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动作也见亲昵。陆珵站在挂着经幡的廊庑尽头, 身影被青瓦白墙遮地严严,一时双手微紧。
但他停着未动。
南郊收尾之事交由工部,他回来这几日也并不大忙。心里又惦记李青溦的脚, 是以得了陆云落的消息便过来了。
只是才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陆珵视线在李青溦弯起的红唇停住一瞬, 又细细打量与她站在一起的男子。
他身上一件羽蓝色锦衣直裰, 上面所绣银纹乃是一种金花茶的样式, 陆珵记着此等花珍贵又少见,独产自并州。
又见他腰间带扣佩一白玉镂空鱼符,隐有小篆字样。
陆珵视线极佳,一时倒瞧见一个“曜”字, 又记起李青溦身上似也有一个差不多样式的, 听她提起过乃是她外祖母徐家的信物。
有徐家的信物, 又与李青溦如此熟稔, 说不准便是她之前提过的,同她一起斗过蛐蛐, 又斗过棋, 青梅竹马的表兄之一了。
陆珵想到这里,又看去一眼。
二人不知又说了什么,李青溦捂唇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全是晶亮的笑意。
陆珵一时微怔。
上次他惹李青溦不快后,似已很久未见过她展露这样的笑颜了。
思念至此, 他一双端正的眉微簇,下颌微绷轻轻抿了下唇。
他心中不虞,突生出几分上前喧扰二人说话的心思。
注意到自己的心思, 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毕竟他自小严于律己, 从未有过这般隐秘的想法。
一时倒有些犹豫, 这般情况,他若做了什么,是泯规无矩,没有分寸。可若什么都不做,他自己多有不愿意。
突空中传来啾啾声,陆珵抬头。
小隼落在经幡后一棵柳树上,睁着一只黑眼睛歪头看他。
那日李青溦许是确存了气,后来好几日也未叫小隼进门。小隼无法,只得去东宫那棵梧桐树前又落了巢。
只是它虽在东宫落巢,许还惦记在伯府的老婆,倒很有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素日里无事便伯府——东宫,两头溜达。
今日许是知晓他来找李青溦,竟也跟上了。
一人一鸟对视一眼,陆珵思忖良久,半晌曲指轻指那头沉声道:“养你千日,许就用你一时,知晓该如何办吗?”
小翠“吱吱”几声。,一时飞远了。
——
李青溦正问起宋曜先前她派人打听过的林州之事。
李青溦吩咐的事情,平西王府中自无发不上心。
听她说到这里,宋曜笑道:“已派人去查过了。听说也有些眉目,只是我也不大清楚,祖父也未叫我知晓,不若待祖父来了你再同他细说便是了。”
倒也并没有那样着急,毕竟她现在手中也有许多事,李青溦思忖至此,一时点点头应了一声。
宋曜又道:“对了,你派去并州的那赵甲父子,此次也有回京来。那赵甲有几分算账的本事,如今正跟着咱们的人在漕运上帮忙,你若想见他,过几日我叫他来便能见着。”
李青溦问了几声,听他们过得也不错,一时倒放下心。
二人正又说了几句闲话。
突不远处传来“啾啾啾”几声,宋曜正疑惑是什么声音,抬起眼来,一黑白相间的东西突朝他扑过来。
宋曜眼见那东西朝他头顶而来,忙嗳哟了一声。那东西曲翅不住作弄宋曜头顶的白玉冠,似是要将它弄掉一般。
宋曜也无暇多顾,只是护住一旁的李青溦。
李青溦听见那声叫唤如何熟悉,心里已有了想法,抬起眼正对上一滴溜溜乱转的黑眼…
不是小翠还能是什么?
这只贼鸟儿如何会无缘无故地扑人?多半又是陆珵在附近指使。
李青溦克制着未四处乱看。
一时想着:他怎知她在这里的?难不成是有耳报神?
李青溦抬眼白小翠一眼,只当是它没出息当了传话筒、耳报神。又见它还要同宋曜头上的白玉冠杠,蹙眉轻斥它几声。
小翠得了骂总算安分几瞬,停在一旁不动了。
宋曜这从敢抬起头来。
他发冠已有几分乱,轻整一番还是有些歪斜,到底是有几分不雅观,虽说他性子平和,但被一个禽类这般不明不白的欺负,到底还是轻轻皱眉。
“这什么东西,小东西怪模…”
宋曜正要说:小东西怪模怪样地就过来了,便见那东西吱吱几声,落在李青溦肩膀上顺毛了,瞧着也是同他表妹有几分亲昵的样子。
宋曜呵呵一笑,转了话头:“……小东西,长得自是有几分别致。”
他轻整头上歪斜的玉冠,好奇地戳了戳小隼的翅膀。不出所料地被拍了一翅。
他嗳哟一声捂住手,打量一眼,“表妹,是你养的?”
