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来千机帐!”
时近凌晨,阿妮塔接到了细仔发来的信息。
——公决结果出来后,阿妮塔最担心的就是军方的反应了。她本能地担心:军方能不能平静的接受自己失利的结果,如果不能,会不会引发哗变,甚至造成军事政变。
所以,她第一时间就派倪三叔与细仔去城外探听军方的反应。
当然,她希望他们最好还能联系到蒙毅。此时,她太需要蒙毅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度与他冷静的判断了。
没想到细仔会发出这样的信息。
接到消息后,她在哈拉与旺大的护送下,悄悄地就赶出了城外。
千机帐是狼牙大帐这中军大帐中的中军大帐,是天机三军核心中的核心,这里一向护卫得都极为严密。
阿妮塔也没有想到,这次她的靠近居然异常的顺利。
她是冒着被扣押的风险前来的。
可她不怕扣押,甚至不怕梵天六将手下将士扬言的对她的诛杀。她最担心的是军方不能接受结果,发生哗变。
可千机之帐,千帐相连,千帐之中,却出乎意料的静默。
这静默构成了更大的压力,压得阿妮塔一行四人都说不出话来。
终于,她们见到了细仔与倪三。
细仔第一句话就是:“倪三叔都不敢相信,所以要我叫你们前来亲眼看看。”
他指着那些营帐。
“他们不见了,居然都不见了!天机三军,突然的都已消失不见!”
阿妮塔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
——怎么?
——天机三军突然都消失不见!
千帐相连的兵营中,果然全无一点声息。难道,他们会全无声息的,已被暗域的力量吞灭掉?
连帜字旅的旧部,旺大、古迟、倪三、与哈拉都忍不住身子颤抖。
好久,阿妮塔才问出了一句话:“那蒙将军呢?”
“蒙将军也不见了!”
一时,只见旺大与倪三两个再度仔细地检察起空落落的军营。
他们的面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好久之后,他们对视一眼,似乎在印证着彼此的判断。
终于,旺大说道:
“不是暗域。”
“他们自己撤走了。”
“所以,也许我知道将军现在在哪儿。”
众人的眼中不由闪现出希望。
却听旺大道:“只要将军还活着,他就不会放弃我们。我想,哪怕天机三军都走了,他也会在,且在最需要他的地方。”
“所以现在,他一定在十九区!”
阿妮塔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如果军方撤离,他们抛下的当然不只是明城,还包括十九区。
她回眼望了望明城。
只见明城在夜色下,头一次显现得那么脆弱与孤单。连城粹的保护罩发出微弱的白光,那微弱的白光像凄凉的月色,没有天机三军保护的明城,还会是以前的明城吗?
而如果十九区中,军方的控制力量一旦消失,那十九区中的那些各街区的霸主们,以他们那样狂悍的情性,以他们那样狂暴的力量,一旦冲出十九区……那样的后果,阿妮塔想都不敢想。
十九区的至高点是一座古塔。
这里,在大洪水之前,曾经是一座灯塔。也曾是极地大陆上唯一的人类建筑。它高高的耸立在那里,一度是人类科考队员竖立在这块极地大陆上最醒目的地标,也是海湾边,给迷航海船引路的灯标。
可那是当年。
如今,这灯塔早已残破。灯灭了很多很多年了。
这时,那已破败的灯塔上面,忽然重现灯光。
灯光下,有一个人影,那是、蒙毅。
阿妮塔赶到灯塔时,就见蒙毅正在点亮一盏灯。
灯亮后,他铁塔一样的身影就在灯光下站着。
——这还是阿妮塔第一次进入十九区。
她没想到会进来得这么容易。如同她最担心的情形,连十九区中,军方的控制力量一夜之间也突然消失了。
那些各街区的霸主们想来还没来得及发现这种情况。此前因为全民公决的原因,军方这些日子对十九区的管制异常的严厉。一向混乱的十九区这些天也就显得格外平静。否则,即使有旺大他们的护送,阿妮塔也不可能如此平安地到达灯塔。
旺大他们此时都守在塔下。
阿妮塔望向蒙毅。
不用她问,蒙毅也知道她最想知道的答案。
只听他沉声道:“梵帅撤了,带着左右两翼,天机三军,一起都撤了。在知道昨晚的公决结果之后。”
“他们早有准备,所以,这是一次有序的撤离。我想,现在整个明城都在激动后的睡梦中,还没有发觉。”
“我们不知道明天,等公众发觉时,会引发多大的恐慌与混乱。”
“也许梵帅是对的。他一向预料着——即将到来的暗域攻击将是对明城毁灭性的打击。我在他的帐内看到了‘七苦旅’的图画,那画面画的是古苗族的居民,在面临他们部落无以抵抗的生存灾难时,抛弃所有老幼,为了部落的生存,只有健壮的男女组成一只部队,背井离乡,进行了一场寻求生存的长征。看到那幅画时,我就猜到梵帅的意图了。”
“如今,梵帅认为,明城已抛弃了军队,那他也将抛弃明城。梵帅他们,三军上下共七十万兵士,都已撤退向翳城。”
“晦朔之战后,梵帅可能已觉得明城不可守,所以全力经营起海角那边的翳城。他这么做,却也符合他对整个前景的判断。他会倾尽全力,给人类留下一点存续的火种。他是有担当的人物,即使与我意见不合,但我仍不会否认他的勇敢。也许,他的勇敢才是真正的勇敢——甚至不惧道德上的负罪感。我知道他是一夜一夜如何的梗梗难眠,是如何承担这种负罪感的压力的。”
“所以如今,明城已是一座孤城。”
“那他为什么没有带走你?他不是一直希望,你可以破解开小恬那张图画背后的秘密吗?我想,那关乎‘玺’,那毕竟是我们明城最大的希望!”
