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科幻 十二个冷湖

  

  吴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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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霜,科幻小说家、译者、影视编剧。曾获第六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科幻电影创意金奖。先后在Galaxys Edge、《科幻世界》等杂志发表科幻小说、翻译作品三十余万字,部分小说被译成英文在海外发表。目前已出版个人小说集《双生》、翻译作品集《思维的形状》。

  “在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星星都还没有出现。粒子们均匀地搅在一起,整个宇宙像一片浓雾般的银色海洋;直到某天,最初的神灵出现,祂们驾驶着巨大的龙骨星船,劈开混沌。神力之下,星星们像露水一样凝结在一起。

  “龙骨星船远离的时刻,地球上刚刚诞生了海洋,距离最初的人类仰望星空,还有亿万年的漫长时光。天空中,二十八星宿的位置已被固定……”

  玉衡沙哑的声音回**在宾馆空****的房间。

  “……却无人知晓,神灵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又为何在天空中,摆下了这样的棋局。”

  女儿的声音一粒粒加进来,像春天甜嫩的豌豆。和很多夜晚一样,母女二人一起轻轻念出了这个睡前故事的结尾——玉衡写的,也是女儿最喜欢的,《龙骨星船》的故事。

  微信视频上,女儿咂着小嘴,沉入梦乡。

  玉衡关上了手机。她推开门,下楼,走入夜色中。

  中国西部的春天夜晚,似乎从来都未曾改变。

  几十年前,这里是冷湖的四号地区。玉衡向东南方向望去。

  夜色中,模糊不清的天地交界处,有东南一角。那里有四百多座墓碑,被一道矮小的围墙包围。冷湖四号公墓——长眠着自青海油田开发以来,因公因病去世的四百多名青海油田员工。

  三尺浮土之下,阿羽就沉睡在那四百多人之中。近在咫尺,玉衡却不敢再向那个方向迈近一步。

  玉衡仰起脸,努力对着星空睁大眼睛。星光流过她眼角浅浅的纹路,变成晶莹的**,顺流而下。

  这些年来,她不断试图找回那块缺失的记忆——关于阿羽的记忆。

  春分刚过,南中天的张宿和翼宿,正组成一只振翅欲飞的星鸟。东方,心宿二(商)已经升起,猎户星座(参)也已沉入地平线之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天似穹庐,银色的星光洞穿了玉衡的身体,也洞穿了她的灵魂。

  第二天上午,按照通知的地点,玉衡被专车接到到暗夜星空保护区某处。

  这里就是神秘信号源的所在地,用临时材料搭起了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状如鸟卵。一个工作人员出来迎接玉衡,在签署了一系列复杂的保密协议后,她向建筑内部走去。

  室内布置成一间办公大厅,屋子四角安放着一些特殊的仪器和线路,将这里围了起来。工作人员介绍,这些仪器是为了隔离不远处的信号源区域。

  也许是心理作用,玉衡还是觉得,空气中似乎有种电流感,令人寒毛微微竖起。

  一些专家学者样子的人正在这里忙碌。他们或在电脑前建模,查询;或三五聚成一群,低声探讨着什么。玉衡不动声色地从他们之中穿过,发现每个人胸口都有一块名牌,包括“天文”“物理”“地质”“语言”“医学”等不同种类。没走几步,玉衡竟然发现了一位眼熟的全国排名前列的天文专家。老先生正在电脑上进行星图对比,额上的汗珠已经浸湿了白发。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峰教授匆匆赶来。

  一别经年,玉衡的出现,让林教授的面孔上露出了少有的悲喜交加的神情。

  林峰和玉衡的父亲是儿时邻居。三十年前,为了响应青海石油工程,林峰来到冷湖小镇——那时,这里甚至还不叫“冷湖”这个名字。后来,玉衡一家也到冷湖定居,又与林教授相逢。再后来,“那件事”发生以后,玉衡一家和林峰先后从火星小镇离开,分别奔赴上海和北京。

  十天前,也就是2018年3月21日,春分,青海西海洲的火星冷湖小镇,监测到异常的信号源,疑似外星人的密码语言。林教授是国内一流的语言学专家,几十年来精研各种人类学语言与密码系统。受命从北京来到冷湖以后,经过几天的破译,他发现这套信号有两层加密系统,通过第二层解码的筛选,关键词里,只剩下了“火星”“2455”两个。

  三天前,玉衡刚刚结束在大学里一整天的天文学授课,就先后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政府召集专家前往冷湖执行秘密任务的电话,玉衡问为什么全国那么多专家,偏偏要找自己,电话那边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和玉衡的博士论文中提到的“星空造字”的课题有关。第二个是林教授的电话。电话里,他提到了“火星”和“2455”。

  如果说接到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她还有几分犹豫;那么林教授的电话,则让她下定了此行的决心。

  她给前夫打了个电话,请他晚上来接女儿,随机就订了第二天一早飞往青海的班机。

  抱过女儿的时候,前夫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离婚三年以来,两人始终保持着淡如水的君子距离。万事不求人的玉衡,是第一次这样匆忙将女儿托付给他。

  “和那段丢失的记忆有关吗?”听到玉衡的目的地是青海,前夫忍不住问道。

  “不确定。”玉衡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性格柔顺敏感的前夫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隐隐感到不安。

  临走前,玉衡又抱了抱女儿,然后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电话中,林博士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玉,我之所以用保密电话,就是为了说这句不该说的:此行,有危险。”

  “林叔叔,后面是什么?”玉衡望着那道紧紧封闭的大门。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玉衡在听完全部介绍后,还是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外星人”带来的,是一面厄里斯魔镜。

  春分那天,冷湖暗夜星空保护区某处地表约一千平方米的范围内,也就是玉衡眼前这个卵状帐篷保护起来的区域,检测到了强烈的电磁波。更加诡异的是,人类只要走进这个范围,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精神幻觉。目前,专家组汇总的最有可能的结论,是这种电磁波来自一个能够控制人类意识的高等文明,目的不明。

  最开始受影响的是几个不知情的冷湖居民。这里被保护起来以后,政府召集了相关专家,也有一些自愿签署保密协议的实验者。只是,所有受影响的人,都会失去大部分的记忆,留在脑中的,只有一些残影。虽然每个人见到的幻象都不同,但起点却都差不多——信号源区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建筑物。当人类走进这个建筑物,会看到很多似真似幻的情景;但只要在建筑物中穿过,走出这一千平方米的范围,幻觉就会自动消失。

  根据实验者的事后回忆,这些幻觉似乎是一种心理残影,夹杂了个人生活中的一些记忆碎片,具体细节因人而异,每个人都不同。

  但奇怪的是,所有参加过测试的人,都留下了一种“我不是目标”的感觉。这种感觉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每个测试者的脑海中,似乎是外星文明在有意提醒。

  “也许,外星文明是在找特定的人。只有这个人出现,我们才能进一步探究‘祂们’的目的是什么。”

  “您也参加了实验,对吗?”大致消化了一下信息之后,玉衡问林教授。

  “是的,自愿的。”

  “看到了什么?”

