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白汝仪, 这位是扬都花氏二娘花一枫,我二人是负责此次赠书仪典的御书使。”白汝仪躬身施礼,仪态依旧无可挑剔, “此次向三禾书院所赠书籍三百四十六卷,其中一百三十卷由洛阳白氏提供, 一百一十六卷来自扬都花氏, 还请何山长亲自……查收……”
白汝仪越说声音越小,耳根越来越红,不为别的,只因为花一棠和林随安直勾勾盯着他,四道火辣视线,快把白十三郎的薄脸皮烧出洞了。
花一棠眼神:虽然之前兄长的信里提过,但亲眼看到——甚是不爽!
林随安眼神:想不到白汝仪长得白白嫩嫩, 说话像个社恐,追老婆倒是很有一套嘛,比凌大帅哥效率高多了。
花一枫瞧着二人的表情,掩口轻笑, 看呆了何思山和齐慕。
白汝仪的脸更红了,花一棠的眼神愈发凶狠。
书院掌书白闻看着白汝仪的目光比花一棠更炙烈,待白汝仪磕磕巴巴说完, 突然上前一步,撩袍就跪, “陇西白氏外八宗弟子白闻,见过十三叔!”
白汝仪怔了一下,忙扶起白闻, 二人持手相看,泪眼婆娑。
白汝仪:“闻小侄, 上次辩书阁一别已有十年,想不到你已鬓发白雪,当真是时间如梭,白驹过隙啊!”
白闻:“十年未见,十三叔如今风仪玉立,又在御书司供职,侄儿甚是欣喜啊!”
林随安:“……”
她算看出来了,这些世家大族的辈分是一个比一个乱套。
“白书使,还是先请御书上山吧。”花一枫提醒道。
“对对对,先上山,咱们山上好好聊,十三叔坐我的车,暖和。”白闻毕恭毕敬扶着白汝仪走向书院的马车,何思山看向花一枫,有些犹豫,“花书使——”
“花某与二姐好些日子没见了,正好同乘一车,聊聊家常。”花一棠扯着花一枫就往花氏的马车走,“二姐,四郎可想你了!”
花一枫回头颔首,对何思山表示歉意,跟着花一棠进了马车。
花氏的马车宽敞舒适,但坐四个人还是略显局促。
方刻还是老位置,坐在角落里,林随安挤在了方刻旁边,被瞪了好几眼也死皮赖脸不肯挪屁|股,给花氏姐弟留了大片的发挥空间,生怕这俩打起来殃及池鱼。
花一棠和花一枫,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一个如临大敌,一个云淡风轻。
花一棠:“二姐何时做了御书使?”
花一枫:“一个月前。”
“为何我不知道?”
“三娘说,你和随州苏氏在打群架,忙得很,这等小事不必告诉你。”
“这是小事?!”
“区区一个闲职而已。”
“我不是说御书使,我是说白十三郎!”
花一枫眨了眨眼,“白十三郎学识渊博,为人谦和,家世好,长得也不错,有何不妥?”
花一棠张了张嘴,鼓起腮帮子,不说话了。
方刻诧异,压低声音,“就那个长得跟白斩鸡似的白汝仪和……花二娘?”
林随安点了点头。
方刻“啧啧”两声。
“我看那个白斩鸡不顺眼!”花一棠皱眉道。
林随安飞快瞄了方刻一眼,方刻默默用袖子遮住了嘴。
花一枫歪头,“白十三郎得罪过你?”
花一棠:“他得罪过林随安!”
花一枫愕然,林随安更愕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罪我?啥时候?”
花一棠脸黑得像烧了三年没洗的锅底,“你忘了?他、他……跟你提过两次亲……”
马车内一片死寂,车轮压着山道,咕噜噜——咕噜噜——
方刻“噗”一声又憋住,林随安扶额。
这都哪辈子的老黄历了,花一棠这货也太记仇了吧!
花一枫瞪圆了眼睛,看着花一棠哒哒哒拍着暖手炉,愤愤控诉着白汝仪的罪行:“白汝仪这厮,在东都两次向林随安提亲,都是为了逃避陇西白氏的逼婚,他对林随安根本就不是真心!此等将婚姻当做儿戏之人,岂能托付终身?!”
花一枫眨了一下眼皮,“万一……白十三郎当时对小安其实是真心呢?”
