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溦突冷声道:“稍等。”
李毓秀刚到门前两架黑漆平头平顶的车轿旁, 闻言停下白她一眼:“做什么?”
李青溦站在青石阶上,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睛将她映在眼底,看她一眼。
“那支簪子, 你戴不得。”
她话音低沉, 一双眼睛黑沉黑沉的。手从宽袖中伸出来, 指了指李毓秀高髻上一支金簪。
李毓秀被吓了一跳, 瞧见一旁的小周氏和李栖筠,又梗着脖子冷笑一声:“阿姐管天管地,连我戴什么首饰都要管,是不是过于霸道了一些, 这支簪子怎么就不能戴了?”
李青溦懒怠同她多说, 直接吩咐林嬷嬷几个上前, 要将她头上的簪子摘下来。
李毓秀拧着眉头叫了一声, 藏在李栖筠身后:“爹爹,你快管管她!这是做什么呢!”
李栖筠皱眉:“什么簪子, 也值得吵吵嚷嚷的?”
他瞅了一眼, 见那簪子十分华丽,乃是赤金打造的一卷须翅三尾点翠衔五滴明珠凤簪。
瞧着是有那么几分眼熟,只是李栖筠一时也想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问一旁的小周氏:“你可有见过?”
小周氏看清那簪子的瞬间,面色微变。
这簪子先前是在宋氏的嫁妆妆奁里装着的,她瞧着上头又有五珠又有鸾凤, 便取了出来了。
只是她也没什么机会戴,一直压在箱底罢了,未想到被李毓秀给翻了出来。
可此时如何能承认?还是得想个法子尽快翻篇才是。
她思忖片刻“妾也不知呢。不过只是一只簪子罢了, 若是秀儿拆下来, 少不得要打乱几缕头发呢, 小女郎的发式可是繁琐的很呢, 若是因此误了事便不好了?郎君说是不是?”
李栖筠觉着她说得有礼,他也不知一个簪子有什么好争夺的。
当下拉着脸说李青溦几声:“只是一个簪子罢了,即便是你的,也不必这样悭吝。咱们是一家子,出门在外如何这样吵吵嚷嚷的,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了?”
他话音刚落地,门口突传来辘辘车响,一辆翠盖珠璎八宝车停在门口。
一道浑厚清亮的女声传来:“谁同你们是一家子?烂泥贴金,要脸不要?”
这女声浑厚清亮,听在李栖筠耳里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他脸面一白,忙趋步迎出门。
大门口,平西王宋献和王妃徐氏等众多侍从出现在门口。
瞧那样子,似是约对好了等李青溦,且已经等候多时了。
“未想到岳母岳父也来了,岳父岳母从并州过来定然是舟车劳顿,如何不来小婿家中坐一坐,喝杯热茶呢?”
李栖筠忙躬身作揖,低下身子恰看见宋献腰间的一条马鞭,一时腿肚子抽筋。
看到平西王夫妇,他就能想起县主去世那年,他被平西王夫妇绑在春凳上,真真好一通鞭子,打得他是皮开肉绽。
那时若不是族中老辈赶来,他怕是已经被抽死了。后来也是在**生生休整了一个多月才算好。
宋献懒得多看他一眼,只将李青溦叫在身侧。
徐氏瞧他,忒地一声骂他:“谁是你的岳母,瞧着你便是倒了血霉。”
李栖筠只得嗫嚅几声是是是。
徐氏先前在大门外头等李青溦,未听全他们说了什么,扭头问一旁的林嬷嬷:“先才这个人在吠些什么?”
她指了指李栖筠。
李栖筠神色不佳未敢顶嘴。
一旁的小周氏忙抢白:“回禀王妃,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孩子们不省心,闹着玩罢了。”
“可有问你?你一个妾室,如何敢在我这儿搭茬儿抢话充长辈?配不配?”
徐氏哼了一声,叫身后的嬷嬷,“愣着做什么,赏她两脆的,叫她懂懂规矩才是。”
她话音刚落地,她身后的嬷嬷走前扬手一掌打在小周氏脸上。
小周氏脸面一疼,嗳哟一声叫唤。正往后趔趄着躲开一步,那一边脸上又挨了一下。
李毓秀挡在小周氏面前:“你们做什么?如何能随意打人呢?”