  “具体记不得了,有一些雅丹沙石的场景。”林教授移开了目光。他不想在玉衡面前,再次提起那件事。

  玉衡沉默了一会儿。

  “林叔叔,‘火星’这个词,在不明信号中,是用什么方式表达的?”

  “这次的信号源解码出来以后,是点状矩阵组成的图像——甲骨文。翻译成现代文,就是‘火星’两个字。但奇怪的是,‘2455’倒是用阿拉伯数字显示的,似乎它们并没有刻意区分时代。”

  在电脑上,林峰调出了“火星”两个字的解码图片。

  “你觉得,‘火星’是指太阳系的Mars?”玉衡问。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玉衡的眼中,光芒闪动,“七月流火,九月未央。中国语言文字系统里,‘火星’还有另一种可能。‘大火’——心宿二。”

  听罢,林峰陷入了沉思。

  玉衡没有再开口。她只是仔细读过,并签下了自愿实验的保密协议。

  在做了整整三天的各种测试和培训以后,玉衡穿上了防护服,走向金属大门。

  金属大门有两道。第一道与第二道相继开启的中间时刻,有几秒钟短暂的黑暗。

  玉衡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理论上不可能到达的诡异空间——黑洞的底端。一切光线都被湮没,一个因未知而令人心生恐惧的新宇宙,正在前方触手可及之处。

  第二道大门打开,光线涌进来,眼前出现了一大块空地。空地最中央就是信号源,能检测出异常的电波,但看起来和别的地方并无不同。

  地面是普通的灰黄色粗糙砂石,看起来就像西北大部分的普通地面。看来,确实是此地先检测出了信号源,然后被建筑保护了起来。

  头顶,某种白色膜状建筑材料构成了半圆型的顶棚,正在西北的大风中微微抖动。

  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的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下来,只有满耳的风声。

  玉衡向前走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种酥麻的电流感从指尖和脚尖升起,鼻腔中开始传来金属的气味,和微微的刺痛感。

  视野中,空气开始搅动,涌向空地的中心位置,渐渐凝成一个半透明的实体。

  虽然知道只是幻觉,但头痛的感觉仍在不断加强。玉衡竭力克制,泪水还是模糊了视线。

  当一切再度清晰的时候,她看到了龙骨星船。

  看到它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那就是龙骨星船——本应只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龙骨星船。

  那是创世之初最晶莹的原石,在宇宙天渊最炽热的鼎炉中灼烧。莹润欲滴的石液,悬浮在在洁净无尘的真空中,在不属于任何一种物理力量的神力操控下,凝结成的一副龙骨。

  石液流动,诡异的龙头首先成型。两个眼眶空空无目,眉心处却悬着一枚明珠般的白炽星——那是龙的第三只眼睛。随后,凹凸不平的脊椎节节出现,五色星云化成的脊髓液在晶莹的管道内奔涌。粗大的肋骨最后生成,如竖琴般弹奏着超新星爆炸的鸣响。光分开天地,星尘的眼泪随着空间的暴涨飞溅。于是,这副高低不平的星石肋骨,化为天文尺度的烛台,在百亿年间不断衰弱的类星体发出的叹息中,无数道粗糙而恐怖的泪滴,在龙骨上堆叠出难以想象的蜡痕。

  星辰的眼泪,是神灵建造龙骨星船的休止符。

  此刻,玉衡正站在龙头面前。龙嘴张开,雪亮的长牙交错林立。

  一场幻象,一个心理实验,一面厄里斯魔镜,一个善于运用精神控制的外星种族建造的意识黑箱。一切都无法从外部观察,像是黑洞的内部。

  她将要面对的,是宇宙中最深刻的未知——人类的内心。

  迈入龙口的那一刻,一种难以描述的精神力量如雷电在脑海划过。

  她知道,那是阿羽在召唤自己。

  星船内部,巨大的龙肋骨一根根消失,银色的金属墙壁覆盖了周围的空间。这里似乎成为了一艘高等文明飞船应有的样子。

  幻中之幻,真假莫辨。

  前方出现了一面镜子,欧洲风格造型,和《哈利·波特》电影中的那块厄里斯魔镜一模一样。玉衡是很喜欢看《哈利·波特》的,这个意象应该是外星人在自己的意识中检索所得吧。

  厄里斯魔镜,映出的是人类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玉衡走过去,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饱满的额头,流畅的杏眼,睫毛像一小片细密的油毡。黑发丰厚茂密,肌肤上有一层极细的水蜜桃般的绒毛。

  玉衡看着自己十六岁的幻影慢慢消失在镜中,取而代之的是二十二个银色的文字: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恍惚中,玉衡伸出手,触到这面镜子。

  没有镜面的触感,手只触到一片虚空。触碰的瞬间,镜子连同这块一人多高的空间一起消失了,露出一块空间上的“洞”。

  玉衡走了进去。

  朔风呼啸,繁星似海。

  这是玉衡记忆中冷湖的冬天。冷湖镇西部的一大片广阔区域,如今已被划为冷湖镇的暗夜星空保护区。

  玉衡能够清晰地感到北风带来的刺骨寒意。好似清明梦一般,眼前的一切呈现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诡异感。