花一棠火冒三丈,“那他便是见异思迁,更不是个东西!”
花一枫失笑,“所以,你到底希望白十三郎对小安是真心?还是不是真心?”
“无论哪一种,他对二姐都不是真心!”
花一枫怔住了。
眼前的花一棠神色凝肃,眼神凌厉,虽然容貌还有几分稚嫩,但周身的气势竟已有了兄长的七分影子。
“我不知陇西白氏是出于何种考虑才想与扬都花氏联姻,但我知道,兄长与我的想法肯定一样。扬都花氏,特立独行,绝不会靠着联姻的方式来巩固地位,也绝不会将任何一个子女的终身幸福压在一桩不幸福的婚姻上,否则,便是大大辜负了兄长这么多年的呕心沥血的苦心经营!”
花一枫眼眶微酸:那个只会闯祸捡尸体的小四郎真的长大了。
“那四郎以为,二姐该寻一个什么样郎君?”花一枫轻声问。
花一棠正色道:“二姐真心喜欢的人,也真心对二姐的人。”
“家世呢?”
“不重要。”
“人品呢?”花一枫继续问,“才学呢?年龄呢?相貌呢?”
花一棠灿然一笑,“我相信二姐的眼光,能令二姐心仪之人,定是人中龙凤!”
花一枫笑了,推开车窗,静静望着窗外流淌的山峦雪景,风吹起一缕鬓发,柔柔挂在腮边。
花一枫如此表现,倒让花一棠有些忐忑,“所以……二姐你和白十三郎到底是……”
花一枫合上车窗,拢了拢斗篷,抬手轻轻弹了一下花一棠的额头,“我家四郎啊,从小就聪明。”
花一棠捂着脑门,“啊?”
“你看白汝仪不顺眼是当然的!”花一枫突然转身,戳了一下林随安的腮帮子,笑得两眼弯弯,“是吧,小安?”
林随安:“啥?”
花一枫笑而不语,开始闭目养神。
林随安和花一棠面面相觑:啥意思?
方刻大大打了个哈欠:好困。
*
三禾山有三峰,名字通俗好记,一禾峰、双禾峰,三禾峰,从空中俯瞰,像三只从高到低的麦穗并排而立,故而得名。
一禾峰最陡,仿若一柄利刃直插云霄,怪石嶙峋,难觅人迹。双禾峰与三禾峰比邻而立,双禾峰树木繁茂,盛产野猴子,三禾峰地势最缓,景色最美,也是三禾书院的所在地。
车队从山脚出发,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方刻睡了两觉,终于到了三禾书院大门——是一座高过两丈的石基牌楼,牌楼上书“三人禾山”四字,林随安推测,大约是希望让后人记住书院的三位创始人:何思山,齐慕和白闻。
牌楼后面,是一片灰、白、黑相间的建筑群,白色的是墙,灰色的是柱,黑色的是飞檐,雅致朴素,与青松白雪相生相融。
一队身着素袍的学子抱拳持礼,恭迎在牌楼之下,为首的是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浓眉大眼,长得很精神,看到了花一枫的时候,眼睛亮了,看到花一棠的时候,嘴巴张大了,看到白汝仪的时候,嘴巴和眼睛都绷圆了。
何思山重重咳了一声,介绍道,“这位是我们书院的斋长,元化,祖籍扬都。”
元化深吸一口气,端正表情,“三禾书院斋长元化,率三禾学子三十六人,恭迎御书使!”
一众学子:“恭迎御书使!”