“因为……”
蒙毅叹了口气。
“……那张图画背后的秘密不是关于‘玺’,不是如我们所希望的。它只是预言:在明历二百八十一年的时候,因为当年明城建设者计算中一个小小的失误,所以整个明城的防御系统,包括连城粹,可能都突然停摆崩溃。小恬说,他迫于时间的急迫,急于赶往黝黑穴,没法完成关于这个预见的推算。”
“那可能性倒底有多少?”
“以小恬的推算,以及他完成的计算来看,他说,九成九。”
阿妮塔的脸色不由一白。
却听蒙毅道:“更可怕的是,小恬还在那画上的秘语中告诉我:那时间,正是暗域终于能恢复力量,再度对明城发动起攻击的时间。”
想起暗域,想起晦朔之战,阿妮塔一时不由面色苍白。
“你把这一切都告诉给了梵帅?”
蒙毅叹了口气。
“没错,在他决定率军转移,转守翳城,还要带上我时,我把小恬的这个预言告知了他。我想,这更坚定了他弃守明城的决心。”
“如果仅基于事实,不关乎情感,无论就战略战术来说,我都会做出跟他一样的判断。”
“他对整个明城失望了。也许他说的不错:仅仅出于军事考虑的话,明城也需要他那样的独裁的。人类的历史,从来都不是一部道德史。这场历史的长河中,存活下来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最骄傲、最优秀的民族。懂得忍辱负重者才能久存。而太优秀太过骄傲的,从来都过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我告诉了他关于小恬那张图我的发现后,又告知他:我要留下。无论他同意与否,无论生死,我都要留下。”
“我不忍责备他。因为,我告知他这一切时,梵帅的眼神,仿佛又苍老了十年。明城的人可能会责备他,因为他们视他为明城的守护者。可梵帅,视自己为大洪水过后,已受重创的人类的守护者。”
“所以,他离开。”
“所以,我留下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应付眼下的麻烦。”
蒙毅望着黎明前的十九区,四周一片黑暗,他不改镇定地答道。
阿妮塔不由想起刃者。她不知葛博士的整个兰姆试验室是否已经离开。但她猜,天演试验室一定已带着他们的试验结果撤离了。他们绝不肯放弃将要完成、已有突破的结果。
可她接着就想像得出,一旦十九区中的那些霸主清早醒来,看到十九区已失去军方力量的掌控,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时,那将是多么可怕的局面。
更可怕的是:他们会冲出那禁锢着他们的铁丝网,冲入明城……那将会是、一场灾难!
阿妮塔忍受着心里的自责:这些,都是她惹出来的!
却见蒙毅目光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用自己坚强的目光抚慰她。只听他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微笑着摇摇头。
那微笑,就像当年在九死一生才夺下的七十九号高地上,他那印在阿妮塔心里的微笑。
“但不要担心。”
“天机走了,帜字旅还在!”
他口中“帜字旅”三字说出来时,阿妮塔只觉得身边一股长风涌起,耳中像听到一面旗猎猎地做响。
听到这三个字的不只是她,只见倪三突然走了上来,听到这三个字时,他的腰杆也猛的一挺。他手中捧着的,还有一个便携式呼叫电台。
“帜字旅”,这三个字,在明城中已沉埋十年。倪三的表情仿佛饱含着一种深情:十年了,这三个字,它终于重现!
却见倪三冲蒙毅行了个军礼。
蒙毅回了礼,一挥手。
倪三就动手马上架设好了电台。
只见蒙毅冲阿妮塔温厚地笑了笑:“放心,帜字旅未绝,半旗堂新张,二十八宿仍在……有我们一天,明城不会乱。”
然后,他冲着倪三命令道:“呼叫南方七宿……”
“……朱雀部听令!”
“井木犴!”
“鬼金羊!”
“柳土獐!”
“星日马!”
“张月鹿!”
“翼火蛇!”
“轸水蚓!”
“——速各携部戒护十九区,听令即行,迟者斩!”
夜空中忽然一道长风涌起。
三千子弟今何在?
一麾江海帜如潮!
阿妮塔仿佛又见到当日晦朔战役中,虽风尘尽染,烽火久袭,却猎猎不止的那面帜字旅旧旗,再度在这黎明前的黑夜里,在这生年逆旅、难卜前程中,逆势飘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