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钰是十一岁那年知道的自己身世。
那年生辰, 父亲母亲将他带到祠堂,指着两方牌位郑重严肃的告诉他,他们并非他的亲生父母, 他的父亲母亲是战功赫赫受百姓爱戴尊崇的玄嵩帝,元德皇后。
他本是南邺太子。
他上头还有一位长姐。
但他们都死了, 父皇母后已经葬入皇陵, 皇姐的尸身至今没有找到。
原本他们打算在他及冠后再告知他实情, 后来选择提前告知是因为他模样逐渐长开,相貌瞒不住了。
他当时年纪太小还不记事,对这段往事没有印象,也没有感触。
但那一刻,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彷徨。
待他严厉宠爱的父亲, 慈爱温和的母亲, 纵容偏爱的兄姊, 原来都不是他的。
他早就没有父亲母亲了, 姐姐也没了。
在这个世上, 他早已是孑然一身。
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时,他的贴身护卫荣冬告诉他, 他是他的侍卫统领, 他父皇母后皇姐的死皆是先帝所为, 他要为他们报仇,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楚怀钰便明白了。
他的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大概是不能为自己而活了。
其实对此他的心绪没有太大的起伏,他记不住那段惨烈的往事, 不如父亲悲痛, 不如荣冬恨意汹涌,但既然这是他该背负的, 他不退缩。
十五岁那年,父亲看着他的脸愁思不已,母亲也成日叹气。
父亲母亲与父皇相识于少时,看见他这张脸就好像看见了年少时的父皇。
他知道他的存在会给父亲母亲带来灾祸,于是那年,他留下一封信带着大笔银票离家走出了。
这一走,就是五年。
他听闻皇姐是在江南坠海,至今未找到尸身,所以就抱着一丝侥幸去了江南,但至今没有皇姐的半点线索。
这五年间,荣冬大哥助他成立了极风门,笼络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包括一些隐世高人。
去岁他认识了沈云商裴行昭,得知他们与赵承北有过节且要来邺京时,他便决定回邺京。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决定和沈云商二人做朋友。
他们也果然没有辜负他所望,将赵承北这个硬茬收拾了,一旦赵承北离京去封地,就不可能再活着回来。
眼下,只剩太子了。
只是他总觉得事情好像不会这么简单,赵承北那等心计,怎会就此认命。
再加上裴行昭突然离京,他有预感,赵承北怕是还有什么后手。
果然,三日后,变故突发。
边关传来战报,敌军突袭攻城,守城将军乃封家封将军封磬。
皇帝为安抚守城将军,忍痛拟旨封二皇子为藩王,即刻离京。
可这道旨意最终并没有面世。
因为赵承北的人给皇帝送了一个惊天秘密。
随后,宫中送了大批赏赐至封家薛家,又给了东宫一直想要的户部,二皇子母族该罚的罚,该打的打,二皇子也依旧禁足,但却再无其他旨意下来。
众臣便明白,皇帝这是要执意护着二皇子,平息这场风波了。
楚怀钰受沈云商所托,随时向她传递宫中动静,是以宫里的消息一出来,沈云商就收到了。
所幸一切早有所准备,沈云商立刻让人去通知慕淮衣,随后乔装从暗门出府,疾驰朝西城门而去。
她才走半刻钟,大批官兵就闯进了裴沈两宅,只是两宅已经人去楼空,官兵扑了个空。
宫中传出城门戒严的命令时,沈云商的马车已经快到西城门了,她掀开车帘朝后方望了眼,眸中隐有忧虑。
这一切虽然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可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她和裴行昭跑了,可裴家白家跑不掉,一旦找不到他们的行踪,皇帝必要为难这两家。
裴行昭离开次日,她就分别给裴白两家送了信,只盼着他们能够自保,撑到裴行昭回来。
西城门外,慕淮衣看见沈云商的马车,面上的担忧才退去。
他前两日接到沈云商的消息说京中要出变故,他们随时要离京时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所以今日一接到沈云商让人送来的消息他立刻就出了城。
他离西城门近,已经到了半刻钟。
荣春也看见了城外的慕淮衣,转头朝沈云商禀报道:“慕公子已经出城了。”
沈云商闻言放下车帘,按下心中的不宁。
然就在这时,突有马蹄声传来,沈云商心中一咯噔,官兵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身旁的玉薇手已经按在了车壁上的剑柄,却听一道熟悉的悦耳的声音的传来:
“沈小姐。”
沈云商微微蹙眉,抬手掀开车帘朝后看去,见正是易容之后的楚怀钰打马而来,他身后跟着许多护卫,还背着弓箭,似乎是要出城狩猎。
沈云商心神微松,让护卫停下了马车。
但逃命在即,她没有下车,只是轻轻颔首询问:“楚公子?”
楚怀钰也没有下马,只是将马驱策到马车旁边,微微侧首低声道:“官兵已经封了裴沈两宅。”
这在沈云商意料之中:“以什么罪名?”
楚怀钰说话时,依旧是那副温吞吞的模样,哪怕天塌下来,他好像都不会眨眼:“原本只是请裴公子和沈小姐面圣,但没有找到人,便按了个抗旨的罪名,应该再过半个时辰,全城就会贴上你们的通缉令。”
沈云商勾唇冷笑未语。
楚怀钰便问道:“姑苏那边你们已经安排好了是吗?”
