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酒醉
自喝下那碗安胎药, 崔幼柠身上几乎一点不适都没了,便又开始出门赏雪景。
玄阴宗很大,弟子有两千之众, 有男有女, 都是年轻人,见沈矜日日陪在她身侧,就想当然地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沈矜的。有胆子大些的, 笑眯眯凑上来喊了她一句“宗主夫人”, 她还没说什么,沈矜就已冷声开口训斥那个弟子。
许是寒风刮得厉害, 沈矜说话时耳尖格外红, 声音被风一吹,听起来也有些发颤。
骂走那个弟子后, 沈矜便沉默下来,低垂着眼帘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没多久就告辞去了藏经阁。
一只雪兔从荒草丛里跳出来, 崔幼柠见了不由惊喜地“咦”了声, 奈何大着肚子跑不快, 婢女又不会武,沈矜也已走了,只得遗憾作罢。
两个婢女默契地对视一眼, 一个扶着崔幼柠回屋,另一个则找了个由头离开, 去往藏经阁寻宗主。
在藏经阁外头守着的弟子一听是崔幼柠身边伺候的人过来找宗主,半瞬也不敢耽搁, 立时进去通禀。
沈矜从门内大步出来,声音细听之下有些发紧:“出什么事了?”
“宗主安心, 姑娘无事。”婢女恭顺垂眼,“只是方才姑娘见草丛里窜出来一只雪兔,十分喜欢,但没逮着,瞧上去有些失落。”
沈矜心头稍松,旋即蹙了蹙眉:“兔子?她想吃兔肉了?”
“……”婢女嘴角抽了抽,“奴婢拙见,姑娘应只是觉得兔子漂亮,想抓来好生养着。”
沈矜静了片刻,声音轻了些:“好,我知道了。”
婢女听罢行礼告退。
沈矜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尔后抬步走到方才崔幼柠赏景的地方,从上午找到傍晚,才终于在几十丈开外的林子里逮到那只雪兔。
雪兔身上有些脏,沈矜忍着嫌弃抱回去洗了洗,再将它放在炭炉前烘干,然后抱着干净的兔子出了门,没走几步便看见门前开的那一簇簇浅粉花朵。
他怔了怔,当即停下脚步,垂眸与怀中通身雪白的兔子无声对视片刻,忽地转身回了屋。
半个时辰后,沈矜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只粉毛兔子,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他定是疯了才会用粉胭脂为兔子这身白毛染色,如今该怎么送出去?天底下哪有浅粉色的兔子?
小兔子站在书案上朝他噔噔噔地直跺脚,嘴里发出奶凶奶凶的声音。
沈矜默了默,安慰道:“等明年换毛应该就会变回来了。”
不知这小兔子是不是听懂了,顿时气得浑身的粉毛都竖了起来。
沈矜怔然看着眼前不停蹬着小短腿的炸毛兔子,恍惚间竟将兔子看成了一个委屈又气愤地噙着眼泪与他拌嘴的稚女。
阵阵酸楚从心底蔓延开来,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他抱起粉兔走出竹林,来到崔幼柠门前,在风雪之中站了许久,才终于迈步进去。
崔幼柠看到沈矜放在自己面前的兔子后沉默了须臾,脸色复杂地问他:“粉色的?”
沈矜强作镇定地点头:“嗯。”
崔幼柠脸色更复杂了些:“生下来就长这样?”
沈矜嘴硬道:“嗯。”
崔幼柠静了静,幽幽开口:“那它为何一直朝你跺脚?”
沈矜:“……”
崔幼柠看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男人,忽地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越笑越欢。
沈矜额间青筋跳了两跳,沉声道:“别笑了。”
崔幼柠闻言恐他恼羞成怒,努力想要憋回去,可越看那只不停噔噔噔跺脚的粉毛兔子越忍不住,终是再次哈哈大笑。
沈矜又听她笑了好一会儿,木着脸问:“笑够了没有?”
