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四天都是暴雨。
朱道枫想走都走不了,多数航班已取消。电视里说是五十年难遇的洪灾,县城的许多地方已经被洪水淹没,市区好点,可一些老城区也泡在了水里。城外的河堤也已岌岌可危,随时都有溃堤的可能,周边的老百姓已经陆续在疏散,一时间人心惶惶,城市的上空阴云密布。
不过今天的天气好像突然转晴了,早上起来看到了久违的太阳,街道被昨夜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整个城市又活了起来。可是天气预报说傍晚还有更大的暴雨,劝市民尽量减少外出,尤其是接近河堤的郊外不要去。
朱道枫接到牧文的电话时正是中午,他刚刚从梓园出来,不,现在应该叫青少年活动中心了,四周年庆很热闹,他本不愿再踏足这里,但盛情难却还是去了。一走进去到处都悬挂着彩旗气球,还有横幅,每个人都对他报以热烈掌声,因为他是到场最尊贵的嘉宾,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捐献的。花园里的泳池和网球场都保留着,一楼的大客厅则改成了排练室,好像是练芭蕾的,一群可爱的“小天鹅”在老师的带领下翩翩起舞。朱道枫发表讲话后直接上二楼,楼道口的第二个房间就是幽兰的卧室,现在改成了绘画室,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认真地埋头绘画,走进去,年轻的女老师马上拍拍手说:“小朋友们,你们看谁来了,是我们的朱伯伯,大家鼓掌欢迎!”
孩子们马上放下手里的彩笔拍起小手。全是可爱的笑脸。
“叫朱伯伯好。”
孩子们马上响应:“朱伯伯好。”
“小朋友们好!”朱道枫微笑着挥挥手,走过去看孩子们画画。再看看四周,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作品,五颜六色,质朴纯真。他一幅幅欣赏,驻足观赏,其实是想在这个房间内多待一会儿,虽然不可能还弥留着她的气息,但恍惚还有她的影子。
又到楼上看了看,他自己的卧室被改成了一个小型会议室,书房则成了阅览室,到处都是孩子们的笑脸,充满希望,不像从前空空荡荡,压抑而悲伤。一切都是陌生的,仿佛他从未来过这里。
幽兰啊……他在心底唤着她的名字。明天他就准备离开这里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的心又开始痛,黯然神伤,迅速离开了梓园。经过林荫道,他要司机把车开到道口等,自己走路过去。两边的树好像长大长粗了些,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下斑驳的日影,空气中弥漫着绿叶的味道,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四周忽然变得宁静,他知道——流逝的岁月真的与现在一刀两断了,爱恨也好,恩仇也罢,和他的人一样都停留在过去,只能当自己已经死了,不这样想他怕自己走不出这林荫道。
“唉……”
她的叹息。
这一次他没有惊讶。轻轻地睁开眼睛。唯恐吓走她。也许是阳光太刺眼,明明是绿意盎然的春天,不知怎么满眼都是璀璨的金黄,时光又交错了,竟到了秋天。落叶纷飞,秋风萧瑟,一个黑衣女子,长发翻飞,蒙着面纱,宛如从画中走了过来,“幽兰……”他快步走向她,恨不得一步就跨过去,可是到了面前,那女子看都不看他,低头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一辆公共汽车缓缓驶来,车上传来电子报站声:“梓园路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了,这是现在。他跨不进过去,还停留在现在,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哪里有璀璨的秋天?
手机响了。牧文打来的。声音很急。
“威廉,你知不知道秦川在哪?”
“……秦川?不知道。”刚从时光交错中走来,他感觉很虚弱。
“这小子跑哪去了,都失踪好几天了。”
“怎么了?”
“幽兰的书稿发现了线索,警察在找他,可是联系不上,出版社说他已经四天没上班了,手机打不通,打怡园的电话也没人接,我们都很担心他,怕他出什么事呢,幽兰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
“我……不知道他在哪。”
“哦,这样,我准备去趟怡园,看看他是不是躲在那里不出来,不过我的车坏了,把你的车借我用用?”
“还是我去吧,反正我也想去趟那里。”朱道枫拿着手机走在春天的风里,“明天我就回香港了,以后……”
“明天就走?”