  像幽灵一样,她能在空中行走。星光如同羽翼,载她前行。

  玉衡的思绪回到十年前。

  那年冬天,因父亲的工作变动,玉衡随他来到冷湖,进入当地的中学读书。

  说是中学,其实只是一座普通的平房,有些简陋。

  开学第一天,父亲忙于工作,玉衡就自己去了学校。

  路上,她有点害怕。但高兴的是,林叔叔今天应该已经做完了地质勘探,就要从外地回来了。她能看到好看的矿石标本了。

  西北的冬日十分漫长,黎明时分仍像午夜。教室里一片黑漆漆的,寒意在干燥的空气中凝成了颗粒。教室后排有个简易的木炭炉子,一阵木柴的呛人味道飘过,玉衡禁不住咳起来。

  木炭炉子后面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玉衡吓得呛了一下,咳得更厉害了。

  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蹲在后面烧火。他慢慢起身,熟练地拿起缺了把手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放在玉衡手边的课桌上,又退到了炉子后面。

  玉衡好奇地从炉子旁边探过头。少年似乎是少数民族,蜷曲散乱的长发里,藏着一张不太常见的俊俏的小方脸,脸上脏兮兮的,有几道熏黑的痕迹,下颚角十分明显。他感觉到玉衡的目光,便抬起头,两道浓眉像黑鸟的翅膀飞入鬓角,双目细长,似乎含着无数细碎的光芒,在炉火的映照中发亮。

  玉衡急忙缩回来,转身去拿那杯水,一股暖意从心口和手上同时传过来,让脸孔发烫。

  周围仿佛没这么冷了,一定……是因为炉火吧。

  “嗯,你好,我是玉衡,我是,那个,刚来的,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埋下头继续添加柴火。

  “嗯,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叫什么……”

  “问什么问,他是个哑巴,你话真多。”门口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一个看起来和玉衡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走进来。他面孔黝黑,眉毛稀疏,嘴唇很薄,一副粗鲁刻薄的样子。他穿着一身当地常见的蓝色粗布衣服,但比加火少年的打扮整洁很多,衣料也好一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去拿水壶,却被裂开的金属把手烫得大叫起来。

  “阿羽,羊跑了,还不去找!”蓝衣少年一边捂着恼羞成怒,一边飞起一脚,踢翻了炉边的木柴。

  几块木柴飞入炉火,一块燃着的碎木贴着玉衡的脸飞去。

  玉衡尖叫起来,回神的时候,阿羽已经挡在自己身前,反手一下,挡开了那块燃烧的碎木。

  玉衡觉得自己似乎眼花了,少年的手挡开碎木的一瞬,似乎有一些白色的蒸汽腾起。

  阿羽有些瘦弱,但肩膀很宽,比蓝衣少年整整高出一个头。他朝蓝衣少年走了一步,蓝衣少年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玉衡以为他要发怒了,但他只是俯视着蓝衣少年,一言不发。

  蓝衣少年心虚地大声叫嚷着“你看什么”“这次我可没冤枉你,羊不是我放跑的”之类的话,只是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退后了几步,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跑出了教室。

  阿羽转过脸,上下打量了一下玉衡,见她没有受伤,才俯身,重新把木柴一块一块垒好,玉衡也急忙蹲下帮忙。

  理好之后,阿羽拿起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往教室外面走去。他回头看着玉衡,示意她跟上去。

  他们顺着一道暗梯爬上了教室的房顶。快爬到屋顶的时候,玉衡有些害怕,阿羽便伸出手,把她拉了上去。

  阿羽的掌心并不像玉衡想象中那样粗糙和温暖。他有很多手汗,润得手心湿凉而柔软。

  玉衡突然想到,刚才在教室里给自己倒水的时候,这个叫阿羽的男孩,怎么没被把手烫到呢?

  阿羽翻开笔记本,似乎狡黠地笑了一下。接着,他指着第一页“阿羽”两个

  字,又指指自己,然后把本子和纸递过来。

  虽然他不会说话,不过字写得真好。看刚才的样子他应该是有听力的……玉衡有点紧张地接过笔,也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本子前面还有一些内容,玉衡翻看起来。

  第二页写着二十二个字: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这不是天干地支吗?”玉衡惊讶地说。她还是第一次和外人说起这个话题。

  阿羽也有点惊讶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玉衡再往后翻翻,笔记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内容。

  “传说当年伏羲造出六十四卦,通天地万物之理,触怒了神明,只给人类留下八卦。战国时期邹衍首创‘阴阳家’,将五行与阴阳首次融合……”

  突然,玉衡看到笔记本上画出了二十二个星座,还分别标了序号;而每一页的星座下面,都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形状看起来和星座的连线很像。

  等等……这些符号看起来有点像是……文字……

  阿羽拿过笔记本,在空白的一页写下三个字:甲骨文。

  玉衡将星图和文字对着看了很久。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她都没有注意到。

  她和阿羽在笔记本上开始对话。

  星星怎么会根据文字排列?

  不是文字决定星星,是星座决定文字。天干地支的二十二个字,是根据星座图形造出来的。

  你从什么书上看到的?

  自己想的。

  “骗人!”玉衡惊讶地脱口而出。

  阿羽皱了一下眉,突然开口:“我从不说谎的。”

  玉衡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栽下去,还好被阿羽先一步牢牢抓住。

  “我话少,所以阿西总叫我哑巴。哦,就刚才那个蓝衣服的,我弟弟。”

  “你怎么这么坏呢?”玉衡气得把笔记本一甩,狂捶他。

  他身上的肌肉很结实,捶得玉衡的手微微疼起来。

  阿羽不说话,也不躲开,只是又狡黠地淡淡笑起来。

  “一个小姑娘,怎么会了解天干地支呢?”

  “什么小姑娘啊!说得好像你很老似的。”

  玉衡叽叽喳喳解释起来,爸爸的好朋友林峰叔叔是个地质学家,博览群书,又喜欢周易和天文,经常给她讲各种科学玄学知识。天干地支的二十二个字,她特别熟悉,因为林叔叔是搞地质勘探的,风水测绘也经常接触,听他说的多了,自己不知不觉都能倒着背……哎,林叔叔实在是太聪明了……

  说了好久,她才猛地停下来。

  “对不起,我话是不是太多了?”玉衡不好意思地说。

  “我喜欢话多的人。”

  “……你不觉得烦吗?”

