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芝颜拎着最后两罐茶叶站在万林的宅院门前, 替青州万氏守门的不是普通护院,而是身形魁梧的退役军士,看到凌芝颜甚是惊诧, 忙进门通报,不多时, 万林嚷嚷着大嗓门奔了出来, “我就说今儿早上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凌老弟你也太客气了,就咱俩这交情,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啊——”
凌芝颜准备好的客套话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就被万林拖进了书房, 又是烧水沏茶,又是点心果子,好一通忙活。
凌芝颜十分过意不去,“万大哥, 莫要张罗了,凌某此来是有事相询。”
万林忙屏退左右,关了门, “瞧凌老弟这模样,定是又遇到棘手的案子了吧, 有什么地方需要万某人帮忙的,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你万大哥都能替你办妥了!”
有这句话, 凌芝颜安心了不少,深呼吸几次, 定声道,“凌某和林娘子、花四郎最近在查一宗陈年旧案,其中涉及青州万氏,所以特来问问万大哥可有线索。”
万林一怔,“什么陈年旧案?”
“玄德二十七年的秦家军叛国案。”
万林的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周身气场大变,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爽朗好说话的老大哥,而是一个是从战场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士,全身腾起骇人的凶残煞气,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你怎么知道这宗案子?!”
凌芝颜眸光凛冽,“此案有冤!”
“什么冤?!”
“四郎已经得到了前安都府司工参军郑永言的证词,此人本名徐柏水,是前军器监掌案六安徐氏仅存的子孙,他亲口承认,当年秦家军贪墨军费一事纯属诬陷。”
“凌某还查到秦家军叛国的经过,是因为贪墨军费之事败露,所以秦南音投鼠忌器逃向了图赞国,换句话说,贪墨案是秦家军叛国的前提,但现在这个前提根本不存在,秦家军叛国一事自然存疑。”
万林眼眶越绷越大,白眼仁上布满鲜红的血丝,“你说的是真的?!”
“如今徐柏水的证词就在花四郎手中。”
万林咬紧牙关,通红的眼眶漫上了水光,在战场上断了四根肋骨都没哼一声的铁一般的汉子,竟是怔怔落下泪来。
凌芝颜愕然,“万大哥,您这是——”
万林双手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从袖子里扯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他奶奶个腿儿!我就知道这案子是天大的冤案!什么狗屁三司会审,全是他娘的扯淡!就算天塌下来,秦家军也不可能叛国!这帮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们就是嫉妒秦将军,嫉妒秦家军的声望,才污蔑秦家军,冤枉秦将军!一帮狗屎玩意儿!全都该死!”
凌芝颜第一次见到万林如此激动,震惊片刻,“万大哥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我他娘的太知道了!我十一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在玄德二十七年的弈城!”
“为何从未听万大哥提过?”
“有什么可说的,那场大捷,根本就是、就是——”万林摇了摇头,几乎难以说下去。
凌芝颜拍了拍万林的肩膀,“万大哥,此案难查,当年弈城到底是什么情形,可否详细说与凌某听听?”
万林抹了把脸,“那是十一月二十五,祖父接到朝廷的旨意,驰援弈城,万氏上下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能拿得动兵器的,全都披甲上马,日夜兼程,终于在七日之内赶到了弈城。”
“当时的弈城已经和图赞国黑骑兵对峙了一个多月,弹尽粮绝,我们抵达的时候,刚刚击退了一波攻击,满地断肢残骸,血红的护城河里飘着人头,城门和城墙上插满了羽箭,我清楚地记得,城墙上吊着两个残破的狼牙拍,铁钉掉了满地。”
“入了城,满眼荒凉,收拾残局的不是军兵,而是老弱妇孺,没有男丁。待登了城才发现,城墙上守城的半数兵丁都是城里的百姓,而剩下的半数,是仅存的秦家军……”
“我从小就听秦家军的传说,说他们是唐国最英勇的战士,所向睥睨,战无不胜。可那天所见的秦家军,破烂的铠甲像抹布一样挂着,没有几个完整的人,断了腿的,没了胳膊的,剩了一只眼的,还有肩膀少了半截的,染血的绷带和守城的石头堆在一起,泛着腐臭味儿,他们横七竖八背靠着城墙躺着,闭着眼,几乎没有呼吸。”
“可即便如此,他们手里还紧紧握着刀,握着弓箭——阿爷喊了好几声,他们一动不动,我以为他们全死了——城外响起了马蹄声,图赞国的骑兵又发起了进攻。”
说到这,万林顿了顿,“你一定想不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凌芝颜喉头发紧,“什……么……”
万林眼中落下泪来,“我听到了歌声……”
凌芝颜:“歌?”