崔幼柠摇了摇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杏眼弯成月牙儿,俏脸晕开薄薄一层绯色,本就娇美的面容愈发明艳动人。
沈矜见状第三次出言制止:“好了,别笑了。”可这回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看着笑得仰倒的崔幼柠和自己的犯蠢之作,终是不受控制地扬起了嘴角,也跟着笑了出来。
两人一坐一立,双双笑得直不起腰,肩膀一下下耸动着,久久都停不下来。
后头站着的婢女看着满眼都是笑意的宗主,不禁愣了愣。
进玄阴宗数年,她俩见过宗主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却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怀,笑声清朗,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眸晶亮得吓人。
“我不行了,不笑了不笑了!”崔幼柠笑到没力气,摆了摆手示意停下,尔后将粉兔抱入怀中,带着残存的笑意开口说道,“其实还是染得挺好看的,多谢你。”
沈矜应是会作画,调的浅粉与宗门里开的花颜色相近,瞧上去极好看,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且他给兔子上色时并非全染,而是在兔背、肚子、长耳和兔爪处留了些许白色,两色交界处渐变晕染,因而这兔子看起来是真的很可爱。
崔幼柠叫婢女去膳堂要了些胡萝卜,用吃食将处在暴躁边缘的粉兔哄好。
沈矜坐在一旁看崔幼柠喂兔子,望见她眉眼里对粉兔真真切切的喜爱,悄悄弯了弯唇角。
崔幼柠瞧了沈矜一眼,目光落在他眉心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上,犹豫片刻,轻声道:“有句话我想问很久了。”
沈矜一直看着她,自然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何处,闻言喉结滚了滚:“你问。”
“我依稀记得你少时是与你妹妹一样在眉心处长了颗红痣的,现在怎么没了?还多了块疤。”崔幼柠皱着眉猜测,“是不小心伤着了吗?”
沈矜许久都没回答。
崔幼柠见状有些忐忑,正想岔开话题,却听他哑声道:“是我自己剜去的。”
“你自己?”她闻言震惊不已,连兔子都忘了喂,“为何?那颗痣多好看呀,剜掉做什么?不疼么?”
沈矜不知该如何作答。
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当初蠢到将她退掉那门娃娃亲时随口说的理由当了真,以为她真的是因那颗眉心痣才不喜自己,所以偷偷用匕首连痣带肉剜了下来?
他后来才知,那时小小年纪的崔幼柠是怕一辈子都被他欺负嘲笑才吵着闹着退了亲,但又不愿向长辈告状,故而胡诌了那几句话:“沈矜本就长得漂亮,眉心还长了颗朱砂痣,瞧上去比我还像个小女娘,所以我不想嫁。”
而崔幼柠此刻又明明白白地跟他说,那颗朱砂痣很好看。
沈矜喉咙一哽,眼眶渐渐泛红,良久,淡淡道:“一颗痣而已,剜掉便剜掉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浑然不在意。
崔幼柠心觉有异,但到底与他只是多年未见的少时玩伴,且那时还日日拌嘴打架,情谊并不深厚,不便多问,于是只笑着换了话头:“明天就是除夕了,今日我瞧见玄阴宗的弟子们都在挂红灯笼。”
听她提起除夕,沈矜心中愈发闷堵。
从崔幼柠被带回玄阴宗的第二日开始,沈矜便吩咐婢女照着妹妹开的散瘀方子每天熬药给她服下。若无意外,过完春节她便会恢复记忆。
最后两日了。
沈矜闭了闭眼,掩下眸底翻涌的难过。
一日的时间很快过去。除夕夜里玄阴宗的弟子齐聚大堂,崔幼柠则窝在屋中与两个婢女一起吃菜闲聊。
才刚吃没多久,门口便传来动静。
崔幼柠抬眸一看,见本该高坐大堂上首接受玄阴宗弟子恭贺的沈矜过来了她这里,却并不惊讶。
她勉强算是沈矜的旧友,沈矜不忍见她怀着孕孤零零地在这儿过年,特意过来作陪,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笑着邀沈矜坐下,让婢女在对面添一副碗筷。
粉兔一见沈矜就又开始炸毛跺脚。崔幼柠当即笑他:“这兔子恨上你了。”
沈矜却分不出心神去理会那只暴躁的兔子,目光凝在崔幼柠的娇颜上,久久都舍不得挪开。
崔幼柠拿起酒壶朝他晃了晃,笑着问道:“要喝酒么?”
沈矜将视线移至那壶酒上,拧着眉问:“你现下怀着孕,桌上怎么会有酒?”