  “挺好啊,可以让我觉得不那么寂寞。”

  玉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东方,天色微明,仍有群星闪烁。

  阿羽指指笔记本上的“乙”字,又指向天空。

  顺着他修长的指尖,玉衡看到了一颗很亮的星星。

  “心宿和房宿,组成天干中的‘乙’字。最亮的那一颗星,是全天很孤独的一等星——心宿二。”

  玉衡举起笔记本,用薄而透光的纸张对着天空。

  心宿、房宿和星空,在熹微的晨光中重合成一个“乙”字。

  玉衡的回忆戛然而止。

  龙骨星船里,她仍飘浮在空中。前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冬夜,那间熟悉的校舍。

  屋顶的两个小人,正用手指着星空。

  阿西正在远处,气冲冲地往家的方向而去。

  阿西回家的半路上,恰好遇到了勘探回来想到学校看玉衡的林峰。阿西看到了林峰采集的矿石标本,着了迷一样,心心念念个不停。

  林峰便随口答应,下次勘探,会带他一起去。

  如果可以,玉衡想,一定要告诉屋顶的阿羽和自己,不计一切代价,去拦住那天的阿西。

  如果,那次阿西没有去,事情的结果,可能全然不同……

  星光微明,第一个画面也慢慢消失了。

  周围,龙骨星船的样子渐渐浮现出来。

  船在前进。

  玉衡坐在船里,船悬浮在无尽的星海之中,星星像宝石一样闪烁。

  时空的涟漪如水波一般,在船尾散开。

  散向宇宙,散向人生。那是狄拉克时间之海的涟漪,每一次细微的扰动,推导出无数变幻莫测的结局。

  和玉衡猜想的一样,幻象再次浮现的时候,她来到了褡裢湖。

  湖边定格的画面,正是她与阿羽初吻的一刻。

  三个月过去,她已经适应了西部的干燥与寒冷,脸颊吹出两团健康的红色。

  她慢慢得知,阿羽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遗弃在阿西父母门前,包裹他的小被子,是藏族风格的。那时,阿西父母多年求子不得,便收养了阿羽,悉心照料。虽然两年后阿西出生,但因为阿羽聪慧心细,读书干活都是一把好手,父母对他一直也还过得去。只是阿西性格顽劣,谎话连篇,从未把阿羽当哥哥看待,恨不得早日赶走他才好。

  说起上学,阿西只念了小学三年级便读不下去了,整天哭嚷着脑壳疼,非要退学不可;而阿羽则一直是学校的第一名。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阿羽主动找老师,做一些学校的勤杂工作抵扣学费。

  后来,玉衡和林叔叔说了阿羽对星象的发现,林叔叔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震惊。那以后,他常常邀请阿羽和玉衡去家里玩儿,听阿羽说起很多玄而又玄的奇妙知识。但是,每当林峰二人问起这些知识的来源,阿羽从不回答。

  在林叔叔的那间书房里,玉衡常常会偷看这个少年。他平时总是很沉默,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干燥得像雅丹的砂石。

  所有的暗涌,都像珍贵的石油,埋在深深的地壳之下。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林叔叔借着勘探地质的机会,带着玉衡和阿羽来到了德令哈西南的褡裢湖。清晨出门的时候,阿西偷偷跟在阿羽身后,见到林叔叔就哭闹起来。林叔叔想起了那个冬天的清晨,曾答应过阿西,再加上阿羽难得开口为阿西求情,也就答应了下来。

  褡裢湖由“可鲁克湖”“托素湖”两个湖组成,远远望去像古人肩头的褡裢,故得此名。奇妙的是,虽然两湖湖水相通,但可鲁克湖是淡水湖,托素湖是咸水湖。

  林峰在远处仔细勘探地貌,玉衡和阿羽在湖边玩耍,阿西追着几只黄鸭跑远了。

  春日正是这里景致最美的时候,两个湖泊如翡翠一般。环湖春草初生,一层金黄,一层嫩绿,雪白的水鸟在高明度的蓝天下飞翔。这里一度是柴达木盆地最大的养殖基地,湖中随处可见鲤、鲫、鲢、鳙各种鱼类,不时腾出水面。

  湖水澄澈如空气,湖底各色水草清晰可见,五色斑斓,映得水体熠熠生辉。

  直到多年以后,玉衡看到各色宇宙星云的时候,仍会想起远隔千里的这片湖。

  阿羽一直安静地坐在湖边,对着笔记本想着什么。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眉头紧锁,玉衡几乎能听到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发出的轰鸣。

  时近黄昏,玉衡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阿羽突然站起来,向湖边走去。

  一路上,他两把脱掉上衣,露出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肌肉。

  夕阳下,阿羽像一条发光的青鱼,跃入湖中。

  不一会儿,他的头先露出水面,手中高高举起一串活蹦乱跳的鱼——用湖底的水草穿在腮部。玉衡高兴得尖叫起来。

  “阿羽,你好厉害啊,哈哈哈哈!好棒啊!!”

  顾不得阿羽刚走上岸,玉衡跌跌撞撞冲过去,一边欢呼,一边抢下他手中的鱼。

  碎金一般的水珠从阿羽的胸口流下。他露出孩子气的笑。

  阿羽偶尔绽开的笑容,像沙漠上方的星空一样突兀而明艳。

  就像现在这样,让玉衡的脸烧得滚烫。

  林峰回来的时候,一堆篝火已经烧了起来,烤鱼的香气四散开来。

  经过一冬的休养,春天的鱼格外肥美,一条条圆滚滚的。在火苗的舔舐下,柔润的脂肪融化,将鱼皮变得酥焦,细嫩的鱼肉绽开,一口咬下,满是鲜甜的汁水。

  阿西是和林峰一起回来的。跑回来的时候,一脸兴奋。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离家这么远,没见过这么美的湖。

  这个整天在家里劳作的十四岁少年,一扫平日的阴翳,竟也笑得十分明朗。

  看见阿羽的时候,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话。他解开衣服,里面包了好几只黄鸭的蛋。

