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第一。◎

　　介绍完概况, 洪师傅带着他们往西走，在一棵梧桐下停住。

　　已是由秋入冬，树叶凋零, 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本该是十分萧条的景色。

　　但这棵树上却十分红火。

　　红布条系着巴掌长的木牌，挂在粗树干上。

　　漆了桐油的木牌黑亮, 随风摆动, 撞上旁的木牌发出哒哒的声响。

　　“这里是办厂至今所有售卖过的食品名称, 是初时接手它们制作的师傅挂上的。”洪师傅抬起手, 拿了最低的木牌，瞧了眼“比如这块——牛乳面包, 是刘师傅和王师傅一起学了之后, 交给厂里的工人制作的。”

　　洪师傅放开木牌，又指了指另一个枝头，“上面也有一块是我挂的牌子, 不过今天就不拿给你们看了，要是好奇，就努力考进我们工厂吧，到时候就可以亲自看了。”

　　后面有一道声音响起, “谁会好奇这个啊。”

　　音量不大, 但他们一共才十六人, 站的近, 很难听不见，至少宋满冬是听的一清二楚。

　　洪师傅也不生气，笑笑, “你们知青都是大城市来的, 见过世面, 不好奇这个也正常。”

　　她转过身仰头看向前面的梧桐树，“不过我们工厂的人都把能在这里挂牌子视为荣耀，要是你们进厂，说不定也有机会亲手挂一块儿。”

　　“好了，我不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咱们去车间看看吧。”洪师傅率先走在前面。

　　宋满冬迟疑了下。

　　这会儿应该说点儿什么的，可她又不习惯出风头。

　　若是姚娉婷或者赵胜男在肯定会不做犹豫的开口了吧？

　　陆许山突然道，“是做面包的吧？”

　　洪师傅一愣，好奇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做面包的？”

　　宋满冬也惊讶看他。

　　而后飞快的扫了眼洪师傅。

　　秋冬天寒，洪师傅穿的是长衣长裤，外套带着白色的袖套，一双手也干干净净的，不凑近分辨看不出哪里磨出了茧子。

　　至于其他方面，宋满冬回忆了下，她倒是闻见了洪师傅身上带着食物的甜香，可这里是食品厂，走在其中，他们身上也带上了味道。

　　想从几十种品类中分辨出洪师傅是做什么的，可不容易。

　　后面更是发出小小的惊叹。

　　陆许山伸手指了指梧桐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开了口，“我看到的。”

　　梧桐树长了几十年，树干粗大，高度跟两层的楼房差不多。

　　最低的位置，像洪师傅刚刚拿牌子那根枝桠，是他们伸手都能碰到的。

　　陆许山能碰到的要再高一些。

　　洪师傅看看他的大高个，又看看自己那块牌子的位置，失笑道，“小伙子眼神儿真好。”

　　“你叫什么名字？”

　　陆许山从不扭捏，她问就说，当即报了名字。

　　“陆许山，这名字听着也可靠。”洪师傅夸赞道。

　　说完她继续朝前走，给大家介绍起来第一车间。

　　宋满冬无声的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也分不清陆许山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气氛是缓和了。

　　洪师傅带着他们走进车间，贴墙往里走，“第一车间生产的便是我们工厂的老牌饼干，香奶饼干……”

　　食品厂生产的东西大都放在当地的供销社卖，保障当地居民需求。

　　但也有一些出名的食品厂会把他们的东西销往外地。

　　怀安县第一食品厂就有这样的能力。

　　现在经营的有二十多种品类，除了香奶饼干，点心类还有蜜三刀、江米条、核桃酥、老面包……

　　“第三车间主要负责水果罐头，我们工厂的水果罐头可是在北京都有卖的……”洪师傅推开门，机器运转的轰鸣声便传了出来。

　　厂房很大，有人在一旁洗切水果，另有人将水果投进锅里煮着，另一侧则是灌装封瓶。

　　封好的玻璃瓶再由人工糊上食品厂的标签。

　　陆许山走过时，看着上面的标签，突然道，“我吃过这个罐头。味道不错，就是罐子有点儿小了。”

　　洪师傅立马问他，“是吃起来不方便么？还是你们尝尝跟家人朋友一起分享，所以觉得不太够？”

　　陆许山瞧她一眼，老实说，“我一个人都不够吃的。”

　　“这个我们是考虑到……”洪师傅下意识的想解释，话到一半想起今天这些人都还没考进来，又停住了，改口道，“那你下次考虑一下买两瓶吃。”

　　陆许山点头，深表赞同，“我就是这么做的。”

　　“第四车间主要负责做糖果……第五车间是做冰棍儿的……”