两个婢女被他质问的语气吓得脸色煞白。崔幼柠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随即解释道:“我没喝。你是习武之人,我料想你应喜欢喝酒,所以才让两位姑娘备了一壶。”
“为我备的?”沈矜一怔,“你猜到我会来?”
崔幼柠点头。
沈矜胸腔里那颗心泡得酸酸胀胀,垂眸静了片刻,终是将那壶酒接了过来,倒了一杯昂首饮尽。
这酒并不烈,而是有些甜,只是远不及她的笑与声音。
沈矜明知酒水于自己与毒药无异,却仍是再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崔幼柠忙道:“别喝那么多,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沈矜于是依言夹菜入口。
崔幼柠见他贵为一门宗主,少时又是那般桀骜不驯的性子,如今瞧上去却比那只兔子还乖顺,不由有些想笑。
她与沈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沈矜在这期间饮了一杯又一杯酒。忽闻外头传来丝竹声,两人便停下来听了会儿。
沈矜望着她姣好的侧脸,轻声道:“你从前最喜弹筝,可还记得?”
崔幼柠闻言转回脑袋来,见他眼中有些许迷离醉意,笑着反问:“沈宗主是想听我弹筝,缅怀少时岁月?”
沈矜抿唇不语。
见他默认,崔幼柠细眉一挑:“我的一曲千金难求,宗主当真要听我弹筝?”
沈矜看她片刻,忽而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你随我来。”
崔幼柠不明所以,呆呆“哦”了一声,跟着沈矜往外走。
还没走出门,前面那醉酒的男人瞧见外面飘着的雪,立时停了下来,回头打量了她一遭,蹙着眉开口:“斗篷。”
崔幼柠怔了怔。婢女已然颠颠地跑去寻了件浅粉色斗篷给她披上。
男人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她,这才满意地转身继续走。
崔幼柠跟着沈矜一路西行,进了竹林深处,再经过那一簇簇粉花,最终停在沈矜的院门前。
院子里建了一座阁楼,沈矜用玉钥开了门,带着崔幼柠进去。
崔幼柠进门后瞬间瞪大了杏目。
只因一楼的桌案椅凳、床榻柜架、屏风帘子都是金玉制成,架子上摆着许多玉器瓷器字画,随便一件都千金难买;二楼则摆了几十个紫檀木箱,每个里头装满了奇珍异宝。
沈矜想了想,低声道:“还有。”
还有?!
崔幼柠眼睁睁看着沈矜从身上摸出另一把玉钥来,开了地砖上的一道暗门,带着她进了地道。
这地道,竟是以夜明珠照亮的。
崔幼柠跟着沈矜进了一间暗室,里头也放着许多大檀木箱。她走过去打开了一个,见其内整整齐齐摆着的竟是一块块金子。
沈矜忽地在身后扯了扯她的斗篷。
崔幼柠回头看去,听见他对自己说:“伸手。”
她脑子仍处在震惊中,闻言呆呆依言照做。
沈矜垂下眼眸,轻轻将那两枚玉钥放在她手心里。
崔幼柠瞬间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夜明珠霜白的珠光之下,沈矜静静看她片刻,眉头微微拧起:“还不够吗?”
不是质问,而是疑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忐忑。
他又想了想,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低下头将腰间系着的那枚宗主令解了下来,也交到崔幼柠手里,然后继续瞧着崔幼柠,似是在说——“这样应该够了罢”。
崔幼柠看着掌中那块刻了“玄阴”二字的玉令,饶是她再不懂武林规矩,也能猜到这块令牌代表着什么。
她没来由地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动了动唇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矜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她开口,薄唇不安地抿起,想了又想,慢吞吞地将腰间别着的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取下来递向她,声音极轻:“只有这个了。”
崔幼柠喉咙哽了哽,猛地将玉钥和令牌都塞回他手里,挤出一个笑来:“我在屋里说的那句只是玩笑话。你与我相识多年,又救过我性命,莫说只听一曲,便是让我弹一宿也是可以的。”
沈矜垂眸看着手中这几件送出后又被还回来的东西,半晌都没说话。
即便神志被酒水侵蚀,反应也变得迟钝,但他仍能清晰感知到胸口传来的密密麻麻的疼意。
崔幼柠狠了狠心,抬步往外走,边走边道:“我们回去罢。”
沈矜站在原地静了须臾,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迎着风雪一路无言地走回了那间屋子。崔幼柠让婢女去取一把筝过来,揉了揉有些发僵的手,抬眸问沈矜:“想听什么曲子?”