  早晨的时候他听到了阿羽向林叔叔帮自己求情,还是有点吃惊的。因为昨天晚上,阿西还和父母说谎,冤枉阿羽放丢了家里的羊。

  其实阿西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讨厌这个哥哥。他哪里都比自己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对自己一直很迁就,比周围很多欺负弟弟的哥哥强多了。

  ……可能就是因为阿羽什么都比自己好,自己才这么讨厌他吧。

  阿羽走过去,帮着阿西用泥巴裹好鸭蛋,包上有香气的树叶,又埋在篝火之下的土里。阿西没有吭声,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捣乱了,默默地把泥巴在鸭蛋上裹匀。

  林叔叔满身是土,汗水在脸上冲出了弯弯的沟壑。他沉甸甸的背包里收集了不少矿石,兴奋地拿出来给大家看。

  黝黑的锰矿石、洁白的白云母、金光点点的铜矿石,甚至还有一小块罕见的黄水晶。

  “林叔叔,为啥青海有这么多矿产?”玉衡递过去一串烤鱼。

  “你是要听现实版本,还是神话版本?”林峰哈哈大笑起来,一口咬住鱼的肚子,又大叫一声,像小孩子一样张开嘴,被烫得眼泪汪汪。

  “神话版本?”对着篝火出神的阿羽突然直起了身子。

  林峰顿时来劲了,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柴达木盆地南端的昆仑山,号称‘中华第一神山’,据说,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祖庭’,是诸神眷顾的地方,所以矿产丰饶。史书记载,四大文明圈的形成,黄白人种的分化,始于公元前3102年。在印度,那正是史诗《摩诃婆罗多》中记载的‘迦利时代’的开始;在埃及有着美尼斯王统一上下埃及……”

  “在中国,黄帝正大战蚩尤于涿鹿之野,人类全面从新石器时代进入文明时代。”阿羽流畅地接上了林峰的话。

  “对!这个时间点之后,黄白人种对于6万年前产生并已广布的棕色人种进行征服替代,人类从新石器时代进入文明时代。黄白人种在地球的两个点同时产生,然后向相反的方向迁徙。那是两座高山,是欧洲最高峰厄尔普鲁士峰和乔戈里峰。”

  “黄白人种?不止中国人吗?”玉衡好奇地问。

  林峰越发兴奋起来,“不止!据有些人类学专家考证,黄白人种在地球的两个点同时产生——欧洲最高峰厄尔普鲁士峰,还有乔戈里峰。然后向相反的方向迁徙。从人类迁徙的路线来看,大高加索山和帕米尔地区是最重要的分岔路口……”

  阿羽淡淡笑起来:“那么,为什么人类起源于艰苦的大山,而不是富饶的平原?”

  林峰大喜过望,“问得好!考古界也一直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和你一样,也有质疑者提出,为什么征服者往往会从环境恶劣的山区突然冒出来,而不是在富饶地带平稳发展?但‘山地起源说’也有很多证据支持。很早以前,专家就发现大高加索山的白人具备最典型的‘白人特征’,所以称白人为‘高加索人种’,而同样发源于乔戈里峰的黄种人,构成了东亚人主体,所以中国人称昆仑山为‘祖庭’……”

  “因为昆仑山沿线是从乔戈里峰到中原的唯一道路。”阿羽静静地说。

  “不周山!”玉衡兴奋地说。

  “对,不周山就是中国人对乔戈里峰的称呼。”林峰兴奋地摸摸玉衡的头,“虽然主流科学界认可达尔文的进化论,但很多人也认为,进化论本身仍然存在很多自相矛盾之处。中国史书有载,不周山是人界能够到达天界的唯一路径。阿羽,按照你的看法,文字的诞生来自星空,那意味着文明的诞生也可能来自星空。最初的人类在大山上的神秘出现……这些表面无法解释的一切,可以用同一种假设自圆其说……”

  “是什么?”玉衡脱口而出。

  “神创论——神灵创造了人类的皮囊。”阿羽轻轻地说。

  一旁,阿西早就听得打起了瞌睡,手里的烤鱼都掉到了地上。

  剩下的三个人一直在静静地思考。林峰微微皱着眉头,时不时看阿羽一眼。

  一个偏远地方的少年,究竟何以通晓自己几十年积累思考的秘密?

  天色由明转暗,篝火发出噼啪的响声。

  金色的火焰在阿羽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中缓缓跳动,直至熄灭。

  不久,阿西和林峰已在帐篷里沉沉睡去,阿羽突然拉着玉衡的手,往湖边走去。

  春日的虫鸣渐渐响起,星星开始在东方的地平线出现。

  脚下都是起伏的泥块和青草,玉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里,却不担心脚下的路。

  因为阿羽紧紧地拉着她。

  他走得很快,握着玉衡的手依然坚实有力。那乌黑蜷曲的头发在夜风中飘动,细长的眼中映着星光。

  像一头陌生而沉默的兽类,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终于,他们止步于湖边。

  空气中**漾着湖水的青涩味儿。大地泛着潮声,星空却一片寂静。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问吧。”

  “你愿意说?”

  “嗯。”

  “说实话吗?”

  “没办法说谎……最多只能不说话。”

  “什么意思?”

  “我们的种族,是用意识直接交流的,不存在谎言的可能性。这一点和人类不同。”

  玉衡咳嗽了两声,伸手去摸他的前额:“你发烧了?”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掠过,黑色的剪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阿羽抬起了手,直指中天。

  “你知道吗?人类从星空中得到的,不仅是文字。《千字文》中有云,‘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二十四节气的制定,让人类学会顺应天时,从大地中获得足够粮食的能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春分、夏至、立秋、冬至这几个时间点的确定。”

  “文字属于精神世界的力量,而节气提供物质方面的支持?”

  “没错。节气的时间点,对早期农业耕种来说特别重要。《尚书·尧典》有云,‘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意思是,要想判断什么时候是春分,要等到日夜等长,一个叫做‘鸟’的星宿会出现在中天的时候。”

  “鸟宿?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里,没有‘鸟宿’啊!”

