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到浓时枫转红
智禅师圆寂的第三天夜里,梵和泪萦踏上了大佛寺前那长长的通往山上的石阶。梵紧紧的牵住了泪萦的手,仿佛是怕她跑掉了一般地。可是泪萦知道,那是因为梵在犹豫着,他不确定,不确定自己将要看到的是什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确定。
智禅师躺在自己的禅**,一如平日睡觉的样子,但泪萦看得出智禅师的身体仿佛是很不舒服地纠紧了,好像是在为什么而紧张着。
梵走上前摸了摸师父身上的那件袈裟,突然笑了。
泪萦注意到,智禅师此时正穿着一件缀满珍宝的袈裟,仿佛是蚕丝制成的,在烛火下发出眩目而不真实的光泽。
“师父那件旧袈裟呢?”梵问道。
一直守着智禅师的小沙弥恭敬的答道:“祖师的旧袈裟放在柜子里,方丈说,让祖师穿这件百宝袈裟!”
梵笑了笑说:“换下来吧!换回那件旧的吧?师父会舒服一点的!”
很奇妙的,就像是听见了梵的话一般,智禅师突然全身都松驰了下来,嘴角甚至能看见一丝的笑容了。
“这老和尚,一点福都不会享!”梵一面动手为师父穿上那件已经旧得不行、甚至连红色都开始褪了的旧袈裟,一面说,“他一辈子就只会穿这种粗棉布的,不然就全身都不自在。”
梵背对着泪萦,口气似乎很轻松。
然后,他跪了下来,用手抚摸着智禅师的身体,轻轻的叫道:“老和尚,我回来了,你的小徒弟回来了!”
梵真的不能适应,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讲着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会拉着他的头发叫他“长毛鬼”、整天似是而非的念着经文的老师父,在见到他来了之后,还能这么了无生气的躺着。他不是应该跳起来,像个孩子般的陪他玩耍吗?不是应该对着漂亮的泪萦挤眉弄眼,然后又开心地叫了所有人来,说:“瞧啊!这就是咱们家这只长毛妖怪的小媳妇儿了”。这老和尚应该又是在开玩笑吧?说不定他会突然翻身起来,得意洋洋的冲着自己笑,说:“你又被耍了!我活得好着呢!”
应该是那样的吧?!一定是那样的吧?!
“老头子,快起来,别装死,我看到你在偷偷地笑呢!”梵又叫了一声,似乎是在笑着。
可泪萦分明看见站在四周的、那些本应四大皆空的僧人们,拼命低着头,不叫人看见他们脸上不停滑下的眼泪。
梵等了好久,智禅师没有起来,还是那样平静地如睡着一般地躺着,墙上那柱佛香青烟直上。他突然就低下了头去,双手还抓紧了智禅师冰冷的右手。
“梵,梵!别这样!”泪萦走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了梵抖动的肩上,另一只手无措的抚摸着梵的长发。
“我才不会为了这个老家伙哭呢!我和他约好了的,才不会为他哭呢!”梵的声音变了调。
泪萦清清楚楚的看见,一滴又一滴的水珠,落在了禅床的边缘,很快就打湿了一块儿。那一刹那,她用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流满面!
梵终于还是失信了,那个一直都宠爱着他的人去了,于是,他哭了!
“师弟,你来了!”悟源方丈走了进来,“师父在等着你,他说,你要为他举火?他说,这就是收你做徒弟的好处了。让佛子为他取火,这是多体面的事儿啊!”
梵抹了抹泪,笑了一笑,说:“老和尚,算你有福,死得比我早!我来给你举火!不过,你为什么不能多等两天?你上会儿答应送给泪萦的礼物呢?虽然知道你一定不舍得给,但也不逃着去死啊!你以为你成佛了西归了,我就找不到你了,你欠着我们的!”
悟源方丈笑了,说:“师弟,你还是这样,师父虽然没有留下话,但,留了东西了!”说着,他便从一面一个小柜子中取出一个红漆的小木匣来,递到了梵的手里。
里头有一封智禅师的手书,还有三个锦囊。
“小徒弟,我等不得你了!我早就跟人家约了,现在人家正等着我呢!
我老和尚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不过,曾经答应了要给你的小媳妇儿留点东西,不能失信于你,你这小子小气的紧,我才不赚你咒我呢!那个绿色的锦囊里头就是给她的礼物。
你是俗家,要是按照世人的说法,我也算是你爹爹了吧?儿子,你找了个好媳妇儿,真不错!