沈矜薄唇翕动:“都可以。”
崔幼柠思虑片刻,让婢女退下。
屋中只余自己和沈矜两个人,她望着窗边坐着的那个容颜绝世的绯衣郎君,抬手抚筝拂弦。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
沈矜看着崔幼柠,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知道了。
她终是知道了。
崔幼柠垂下眼帘,筝音未绝,从屋内传至屋外。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折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①
门外,两个婢女被黑衣侍卫以剑抵颈并死死捂住嘴,眼睛里都是惊恐。
数千官兵将玄阴宗包围,为首那人身穿玄色战袍立于风雪之中,此刻正凝神听着屋里传出的筝音。
站在他身侧的孟怀辞提着一颗心跟着听了许久,直至听见这支曲子弹了三遍,每每到“还君明珠双泪垂”便停下,这才放下心来。
屋内的沈矜听出崔幼柠三回都将最后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略过不弹,阵阵痛苦与绝望顿如海浪般狂涌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她在出嫁后才知晓他的情意,对他心存感激,却并不觉遗憾惋惜。
不是为了守节,而是因为她爱她的丈夫。
筝音停止,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屋中却没静太久,只须臾,外头便响起了敲门声。
沈矜皱了皱眉:“谁?”
那人闻言动作稍顿,却没回应,只继续敲着。
沈矜半醉着起身去开门,看清敲门人面容的那一瞬,顿时凝固成一尊玉塑。
宁云简淡淡瞧他一眼,将目光移到筝前坐着的崔幼柠身上,眼神霎时柔和了下来,打量了她一遭,确认她安然无恙,小脸还稍稍养圆了些,方将视线再度移到沈矜面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追责,只语气平静地开口:“多谢沈宗主救朕妻子性命。朕今夜着急接吾妻归家,没来得及备礼,他日必着人送上厚礼致谢。”
沈矜醉意散了大半,难以置信地问他:“不过十五六日,陛下是如何赶回京城的?”
无论怎么算,宁云简都起码还要五日后才能赶到这里。
宁云简不眠不休策马多日,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身上也疲累至极,此刻是硬扛着才未倒下,实在没有心力向一个外人解释自己是如何不要命地将原本最少需十日才能走完的行程生生压缩成五日的。
他看向崔幼柠,轻声道:“阿柠,同我回家可好?”
崔幼柠抬眸与他对视片刻,虽记忆未全然恢复,却也知晓这是自己的夫君,闻言点了点头,起身向沈矜颔首一礼:“多谢宗主这十余日的盛情款待。”
沈矜只觉胸口仿若被这句话凿出一个大洞,屋外的风雪呼啸着进入他体内,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他动了动苍白的唇瓣,声音哑得不像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夜里山路难行,明早再走罢。”
“马车就停在屋外。”宁云简薄唇轻启,“回宫一路上的雪也都被扫净了。”
阿柠是他的妻子,这种事情,他自然都考虑到了。
皇帝已然将话说到这地步,沈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崔幼柠牵走。
门外马车渐渐远去,屋中重又静了下来。
这屋子里还能闻见她留下的浅香,她却已不在了。
沈矜怔怔站了片刻,转身走到崔幼柠搭的兔窝前,缓缓蹲了下来,看着面前这只又开始跺脚的粉兔,自言自语般轻轻道:“那个人一来,她便再也看不见你了。”
他盯着粉兔出了会儿神,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走回桌边坐下,为自己倒酒。
饮了不知多少杯,沈矜的神志愈发不清楚,头也晕得厉害,恍惚间好似听见一道推门声。
来人披着浅粉色斗篷,娇俏得好似寒冬盛放的牡丹花,一步步走近,微微俯身凑到他面前,盯着他瞧。
沈矜愣愣与她对视。
她不虞道:“我失了记忆,不记得你喝了酒后手臂便会长红点,难道你自己也不记得么?为何还要喝酒?”
沈矜捏紧酒盏低下头:“你不是要跟他走?还回来这里做什么?”
她挑着细眉反问:“不想我回来?那我走了。”说完便直起上身似要离去。
沈矜顿如被匕首剜心,疼得几欲死去,立时站起来攥住她的手:“别走,别走。”
“好,我不走。”她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似嗔非嗔,“那话本也是你写的对不对?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哪有你这样傻的人?”