“嗯。”
“不能再留两天吗?我们正商量着把人凑齐了好好聚一次呢。”
“不了,父亲还在香港那边等我。”
“哦,这样……”
“以后去香港,我来招待你们。”
牧文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有些伤感:“那是肯定的,咱们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当然,永远都是,到哪都是。”
“威廉,我们真是很舍不得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看开点,我会一直记着六君子的。”
“我们也都会记着。”
“那我先去了。”
“嗯,那你小心点,听说傍晚还有暴雨,”牧文在电话里很不放心,“巨石岛紧挨着水库大堤,尽量不要耽误时间,快去快回。”
朱道枫走出林荫道,吩咐司机自己回去,他要单独用车。一路开到郊外都很顺,可是到了郊外路就不好走了,好几处公路都塌方,交警指挥车辆绕道而行。“你要去哪?”一个交警拦住他的去路。
“巨石岛。”
“那里不能去,傍晚有洪峰过来,周围的人都疏散走了,你还进去?”
“可我还有一个家人在岛上,得去接他。”朱道枫求情。
“家人?”
“是的。”
“不到一个小时洪峰就过来了,万一溃堤怎么办?”
“就是怕溃堤我才要过去,他是我家人。”
警察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行了:“那你快点,一个小时内必须离开那里,否则后果自负。”
“知道,谢谢你。”朱道枫笑着跟警察做了个“OK”的手势,踩足油门,飞快地驶向巨石岛。一路上看到很多百姓拖儿带女地往城里赶,很少有车开过去的。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湖水果然已经漫到了岸边,那条唯一通向岛上的鹅卵石小道也大部分泡在了水中。他小心翼翼地往岛上开,感觉轮胎在往下陷,土都被泡软了。好险啊,得赶紧离开这里。一路驶进去,明明是春天,可岛上竟是一片荒凉,路边花圃中的蔷薇大半已枯死,在天色渐暗的黄昏里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停好车,心疼地看着满园枯萎的蔷薇,禁不住悲从中来,人去花亡,原来这些蔷薇也是有灵性的!
房子里亮着灯。显然秦川在。
他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客厅里没人,灯是亮着的,他一眼就看到正前方挂着的幽兰的遗像,下面是祭台,插着鲜花,还摆着她写过的两本书,《双面人》和《爱杀》。他走近一点,看着遗像,伸手想去触摸,可是触不到,心被剥开了似的疼,精神和意志,思念和怨恨,顷刻化作滚滚泪珠滴落在祭台上。
“你来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质问。
他回过头去,是秦川,冷漠地站在楼梯口。
“我来接你,洪峰待会儿马上要过来。”他低头拭去泪水,疲惫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知道,我不走。”他走下楼梯,一身休闲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在朱道枫对面坐下,还跷起了二郎腿,点根烟抽上,玩世不恭地吐出一口烟,“你走吧,别在这送死。”
“你想在这送死?”朱道枫反问。
“我在这陪她。”说着他把目光转向墙上的遗像。
“秦川……”朱道枫也望着遗像,“没用的,你怎么做她都活不过来。”
“我知道,你回去吧,别跟着我送死。”秦川狠狠地猛抽烟。
“是牧文要过来,他车坏了,我就过来看看,”朱道枫竭力劝他,“他说警察在找你,说是书稿有线索了……”
“是吗?在哪?”
“不清楚,他没说。”
秦川跳起来,来回地走,气愤难平的样子:“一说到书稿我就恨不得杀人,别让我知道是谁拿走了,否则我真要杀了他……”
“谁会拿走她的书稿呢?为什么拿走?”
“不知道。”
一阵风扑进来,门都被吹开了,外面已如同黑夜,狂风大作,朱道枫站起来,“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真想死在这?”
“你不是恨我吗?我死在这岂不如了你的愿?”
“你死不死跟我没关系,我毫不关心,可你死跟我们朱家有关系,已经去了两个兄弟了,我们这个家族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悲剧……”
“我不是你们家的人!”
“秦川……”
“你走吧,快走,我真不想跟你死一块儿!”秦川看到屋外天色越来越黑,树都快被吹倒了,也急了起来,“马上走,还来得及……”
“你不走我就不走。”
“你脑子进水了?”
“你脑子才进水了。”
正争执不下,只听到外面“轰”的一声巨响,天塌了般,“溃堤啦……”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然后就是雷鸣般的轰隆声,从水库方向传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跑出屋外。借着花园里的路灯,看到湖对岸卷起几米高的滚滚浊浪瞬间吞没了村庄,咆哮着朝岛这边奔腾而来。秦川反应过来了,连忙往屋里跑,“你干什么?”朱道枫叫他。
“关电闸!”秦川满屋子转,“在哪呢,电闸在哪呢?”