小子,老和尚这一去,天下能收拾得了你的人可就更不剩几个了,降妖除魔的时候对自个儿上心点!也怪师父,教给你们的就是这个。我一辈子收了二十七个徒弟,已经走了二十三个了,倒好,你那些师兄们,谁也没丢师父的脸。不过,我可不想你是那第二十四个呀!那些家伙是抓不完也杀不尽的,偶而留出一线生机来,就算是为自己积德吧!
梵啊!师父,这几天特别的后悔,如果那个时候,师父不是和尚多好啊?阿弥陀佛!这就犯了戒了!不过,师父成不了佛!梵,就像你成不了佛一样啊!
梵,师父有一点心愿未了,你就帮着我还了这个愿吧……”
梵念完了信,愣怔怔地看着泪萦。
泪萦自己伸手去拿出了那个绿色锦囊。里头装了一只翠玉的手镯,显见得是有年头的古物,仿佛有灵性般的发出温润的光。
“禅师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泪萦把玩着那中手镯,一边抬头看着梵问道。
梵摇摇头,他可从来都猜不透师父的腹内机关。但还是拆开了另外两个锦囊,其中一只里头只装着一片干透了的枫叶,叶面上泛着沉旧的红;而另一只里面有一封信,上写着:“家母已于上月初九仙去,因筹办丧事繁忙,未及时相告,勿罪!”信落款处的日期是一周之前。
“师兄?”梵有些奇怪地将那封信拿到了悟源方丈面前。
“哦,此是师父圆寂前一天收到的信!”悟源方丈看了一眼,答他。
梵沉吟着,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能让老和尚到死了还放不下?他要自己来替他还一个什么样的愿呢?真是奇怪,一辈子都直来直去的,怎么临了却跟他打起了哑谜呢?
“祖师爷爷是佛!”一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沙弥突然说。
“是呀,祖师爷爷,是佛,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泪萦蹲下身子来笑着问他。
“祖师爷爷圆寂的那天夜里,山后的枫树一夜之间就全红了!”小沙弥说道。
“后山的枫叶?!全都红了?!”梵问。
“太师叔,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好几位师兄都看见了!山下那些施主们,还都上来拜过了,都说祖师爷爷就是佛爷爷的转世。”
泪萦看了看梵说:“现在可不是枫叶红得时候呢!咱们得去瞧瞧去!”
梵又思索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周末!
不,不是周末!不是上个周末、也不是这一个周末,事实上不是一年里的任何一个周末。周末是个名字,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很巧,她性周。父母生下她之前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儿子,于是当他们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儿之后,他们非常清醒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家庭已经不能再承担更多孩子所带来的负担,以大无畏的勇气和果敢坚定决心,为她取了这个名字。也就预示着,她将成为周家最末一个孩子,而且,这不是什么预兆,也成了现实。
周末大学毕业两年,她学得是教育,但她没工作。没办法,骨子里的好吃懒做恐怕是很难改掉了,所以她一直窝在老家,帮着父母种树。
周末的父母都是学林业出身的,开发几片荒山,种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大佛寺后山的那片枫林就是周末家的林子,不过,这几天周末被累得够呛!
五天前的清晨,看枫林的老赵突然发了疯一般地砸响了周末家的门。
“全红了,一山的枫树叶子全都红了!”老赵激动地高声说。
“你说什么?现在是什么季节啊?夏天还没过完呢?”周末以为老赵睡糊涂了,很惊讶的问他。
老赵喘了口气说:“我没看错,那么一大片能看错吗?全都红了,真是出怪事儿了!”
“坏了!”周末的妈妈邱霞听到这话,眉头就皱紧了!
“怎么了,妈?”周末回头看着妈妈问。
邱霞犹豫了一阵子才说:“寺里的智师父可能没了!”
周末狐疑地看妈妈,说:“妈,你别吓人好不好?智师父没了,跟枫树红了叶有什么关系啊?”
邱霞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那年我和你爸爸包下那座山时,那山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野枫树,也怪,我们植什么树都不活。结果后来,智师父知道了,就叫我们在山上种红枫,还不让把那棵野枫砍掉。那一年,早就过了枫树红的季节了,那树叶还是没有一片红的,智师父就在那棵野枫树上滴了一滴血。也是一晚上,满山都红了。我记得智师父说,他就爱看这红,说等他死的那一天,希望也是满山枫树红!我想,没来由的红遍了山……末末,你快点到山上看看去,在老赵住的小屋北面,有一棵老得不行了野枫,那树现在是什么颜色的?快去!”