  “这就是千古不解的‘四仲中星’之谜。”

  “四仲中星之谜

  四仲中星之谜:中国古代用四组恒星黄昏时在正南方天空的出现来定季节的方法。《尚书·尧典》载:“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但是,“星鸟”“星火”“星虚”“星昴”分别指什么,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的观点。……想起来了,林叔叔好像提过!‘星鸟’到底是哪个星座,确实一直没有定论。”

  “‘鸟’,实际上是两个星宿的组合。因为在公元前2455年的春分时节,南天的最正中间位置,并没有出现一个完整的星宿,那个位置恰好位于张宿、翼宿的中间。”

  “2455……为什么是2455?”

  “细说太麻烦。你只要知道它和木星有关就行了,以后可以慢慢研究。”

  玉衡很无语。对阿羽这种只有结论没有过程的回答,她已经习惯了。

  “你看那里,张宿构成了鸟头,翼宿构成了鸟身。”顺着阿羽细长的指尖,玉衡望向南中天的正中。

  果然,一些星星组成了一只有点萌的“星鸟”,仿佛正在天空翱翔。

  “‘神’是存在的。林峰是对的。”

  玉衡皱起眉头,“你怎么知……”

  阿羽望向西方的地平线。玉衡看到,那里,心宿正在落下;其中最耀眼的“心宿二”,将很快消失不见。

  “心宿二,整个天空中最明亮的一等星,红色的光芒如心脏一般闪亮,那里是创世之神居住过的地方,那里是龙骨星船的港湾——我曾经的故乡。”

  阿羽站起身,面孔埋在夜色的阴影中。

  “仓颉真的有两个瞳仁,我教他造字的时候看到的。”

  玉衡摇摇头。她站起来,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你骗人。”

  谎言再浪漫,也不过是谎言。

  玉衡想要转身离开,阿羽突然有点野蛮地拉住她,一下搂进怀里。

  他胸口很烫,不停地起伏着。

  “人类的皮囊很奇妙,能感受到很多光体生命感受不到的东西,比如心跳。”

  玉衡挣扎了几下,阿羽却抱得紧紧的。

  玉衡只觉得心中一股火气难平。

  好你个阿羽,骗人,还捉弄人!

  玉衡突然不挣扎了,她踮起脚,把脸凑上去,近到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相碰。

  阿羽似乎吓了一跳,他火烧似的松开了手,转过头,做出一副认真研究星空的样子。

  “你是不是喜欢我?”

  阿羽把头转到另一边。

  玉衡像陀螺似的转到另一边,“你是不是喜欢我?”

  阿羽又想把头转开的时候,玉衡已经吻了上去。

  湿凉的、温软的初吻。阿羽身上,有水草的腥气,和小兽一样的奶香。

  画面就定格在这一秒,半空中的玉衡,看着湖畔的两个小人渐渐模糊。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回到人生的那一刻。

  终于,两个小人弥散在时间的涟漪中。

  泪水模糊了玉衡的眼睛。

  画面凝固在东方微明的星空上,渐渐淡去。时间轴加快推进,到了几年后的上海。

  大学的礼堂中,玉衡正在做博士论文答辩。怀孕五个月,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玉衡在讲解,一些星图和演算公式的PPT正在屏幕上播放:

  “中华文明最初的文字来自星空,始于公元前2455年。中华文明的起始,距今已有五千年。下面请大家看一下天干地支与星空的对比图。二十二个图形都可以完美整合,详细见我的论文。这里只给出甲乙丙丁等几个例子。

  “公元前2455年这个时间点的确定,源于木星。中国人有拜太岁的民间习俗。太岁,是木星的神格化。木星差不多12年绕太阳一周,后来和天干整合一起,形成60甲子太岁说。《尔雅·释天·岁名》记载,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按照古人的说法,‘摄提格’指‘寅年’,‘单阏’指‘卯年’……可以推测,中国古代第一次观星造字,是寅年寅月木星在‘寅’(星象天区),卯年卯月木星在‘卯’(星象天区)的时间。这样的时间每1020年出现一次,结合最早的甲骨文造字资料,星图的时间方位,可以推算出:中华文字最早创造于公元前2455年。”

  玉衡暂停了叙述。台下,导师们相继开始提问。

  “如果文字来自星空,那么造字者是谁?原因和目的是什么?”

  “我的论文比较倾向于神创论,但也只是推测。目前,还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西方学界有学者认为,中华文明的历史始于商朝,距今只有两千余年。请问你怎么看?”

  “文明的起源,通常有三大标志:文字的产生、城市的出现、国家制度的建立。其中,文字的产生最为重要。我的论文对此有详细论述。星空造字的研究表明,中华文明历史确有五千年无误。星空是不会说谎的。”

  答辩完毕,下面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画面定格,再次模糊。

  前方,龙骨星船的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赤红色的漩涡,气流搅动,透出一股沙尘的气味。

  玉衡开始发抖。

  但她还是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片混沌之海。

  风。黄色。飞舞的黄沙被漩涡一般的风卷上半空,拳头大小的石块在地面滚动。

  火。红色。巨大的红色星体,好像太阳,又好像心宿二。像火焰,又像鲜血。

  水。白色。一片纯白的背景,一滴滴落下的**。

  那是医院的点滴瓶,一群人的嘈杂声,爸爸模糊焦急的面孔。

  不,那是阿羽的面孔,和漫天干燥飞舞的黄沙。

  画面的信号接收不稳似的抖动起来,玉衡头痛欲裂,冷汗一层层冒出来。

  双腿已经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跪坐在地。

  门外,林峰始终焦虑地盯着屏幕,上面显示着玉衡的心跳、血压等生命体征数据。

  三天前的实验,他几乎已经全忘了。只有最后一幕的场景还隐隐约约留在脑海。

  那场雅丹风暴黄沙飞卷的场景。

  但他知道,那黄沙纷飞点场景,真实发生过。

  十年前,那场雅丹风暴。

  他带着玉衡、阿羽和阿西进入那片雅丹地区不久,就遇到了十年不遇的特大沙尘暴。风暴之前,他和孩子们失散了。他很幸运,在风暴中昏迷后,被几个开车的当地居民所救。醒来后,他立刻开始搜寻。

  找到孩子们已经是七天之后。失散的时候太匆忙,三个孩子身上的淡水只能支撑两三天。搜寻过程中,林峰几乎已经绝望。

  本来……是储备了足够的淡水……本来……

  是不应该和孩子们失散的。

  第一天夜晚,他们在乱石群中露营。清晨起来,林峰发现最大的那个装淡水的水壶倒在地上,裂了一条缝,水已经流干。这下,他们失去了一半的淡水储量。

  林峰强压着焦急,叫来了三个孩子询问。

  阿西大叫冤枉,说自己晚上一直睡着,根本就没有起过身,更没有到放水壶的角落里去。

  玉衡最开始没有说话,后来说,自己也没有起来过。

  阿羽则一直沉默。

  林峰夜里睡得并不实在,但他确定听到过有人起来的响动。他心里最怀疑的当然是阿西,但没有证据,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再次追问不说话的阿羽。

  “阿羽,你呢?起来过吗?”