“我知道!”朱道枫说着已跑进去,就在通往后门的走道上,一拉,世界一片漆黑。“你怎么知道?”黑暗中传来秦川的声音。
“我装修的房子我不知道吗?”朱道枫伸手到处摸,“你……在哪?我看不见。”
“在沙发这里。”秦川说着“啪”的一声点亮打火机。借着微弱的光亮,朱道枫赶紧摸了过去,绊到茶几差点跌倒,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怎么办?走不了了!”
“赶紧离开这里,这是木房子,一冲就垮。”秦川拽着他往屋外跑。可是来不及了,刚出门洪水就涌上了岸,瞬间就吞没了花园直扑过来,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就觉得脚下进了水,接着到膝盖,到腰际……“秦川!”
“朱道枫!”
两个人都在喊。
水已经到脖子了!一个浪打来,两人都被卷进了洪水。好在朱道枫会游泳,踢掉了皮鞋,拼命往上游,保持身体平衡,可是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想喊,一张口就呛进满口的浊水。“在这,我在这,赶紧游过来……”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回过头,有零星的火光,是秦川的打火机。
他借着那点光游了过去。
这才看清秦川是趴在屋顶上,水漫得这么快,竟然到了屋顶!
“把手给我!给我!”秦川冲他伸出手。
朱道枫也伸出手……谢天谢地,秦川拽住了他的手,狠命往上拖,嘴里还在喊,“别松手……”可是朱道枫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没有力气往前游了,“你放手,我不行了,过不去……”一张嘴又呛了口洪水。
“你他妈少废话,抓住,要死也不能死在这……”秦川死不放手。
“你才他妈的呢……”朱道枫也骂。这是他第一次骂人。这一骂就来了力气,求生的欲望战胜一切,他硬是被秦川拖上了屋顶。
两个人都趴在上面喘气。
“你刚才骂谁呢?”一缓过劲秦川就开始兴师问罪。
“是你……先骂的。”朱道枫到底年纪大些,还没缓过来。
“我是骂你混蛋,要你滚不滚,好啦,现在想滚都滚不了了!”秦川火冒三丈,张嘴又是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不是说这岛不怕水淹,水涨多高岛就长多高吗?”
“谁告诉你的?”
“幽兰!”
朱道枫翻过身躺在了屋顶上,笑了起来:“是我告诉她的。”
“见鬼!”秦川也翻过身子躺下了。
“这感觉真好,天地合一……”
“好个屁,你建的什么破房子,用木头,撑不了多久就会垮的!”
“垮就垮呗,命在老天爷手里了。”
“你真是浪漫到死。”
“嗯,我这辈子就是死在浪漫上。”
“一定泡了不少女人吧?”
“那是,你见过的女人都没我泡的多。”
“很好啊,现在你都泡水里了。”
“你呢,只怕也不少吧。”
“我二十三岁前还是处男。”
“哈哈……”朱道枫笑得快背过气,“死小子!”
“笑什么,赶紧打电话求救!”秦川想到了正事,四处掏手机,还好,在裤袋里,可是进水了,死摁都没反应,“完了,咱们真要死在这了。”
“试试我的。”朱道枫也掏出手机,怪了,也进了水,可是一摁居然有反应。
“凭什么?”秦川不服气。
“我这是进口原装。”
“我呸!拿来……”秦川一把夺过手机,“打谁呢?谁能救我们?”
“先打给牧文,说我们困在这,要他赶紧想办法!”
电话打通了。牧文一听说他们被困,急得在那边要昏厥。秦川就骂:“你他妈的有点出息好不好,赶紧想办法啊,哭个鸟啊,我们死了你再哭好不好?”
挂掉电话,他又打给110。
“怎么样?”朱道枫问。
“他们说马上来人,派子弟兵来。”
“那就好,那就好……”朱道枫放下了心。
“好个鬼!”秦川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房子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最大的洪峰还没过来呢。”
“别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那是,肯定会来!我跟他们说,本市著名的慈善家朱道枫先生也困在这,他们立马就说来人,马上就来,你的命比我值钱些啊。”秦川冷嘲热讽。
“干吗这么说呢,小川。”
秦川一愣。他说什么?小川?