沈矜哽咽:“可你……只喜欢他,我告诉你,也只会叫你为难愧疚。”
她认真道:“但这一世是你拼命为我求来的呀,我怎能用你辛辛苦苦为我求的来生与别人在一起?”
沈矜心底顿时浮起丝丝希望与欢喜,却仍有些不敢相信:“但你刚刚……弹筝拒了我的心意。”
“那是骗你的。”她眉眼弯弯,“就好似少时我撒谎说退你亲事是因为你的眉心痣,还有方才我不是也逗你说我的一首筝曲千金难求么?都是骗你的。你少时还总笑我笨,却比我还蠢,每次都信了我的谎话。”
沈矜眼眶发红:“那他呢?你真能舍得他?”
“为何舍不得?”她挑起细眉,“我都已与他和离了,届时孩儿生下来交给他养,我与你成亲。只是孩儿到底是我亲生,我舍不下,每月要进宫瞧上一回。你介意么?”
自然不介意,只是……
沈矜艰难道:“他肯与你和离?”
“当然肯。”她点了点头,“他是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强留我在宫里?”
沈矜定定看她片刻,醉意渐渐散去,神志重归清明,缓缓松开攥住她的那只手。
松手的下一瞬,面前的娇俏女子化为泡影,消散在寒风中。
沈矜垂下眼帘。
宁云简爱崔幼柠如命。若要他答应和离,要么是他快死了,不愿耽误崔幼柠一生;要么是崔幼柠不喜欢他了,要死要活地执意离开。
除却这两个原因,宁云简便绝不会放她走。
空****的屋子里,沈矜轻轻自嘲一笑。
他究竟在奢望些什么?
*
马车中,宁云简正蹙着眉检查崔幼柠脑后的伤处。
“被砸出的大包早就消下去了,现下瞧不出来了。”崔幼柠温声道。
宁云简沉默一瞬,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有哪里难受吗?”
崔幼柠摇头:“没了,我很好。”
宁云简凝望着她的面容,声音哑了些:“当真忘了朕?”
“的确忘了。”崔幼柠安慰他,“但我天天都在喝药,过两日脑瘀散了便能记起你了。”
她怀着孕,沈念写方时便选了最温和的那几味药,且用量减半,所以需要半月才能散去。
宁云简忽地笑了笑,眼角却是红的:“你不记得我,还问都不问就答应跟我走?”
崔幼柠微昂俏脸看着他:“虽不记得了,但你一出现在那里,我心里就很欢喜,所以就知道你定是我夫君了。”
宁云简闻言眼角绯色更深了些,想拥她入怀,但自己从南境到京城赶了多日的路,身上全是风雪留下的痕迹,衣裳也没来得及换,还是湿冷的,只好生生忍住。
崔幼柠看着他被冻烂了的双手、眼里的血丝和眼下的乌青,蹙眉道:“何需急着回来?等雪天过去了再来找我也不迟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宁云简垂眸听她责备,任她捧起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
马车出了宗门,驶向城中。
入城门没多久,外头忽地响起烟花声。第一道落下,城中各处的百姓都陆陆续续放起烟花炮仗来。
崔幼柠掀帘瞧了会儿外头热闹又喜庆的景象,回头用那双亮晶晶的杏目看向宁云简:“夫君,新年到啦!”
“嗯。”宁云简喉结滚了滚,眸中盛满温柔情意,掏出一个红封递给她,“愿阿柠新岁平安,岁岁喜乐。”
崔幼柠愣愣接过来:“小孩子才要红封,你给我做什么?”
“去年也给了的。”宁云简抬了抬下巴,“拆开看看。”
崔幼柠依言撕开封口,低头看去,却见里头装的竟是两条小虫,还有一页薄薄的纸。
她没管那张纸,气得当即踹了宁云简一脚:“你要送就送些好的,给我两条虫子算怎么回事!”
“天地良心。”宁云简往后一靠,弯唇叫屈,“朕的两个私库密钥都给了你,攒的数万两俸禄和各地献上的宝物也都在宫中。朕自南境回来,哪有银钱送你新年礼?总不能管手底下的将军借罢?”