“随意?”徐氏瞧见她头上那支簪子,一时眯着眼哼笑一声,“我知道你们先才说什麽了,是这支凤簪吧。”
徐氏冷冷一声笑:“这凤簪是溦溦娘亲受封县主时圣人赏的东西,你难不成也有什么品级?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戴出来?如此不知数又没有尊卑,也合该教教规矩,省得以后出门在外的,叫人笑话才是。”
她说完,另一个嬷子冲李毓秀便过去了。
李栖筠挡了两下,被拨开,一时牙疼似地从肺腑里啧啧出两声,又是跺脚:“岳父岳母大人,何至于此啊?在此打人,恐是污了您们的眼睛啊。”
一旁的婆子呵笑两声:“多亏郎君提醒,这便拉下去教训一通。”
徐氏身后登时走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无视小周氏母女两的叫唤,铁钳似的手直接将人拉到了廊庑后头。
“啪啪”好几声脆响,又传过几声哀嚎声。
李栖筠心惊肉跳,想过去拦着一旁宋献冷冷瞥他一眼,他也不敢过去,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踱来踱去地,憋的脸都有些红,最后吞吞吐吐地。
“贱妾和小女不懂规矩,岳母大人万万不要计较。”
“我偏要计较如何?”徐氏冷笑一声。
李栖筠嗫嚅了半天,又走向李青溦,急切道:“溦溦,不若你劝劝你外祖母,今日本就有朝会,说了她们也去的,真伤着了脸一人顶着一张紫胀的脸孔,还不叫人笑话死咱们伯爵府,以为怎么了呢?”
那头小周氏哭嚎的声音传过来,李青溦被逗笑:“爹爹也知道我外祖父母的脾性,她不问便取便是盗,偷了我娘亲的东西,一顿教训也是轻的了。”
李青溦轻笑一声,点李栖筠一声,“爹爹若实在是心疼,此刻身替便是了。我外祖母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想来也会同意。”
李栖筠唇角一抿,嗳了几声,又轻声道:“我都记不起那只簪子是你娘亲的,你妹妹和你姨娘如何能知晓呢?不知者不罪啊。”
李青溦颇感好笑:“爹爹记不得,我却记着。那支凤簪是我娘子的,我还记得先前我回并州的时候,将我娘亲的东西全收到了她的嫁妆箱笼里,那只支凤簪也在其中,我记得清清楚楚。”
李青溦轻笑一声,“那这只凤簪如何出来的呢?周姨娘说装我娘亲嫁妆的库房钥匙丢了,爹爹怎么就那样深信不疑呢?”
李栖筠听出她话中的文章,一时愣了片刻,蹙紧了眉头。
他当年娶县主的时候,便有人说他所图只是县主的嫁妆,这话好不中听。他李栖筠不才,这几年仕途未进是他没有出进,可他却并不是那种没有刚骨、花女人嫁妆钱的人。
“可周氏确实是未找到库房的钥匙。之前我也问过她。”
“爹爹稀里糊涂地受骗乃是自己愿打愿挨。我只担心我娘亲的嫁妆而已。”李青溦斜乜他一眼:“不过也没什么旁的,反正那库房的钥匙,我外祖父手中多备过一把,待忙过这几日,我回并州时开库房瞧瞧便什么都知道了。”
李青溦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今日说得话已经够多的了。
她知道她爹爹的性子,她这般说了之后,他爹爹定然会试探周氏。人与人的信任本就是脆弱,有一丝裂缝,这条裂缝便是进来灰尘和砂砾的地方。
如果没有了信任,小周氏又一再作死,那她爹爹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护着她呢?
李青溦很想知道。
——
小周氏和李毓秀脸上都挂了彩,覆了厚厚一层粉,还固执地要去朝会。
上了马车自然是一顿哭啼抹泪。
“那该死的虔婆子,下手可真是狠呢。”小周氏一边哭,叫人去卖冰的铺子买了些冰叫人给李毓秀敷脸。
“只是可怜了我的秀儿,这是什么无妄之灾。”她说到这里,话音有几句责备,“郎君就由着她们欺负我,也不替我们说几句话,我倒是没什么的了,可是郎君看见秀儿那张脸,郎君自小都没弹过她一指甲盖儿,如今瞧见了,难不成不心疼?”
李栖筠自是心疼,只是此刻心头想事,闻言问她。
“那支凤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何听见溦溦说那簪子,是宋氏嫁妆中的东西?”他睁大一双褐色的眼睛看着她,“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没有偷宋氏的嫁妆?”