不得不说,三禾书院的学子选的不错,个个仪表堂堂,身姿挺拔,都是青春洋溢的小帅哥,齐刷刷站一排,很是养眼。
林随安觉得自己来着了。
白汝仪:“不、不不不不必——”
花一枫:“诸位学子,不必多礼。”
林随安:白汝仪果然是个社恐,不善言辞,这种小场面竟然还需要花一枫打圆场。
花一棠看白汝仪的眼神愈发嫌弃了。
接下来便是赠书典礼的例行流程。
护书团的兵士将车上的三十五个大木箱抬下来,清扫干净,排列整齐,何思山带着两位御书使和花一棠走在第一梯队,齐慕、白闻走在第二梯队,兵士抬着书箱走在第三梯队,斋长元化带领三十五名学子是第四梯队,林随安和方刻两个闲人走在最后。
一行人浩浩****穿过牌楼,跨过一座白石栏桥,桥下是一个圆形的大池塘,右侧石碑竖着池名:“万星海”。再往前,是一座宏大四方的正堂,四面皆是落地窗,可纳天地之气,牌匾上写着“明理堂”。
穿过明理堂,是一处较为幽静的园子,参天古木,青松白雪,偶有石桌、石凳错落其中,左右两侧各有八角凉亭,悬着遮风帘,还有尚未燃尽的炭盆,想必是平日里学子们聚集辩学之处。再向前,又是一座牌楼,上写“藏书院”二字,牌楼之后,是一座二层白墙黑檐阁楼,挂着黑色的牌匾,金色的大字:“御书楼”。
楼前早已备好了香案和祭祀所用的物件,花一枫上前宣读圣旨,众人跪拜,再将圣旨供奉与案上,燃香叩拜,何思山捧着长长的卷轴诵读祭文感谢词,说了足足一刻钟,众人再次跪拜,高声赞谢圣人赠书。
接下来是交接流程,林随安本以为就是将赠书抬进御书楼,双方握个手,盖个章,合张照便能结束,岂料白汝仪竟然掏出了一个卷轴,唰啦一抖开,足足六尺长,白闻忙跑过去拖住后半截,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知道多少字,林随安看一眼都眼晕。
白汝仪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卷一卷诵读书名,那书名又长又怪,每个字林随安都能听懂,连起来却是完全不知所云,听着像是某种催眠的咒语。
别说三禾书院众人,连花一棠、花一枫,甚至负责护送书籍的兵士都傻了眼,显然这个流程他们也不知道。
既然已经开始诵读,又不能贸然停止,大家只能硬着头皮听着,白汝仪不愧是陇西白氏的最著名的书痴,书名读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好家伙,三百多卷书籍,一本一本读下来,又是半个时辰,白汝仪读得精神奕奕,众人听得昏昏欲睡,白闻捧着卷轴脑袋一点一点,方刻索性站着又睡了过去。
林随安着实羡慕方刻这随时随地能睡觉的本事,无奈自己学不来,只能强打精神四处张望,嘿,这一瞧,还真让她瞧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首先注意到的是元化和几个学子,脑袋凑在一起,不能说话就用眼神交流,这个瞅那个一眼,那个瞅旁边一眼,旁边瞅侧边两眼,达成一致,目光集中射|向了最前方的齐慕,拐了个弯,又转到了花一枫身上,表情交流十分激烈。
林随安:诶?
很快,小学子们的目光又将何思山纳入进来,眼神表情皆是闪闪发光。
林随安:诶诶??
最后,学子们的视线又望向了白汝仪,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又是叹息,神色十分复杂。
林随安:诶诶诶???
终于,白汝仪读完了书名,慢慢卷起了卷轴,白闻如梦初醒,恭敬接过卷轴,送到何思山的手中,护书团二十名兵士当机立断将三十五箱书籍飞快运送至御书楼中,称要回东都复旨,连何思山请吃饭都婉拒了,匆匆告辞。
二位御书使自然还要留几日,以接洽后期交接工作细节。
尤其是白汝仪,身为陇西白氏的嫡系子孙,货真价实的学富五车,其学识渊博之名享誉唐国,白闻拉着白汝仪的手,说无论如何要请十三叔为学子们讲书十日,学子们更是兴奋,围着白汝仪纷纷起哄,白汝仪脸皮薄,只能堪堪应下。
白汝仪和花一枫不能走,花一棠等人自然也要留下陪同,距离晚膳尚有些时间,何思山便盛情邀请众人游览赫赫有名的“三禾七绝景”。
*
其实很少人能看到全部的“七绝景”,有的景要看季节,有的景要看机缘。比如“烟雨峰翠”和“白石清泉”,只有在四五月份的雨季方能见到。
三禾峰后山有一片广阔的杏林,有上千株野山杏,三月底四月初,千株杏花竞相绽放,蔚为壮观,有风的时候,杏花零落飘扬,细碎如胭脂雨,令人神驰目眩。“胭峦”故此得名。
“三峰晴雪”须得是冬天,下雪之后,还得是晴天的早上,“绝顶观星”和“石桥月夜”自然要在晚上。
算来算去,这个时辰,唯有“云海西照”最是应景。
从藏书院出来,沿着石板路走到书院后门,便是登山的小路,山路不陡,但是比较狭窄,最多只能双人并排行走,两侧是繁茂的野花和杂草,冬日已经枯黄,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层棉被。
大约是为了安全,山道两侧都架着竹篱笆,偶尔还能看到修葺过的痕迹。
“入冬之后,天冷路滑,之前曾有学子不慎险些跌落山崖,山长便向安都府衙申请了经费,请安都的匠人过来修的。”监院齐慕向前指了指道。
林随安:“哦。”
齐慕:“这几日,匠人们正在维修观星台。”
林随安:“哦。”
“观星台是三禾峰最高之处,云淡无月便是观星佳时,何山长最擅观星术,几乎每日都要去观星台坐上几个时辰,推演星辰运转轨迹。”
“哦。”
“……观星台下,有一条深涧,涧上有一座天然石桥,便是七绝景之一的石桥月夜。”
“哦。”
齐慕说不下去了,干咳两声,“林娘子可是对这七绝景不感兴趣?”