崔幼柠噎了噎:“那便不送就好了。”
“这可是朕向沈不屈的老恩师求来的良蛊,可将阿柠怀胎分娩之痛移至朕身上。”宁云简说到此处声音放轻了些,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阿柠可知晓,朕求到此物时有多欢喜?”
他在南境打仗时救下一个将要产子的妇人,在隔壁营帐听见那女子痛苦的喊声,持续了一日一夜。
在那之后他接连多日都睡不着,便抽出时间去了趟深山,把正在闭关的沈不屈拎了出来。
沈不屈那时气得骂骂咧咧了好半天,最终无奈道,他师姐曹蛊医或许会有办法,但曹蛊医早几年便出门寻女去了,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便将他带去找同样在闭关的老恩师。
老人家的脾气比沈不屈还暴躁,乍然被人打扰,气得破口大骂。
宁云简便承诺让老人家唯一的孙子几年后入京,届时与太子一同拜师,做同门师兄弟。
老人家闻言怒意猛地一滞,终是答应了下来,
他那孙儿生来聪颖,颇有天赋,若能跟着太子三师学,定能一路青云直上,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他是不喜权贵,但总要为孙儿打算。
老人家废了两日制出这种良蛊,又依着宁云简的话,写了张妇人产子后的调养方子。
他写的方子,自是比太医院写的效果好上十倍百倍。
崔幼柠听宁云简解释完,蹙着眉道:“可你不是还要回南境打仗么?若扛着我身上的疼和敌人厮杀,也太危险了些。”
“你寻常时的疼放在朕身上并不算什么。”宁云简出言安慰她,“唯一难熬些的就是分娩之时,但那时候朕都已回宫了,所以不会出什么事的。”
宁云简在战场上时常要带伤杀敌,先前又被噬心蛊折磨过,故而十分能忍痛。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恐惹崔幼柠难过,他便没有提。
崔幼柠低着头:“我其实可以自己扛的。你若出了什么事,我……”
“绝不会有事。”宁云简用力揉了揉她雪嫩的脸蛋,“是朕碰了你,是朕让你怀的孩子,便该由朕担着这份疼。总不能朕舒服了,却叫你受苦。”
“……”崔幼柠红着俏脸挣开他的手,“一个皇帝,尽说些混账话。”
宁云简望着她的娇颜,喉结耸动一瞬,但到底忍了下来。
两人回到宫中,宁云简召院首进来为崔幼柠把脉。
虽沈矜不会害崔幼柠,但宁云简不敢赌,定要亲耳听见院首说她无事才能放心。
院首大人把脉得越久,眉头皱得越深。
宁云简见状脸色沉了沉:“怎么了?”
院首起身行礼:“陛下,娘娘体内恐有一条蛊虫。”
“蛊虫?”宁云简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什么蛊?能不能取出来?”
“陛下莫忧,这条蛊虫无毒,应是良蛊。”院首忙道,“只是不知是何效用,臣这就为娘娘取出来。”
“慢着,先别取。”宁云简静了片刻,将目光移向崔幼柠,轻轻问她,“你在玄阴宗时,除了散脑瘀的药,可还喝过别的什么?”
崔幼柠想了想:“还有一碗安胎药。我有一阵子孕吐不止、浑身酸痛,喝完后我就……”
说到这里,她蓦地停了下来,怔怔看着宁云简。
宁云简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朕再去一趟玄阴宗。”
崔幼柠张了张口:“明日去罢,你好歹歇一歇。”
“朕不敢让不明效用的蛊虫在你体内多呆,亦不敢擅自取出,总得尽快问清楚才能放心。”宁云简为她卸下珠钗,看着她披散开来的如瀑青丝柔声道,“很晚了,你去**躺着,不必等朕。”
崔幼柠低垂眼帘,点了点头。
宁云简坐上马车出了宫门,废了一个时辰到了玄阴宗。
玄阴宗的弟子见皇帝去而复返,不由心下暗惊,当即跪地行礼。
沈矜仍在方才那间屋子里,怀里抱着一只粉兔,瞧上去似醉非醉,见宁云简进门,并没有起身行礼,而是淡淡地瞧着他。
宁云简并未介意他的大不敬,望向他的眼神也是淡然无波的,开门见山道:“你给阿柠下了什么蛊?”