朱道枫也愣住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
屋顶的风很大,秦川只穿了件薄薄的休闲衫,又湿透了,冻得缩成一团。朱道枫脱下自己的外套,“穿我的吧……”
“算了吧,就你那身子骨,自个穿吧。”
“我的身子骨怎么了,虽然没你会游,不过体质还是不错的。”
“我看你游泳的姿势,估计除了洗澡水和泳池里的水,你没碰过别的水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呵呵……”秦川笑起来,很看不起他,“你是关在笼子里养大的,我就跟你不一样,野地里自生自长,就说游泳,河里、池塘里、湖里、水库里,只要是有水的地方我都游过,小时候在乡下一放下书包就往河里跑,我妈为这事没少揍我……”
“羡慕,我小时候爸妈基本不管,都是保姆奶妈围着转,干什么都得经过他们的允许,所以上大学的时候就不好好用功,满世界跑,就图个自由,”朱道枫还是把外套披在秦川身上,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所以此刻他的脸上淌着泪秦川也看不到,“小川,我这辈子很失败,什么都留不住,一次又一次‘失去’,可我现在真的不想再‘失去’了,包括你……”
秦川没有回答。他的脸上也有泪,朱道枫同样看不到。
“是我让你‘失去’她的。”他颤声说。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她真的不属于我,该‘失去’的我终究会失去……”
“她属于你,人在我这,心一天也没离开过你,你真是个乌鸦嘴,当初我要娶她你就说纵然得到她,却不可能拥有她,我真的从来就没拥有过她。”
“我是个乌鸦嘴!”朱道枫再也控制不住,哽咽起来,“你们结婚前我还给她打过电话,希望她最好是活着,而不是最后死在这岛上,是我咒死她的……”
“可她是因为我死的,是我说要拿孩子复仇,她才不顾一切拿命来跟我搏……”秦川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再怎么样她也活不过来。”
“所以我才想死,想一个人死在这岛上,谁知道你跑过来……”
“你不能死,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朱家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悲剧,”朱道枫摸索着抓住了秦川的手,“小川,我们兄弟失散三十多年,谁也不能离开,爸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要我护着你,因为我们是兄弟,只有今世没有来生……”
“……”
风还在咆哮。
暴雨眼看就要来临。
屋顶已经开始在摇晃了。
正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天空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声,是直升机,探照灯自上而下四处扫射,寻找求生者。秦川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掏出打火机对着天空晃,“在这,我们在这……”
“在这,这边……”朱道枫也跟着喊。
直升机得到信号立即降低高度朝这边飞来,空中还传来喊话声:“下面的人听着,我们放绳子下来,不要慌,抓住绳子套在身上就不要放手,我们会救你们上来的!”
说完真的有一根套着救生圈的粗绳从直身机上放下来,风很大,浪一层高过一层,房子已经摇摇欲坠了,可是一次只能上一个人,秦川抓住绳子二话没说就往朱道枫的身上套,朱道枫推开他,“你先上,我没关系的。”
“你先上,我的水性比你好!”秦川推辞。
“你上,刚才我就欠你一条命!”
“你他妈闭嘴好不好,你上我上不是一样吗?”
“既然是一样,那你就上啊!”
“你上!”
“你上!”
两个人争执不下,探照灯打在他们身上,上面的人看到了就喊:“快点!时间不多了,洪峰过来了!你们不要命了吗?”
房子也在剧烈地抖动起来。
朱道枫不由分说果断地抢过绳子套在秦川身上,拽着他的衣领说:“我是哥哥,理所当然应该让着你,从前没有让、不肯让才酿成这么多悲剧,现在开始我要学会让……”
“你……”秦川满脸都是泪,说不出话。
“上去,小川,我看着你!”说着朱道枫就把他的身子往上抬,直升飞机上的人开始拉绳子,秦川的身体缓缓升向空中,探照灯将屋顶照得通亮,他看见朱道枫站在屋顶拼命朝他挥手,喊着:“小川,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好好做兄弟……”
秦川抓着绳子号啕大哭,绳子越升越高,他离生的希望越来越近,可是下面的朱道枫却在风雨中飘摇,一个巨浪打过去,房子轰然坍塌……“哥!!……”秦川咆哮起来,生平第一次叫哥哥,可是来不及了,朱道枫已经卷入巨大的旋涡,不可能听得到了,探照灯也在四周扫射,不见人影。
“哥啊,你要我怎么活……”
秦川被拉上直升机时已经疯了,挣扎着就要往下面跳,周围的人连忙按住他,按的按手,压的压腿,牢牢控制住他,迅速飞离了现场。秦川绝望地望着下面沉沉黑夜和汹涌的洪水,还在歇斯底里地哭喊:“哥,我错了,哥,是我错了啊……”
谁会听到呢?