“怎么可能!郎君特意告诉过妾,不让妾动县主的东西,这么多年妾可是谨记在心,便是一针一线也不曾拿啊!那钥匙,是找不到了!”她说到此处,打出了一个哭嗝儿,“难不成这么多年了,郎君竟然不信我?”
她抓着他的袖子,抬着一张白皙的脸,豆大的泪珠儿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将她新覆上的粉冲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
李栖筠移开视线,嗐了一声:“就这样吧,你若实在找不到钥匙便算了,溦溦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并州,宋氏的嫁妆怕是要带走的。今日平西王说他手中还有另一把备用的钥匙,总归也不能影响什么。”
小周氏一惊,脸色巨变。
如何没听过平西王手中还有另一把钥匙呢?她正想试探一下李栖筠,抬眼他正看下来。
她一时哑口无声了。
——
另一旁的盖翠珠璎八宝车中。
徐氏手中拿着那只凤簪,细细地擦拭几遍。
她眼神飘忽,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先前你娘亲未出阁的时候,仿佛还在昨天。有时候想起来呢,还能想起她被册封县主那日,她很快活地跑到我跟前,说她现在也是吃俸养的人了。”
“可如今呢,她去了也有八年了。”徐氏叹了一口气,“切肤之痛,无异于此。”
徐氏轻轻试了一下眼睛,李青溦的眼睛也有些红了。
只是她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声宽慰徐氏几句。
一味的沉湎过去,自然要不得。徐氏也生怕说多了惹得李青溦也哭啼抹泪的,不成体统,一时轻轻吸了吸鼻子止住了哭音,移开话题。
“每次瞧见伯府这些泥猪瓦狗都让人生气。”徐氏擦干了眼睛,愤愤然地忒了一声,“尤其是你爹爹这个蠢猪!当初还不若叫你外祖父下狠手,打死了事,即便是充军,如今也回来了。省的你回来之后,日日地瞧她们的摆布。”
“你是什么样的人,也是我们手心心里头捧着长大的,他们也配!”徐氏哼了一声,又道:“前几日你不是造了势要回并州吗?索性今日也别回那伯爵府了,跟我去宋府待着便是了,屋子也敞亮。”
李青溦一愣,知她知道这几日的事情了。一时笑着歪倒在她臂弯中:“原来祖母已知晓我这几日的事了?亏得我还以为自己部署得不错了呢。”
徐氏瞥她一眼:“你那些暗地里的事情想瞒过祖母,还是省省。”
李青溦笑道:“怪不得之前去找户部商税司商议买扑沽价时那般轻易。想是外祖母打过招呼了吧?”
徐氏听了这话一时怔忡,商税局闻名也是户部所属。
徐氏前不久是听说过原户部尚书柳尚书因事遭外放,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新任的,她们还未曾见过面呢。
“怕是另有其人帮你才是。”徐氏轻声一下,眉宇开展:“对了,今日杏园朝会,溦溦也是第一次来吧,想不想去正殿瞧瞧圣人和皇后呢?”
“人来人往的,到了正殿事事得拈掇着,吃也吃不在心上,又得事事注意,时时小心,动不动便要作揖。”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一声,“这般的谁想去谁去便是了,外孙女是不想去。”
她话这般说,一双手轻轻地碰了下手腕上的红豆手串。
徐氏知她规矩是极好的,也不至于如此拘束。只是她不愿意,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轻笑着应了一声,“也成,到时你便跟着你几个表兄去偏殿便是了。”
李青溦点了点头。
她确实也有别的想法,先前陆珵与她约了见面的。
当今朝会座分三等,一等是公侯王爵所坐正殿;二便是重臣肱骨所在的侧殿,其它的京城小官自然是在外头的走廊上就坐了。
以陆珵的身份,怕只能坐到走廊前。
殿堂本就宏大,李青溦若坐到最前的正殿之上,若想瞧着他,也只是远远的一眼的。
又不是牛郎会织女,也没必要这般的。
——
马车在路上行了半个时辰,方到了杏园。
杏园位于京城东面,东邻景山,南濒井海,井海北面有一石船,取海晏河清的意思,西端便是放车轿的地方。
平西王府的车轿刚停下,便有小黄门上前带路。
圣人笃信道教,崇尚自然,早就放话此次朝会众官员可便装赴宴,是以路上来往之人具没有身着官服,而是各色直裰、襕衫,衣裳,甚至还有着花冠道服的。
还未到开宴的时候,众人具在外头,三五成群的寒暄谈笑。
朝会一年一度,除却本地官员,也有许多进京述职的地方将领和地方官,大多数人外任官员在京城并没有屋舍,是以住在杏园僻静处的官舍内。
此刻众人你来我往地引荐一番,认识不认识的都凑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平西王府素来名高望重。宋献和徐氏走在路上便有不少人同他们寒暄。