  “没有。”阿羽沉默了一会儿,说。

  林峰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我夜里听到有人起来了!你们三个人里肯定有人在说谎!阿羽,昨晚阿西有没有起来过?”

  阿羽低头不说话。

  阿西大叫起来:“你们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话!”

  林峰很严厉:“发什么脾气?是不是心虚?”

  玉衡想要张口,但看到林峰的怒气,又低下了头。

  这时,阿羽抬起了头,“阿西和我挨得很近,我确定,他没有起来过。”

  玉衡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林叔叔,对不起,我起来到外面方便,迷迷糊糊走错了方向,觉得好像踢到了什么,但是太困了,没有留意……”

  林峰有些吃惊,加上生气,一时语塞。

  阿西狠狠瞪了玉衡一眼,“呸!撒谎精!”

  玉衡终于忍不住,抹着眼泪冲出了帐篷。阿羽急忙去追,刚走了几步,又匆匆折回来随手拿了一个小背包,里面有些纸巾之类的必备物品和一两天的淡水。

  林峰本想跟着出去,迟疑一下,又站住了。

  他和阿西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以后,阿西看起来有点不安,终于也起身出去找两人了。

  没想到,短短一小时后,那场风暴就开始了……

  这是林峰人生中最后悔的时刻。如果一切能够重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找到他们三个的那一刻。

  在一块巨大的黄色岩石背后,阿羽背靠岩石,闭着双眼安静地坐着,身上落满了黄沙。玉衡躺在地上,头枕着阿羽的膝盖,已经昏迷不醒。阿西神智清醒一些,看到救援队员就“哇”地哭出声来。

  救援队员上前的时候,才发现阿羽已经没有气息了。

  他被葬在了冷湖的四号墓地。

  玉衡从医院醒来以后,双目空茫,完全失去了关于雅丹之行的记忆。医生说,这是应激性创伤后遗症的表现。

  而阿西,似乎也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接下来的几天都像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说着同一句话:

  “阿羽变成水了,阿羽变成水了。”

  “撒谎精”阿西的话,当然是没人信的。

  但令林峰困惑的是,玉衡和阿西得救的时候,他俩的水壶里竟然都还留着一点余水;医生检查过后,也说二人的身体并没有出现明显的脱水状况。

  他们是从哪里找到了七天的淡水?

  一声鸣笛打断了林峰的思绪。

  金属门外,检测小组突然检测到了玉衡健康体征异常的信号。电子屏幕上,心跳、血压都到了危险值。

  林峰紧张地站了起来。救援小组即将出发之际,组长做了一个手势:

  “等等。”

  屏幕上的数值,突然下降到了安全范围。

  玉衡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阿羽坐在她身旁。

  终于,在龙骨星船之中,她不再是从半空中看着阿羽,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和阿羽坐在一起。

  她的嘴唇很湿润,还留着熟悉的、淡淡的青草气味。

  “嗯,刚才亲你了”。玉衡什么都没问,阿羽主动说。

  这只是幻觉,自己的脑子造出的幻觉……

  如果这是幻觉,能不能永远都别醒?

  玉衡抱住了阿羽。

  “是幻觉吗?你还活着吗?”

  “我早就湮灭了……嗯,死了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笨。”

  “你混蛋!”玉衡大哭起来。

  阿羽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好啦好啦。现在你看到的我,只是一封信,一段残留信息。我死之前,埋下了最后的能量源,这封信设定在十年以后激发——这是以往光体生命最小的时间单位。为了不给你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我只留下了‘火星、2455’的信号。我想,如果你能看到,就会来的。如果没有,信号源的能量用完了,也会结束的。”

  龙骨星船最后的场景,是一片光洁的盐湖。两人正坐在坚固的湖面上。

  周围一片寂静,而头顶的星空,错落堆叠,璀璨得如同千朵烟花绽开的明珠。

  盐湖表面平滑如镜,如同全息投影一般,反射着星空,形成一片无缝连接的星海。

  魔幻的星空中呈现出美丽的星座连线,如梦境一般,在盐湖表面,映出天干地支的二十二个汉字。

  玉衡和阿羽,仿佛悬浮在宇宙星空中的两滴小水珠。

  “这是地球表面能出现的最漂亮的小宇宙了。在这里回忆很不错。”阿羽满意地说。

  “记忆?”

  “雅丹之行那次,为了不让你太痛苦,我删去了你的一些记忆。”

  阿羽轻轻揽着玉衡的肩。

  天空中开始出现一些图像。

  他们第一次在教室相遇。

  为玉衡挡开飞溅的木柴的一刻,他的手部定格的画面。

  接触木柴火焰的一瞬,他的手部涌出一层清水,蒸发成雾,带走了热气。

  褡裢湖畔。

  初吻以后,其实阿羽还说了很多话。

  阿羽说,自己是创世之神——来自另一个宇宙的高级文明,一种光体生命。

  祂们的种族,来自另外一个更高维度的宇宙,可以轻易控制地球人的思维意识。祂们乘坐着一种叫“龙骨星船”的飞船,创造了这个宇宙,并在一些星球上播种了生命。随后,祂们留下了少量种族的个体,以“灵魂融合”的方式,和星球的各类生命体相融合,并传播最初的文明。在地球文明史五千年的漫长时光中,祂们不断选择不同的皮囊,替代他们原有的灵魂,一代代生活下去,成为文明的“观察者”。阿羽就是其中一员——在人类皮囊里生存的高维生命体。