风吗?
雨吗?
还是洪水?
“武器就是爱情。谋杀自己才能谋杀你……”这是印在《蔷薇祭》扉页上的前言。
就在水犹寒去世半年后,这本书出版了,轰动一时。
她不是死了吗?书稿不见了,谁出版的?谁替她续写的结局?前面大家看到的就是不知名的人根据她的遭遇续写而成,也就是《蔷薇祭》的结局!很凄惨吧,还谈什么爱情,谈什么谋杀,都死了!恩怨情仇,演绎到最后只不过是小说里的一段文字。谁来替她续写的这段文字呢?大家猜猜,是谁续写的?
秦川?很有可能,他本身就是个作家,是水犹寒的丈夫,又是出版社的副社长,更重要的是,他也是当事人之一,他来续写《蔷薇祭》的结局名正言顺,也合乎情理!可惜啊,世事难料,不是他……因为他在市面上看到这本书后所有的反应就是——崩溃!他仔细察看书的出处,是一家海外出版机构出版的,作者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水犹寒,一个是落凡。他立即责令全社的工作人员去查证落凡的真实身份,并给这家海外出版社发了律师函,起诉他们侵权,因为书稿的原作者去世,他作为作者的丈夫是书稿著作权的直接继承人,未经授权擅自出书就是侵权。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对方立即回了函,说明书稿是经过作者授权的,并出具了授权书的复印件,经过技术鉴定,授权书的确出自水犹寒之手。
秦川这回是真的崩溃了!他给牧文打电话:“明天是周末,你们哪都不能去,都给我在画廊候着,把脑子凑齐了借我用……”
“你自己没脑子啊?”
“你才没脑子呢!”
第二天在“云中漫步”画廊,果然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刚好六个。对于秦川的臭脾气,大家都有点怵,这家伙一说要见面或是要干吗,那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否则他就耍赖,跟你吵个没完。“这厮只怕是乌龙山出来的土匪。”吴昊被他整过几次只有求饶的份。于是秦川就有了个正式的外号:土匪。
这半年来,“茶话六君子”又恢复了聚会,只不过秦川取代了朱道枫空缺的位置,六个人轮流坐庄,轮流请客,但地点大多还是在牧文的画廊和哲明的王府茶楼,只是买单的人轮流转而已。今日非同往昔,大家都是小富之人,不像当初有个万贯家财的朱道枫撑腰,花费上不可能像以前那么铺张奢华,出入聚会低调了许多。
“都给我想,今儿个你们的脑子就是我的,谁要不帮我想谁就买单。”秦川一进门就露出土匪禀性。六个人围坐在一起,抽的抽烟,喝的喝茶,还真都在想。
“谁得到的授权书呢?”牧文甚为迷惑。
“出版方拒绝透露详细情况。”秦川说。
“我看啊,谁得到的授权书谁就是续写结局的人,”善平缓缓吐出一口烟,分析道,“你们想想,能取得授权书的肯定是幽兰熟识的人,而且知道她在写这本书……”
“嗯,没错,幽兰一去世,书稿就不见了,可见这个人肯定是经常出入巨石岛……”哲明也表示认可。
“……”
大家正讨论到热烈处,秦川的手机响了,是秘书打过来的:“秦社长,《蔷薇祭》有消息了,我已经找到了落凡的住处……”
挂掉电话,他像是遭了电击般从椅子上弹起来,拔腿就往外跑,“喂,你去哪?”东坡在后面喊。“别喊,估计他知道是谁了。”牧文笑。
秦川跑出画廊跳上自己的奥迪车,踩足油门就往前面冲,差点就撞上路边的一个看报纸的男子,“你他妈赶去投胎啊!”那家伙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骂。
奥迪车“吱”的一声刹住,车窗摇下,秦川伸出脑袋吼了句:“我他妈就是去投胎!”说着戴上墨镜,一溜烟发了疯似的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后,奥迪车停在了一个花园小区。秦川跳下车就往电梯里冲。按照秘书提供的地址,他到了十一楼的一个单元房,按门铃没反应,就用脚踢。“来了,来了,谁啊?有没有教养?”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
门开了,一张涂满绿泥的脸迎出来。秦川愣愣地看着这张脸,前世的渊源,今世的宿命,逃不脱,从一开始就陷进去,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此刻真相猝然揭开,让他当头一棒,措手不及,舌头都打结,大口大口喘着气:“……是你?”