他们所说具是政事、各地灾情和关税高低等事,李青溦听不大懂,也不愿碍事。当下便同徐氏说了几声要随意逛逛。
徐氏吩咐了她几句,指了先才带他们来的那个小黄衣指路才放心。
皇家园子当真是名不虚传。
远处千层山峰绕园,绿意盎然。园中也是佳木参天、繁花铺地。楼阁亭台高耸,台榭池水相照,水碧山青,鸟声也悦耳。除却热了一些,吵闹了一些,也没什么旁的了。
李青溦跟着那小黄衣闲逛了几步。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陆珵:也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呢。
小黄衣人长的机灵,瞧她神色,笑道:“贵人是第一次来杏园不是?这园子是有些大这样瞎逛着也不成章法,奴婢倒知附近有一处风景秀美的胜景之地,便在在竹林旁,傍山临水,环境很是清幽,还可垂钓。索性此刻宴会未开,贵人可以去那边逛逛,也并不远。”
他躬身指,李青溦瞧了瞧。
是不远,能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见不远处一角清幽小路,一片绿森森的竹园。她正要提步,突觉出几分奇怪。她思忖片刻,眼见平西王府的几人在不远处跟着,方停下脚步斜他一眼。
“似从刚才你便一直引我到此处。”
她轻轻皱眉,退远一步,警惕地瞧他一眼:“你有何目的?”
那小黄衣愣怔一下,嗳哟一声,知瞒她不住:“贵人果真是蕙质兰心,怪道陆郎君常提起您。”他呵呵一笑,“是陆郎君安排奴婢在门口等贵人车架,再带贵人来此地的,陆郎君说有话同贵人说。”
他说得诚恳,李青溦未全信,又问:“你一个内侍,是如何认识陆珵的?”
小黄衣嗳了几声:“先前奴才在工部班房值守,陆郎君曾替奴才解过围,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也只是有事无事地传传话罢了。”
他这般解释完,李青溦放下心来,绕进小道,进了那题绿居的小苑。
小苑依竹临水,穿修竹行绿阴中,曲折过门有两座坐北朝南的屋舍。
杏园在京城东郊,距京城六七十里地,家住的较远的京官也会提前来杏园,受安排住偏僻些的官舍,此地想必是陆珵或是他家中人的官舍罢。
李青溦看了一眼,觉着有些失礼,也不多看,一时移开视线倚着廊庑前,低头瞧面前一方绿莹莹的水面。
清风徐来,竹林沙沙作响,满眼晕绿,有淙淙琤琤的风声水响动,带来一丝一缕的凉意。
李青溦低头瞧河面,突一只金澄澄的,胳膊大小的锦鲤越出水面来,她一时惊呼一声。
“鲤跃湖面,寓意吉祥止止福德绵绵,今日定然是个好日子。”
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从她身后由远及近。
李青溦从面前的湖面上瞧见他清俊匀停的侧脸,轻笑一声:“那今日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呢?”
陆珵淡色的唇轻弯一下:“我想带你去见我娘亲。”
“自上次我同她说过你我之间的事情之后,她便一直想见你一面。也不知你愿不愿意?”
李青溦万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怔,红唇微张,啊了一声。
“上次见面,想问你的,只是未来得及。”陆珵解释一声,见她脸上有纠结和惊讶的神情,脸上神色未变,温和道:“不必勉强,以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也不是勉强,他愿意考虑他们的事情,也愿意将她带给她的亲人,她很满意。
只是……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微微睁大,白他一眼:“只是,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呢?我现在什么都未准备,两手空空地便进去,?”
陆珵轻声一笑:“你也不必准备什么,她会很喜欢你。”
“你如何知道,她会喜欢我呢?怕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李青溦嘟囔一声,临水照影,一时轻轻戳了面上的珍珠花钿,整了下云鬓。又左右转着,比了下自己白底绿萼梅的褙子袖:“我这身上可有不体面之处?”
陆珵双手撑在栏杆上,撇头细细打量她一番,半晌轻轻摇头,笑了一声:“也没有旁的,只有一处不妥罢了。”
李青溦忙抬眼:“什么?”
“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
“溦溦,你若再临水照影,怕是池中的白莲都要因自愧不如而被羞杀才是。”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