“感兴趣感兴趣,齐监院您继续。”林随安嘴上如此说,心中却道:看景哪有看八卦有意思?
一行六人出来观景遛弯,因为路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这般奇怪的阵容。
何思山和花一枫走在最前面,谈笑风生,甚是自在;花一棠偏要和白汝仪走在一起,却根本不说话,用他那双冷得吓人的大眼珠子死死盯着白汝仪,白汝仪越走脊背越弯,成了个小驼背。
最后剩下林随安和齐慕一队,俩人根本不熟,齐慕没话找话,林随安心不在焉,气氛颇有些尴尬。
林随安越瞧越觉得不太对,她印象里的花一枫并不是多话的人,但似乎和这位何山长很有共同话题,相比之下,与白汝仪反倒没什么特别的接触。
莫非她和花一棠一开始就站错了CP?
“齐监院,何山长和花二娘之前认识吗?”林随安问。
等了半晌,齐慕都没有回答,林随安转目一瞧,齐慕怔怔望着前面的花一枫,表情凄然,眸光闪闪,似有水光。
林随安:喔嚯!
走了大约一刻钟,众人来到了一处小平台,平台临崖而建,四周竖着高高的白石栏杆。凭栏望去,一点残阳缓缓隐下连绵的山脉,夕阳余光洒在汹涌翻腾的云海之上,绚丽如锦,如火如荼。
林随安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深吸一口气,只觉心胸都辽阔了起来,甚至生出了一种要纵身云海,身入大自由的兴奋感。
就在此时,那边的花一枫忽然“啊”一声,林随安一个激灵回神,原来是花一枫不小心没站稳,被何思山扶住了。
绯红色的云海映着花一枫的脸,花一枫的脸变成了粉红色,何思山的眼瞳里映着花一枫粉红的脸,耳朵变成了赤红色。
二人四目相对,眼中只有对方,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们之间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情谊。
花一棠目瞪口呆,齐慕怔怔地盯着,白汝仪后退两步,突然,也“啊”了一声,竟是也崴了脚,好死不死恰好倒向了林随安,林随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白汝仪身形剧烈一颤,缓缓回头,看到林随安的脸,脸腾一下涨得通红,“多、多多多多谢林娘子相救——”
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变成了蚊子哼哼。
花一棠只觉背后一凉,猛地回头,就见林随安扶着白汝仪的手肘,表情似是有些诧异,白汝仪弓着身子,像只煮熟的虾米,痴痴看着林随安,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对林随安的心思。
花一棠脑瓜仁“嗡”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啊呀呀呀呀呀”连声尖叫,双臂狂舞直直向后倒去,雪白的衣袂被一阵劲风吹起,又恢复了原位。
林随安揽住了他的腰,稳稳接住了他,表情忍俊不禁,“这地方也太邪门了吧?怎么一个两个全都崴了脚?”
“大约是景色太美,迷了心窍吧。”花一棠借力站起身,目光飞快在花一枫、何思山、齐慕身上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白汝仪脸上。
白汝仪触及花一棠的目光,飞快垂下眼皮,又看着刚刚被林随安碰过的手肘,怔怔发起呆来。
好你个白十三郎!花一棠心中大恼,原来你不是对我二姐有意,而是对林随安贼心不死啊!
*
小剧场
花一枫:话说我家四郎这野生动物般的第六感还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