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 又下了雨,雨从高空坠向人间,整个京城都笼在一层霏霏霭霭的雨幕中。
今夜, 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仪鸾殿起火之事到底有几分蹊跷, 陆珵亲理此事。
许是顾念杏园朝会于会者众, 不好打搅, 陆珵暂未叫人禀明庆帝,叫了先前扑火的救火兵丁同殿前军巡都指挥的人一同察勘火源,问询人证保存物证。
他事乃躬亲,披雨站在廊檐底下, 一时勘测周围花木, 一时用工具刮了柱子上的黑灰仔细端详, 半晌他与一旁的殿前都指挥刘庆说话。
远远地, 众人见他一张鲜明的唇抿得很紧,连带下颌线也绷得很紧。
即便离地很远, 众人也能瞧出太子殿下心情不大好。
天色黑沉, 雨势却越来越大。
众人又犯困又有几分瑟瑟缩缩地站不动,齐齐躲在屋檐下头。
上了年纪的王阁老等人实在是困倦异常,犹豫片刻,瞧了李栖筠一眼。
李栖筠正在神游。
王阁老叫他好几声,李栖筠都没有动静。他无奈, 抬步,撑着伞走到李栖筠面前。
他重重拍李栖筠的肩膀,李栖筠被吓一跳, 忙抬眼瞧他。
王阁老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大人, 眼见物证、人证具已存证, 走水之事自然有军巡处的人察勘, 想也并不是一日之事,明日后日还有宴会,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吾等实在忧心太子殿下龙体,不若您去劝解一番,叫太子殿下早日歇着如何?”
身旁立马有许多人出声附和。
李栖筠是有些浑浑噩噩地,脑袋也不大分明,但他又不傻,闻言斜眼白了他们一眼。
这几个老头子如何不自己去劝诫太子?尽想着法子叫他去触霉头。
他一时未注意,竟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王阁老等人面露尴尬,捂拳咳了一声:“李大人向来聪敏,办事又极其妥帖,是有大造化之人,此事交给李大人,吾等最是安心不过。”
李栖筠:……
真服了你们这群见风使舵、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大造化?此等运气给你们成不成?
李栖筠只装作没有听见,直又等了一两个时辰,太子殿下将所有事都处理完,方跟着众人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的官舍。
——
李栖筠进了官舍园子,屋里头黑灯瞎火的。
他收拾一番,进了暗间,便瞧见小周氏侧身躺着似睡得正香。
他不由地叹了一口。
早知今日就不出去了,不去便瞧不见太子殿下同溦溦相处的场面。
自瞧见那一幕,他便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战战兢兢,有一种做噩梦的感觉。
溦溦同太子殿下那是什么情况?看先前二人的样子,似是早就认识且关系非比寻常。
这样一算,之前太子殿下对他的存心照拂,和这次的朝会的优待,似都有了解释。
难不成…李家竟要出一个太子妃不成?
这听着是光宗耀祖的事,可李栖筠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先说他这个人向来没有大志气,也谨小慎微惯了,即便天上当真掉金子,他第一反应不是金子本身价值几何,而是满面狐疑:金子会不会将他砸死呢!
再说,李青溦因小周氏之事,父女两个并不亲。她若做了太子妃,若因私报复他和小周氏如何?
他满怀心事,唉声叹气地躺在小周氏身侧。
小周氏侧身也睁着两只眼,睡不着。
她如何能知,与李青溦有私情之人,竟是太子殿下!虽说不大确定二人说了什么,但她看事多半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可如何是好呢?给刘贵妃他们出了那样的主意,搬起石头砸了人家的脚!
她本还想着靠这个立上一功,一面将自己长兄给救出来,一面呢,那铺子买扑的事便这样算了。毕竟待李青溦嫁去孟家之后,那般丰厚的嫁妆,刘贵妃他们如何看得上这些呢?
可现在……
今晚李青溦同太子殿下私会之事,想必此刻已传到了刘贵妃的耳朵里。
刘贵妃可不是什么良善东西。
做了这么些东西,却是兜兜转转地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偏这个‘他人’又是她动不了的,她定然会勃然大怒,紧接着便报复她。
都说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她虽不是天子,却也是贵妃,
小周氏越想这些,越慌地闭不上眼。许多年前,她决定做妾嫁入伯府的时候,她都没有这般地辗转难眠过。
夜,渐渐地浅了,李栖筠也鼾声如雷,小周氏看着头顶一片暗黑,缓缓地下定了决心。
——
正殿,刘贵妃气得发抖。
“蠢货!那李大姑娘同太子殿下那般,你竟一点都没有查证?现在倒好,上赶着翻到了阴沟里头,里里外外都没有了,怎么不蠢死你算了!”