万林泪眼带笑,喃喃哼唱起来,曲调澎湃又悲凉,仿佛苍茫大漠中随风而散的狼烟,歌词的咬字十分奇特,像什么方言,刚开始听不清楚,听着听着,几个熟悉的音蹦了出来,凌芝颜豁然反应过来,这首歌就是《皓清词录》中记录的那首军歌!
【铁甲亮兮,挎长刀兮,马蹄踏风去兮,路漫漫兮,何日还兮——将兵百战兮,与子同袍兮,生死无畏兮,归日来兮,故乡月明,千秋太平兮——】
万林的声音开始发颤,“歌声越来越大,那些只剩了一口气的秦家军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举起了刀,搭上了箭,染血的弓弦响彻天地,万箭齐发,城外的图赞骑兵队马嘶长鸣,怒吼、叫骂,却根本不敢攻上前来——原来这帮强盗早被秦家军吓破了胆,强弩之末而已——”
“祖父和阿爷带着我们冲出了城门,和图赞国黑骑兵决一死战,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我也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是觉得手上的血重得厉害。”
“我们从天明杀到了黄昏,天上下起了雪,红色的夕阳照着漫天的雪花,像一场血雨,就在这个时候,茫茫原野上奔来一人一马,杀入了敌阵,黑色的马,黑色的战甲,还有一柄仿佛能劈开天地的斩|马|刀!”
“雪太大了,我们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只能看到刀光所到之处,血光飞射,哀嚎震天,当时好像有人喊了‘秦将军’,但万氏中无人敢确定来人的身份,当时的秦南音已经消失了一个多月,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眼前的景象——或许只是大家杀红了眼,看到的幻影……”
“突然间,我听到身后杀声震天,那些断了腿的,瞎了眼的秦家军伤兵们骑着战马越过了我们,和漫天的大雪,和那柄斩|马|刀一起刺入了敌阵……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背影——”
万林深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我们杀了整整三日,第四天天亮的时候,终于赢了。后来大家都说,弈城大捷是青州万氏以半族人的性命换回来的,但没有人知道,那场大捷,秦家军全族战死,无人生还。”
凌芝颜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楚,“后来呢?”
“后来?”万林冷笑一声,“弈城城危的时候,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等弈城胜了,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全都冒出来抢功,不仅要抢攻,还要泼脏水,说弈城大殇全是因为秦家军外通敌军,六安徐氏非说守城器械老化破损,是因为秦南音贪污了军费,上面还说接到了什么密报,说有个什么秦家副将亲眼看见秦将军投奔了敌军!放他的狗屁!”
凌芝颜:“那个副将是谁?!”
“鬼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万林咒骂,“我们抵达弈城的时候,秦家军的将领都战死了,只剩下几个校尉苦苦支撑,哪里来的什么副将!定是他人假冒的!更可笑的是,如此荒唐的证词,三司居然就这么信了,还判了!”
“祖父和阿爷气不过,几次上奏替秦家军翻案,全被打了回来,三司传出话来,说此案已被定为铁案,任何人若再敢质疑,便与秦家军同罪!”
说到此处,万林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凌芝颜皱眉,“此案审定是什么时候?”
万林:“玄德二十八年二月左右。”
凌芝颜心中飞快梳理着时间线:玄德二十八年元月,出身太原姜氏的贵妃和二皇子突然暴毙,二月,秦家军叛国案定罪,四月,太皇玄昌帝驾崩,先皇玄明帝继位,太后出身乾州姜氏……之后便是几十年乾州姜氏和的太原姜氏的抗衡对峙。
新旧两帝交替,最是朝堂不稳,也是小人最容易作祟之时。
凌芝颜突然冒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秦家军和秦南音就仿佛是被太原姜氏当成了贵妃和二皇子的殉葬品。
凌芝颜被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南音为何会突然莫名消失?
她到底去了哪儿?