沈矜眸光动了动,既觉意外,又觉理所应当,既觉失落,又觉庆幸。
宁云简若发现不了,真让他成功代替崔幼柠承受分娩之痛,那他才该担心害怕。
只是他没想到,宁云简会发现得这么快,就像他也没想到宁云简竟能提前五日赶到这里将崔幼柠接回去。
崔幼柠挑夫君的眼光,着实不错。
宁云简见他未答,索性直接问道:“是不是转移痛楚的蛊?”
沈矜回过神,点了点头:“对。”
宁云简默了须臾,没再多言,转身往外走。
“你要将那条蛊虫取出来吗?”沈矜猛地站了起来,“那她……”
“朕自有打算,不劳沈宗主操心。”帝王长身玉立,朝他微微偏过半张俊脸来,“她是朕的妻子,朕对她的在意疼惜,并不输于你。”
“沈宗主多番相救之情,朕感怀在心,愿赐下丹书铁券,保你沈氏一族世代安然无虞。”宁云简话音稍顿,声音冷了些,“但沈宗主若还想要别的,朕就只能做一回恩将仇报的小人了。”
沈矜闻言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狗皇帝”。
宁云简不再多耽搁,迈步出了门,乘马车下山回宫。
第二日,宁云简挑了个崔幼柠半点都不难受的时辰,命院首将她体内的蛊虫取了出来,又喂她喝下一碗加了沈不屈老恩师所制蛊虫的安胎药,自己则将母蛊种在身上。
宁云简歇了一日便又带着人策马回了南境。
此番是谢溪得到消息后赶去南境暂时顶替宁云简的主帅之位,他回京前虽已将军情和策略一一同谢溪说清,但谢溪到底身子还未彻底养好,这场战役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他必须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阿柠与大昭,他都要好好守护。
崔幼柠日日在宫里与栩儿和女影卫笑闹,宋清音时常来瞧她。
天渐渐暖和了起来,崔幼柠不经意间看见嫂嫂低头时后颈深处有块粉痕,不由暗骂兄长混账。
四月底,宁云简率军大胜归来,百姓夹道欢呼。
崔幼柠身子重,没有去迎他,只在紫宸殿等着他回来。
她并没有等多久,因为宁云简假装没看见那一群穿着官袍在宫门外跪地恭迎他的朝臣,直接策马进了皇宫。
外头一阵请安声响起,崔幼柠抬起眼眸,还没等看清,就已被人抱了起来。
抱她的人墨发金冠、身穿盔甲,眉眼里都是思念和欢喜:“阿柠,朕回来了。”
崔幼柠圈着宁云简脖子贴了上去,才将碰到他的胸膛,便感觉到自己被抵。
见她忿然看着自己,宁云简哑声道:“朕终归是个男人,阿柠总得容朕存些人欲。”
但宁云简到底没舍得对她做什么,连亲吻都极温柔而小心翼翼。
五月廿六,宫中初荷绽放之时,崔幼柠终于发动了。
整个太医院和女医堂都在紫宸殿外候着。宁云简陪在崔幼柠身侧,紧握着她的手轻轻哄她。
因着那条蛊虫的缘故,崔幼柠此番生子几乎感觉不到疼意,用力时轻松许多。
宁云简额上沁着冷汗,嘴唇有些发白,感受着身上撕裂般的疼意,在心中万分庆幸地想着,还好这世上有这种蛊虫,不然阿柠也太遭罪了些。
旋即又想着,不若下一道圣旨,命天下所有丈夫在妻子生产时都种下此蛊,蛊虫所需的费用从国库里出。
宁云简正在思忖着此事是否可行,忽闻一声啼哭,心神巨震,当即偏头看去,见嬷嬷正将一个婴儿放入襁褓之中,扒开瞧了瞧,无比喜庆地开口:“陛下,娘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崔幼柠立时抬起头来,急声道:“抱来我瞧瞧。”
嬷嬷笑着将小皇子放崔幼柠怀里。崔幼柠抱着这小小软软的娃娃,杏目温柔似水:“长得真好看,以后定会是个俊俏郎君。既在夏日出生,你便叫宁濯了。”
宁云简眼眶微红,轻轻拥住她和儿子,克制着情绪开口:“多谢你,阿柠。”
予他情爱,让他圆满。
崔幼柠将孩儿递给他:“你要不要抱一抱?”