　　“这边小的算是实验研发的地方，不方便带你们进去看了。

　　接下来带你们去食堂看看，食品厂是包午餐的，早晚要自己买饭票，一顿两毛。”

　　洪师傅说着脚步都快了。

　　这会儿工人都还在车间忙碌，食堂里已经热火朝天的做起了午饭。

　　先出锅的都是荤菜，不用走近看都能闻见肉香。

　　“今天的午饭有鸡肉啊。”洪师傅探头朝窗口里面看了眼，“还有蒜薹炒肉和酸菜鱼，不过荤菜不能都打，只能选两种。

　　素菜也是选两种，不过米饭、馒头管饱的。”

　　看完食堂的菜色，洪师傅便拿出纸笔挨个分给他们，“今天的参观就到这儿结束了。”

　　“宿舍和家属院不方便叫你们进去，不过我保证条件都是咱们全县最好的。”

　　“这里辛苦你们照着上面填一下，可以借用食堂的桌凳来填。”

　　“愿意帮忙填写的同志，待会儿可以跟我到东侧仓库花一半的价格购买我们食品厂的产品，每人可以购买十斤。

　　不愿意填写的可以在旁边稍等一下，等会儿我叫人带你们从西侧出口离开。”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做犹豫选择了填写。

　　下乡三个月，大多数知青身上还是有钱的。

　　再者平时可遇不上这种好价格，在下面的公社，大多数时候是有钱也买不着的。

　　而且，他们在食品厂逛了这么久，早已经被馋的口水直流。

　　洪师傅话音落下，便有人交头接耳嘀咕起来，边说边写。

　　洪师傅又补充道，“大家写自己的感受就好，不用参考别人的，我们需要收集的是个人的想法，而不是一样的声音。”

　　宋满冬原本还想帮陆许山看一下，闻言便端正坐着了。

　　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就是食品厂的第一轮考核了。

　　跟她以往遇到的工厂都不太一样。

　　她在考拖拉机厂的同时，也参加过几次别的工厂的考试，基本上都是坐在临时搭建的考场里，填写一些算术题、常识题，再来就是技术方面的问题。

　　食品厂给他们发的纸张看起来不像考试，像是简单的调查意见。

　　可出现在招工期间的，哪儿有那么单纯的事儿？

　　宋满冬看向上面的三个问题。

　　通过本次参观，你对食品厂有什么了解呢？

　　你最喜欢的是哪个车间，为什么？

　　你觉得第一食品厂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

　　宋满冬原本想照本宣科的夸赞一遍。

　　但又想起了食品厂门口的石碑，想起了洪师傅她们骄傲的梧桐树。

　　斟酌之后，填下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期间也听了不少河西大队知青的窃窃私语。

　　她们起初声音还低低的，看洪师傅没有出声，便逐渐大胆起来。

　　宋满冬蹙了下眉，又松开。

　　本就不关她的事，更何况这群人还是她最不喜欢的。

　　填完之后，洪师傅收起来纸笔，“我现在带大家去买仓库东西。”

　　仓库门口，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的知青和大队上的人。

　　大家排着队，宋满冬便瞧见洪师傅在收过去的纸张上写写划划。

　　她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听着陆许山念叨买什么东西，心底一片平静。

　　平常的考试考完之后，她便能估摸出大概分数，但食品厂这个她实在是捉摸不透。

　　不过她现在对考进工厂没有太多的执念，即便没有通过，也不会失望。

　　更何况今天也不亏。

　　半价买点心，足够把他们的路费都赚回来了。

　　陆许山也在一旁说，“早知道就叫胜男他们也来考试了。”

　　宋满冬沉默了一下，还是道，“明天还可以来。”

　　也不会有人像他们一样，专门来考食品厂就为了半价的点心吧。

　　陆许山难以抉择，这会儿已经苦恼起来，“满冬，你觉得我买哪些东西好？”

　　“买你想吃的就行。”宋满冬想了下，“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匀五斤的份额给你，不过买了回去要跟胜男他们一起分。”

　　剩下五斤她打算拿给陈敬之。

　　也是刚刚听见别人讨论给长辈、给对象，她才想起来，这次的事儿没跟陈敬之说。

　　要是她考上，过两天就来县城上班了，陈敬之岂不是会扑个空？

　　宋满冬带着心虚，却不后悔。

　　她总是要来考食品厂的，区别只是有没有提前通知陈敬之罢了。

　　陈敬之要是反对，那这对象就不必处了。

　　陆许山毫不客气的点起来，“我要一斤酥糖、一斤面包……”