最后战场上出现的那个人,是真的秦南音,还是——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那只是她的归来的魂魄……
万林看着凌芝颜的表情,有些担心,“凌老弟啊,你真要查这个案子?”
凌芝颜回神,“是。”
万林:“隔了这么久,这案子又……唉,陈烦烦能同意吗?”
凌芝颜:“万大哥可记得冯氏文门的案子?”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冯氏与陈公其实是姻亲。”
万林“啊?”了一声。
“审讯冯氏之时,有不少人来为冯氏说情,皆被陈公骂了回去,当时便有人说陈公不讲人情,连亲家都不肯保。凌某记得陈公当时回了一句,他说大理寺就是辨真相、断公理的地方,无论犯案的是谁,大理寺皆绝无徇私的可能。”凌芝颜眸光坚毅,“凌某相信大理寺上下定会助我查明此案真相!”
“陈烦烦的头没白秃啊。”万林感慨,想了想,又道,“你查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平常出门多带点人,别落单。”
凌芝颜一怔:“万大哥何出此言?”
万林踌躇半晌,“实不相瞒,我一直猜测姑姑的死可能与这个案子有关。”
“你是说青州万氏的万乐意?”
“其实我姑姑不是暴毙,是失踪了。”万林道,“三十一年前,她说在弈城附近发现了秦将军的衣冠冢,想去祭拜,结果一去不回。后来,你十六叔凌修竹受我祖父所托去查探,也没了。说起来,此事的确实是万氏亏欠你们凌氏!”
凌芝颜狠狠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万乐意和凌修竹都在太原姜氏的那卷轴书上,也大约猜到了他们的死因。
可这件事,该如何告诉青州万氏?
“万参军,”门外护院敲门,“御书司白书使求见。”
万林愣了一下,凌芝颜眸光一闪,“应该是来寻我的。”
白汝仪的确是来找凌芝颜的,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白某又翻了一遍前家主的日杂录,发现一条记录,”白汝仪指着卷轴道,“玄德二十六年八月十五,仲秋日,参加大理寺卿黄山罄收徒宴,此徒性情耿直,年纪尚轻,却鬓发稀少,着实有趣。”
凌芝颜愕然,“莫非上上任大理寺卿的徒弟是——”
白汝仪又翻了几页,“后面有提到,姓陈,字忠岩。”
万林:“那不就是陈烦烦嘛!”
凌芝颜腾一下站起身,“我回一趟大理寺!”
*
安都城,花氏八宅。
林随安坐在屋檐上,探着脑袋,竖着耳朵,不远处的凉亭里,花氏兄弟二人正在谈心,气氛十分凝重。
花一桓:“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若是彻查此案,太原姜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伺机报复花氏,所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问问兄长的意思——”
花一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扬都花氏像太原秦氏一样被灭族,还是像随州苏氏一样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花一棠攥紧双拳,不敢做声。
花一桓哼了一声,“花一棠,你是不是傻?”
“诶?”
“扬都花氏如今是唐国首富,声名远播,就算没有你和姜东易的恩怨,就算你不查这旧案,也早已是太原姜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如今还没有对花氏动手,只是还没寻到合适的机会罢了,若真让他们寻到机会,定会将我们赶尽杀绝,就如同对待秦氏和苏氏一样!”
说到这,花一桓眉眼骤厉,“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你抓到太原姜氏这么大一个把柄,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弄死他们,不仅要弄死,还要斩草除根,挫骨扬灰!呵,这种杂碎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到了此时你还瞻前顾后,裹足不前,莫不是将花氏的祖训全都忘了个干净?!”
花一棠瞠目结舌,“咱家的祖训不是——特立独行……咩?”
“是特立独行,睚眦必报!”
“……何时多出了后半句?”
“我刚加的。”花一桓勾起嘴角,“何况你天天将这些话挂在嘴边,早已传遍五湖四海,不是祖训也是祖训了。”
花一棠愣了半晌,灿然一笑,眸光莹动,“兄长所言甚是!”
花一桓狠狠敲了一下花一棠的脑门,“以后这种小事不必问我,放手去做即可,为兄还有大事要办,需出城几日。”
花一棠愕然,“有什么事儿比太原姜氏的事儿还大?”
“自然是你二姐的婚事!”花一桓站起身,“在安都城耽误了这么久,没干成一件正事,我已备好马车,今日就上三禾书院会会那何思山!”