宁云简低眸看了儿子一眼,果断道:“不要。”
“……”
“他自有整个紫宸殿的宫人抱。”宁云简将崔幼柠拥紧了些,“朕只想抱你。”
*
这儿子有些古怪,不肯喝奶。
听乳母说,每每她想掀衣喂小皇子时,小皇子便紧紧闭眼闭嘴。
崔幼柠本是要吃下乳之物的,听后便不喝了,让乳母将孩子抱来,自己亲自喂他。
没成想这小家伙抗拒更甚,眼睛一直闭着,死活不肯张嘴,掰都掰不开。
崔幼柠无奈,只得让乳母挤到碗中,用小勺喂给孩子喝。
夜里崔幼柠哼曲哄小宁濯睡觉。儿子睁着那双乌亮的眼睛安安静静瞧着她,许久都没舍得眨眼。
崔幼柠杏眼弯了弯。
抛开喝奶一事不提,这儿子也太好养了些,从不哭不闹,又乖又漂亮,难怪宫人都喜欢得不得了。
就是不大爱笑,不管怎么逗都没用,而且不大喜欢旁人摸他小脸。
宁云简从浴房出来,将崔幼柠怀里的娃娃抱过来放旁边的小**,俯身扶着她的腰便要吻上去。
崔幼柠以手抵着他的肩,红着俏脸提醒:“儿子还在呢!”
“他才两个月大,能知道什么?”宁云简低头埋入崔幼柠的颈侧,嗅着妻子身上的浅香,哑声道,“何况朕只亲一亲你,又不做什么。”
即便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碰阿柠。
况且虽产子两月后夫妻就可以同房,但他想让阿柠再调养一个月,自然不会在此时碰她。
“好阿柠,好娘子,朕憋了十来个月,难受得紧。”宁云简吻着她的粉颈,恬不知耻道:“容朕亲一亲可好?”
崔幼柠许久未被他这样亲吻,身子顿时软了半边,无力再将他推开。
小夫妻正要交颈温存,小床里的儿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崔幼柠被儿子这声嚎吓得一抖,猛地将宁云简推开。
宁云简难受得要命,眉心跳了两跳,起身去瞧自己的好儿子到底怎么了。
虽他嘴上说不愿抱儿子,但只有自己和崔幼柠在时,即便是在批奏折也会将孩子抱过来,免得累着他的阿柠。
宁云简抱起小宁濯轻声哄着,但这儿子不知为何竟哭得更响了。
崔幼柠朝他伸手:“我来试试。”
儿子回头瞧了她一眼,然后把小脸转了回去,哭得愈发大声。
“……”崔幼柠无奈道,“那就让嬷嬷抱他出去哄哄罢。”
话音落下,小宁濯的哭声瞬间止住。
宁云简气笑了:“就这么不待见你爹娘?”
小宁濯闻言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无声与他对视。
嬷嬷被唤进来将小宁濯抱走了,殿内只余崔幼柠与宁云简两人。
宁云简再也忍不住,将妻子覆在身下,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崔幼柠被宁云简隔着衣料磨到失神,随后听见上首之人沉哑的声音:“阿柠也想了,是不是?”
她咬着唇不肯答。
此后宁云简生生忍了一个月,三十日一过,他便将儿子扔给嬷嬷,命所有宫人退下,抱着崔幼柠入了芙蓉帐。
崔幼柠承着他铺天盖地的吻,又羞又气地拍他肩膀:“何必这么急!”
自她被把出喜脉至今,宁云简整整十一个月都未曾碰过她,当了近一年的素和尚,此刻连半瞬都忍不得,却恐伤着她,耐着性子让她软了身子方抵入。
宁云简瞬间低吟一声,只觉妻子如今比之先前更令他难以自持。
崔幼柠的身段更婀娜了些,浑身玉肤软得不可思议,令人触之生叹。
宁云简欲罢不能,眼眸都染上赤色,尤其崔幼柠此刻的声音好听得要命,他只想让她再大声些。
情浓之时,他拥着崔幼柠痴迷地吻她,喃喃道:“阿柠,朕真的爱你。”
崔幼柠别开脸不敢瞧他:“这话你已说了许多遍,我听得有些腻了。”
宁云简眼眸骤然变得幽深,稍稍起来些,将她的腿别至腰侧,声音微颤低哑:“那就做些不腻的。”
这种事,一世都不会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