周末看见妈妈说得那郑重,只好匆匆的梳了两下头发,跟着老赵走了。
才一到林区的入口,周末和老赵一起呆住了。
这还了得,这么一会儿功夫,入林的道路就跪满了人,还都带着些鸡鸭鹅的,正正当当摆在个人面前,像是在做什么大fǎ事一样?
“哎!可不许烧香啊!万一引起了火,智师父可是会怪罪的。”人群之中还有人在维持着秩序。
周末看了看老赵,见他也是不知所措,只好自己走上前几步,问道:“大爷,大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末末啊!智师父圆寂了,成了佛了!要不然,这枫叶怎么会红了呢?末末,我们知道,我们不在这儿烧香啊!”一个大妈一脸崇敬的告诉周末。
“这…大妈,智师父真得圆寂了?”周末问道。
“怎么有假,寺里都敲了钟了!智师父呀,他和别得和尚不一样,他就像是咱们家里的人一样!”说着说着,那大妈眼圈儿就红了。
周末想想,也觉得伤心,她和智师父交往虽然不多,但,周末知道智师父不是个普通的老和尚。智师父从不讲一些让人听不懂的禅机,也不会端着架子做世外高人。他喜欢和年轻人相处,常讲些笑话给他们听,但那些笑话细细地回味起来,还是很有意味的。智师父不像是个和尚,倒像是他们的老爷爷,虽然年纪大了,皱纹多、牙齿落,变得有点难看,可一笑还是那么精神,和他在一起时,总觉得全身都是暖洋洋的。
那之后的几天里,枫林外头总是围满了来求告、祭奠的村民们,周末也总是没有得着机会进枫林去瞧瞧妈妈说的那棵野枫树,现在又是什么颜色,这都快成了她一块心病了。这个夜里,周末数着大佛寺的钟敲到了第十八下,周末注意到,月亮也正走到了当头。
她悄悄的起床,披了件外衣,想要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上枫林去瞧瞧。
老赵早已经睡了,小屋里黑着灯,幸而月光很亮,把地面上照得明晃晃地,周末眯着眼睛去找那棵野枫。
突然却听到了异常的悉悉索索的响动,好像有人!
周末全身打一个冷战,忙缩到了树下头,警惕的观察着发出响声的地方。好像是两个人?!再细听了一会儿,周末的脸突然红了,错不了,那应该是哪里的小情人儿吧?也趁着这个时候在这边在这里幽会吧?
周末这下子可尴尬了,她要是一走,必然弄出点动静来,这如果撞到了一块儿,那多难为情啊?!可她也不能总是在这里呆着呀?这可是,什么叫进退两难呀!也就是她现在这情况了。
看这事儿干得,她周末好歹也是聪明伶俐地智慧美女,半夜三更的自个儿把自个儿困在这儿了。
“啊!”正在周末百无聊赖之际,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周末被吓得跳了起来!
“啊!啊!”那女的叫得近乎歇斯底里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周末随手抄起一段落在地上的树枝就冲了过去。
“啊!”一跑到了跟前,看清楚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之后,周末也开始狂叫。
一个男人正躺在枫树下头,整个人都被从地面上爬来的枝蔓给缠住了,从月光下清楚的看见了,那人正在流血,大量地流血,但血一流到了树根的位置就很快的被吸收了进去,就好像,就好像是那棵树把他的血给喝了进去。
正在周末惊叫的时候,又一根树枝下来,一下子缠住了周末身边的那个女的,一下子把她拉到了半空,另一根尖利的形状如锥子般的树枝,一下子就扎进了那个女人的胸口,血飞溅而起,竟然都喷射到了周末的脸上。
“啊~~~”周末又是一声尖叫,接着就昏了过去。
周末一身是汗的醒了过来,大佛寺的钟声仍然在夜空里回荡,月亮也正挂在天的中央,难道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周末赶紧下床,打开了灯,到镜子前面仔细的照了自己好久,没有血,一滴也没有!
天哪,幸好只是个梦!
周末长出了一口气,关灯上床去,重又睡着了。
她没有看见,在她翻身之时,身下的床单上,有一滴浅浅的红色,仿佛是沾染了血的颜色。
而大佛寺此时敲完了钟,夜又是那么宁静了,后山上枫林中,看林人老赵的小木屋北面,那棵野枫,安静的站在月光之下,红得妖异,仿佛在咧开嘴,阴森森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