  在地球上,留下的几个光体生命做了很多工作。在那两座山峰上,祂们共同造出了最初的人类。随后,几个个体就分散到了不同的文明圈。阿羽负责在华夏文明起源之时,帮助人们识别星空、创造文字、定下节气。

  那一晚,阿羽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魔法,穿越时间之海,抵达了那颗红色的大星星——停泊着龙骨星船的心宿二——光体生命在创世以后的第一个家园。

  相对于心宿二炽热的环境,光体生命更喜欢在凉爽、湿润一些的环境中生存,为此,祂们制造出了冰冷的皮囊,并用特殊的引力场,将皮囊与炽热的环境隔绝开来。在永恒的时间中,光体生命既可以在皮囊中寄居,也可以脱离皮囊而存在。皮囊会老化替换,但光体生命的意识却不生不灭。

  “所以,选人类皮囊的时候,我也喜欢湿凉一点的。”阿羽会心一笑。

  强烈的头痛中,玉衡似乎失去了反驳的意识:

  “为什么是心宿二?”

  “只有红超巨星内部的能量可以补充龙骨星船的能源。而光体生命跨越宇宙创造世界的越迁点位置,刚好在心宿二附近。”

  “灵魂融合,是什么意思?阿羽的这个身体,有原始灵魂?”

  “你可以理解为,我的意识取代了这个身体的意识。作为造物主,我们种族能够控制,也可以取代人类的意识。”

  “创世的原因是什么?”

  阿羽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淡漠的怅然。

  “在我们原来的家园——另一个高维的宇宙中,我们的种族和另一个文明爆发战争,败到只剩下最后一艘飞船,只有空间跃迁才可能保留最后的文明火种。但是,因为所有的跃迁通道都被敌人封死,所以我们只能在空间中创造出一个新的宇宙。不过,由于这将消耗巨大的能量,于是,飞船上九成的光体生命选择了自我湮灭。能量汇聚成一片最灿烂的海洋,终于冲破了时空的极限,载起了龙骨星船,驶向新的世界——你所在的这个新宇宙。”

  海洋……恍惚中,玉衡突然记起,阿西从医院出来以后,有一阵子总在家里哭闹。

  “阿羽变成水了,阿羽变成水了。”

  有一天阿西哭闹的时候,本就伤心的父母,将他狠狠打了一顿。

  那以后,阿西不再提这件事,也很少再去放羊了,只是整日拿着阿羽留下来的水壶坐在家门口,从日出到日落,人看着呆呆的,似乎在等阿羽回来。

  玉衡到上海以后,也渐渐和他失去了联系。听说,他离开家乡,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辗转几次后,再无音讯。

  “雅丹……你的死……是为了给我和阿西补充水……”

  在阿羽怀里,玉衡剧烈地发起抖来。

  “可惜最后力量太弱了,没能把他的记忆清除干净。”

  阿羽伸出了手。

  一缕银色光芒开始在他手心绽开,仿佛燃起了烛火。

  亮光渐渐扩散到他的整个手掌。肌肤变得透明,显现出骨骼的形状,渐渐的,连骨骼也消失在亮光中。

  亮光过后,他的手心出现一汪清水,微微晃动,映着褡裢湖春日的星光。

  因为疲惫,他的额头出现了汗珠。

  “光体生命释放光能的时候,会自我损耗。唯一的副产品是H2O——纯水。小规模的损耗是可以自我修复的。超过一定限度的话,我们就会彻底湮灭——就像人类的死亡。不过别伤心,我只是一段残存的记忆,回放一下给你看而已。”

  玉衡呆呆地看着那汪清水从阿羽的指间流下来,滴在盐湖上。

  “刚来地球的时候,我的能力是很强的,可以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中国上古的一些神话,像《山海经》里面,都有我们种族的影子。后来随着力量的不断衰弱,我们必须寄居在人类的皮囊中。雅丹那天,我甚至没有隔空取物的力气。变成水以后,我最后的力量,也只能是埋下信号源而已。”

  玉衡哭起来。

  “我和阿西不就是普通人类吗?你值得吗!?”

  “我已经活得太久了。宇宙星辰,日升月落,该见的都见过了。一代一代困在人类的皮囊里,慢慢变得越来越衰弱。我已经失去了联系地球上同类的能力,只怕有朝一日,龙骨星船再来到地球的时候,我也接受不到信息了。”

  玉衡哭得透不过气来。她的头痛在减轻,意识却渐渐模糊。阿羽轻抚着她的头。

  “光体生命是没有性别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人类这副皮囊给我的。为喜欢的人做一点事情,感觉挺好的。”

  星云铸就的龙骨星船,开始慢慢解体。星尘飞溅,化为碎片、粉尘、无数原子。

  阿羽淡淡笑起来,看着周围纷飞的粒子,温柔地抱紧玉衡。

  “你看,创世之初,这些原子组成过宇宙恒星、江河大地,后来又组成无数人类的身体。无数分离,终将重聚。也许,我湮灭后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我们还会再次相遇。”

  “你的同伴,还在人类中生活吗?”玉衡喃喃自语。

  “是的,祂们在不同的皮囊里,也许会慢慢衰弱,也许有一天会被人类发现。”

  周围的画面在渐渐变淡。

  “不要哭啦,我要走啦。乖乖睡好不好?”

  玉衡努力想要睁开眼睛,阿羽的身影却渐渐模糊。

  “不要走,我会忘记你的……”

  阿羽狡黠一笑。

  “不要……”

  “再见了……”

  夏末的上海,已有几分凉意。玉衡夹着教案,匆匆行走在大学的林荫道上。

  道路尽头,前夫抱着女儿在等待她。女儿一见到她,就跳下地,飞奔而来。匆忙中,玉衡手中的教案散落到了地上。

  那里面,有“光体生命研究”的字样。

  “妈妈,今晚还讲龙骨星船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

  玉衡抱起女儿。

  像很多很多个夜晚一样,她在星空之下,抬起头。

  西方的天空中,红色的心宿二正在闪烁。

  (本文获得冷湖奖优胜奖)

  如果鸟语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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