　　宋满冬买的五斤则是挑着东风公社少有的酥糖和核桃酥。

　　他俩买完，身后河西大队的知青便磨蹭着挑拣起来。

　　宋满冬刚要跟陆许山离开，瞧见了排过来的陈家明几人。

　　王喜娟瞧见她一脸喜色，冲她招手，“满冬！”

　　宋满冬看那几个知青还没买完一个，便先走到了王喜娟面前，“怎么了？”

　　王喜娟小声问她，“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啊？”

　　“我们没想到可以买点心，只带了路费过来。”

　　平男也窘迫的看她，“宋知青，能不能也借我点儿？我回去立马还给你。”

　　宋满冬对他们两个都是十分信任的，在借钱这方面也没有与，问道，“你们要多少？”

　　王喜娟说道，“我买一斤桃酥，一斤面包就好。”

　　她像宋满冬借五毛钱。

　　平男想买糖，也是借了五毛钱。

　　张兴旺摸了摸口袋。

　　他是多带了点儿，但也不太够。

　　不过他没问宋满冬借，而是问了陈家明。

　　如今他们的关系也不错，又是同一个大队的，还是比对着宋满冬容易开口些。

　　张兴旺想着，又看看说起话来的王喜娟和平男。

　　奇怪她们对着宋满冬的脸色不会发憷么？

　　几个知青里，他最怕的不是块头大，满脸不好惹的陆许山，反而是有点儿畏惧宋满冬和徐清。

　　以前也是不怎么怕徐清的，但自从他跟了卫大根开始做赤脚大夫之后，看着就叫人莫名发憷。

　　至于宋满冬，张兴旺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瞧着是挺好说话的，分活定工分从来不抱怨，柿子的事儿也帮了他们大队……

　　但他就是不太敢向宋满冬提太多请求。

　　连他娘也说他是想太多。

　　宋满冬听着王喜娟跟她对情况，惊讶，“你们只用回答一个问题么？”

　　王喜娟点点头，“只问了我们对食品厂有什么印象，就叫我们过来买东西了。”

　　“哦，对了。”王喜娟又想起来，“刘师傅还叫我们上手试了下机器。”

　　平男补充道，“有几个胆小鬼不敢碰呢。”

　　宋满冬脑海里闪过灵光，刚要捕捉住，就听见前面吵了起来。

　　一转头，果然是河西大队的知青。

　　有个女同志站在前面，大声嚷嚷着，“凭什么他们填的东西少？既能上手试验，还能试吃？最后买东西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份额？”

　　“他们参观的福利凭什么这么好？”

　　洪师傅温声解释道，“你们都是知识青年，我们工厂对你们的期望比较高，所以给你们跟其他人的考核内容是不一样的。”

　　“我不要不一样！我跟他们一样！”女青年伸手指着旁边大队上的队员。

　　洪师傅歉意道，“这个暂时是没办法更改的，不过我可以帮你把意见记录下来，等下次考核的时候进行调整。”

　　女同志当即道，“我要举报你们招工不公平！”

　　洪师傅脸色一变。

　　其他人也跟着对她投去异样的目光。

　　但这位站在真空地带的女同志毫不畏惧，“除非你给我合适的理由，不然我不接受我跟他们不一样。”

　　洪师傅尽量维持着客气，“稍等一下，我去请示一下人事主任。”

　　她说着看了眼河东大队其他知青，对着身旁带着白色袖套的师傅耳语几句，才转身离开。

　　女知青还在炫耀，“看吧，我就说咱们应该争取的。”

　　说罢还朝宋满冬的方向看了眼，“便宜你们这些软脚虾了，遇见不公平的事情都不敢站出来抗争。”

　　宋满冬不想沾染上他们。

　　耐不住陆许山好奇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不公平？”

　　女同志白他一眼，“笨死了。”

　　但她还是不竭余力的表现起了自己，“同样是来考核做食品厂工人的，内容不一样，就是区别对待！”

　　“他们福利那么好，肯定是故意敷衍咱们的！”

　　陆许山听着，“但是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啊。”

　　“他们上手不是干活么？干活给点儿试吃的没问题吧？咱们也没干活啊。”

　　女同志叉腰，“那算什么干活？摸下机器而已，谁不会摸？几秒钟的事儿。”

　　“不管是吃亏还是享福，反正都应该一模一样对我们。”

　　“同志，你说的很对，是我们做的不好。”一道干脆利落的女声出来。

　　女知青一脸欣喜。

　　宋满冬却蹙眉。

　　张兴旺震惊，“没想到河西大队的知青还有能干的时候。”

　　“不是。”宋满冬摇摇头，她跟张兴旺确认，“你们跟其他大队的人都是一样的参观流程对比？”