李青溦瞧见刚才那一幕,冷哼一声:“谁认得?当是哪家的贼鸟儿看不好,一点没分寸,随意地扑人。既如此定不是什么正经鸟儿。”
李青溦冷冷的目光垂下打量小翠一眼:“还不若架了红烧乳鸽呢。”
小翠忙缩了缩脖子,委委屈屈地贴过来又忍辱负重地不动了。
宋曜有些一头雾水地瞧她像是同一只鸟儿置气。
只是他虽是一头雾水,倒也见怪不怪。
他这小表妹从小便是这般古灵精怪的,看不懂也就是了。
此次她自己回京,也是半年多天气未见,他起先还有些担忧她这半年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怕是脾性也有所收敛变化。
一时见她还是同在并州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放下心来。
他正要随口问几声别的,陆云落突走前几步:“宋公子衣衫有些凌乱,不若随我另至禅房,洗手更衣如何?”
刚才自从这表兄妹两会了面,陆云落自也插不上话。只当了个背景板倚在栏杆处喂鱼。
未久注意到那小隼的动静,心中倒是知晓:许是她那不成器的侄子来了。
她四顾摩梭,瞧见不远处拐角的经幡后头露出一角月白的袍角,一时抿唇一乐。
她有心撮合一把,一时见了宋曜这么个明晃晃的蜡擎在二人中间,便主动上前问询宋曜,又带着他七绕八绕地走了极远,才指了一禅房叫他收整。
一时宋曜又有几分无语:“此地这禅房都这般远吗?”
陆云落轻笑一声未言。
宋曜到底是一男子,正冠也未见多磨蹭。未久便出了禅房。
二人行了片刻。陆云落一时想:此刻回去,按陆珵的性子怕口都未张开呢,得想个什么法子拖延片刻。
她正想到这些,天上突过来几片乌云。
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密密麻麻地似一张细网,直坠人间。
陆云落噗嗤一乐,睥宋曜一眼:“天公作美啊,不愧是六月的天,当真是说变就变。”她笑意盈盈地看宋曜一眼,“宋公子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若是不小心打搅到别人便不好了。”
宋曜:“……啊?”
陆云落随口应了一声,看一眼远处天幕,轻笑一声:“我的意思是,此刻外头正在下雨,宋公子远道而来若淋雨着了风寒便不好了。”
宋曜抬头瞧了瞧这湿人头皮都要花些力气的淅沥小雨,面露疑惑:“这般小的雨,怕也不会淋着人吧?”
他自小跟着平西王习武,身子自然健壮,这般小雨自然不放在心上。
再言两旁又有廊庑,怕也淋不到雨。
想到这里,他提步冒雨便要进雨幕中,冷不丁一旁的陆云落脚步一个踉跄,一时“不小心”又碰歪了宋曜的玉冠。
宋曜:“……?”
陆云落嗳哟一声:“瞧我这刚才走得急,险些又碰掉宋公子的发冠,不若宋公子再去收整一番如何?”
宋曜捂着冠:“……?”
我合理怀疑你们京城中的各类物种,什么鸟啊,什么人啊……多少都是有些问题!
——
另一边。
眼看二人走远,李青溦倚在先前陆云落倚靠的栏杆处,抓一把鱼料喂池中鲤鱼。
微风过,紫薇和丁香碎碎的花瓣敲碎水面,血红的鱼群游过来嘬食花瓣和鱼料。
小翠也停在栏杆前,一时眼巴巴地瞧着水底一尾尾游鱼。
“瞧什么瞧?这可是佛门净地的鲤鱼,你也想吃?”
李青溦白它一眼,手中又洒下一层鱼食。
她看似瞧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神情却很有几分心不在焉。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溦溦,脚好些了吗?”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不远处传来。
他头一件事,便是问她腿脚,确将她的事记在心上的。李青溦轻轻挑眉,敛下一抹笑意。突又想起他曾叫她那样患得患失,又那般难过。
可不能这般轻易便原谅了他,省得他以后也是拿腔作势的。
李青溦哼了一声,一时斜乜他一眼,“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轻点一旁的小翠,“别的没什么的,耳报神却灵。只是不知这贼鸟儿是看了谁的不教之教,倒有几分胡枝扯叶歪缠的本事呢。”
陆珵先前见李青溦同旁人言笑晏晏,心头是有几分淡淡的不虞。此刻听她话音生动,一时倒全忘了。只觉着她连打趣人也这般生动。
“只是多日未见,又悬系你前几日的伤,想见你。”
他话音低沉悦耳,是他固有的调子,未有什么波澜起伏和节奏,却显的尤为认真。一双眸也望着李青溦,是秋天的一泓清泉。清透潺潺。
又有哪个女子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呢?
远处高柳鸣蝉相和之音躁躁,恰似李青溦的心。
突几声闷闷雷声响起。
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虽是低着头,唇边却有一丝笑意。
她忙掩饰似地轻绾碎发,又不齿自己竟被他迷惑,哼了一声搭言:“你想见我,我却未必想见你。”
“再言,某人上次正说了要等我的答复,无论多久,结果是什么都接受,原便是这样的等法。”
“我并未有逼迫的意思。只是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陆珵轻声道。
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分明先前还总是一副讷于言语、沉默内敛的样,叫人怀疑究竟有没有长嘴。这几日是怎么了?榆树疙瘩开花了?呆头鹅心眼子开了?
