
黎至退后半步,掀了衣摆准备跪。
许襄君掐眉,疏离冷言:“黎侍监为何大礼?本宫瞧路上有人等,你应是有事,本宫还有事,这就带辰安离去,你忙自己的。”
又用略微严肃声音对晋王唤:“上船。”
夏辰安冲黎至提眉抿紧唇,像是黎至掀袍瞬间便是某种权势达成。
他肩胛松松,转身抿笑:“母妃。”
声音甜津津的,丝毫没有同他说话那分肃穆。
黎至瞧他小小背影,冷‘啧’声。
许襄君牵着夏辰安进坊船里,拿了果子给他吃,又倒盏茶递他面前,相处亲和。
黎至身后此时一个细声:“黎侍监,现在再送怕是晚了。”
“无碍,走。”余光一扫船上的她,转身阔步,指尖不自觉捏了捏袖口血渍。
“今日几了?太子是不是明日要出宫。”
黎至话音将落,身旁立马又人接道:“明儿十五,是侍监换职休沐。太子殿下确实整装,明日随时出宫门。”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
“黎侍监,可有吩咐?”
黎至目光清冷飘向水边那个小太监,随意一指:“将他送回上宸宫,亲手交给宸妃娘娘。”
“... ...”身后人顿了顿声,不明意思:“是。”
出手示意,队形末尾留下一人去了水旁。
上宸宫分明与他从无交集,今日却管了两道闲事。
黎至再行几步,身后人凑近耳语:“陛下又犯病了,昨夜心悸,御医来扎了半响针,太子殿下接手才批完奏折。”
“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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