　　张兴旺点头，又补充道，“跟县城里的报名的人也一样，我们队伍里有两个是怀安县的人。”

　　宋满冬心底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食品厂招知青可能招进来不是做普通工人的。

　　走在洪师傅身前的女人挽起头发，一丝不苟，她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笑，对河西大队的女知青介绍道，“你好，我是负责招工安排的人事部干事，我姓王。”

　　她又对其他人点头致意，示意大家继续买东西，叫河西大队的女知青，“麻烦你移步到这边，我仔细解释一下情况。”

　　女知青不动，“你先把问题给我解决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想着别人不关注，就我们几个人好糊弄是吧？”

　　王干事笑了下，“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怕耽搁到其他人买点心和有序离开。”

　　女知青板着脸，“耽搁他们的人是你，不是我，你现在把不公平对待我们的事情解决了，不就完了？”

　　“行。”王干事顷刻间做了决定，“我刚刚有了解过，我们洪师傅已经对你们多次表示过了，我们食品厂对你们知青有很大期许。”

　　“所以这次招工面向知青的两个岗位是食品厂研发车间的位置。”

　　人群中发出哗然声，连抗议的女知青也是一愣。

　　刚才的参观已经叫他们了解了研发车间是什么样的地位。

　　洪师傅介绍过，研发车间主要负责学习和研发，有新品推出，负责的师傅就可以在梧桐树上挂起自己的专属牌子，还可以拿到丰厚的奖金。

　　而学习则是从怀安县出发，到全国各大知名工厂学习交流，基本上每年都会组织两到三次这样的出行。

　　今年夏天去的是北京、山西、湖北。

　　听说不是普通工人，女知青便不再抗议了，嘀咕起来，“你们怎么不早说？”

　　王干事笑笑，“毕竟研发人员需要很强的观察能力和学习能力。”

　　“不过刚刚你的提议给了我们当头棒喝，我们确实太想当然了。”

　　“所以再来之前，我已经向上级反映和请示过了，最后的决定是带所有的知青重新参观一遍。”

　　女知青摆手，“不用了。”

　　“用的。”王干事坚持，“我们会把知青和其他所有来工厂参加考核的人视为同等。”

　　“一样参观流程，也一样录用后从普通工人做起。”

　　女知青反应过来，“不是说了我们考进来做研发？你们怎么出尔反尔？”

　　王干事反问她，“这不是你想要的公平么？”

　　“还是这位……王希娜同志，公平有什么不好的？还是你想搞特殊？”

　　王希娜哑口无言。

　　这会儿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凭什么知青就有优待？就应该跟我们一样！”

　　“知青就不应该来参加招工，占了我们的名额。”

　　哄闹声中，王希娜和河西大队其他知青灰溜溜的跟在洪师傅身后进行二轮参观。

　　洪师傅客客气气的带着她们参观完，送到门口后，把她们填过的纸张交给了门口青年男人。

　　男人接过来翻了一遍，惊讶的看看他们。

　　“本轮一十六人，初审通过五人，宋满冬、陆许山、张来峰……”

　　河西大队的知青一个没录。

　　“凭什么我们初审没过？”王希娜的头又昂了起来，“一个也没过？你是不是看错了？还是你们搞私人恩怨的一套？”

　　“王希娜同志，你确实不适合我们食品厂，而且你的同伴也不太适合。”

　　去而复返的洪师傅，手里提着一袋点心和两瓶罐头，“不是你们不够优秀，是不适合。”

　　“我们第一食品厂不止是食品第一，氛围也追求第一好，像你这样的，我们是不敢收进来的。”

　　洪师傅这会儿不见了客气，直白道，“你本次考核的情况我们都是记录下来了的，要是不满意可以去举报。”

　　王希娜自然是不服气的，“真没眼光，你们给我等着！”

　　她带着河西大队的知青气冲冲的离开了。

　　宋满冬心底松了口气，对食品厂的好感却更上一层。

　　不招这样的麻烦精真是太好了！

　　不是说王希娜有多坏，只是像他们这样的人比纯粹的恶人还可怕。

　　至于从研发工人掉到普通工人，宋满冬虽然有些遗憾，但跟有可能和王希娜这样的人共事相比，这点儿变化差距微不足道。

　　看他们离开，宋满冬叫上陆许山准备走。

　　洪师傅却也叫住了陆许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嗓音带笑，“谢谢你对我们工厂提的意见。这两个罐头是我自己换的，应该够你吃了吧？”

　　“所以，”姚娉婷惊讶的围着他打量，“陆许山，你到底写了什么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