竟说些好听的话。
李青溦似被烫着了一般移开视线看向一旁。
雨渐下渐深,外头廊庑上众人都收拾了东西去禅房避雨。
水面上珍珠乱串,打遍新荷,细细密密地雨珠子打翻一池涟漪,恰如李青溦的心。
不远处,陆云落带来的侍女走前请李青溦去禅房躲雨。
李青溦不愿继续待着,忙忙点头,跟着她走远几步,匆匆撂下一句。
“你要等便等,我才不想理你。”
她转身匆匆而去,腰间环佩相撞丁丁轻响,耳边两粒小小的珍珠耳环轻碰脸颊。月白的裙角带起几分潮气,飘忽进郁青的底色中远了。
陆珵目送她背影走远,才移开视线,簇眉问一旁的小隼。
“她还在生我的气,该怎么办才是?”
小翠“啾啾啾”几声,它回答不了他,一双眼只是滴溜溜地瞧着湖面被雨打乱的鱼群
雨声荷荷。
紫薇花枝被压弯了,一朵朵沉沉地裹挟雨水坠入廊庑木阶上,陆珵瞧见地上一滴雪白,一时躬身,宽袖拂地,捻起一支花枝来。
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面是看见李青溦同旁人站在一起的场面实在刺目。
另一面他是在想:若他沉默,会叫她猜不中自己所想,患得患失。他也愿意刨析内心,叫她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什么,装的是谁。
——
李青溦被那侍女带去附近一禅房。
厅室清雅幽静,只一架落地屏风、落地书架,西北设榻,榻后又留半个,后放箱奁、熏炉衣架、书灯几个。
李青溦送走那侍女,一时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
她先前跟着那侍女走几步,才发现大相国寺如此之大,空厢房也如此之多。那如何陆云落带着她表兄去那样远的地方收整?
她细细一想,倒也想通了:许是陆云落存了撮合她和陆珵的心思。也说不准她才是那个耳报神。
李青溦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的。
雨幕渐大,李青溦出神地望了望一旁的绮纱合和窗。
雨水顺着细沙一缕缕倾泻下去。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陆珵那个呆瓜可有去躲雨?又有没有回去呢。她坐了片刻,到底是有几分放心不下,走前几步推开窗。
外头满目青郁,雨幕如帘廊庑的阶被洗得极新。
李青溦探头出去,一眼便瞧见他的身影。
有风过境,杂雨丝盈袖,他身姿似一座挺拔玉山,又似一棵蓊郁的树。一动未动地站在那里,身影似有几分高数不胜寒的孤清。
李青溦多看几眼。
外头突一声惊雷,她猛地打了个摆子。再看陆珵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轻轻蹙眉,到底是远远叫他一声。
她的嗓音是翠的,区别于一切郁郁的底色。陆珵一下子回神,见她探头看他,行过。
他未进禅房,只是行到合和窗前,弯身将窗支在钩上,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瞧见他直裰上落满了雨水,一时用帕子轻轻扫落几下,白他一眼。
“这样大的雨,如何就站在那里不动了?难不成是拿住了我,就出此下策故意在外头淋雨不成?”
小窗披雨,雨线不绝,要落不落地横在二人中间。
她一双眼被雨映地黑亮如星子一般,鸦黑卷翘的睫轻轻撇他一眼,顾盼生辉。
陆珵的心轻轻一动,摇摇头:“不是,只是有重要之事未完。”
李青溦仰头问他:“什么重要之事?”
陆珵宽袖轻轻一曳,微微垂眉,取出袖中一小支开着的紫薇花。花朵妍丽,沾了雨水,怯怯沉沉地躺在他手心。
只是一朵简单的紫薇花。
李青溦不知他搞什么,轻轻蹙眉接过,这才发现那花枝底下压着一只小小的珍珠耳环。
她轻轻摸了摸空了的耳,一时歪头看他。
“掉了,想着还你。”陆珵又轻声道,“还有,今日对你所说之事,我未说完。”
他突停住所有话头。直起腰身,又十分郑重地躬身行礼。
“我并无逼迫之意,你可以慢慢答复,无论多久,我自非卿不缔。”
他话音掷地有声。
仿若雨落青岩,啪嗒一声激起碎碎的雨瓣,重重地砸下。
李青溦忙抬头捂住他嘴。
四目相对,他鸦青的睫微垂看她,面上不辨神色,端正匀停的下颌微绷紧。只一双秋水似的瞳平静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青溦有些怀疑先前是自己听错了,自己听见的不是他想娶她,而是今天天气可真好,但她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当真是天赋异禀,每次总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些叫人听了就脸红心跳的话来。
或许一个人面上沉静,内心的构造怕就与旁人不一般的。
可是他怎么敢就这般干巴巴地说出口的?是打量她好说话不成?无论如何,一个男子向一个女子求亲,也总要有什么仪式,挑个良辰吉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不了。细细地净手焚香也少不了吧?
如何就挑着这么个下雨的日子?又挑在小翠那只傻鸟跟前呢?
更何况,他那般问出来,是要叫她如何应答?
四周寂寂,只有雨下得淙淙铮铮,世上仿佛只有她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