说完,风风火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太原秦氏灭门之时,你我皆未出生,无缘见到秦家军的风采,这案子既然到了你的手上,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忠勇之臣,不该如此结局。”
花一棠起身,郑重作揖,“花一棠谨记家主之命!”
花一桓点了点头,离开了。
花一棠怔怔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
林随安跃入凉亭,抱着千净感慨万千,“要不花大哥是家主呢,果然是高瞻远瞩,格局大了。”
花一棠点头,“兄长果然是兄长,花某自愧不如。”
二人相视一笑,落座饮茶,继续梳理案情。
花一棠:“现在案情脉络已然清晰,唯独中间差了一环。”
林随安:“这个目击证人到底是何人?如今又在何处?难道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恐怕也如徐柏水一样改名换姓,成了另一个人。”
“若真是这样,以现在我们所掌握的线索,想找到他,就如同大海捞针。”
“凌六郎和白十三郎那边可还有消息过来?”
“净门已经三日没有收到东都城的信了,不知道凌司直是不是也遇到了瓶颈——若是能寻到接触过旧案卷宗的人,知道更多的细节就好了……”
“不若我们再梳理一遍,或许能发现其他线索。”
“嗯。”
天色轻淡,日薄西山,木夏送上取暖的火盆,挂上遮风的账幔,将晚膳送到了凉亭之中,林随安和花一棠从黄昏聊到了华灯初上,夜渐渐深了,亥时更鼓敲响时,靳若带来了安都城最新的消息。
“向朝廷密报秦南音通敌的人,是个秦家的副将?”花一棠诧异,“姓甚名谁?具体是何官职?”
靳若摇头,“凌老六信上没说。”
林随安:“只有这些吗?”
“还有一个,在这儿。”
靳若向后一指,居然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净门东都分坛的弟子。
“见过林娘子、花参军,凌司直托我给二位带了一份口信。”净门弟子二十出头,长得虎头虎脑,行完礼,双手叉腰,气沉丹田,开始放声高歌,嗓门挺亮,精神饱满,嗷嗷的,唯独调子荒腔走板,完全听不懂唱的是什么鬼。
花一棠,林随安和靳若都惊呆了。
一曲唱罢,全场死寂。
林随安哭笑不得,“这位兄弟,你这歌喉着实惊人啊!”
净门弟子得意,“这是我跟京兆府的万参军学的,他就是这样唱的。”
花一棠扶额,“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歌?”
“万参军说是秦家军的军歌。”净门弟子掏出一封信,“这是凌司直写的歌词。”
花一棠忙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又递给林随安。
林随安看着歌词,回忆着刚才不着调的曲调,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花一棠踱步两圈,眼睛一亮,“在三禾书院!何思山重伤昏迷时,哼的就是这个调子!”
“不,还要更早一些,”林随安闭眼,飞快回忆,弈城、版画、云中月、安都城、接风宴的画面碎片在脑中飞速掠过,豁然睁眼,“接风宴上,嘉刺史醉酒时,唱的也是这个!”
花一棠的脸色变了,靳若大惊,“你说谁——”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震天巨响,西南方向腾起一道火光,耀亮了半面夜空。
三人骇然。
靳若:“是安都府衙的方向!”
同一时间,东都城大理寺案牍堂。
大理寺卿陈宴凡盯着《皓清词赋》,紧蹙着眉头,“《祭千秋赋》里这句‘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应该不是骂人的话,而是说这个证人的样貌特征……”
凌芝颜:“什么?!”
“我师父、就是上上任大理寺卿黄山罄,许多年前曾有一次吃多了酒,不小心说漏了嘴,说那个密报秦南音通敌的副将长得不咋好看,瘦得一根筋,嘴很大,像只青蛙,军中绰号大嘴蛙,还提到过这个人的字,叫……叫什么来着?佳期?不对,佳人?佳菜?也不是,好像和羊还是牛有关系,啊,我想起来了,叫佳牧……对,就叫佳牧!”
“佳牧……嘉穆……”凌芝颜惊惧变色,“安都府刺史也叫嘉穆,同音不同字!”
陈宴凡:“这么巧?”
“恐怕不是巧合!”凌芝颜旋身冲出门,“四郎和林娘子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