“是臣妾的错,只是那小周氏说得言之凿凿,臣妾想着确是有这么个人,只是未想到此人是太子殿下啊。”信王妃心里委屈,只是这事确是她做得不对,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跪在地上嗫嚅。
刘贵妃越想越气,将手里的建盏狠狠砸向信王妃。
一道人影跨出屏风,眼疾手快地将那建盏接在手中,又轻手轻脚地将建盏放到一侧:“贵妃娘娘仔细气坏了身子,毕竟事情已这般,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力遮掩此事。听闻此事乃是太子殿下亲自求证,若真查出些什么恐怕不能善了。”
“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如何将火引到了仪鸾殿?当真是蠢货。”刘贵妃眉头微皱,瞥他一眼:“你说的遮掩,是如何遮掩?”
孟之焕曳袖作揖:“今日火势刚至仪鸾殿,臣便已着人处理过后事。且殿前军巡都指挥刘庆乃是臣以前的部下,同臣私交甚好。”
刘贵妃见他神色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很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瞧着不显山露水的,做事倒也妥帖,这般的人若当真死心塌地地跟着信王,信王自如同多一左膀右臂,能省多少事啊。
“这样也好。”刘贵妃皱紧的眉头微松,刚匀了一口气,突想起今日宴上刚叫这孟之焕与宝华公主退了亲,一口气又堵在了嗓子眼。
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外乎此。
刘贵妃叹惋一声,一时脸色黑沉,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只怪李家那个周氏也不知是做什么吃的!只待朝会过了,定然给她些颜色瞧瞧。”
天空一声雷。
——
整理过仪鸾殿的事情,殿前军巡都指挥使刘庆亲自送陆珵回院。
天色已快至凌晨,苍穹四降,东面沉甸甸厚墩墩的乌云中破开一把灰青,瓢泼大雨从中倾泻,二人踩过院中的层层雨水,停在廊庑跟前。
“殿下明日见。”
刘庆将陆珵送回廊庑,正要离开,前面高大挺拔的身影突停住脚步。
“留步。孤听闻刘指挥使,曾任林州常林军副都指挥,乃是孟都督的老部下。”
刘庆一愣,一时未语。
陆珵看他:“刘指挥不必紧张,孤只是随口一问。”
刘庆抱拳作揖:“回殿下,是曾有此事。只是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
陆珵应了一声:“孤听闻,林州有一山,名叫大秋山,山上物产丰阜,多奇珍异卉,中有一种植物叫克草,这种草在地下块茎粗大,易繁衍,多生在干燥之地,叶片细短又硬,花束却似一把圆筒形的梳子,因果实中含有油脂,所以极易燃起。(1)”
“若有人收集果实和枯枝中的油脂,只需一丁点火,便会迅速燃起。可若是植物中的油脂被烧完,火便会不留痕迹地灭掉。”
陆珵道:“刘大人,你猜杏园中有没有克草?或者放火找车队打”
刘庆强笑道:“太子殿下博闻强识,叫人佩服。只是这些属下也并不知晓,不若待属下先寻人了解一番,再给太子殿下答复?”
二人打了一通哑谜。
陆珵听出他的意思是同孟之焕商议一番的意思。
此事从开头,陆珵便知一切都是孟之焕所为。先前晚宴时多次提点心悦之人。仪鸾殿莫名起的火,先才出现的一众官员…
陆珵心里有数,隐约能猜到孟之焕要做什么。
“要戮力合作,孤已拿出了自己的诚意,你若见了他,便叫他拿出些…:…”
“他的诚意。”
他一字一句说完这一席话,刘庆抬眼,他黑玉似的发沾了水汽,一双眼因此黑沉沉的。
他丝毫不拖泥带水,似有一种天生就叫人折服的力量。
他应了一声:“好,今日时辰已不早了,雨也越下越大,殿下早些歇息若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属下去办。”
突一道亮色惊雷。
陆珵手中的油纸伞落在地上,溅起点点泥污。
“啪嗒”一声,似是被风吹掉在地上。
刘庆吓了一跳,忙将自己手中的伞撑给他。
陆珵低眉,乌黑的长睫垂下重重的青影推开他的手。
“这样沉的云,眼看这一日两日并不会停。接下来的朝会怕是要推迟一两天的。”
他仰面看天,巨大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油纸伞上,激起细小的水柱溅到人他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中。
六七月是多雨季节,往年这一段时间也常下雨;朝会有许多官员乃是坐在外头走廊的,自是不能冒雨开宴。
刘庆不知何意,愣了一下:“怕是如此;往年也是这般。”
陆珵突道:“孤此刻便有事叫你帮忙。”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