他只是对很多事情没那么在意,但只要认真去琢磨,不难想通其中关窍。
原本因为边关战事突起,赵承北这次很难脱身。
据父亲所说,皇帝都已经拟好封王的旨意了,可就在见了二皇子的人后,圣旨便悄然销毁,紧接着官兵就到了裴沈两宅。
这也就说明,赵承北手里捏着很重要的底牌,而这底牌就是沈云商裴行昭二人。
沈云商裴行昭都不是愚笨之人,他们不可能对危险毫无察觉,且端看今日沈云商有先见之明离京,他便猜到他们应该已经铺好了后路。
只唯有一点他想不通。
沈云商裴行昭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皇帝觊觎的东西,竟不顾在边城的封将军也要保住赵承北。
这也是他今日赶过来的原因。
但很显然,沈云商不会告诉他。
“是。”
沈云商并没有否认,她抬眸看向楚怀钰:“我们一走,裴白两家处境堪忧,还请门主庇护一二。”
唤的是门主,并非楚公子。
这是将楚怀钰拉到同一条战线上了。
楚怀钰眨眨眼,喔了声答应了下来,又问:“沈小姐要去哪里?可要调门中人随行保护?”
沈云商拒绝:“暂且不用。”
倒不是不信任楚怀钰,而是她要隐姓埋名去一个偏僻之地,人越少越不容易引起注意。
楚怀钰也不勉强,道:“那好吧。”
“若是遇到危险,随时可放信号。”
沈云商颔首:“谢门主。”
“我等会儿帮你拦一拦拖延些时间,你快走吧。”
楚怀钰边说,边拽起缰绳欲调转马头。
连着下了两日雨,今日天气阴着,很有些冷,楚怀钰身上穿了件狐毛斗篷,抬手拉缰绳时,斗篷轻轻晃动,露出腰间一块半月玉佩。
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了晃,又被遮挡。
沈云商放下车帘的手顿住。
她瞳孔紧缩,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虽然只有短短几息,但她对那枚玉佩太熟悉了。
那是一块与她这枚半月玉佩几近一样的玉佩!
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块半月玉佩中间雕刻的是圆日,而她的是弯月。
‘你小舅舅手上那枚玉佩跟你手上这块几乎一样,只不同的是你这块雕刻的是‘月’,你小舅舅手上那块是‘日’,且这两块半月玉佩能完整的契合在一起’
护卫扬起马鞭,马车缓缓行驶,沈云商疾声喊道:“等等!”
她的声音又急又抖,甚至还带着几分尖锐。
不止是护卫吓了一跳急忙拉住缰绳,就是已经要离开的楚怀钰也喝住马回头望来。
他一转眼便对上沈云商既震惊又喜悦的激动眼神。
楚怀钰微微一怔,问:“沈小姐还有什么事?”
沈云商想问的有很多,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几乎没做什么思考便问:“你能不能将我藏起来?就在城中?”
楚怀钰眼里闪过几丝迷茫和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能。”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个要求,但他可以答应她。
极风门有易容高手,他将沈云商藏在城中不是什么难事。
护卫和玉薇都有些不解。
他们马上就能出城了,按照先前的计划,完全可以躲过官兵的搜查,小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留在城中?
“你安排一个人跟慕公子说一声,说我有别的安排,让他赶紧回姑苏。”沈云商朝护卫长道。
“是。”
护卫长点了个人便让他出了城。
“留下五个人跟我走,其余的人赶马车出城,路上弃马车,按照先前的计划藏身候命。”沈云商快速吩咐道。
事态紧急,护卫长也没有追问缘由,很快就按照沈云商的吩咐分派好了人。
玉薇跟跟沈云商下马车,骑上楚怀钰给的马,迅速离开。
城外的慕淮衣隔得远瞧不真切,只隐约看到沈云商下马车跟人离开,心中大骇。
难道是被皇帝的人抓住了?
他刚要进城,便见沈云商的护卫迎面而来。
他顿住脚步稍作等待。
很快,护卫停在他身侧,翻身下马,恭敬道:“慕公子,我家小姐说她另有安排,请慕公子赶紧回姑苏。”
慕淮衣皱眉急声问道:“刚刚那是什么人,可是他为难沈云商了?”
护卫回道:“不是,那是楚家公子,与我家小姐相熟,小姐请他帮忙留在城中。”
慕淮衣眉头微松,但还是不放心:“他信得过吗?”
这话护卫也没法回答,只能道:“小姐心中有数的。”
慕淮衣沉思半晌后,咬牙做了决定:“不行,我不能离开。”
裴阿昭不在城中,白燕堂又神出鬼没的,他不能让沈云商一个人留在这里。
“慕公子,据楚公子送来的消息,城门马上就会戒严,全程通缉小姐与裴公子。”护卫劝道:“您在这里会有危险。”
慕淮衣眸色一沉:“如此,我更要留下了。”
他转身朝贴身护卫道:“你跟我留下,其他人先回去。”
护卫见他注意已定,心知劝不住便赶紧回城禀报去了。
慕淮衣又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但他没有笨到回慕宅。
皇帝找不到沈云商二人,肯定就会从他们身边的人入手,他前段时日跟着他们在城里四处招摇,肯定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他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