“是我!”
秦川走出大厦的时候已经极度虚弱了,身子发轻险些摔倒在地。开了车游走在大街上,没有方向,感觉两边的高楼都要塌了似的,让人惶恐窒息,倍感压抑,而看到路边行道树上的落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总也舍不得落地,似乎还在留恋大树的恩情。
这个冬天,好像格外的冷……傍晚时分,他把车开到了巨石岛,通往岛上那条唯一的小道已被洪水冲垮,临时性地由几块大石头填着,车是没法过去的。只能步行。冬日的岛上满目萧瑟,落叶缤纷,枯黄的野草长到了腰身。拨开荒草,昔日的鹅卵石道依稀可辨,只不过隔了半年,却像荒芜了一百年。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他心头,凝神呼吸,空气中似乎还有蔷薇的味道,过往的爱情,此刻只剩一点可怜的气息。
谁赢了谁?
谁又失去了谁?
阴谋与爱情演绎到这个地步,谁也没赢谁,谁也没得到谁,都以为自己是主角,却不料真正的主角在幕后。就像落凡说的,这场戏已经落幕了,你们几个主角已经演完了,当然应该轮到我这个配角上场,是谁导演的这场戏呢?就是我!
“是我取得的书稿。”
“是我帮她写完了《蔷薇祭》。”
“当初也是我引导她嫁给你,让朱道枫‘失去’。”
“是我一直躲在你们背后看着你们厮杀。”
“我这个卑微的小人物,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可以看着你们厮杀,我再将你们的结局以她的名义记录下来……”
“我才是真正的谋杀者,我在书里谋杀了你们所有的人!”
“……”
秦川靠着一棵沧桑的树痛哭。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眼泪,其实眼泪一直就在心中流淌,无法抑制的悲伤,终于让他的心崩溃,汇聚成一条孤独的河流。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只有身后这棵苍老的树宽容地接纳了他的悲伤和悔恨,他已无力回到岸边,太过强烈的爱恨终于使他累了。他踏着荒草继续前行,穿梭于荒草中,每一段记忆都像一部残酷的电影,阴谋或暗算,毁灭或重生,一幕幕呼啸而过,恩怨情仇也好,生离死别也罢,每回忆一次,他觉得身心就要损耗一些,渐渐地,直到越来越麻木,哪怕这段记忆中有最可怕的杀戮,最痛苦的离别,也不能换得他丝毫的痛楚。他故意让自己麻木,为了不再承受痛楚。可是现在所有的麻木都如归巢的倦鸟,再也没有力量抵御黑夜的来袭,天色一暗下来,他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落日已经沉下去了,他独自坐在一块巨石上,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已是一片枯败的山林,再也无法萌芽,他怀疑自己等不到来年的春。直到月亮升起,倒映在湖面上,他才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点根烟抽上,一种渗透灵魂的孤独蔓延开来,身后曾经是美丽的花园,而今只剩下疯长的野草,对手、兄弟、爱人,如今都已成故人,从一开始,他就是一颗携带灾难的彗星,瞬间的光亮毁灭了他们,也毁灭了自己。如果可以,他真想将自己和过往的记忆锁在这座孤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与时光隔绝。
半夜,他回到停靠在岸边的车内,天黑路不好走,他只能在车里过一夜了。夜色出乎意料的美,皎洁的月光洒在湖面上,细细碎碎,满湖都是璀璨的银波,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让寂寞的岛变得热闹喧嚣,像无数夜的精灵在吟唱。
秦川完全陶醉了,摇下车椅,枕着月光入眠。像是约好了的,幽兰在寒冷的梦境里飘然出现,那双明亮的眼睛溢满星辰般的光芒,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说:“秦川,这不是结局!”
他一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汗。
“幽兰,我也不希望这是结局,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不会的!……”他望着湖面升腾起的薄雾,眼角渗出了泪。
(全书完)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