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买了一个二手空调,声音响得如拖拉机,我很想拆开看里面是不是柴油动力。谭善勇朝我发了一顿脾气,一天没有理我,我又看了他冷冷的后脑勺,他发现了我的药瓶子。道歉也没有用,成熟男人就是这样,心肠硬,别的地方该硬的时候硬。晚上原谅我了,因为我诚恳的道歉。于是做完爱出去喝糖水,宏记糖水店,车水马龙,很多人闻听这里的双皮奶是极品,不管身份贵贱,一百块吃到心满意足,我们点的是杨枝甘露,西柚的果肉,奶白色的椰子西米露加芒果,清香软糯,我舍不得喝完,因为很贵十八块一碗,拿了一个空碗,分了一半给他。
其实他吃东西的时候挺好看的,不像我这般猪拱,他是优雅的动作,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声音,抬头看我:“诗画,你对我为什么这么好?”
我低头猛吃,从牙缝里挤出一颗西米露:“因为你对我好。”
你对我好,所以我对你好。我求什么,我这么胖。
进来了几个男人,带着几个女人,坐在我们旁边。好香啊,香水的味道,我侧头看了看。谭善勇准备走,我说:“你还没吃完呢。”声音有点儿大,旁边的女人穿的清凉,看我。
“勇哥,你也在这里?”一个男人走过来像发现了明星似的,“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吗?”
我敢打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五官精致无比,像从杂志上走下来的人儿,年龄比谭善勇小些。
他们聊着我听不懂的话题,股票、期货、融资什么的,我也听不进去,一会儿,那些男人女人都坐了过来,有个女人看着我问了句:“你亲戚吗?”
“女朋友。”谭善勇道。
哄的一声,不知道谁带的头,一帮人全部笑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笑我什么,我只感觉屈辱,我只是盯着我的手,手背上有五个小坑。我一定是出门前忘记梳头发了,或者忘记穿凉鞋,灰色的大拖鞋里,我的十个脚趾上涂的斑驳的大红指甲油显得那样俗气。
除了卖票,我什么都不会。
我不知道怎样回的家,很恍惚,胃里的芒果肉在翻滚,可惜那十八块一碗的杨枝甘露了,我真是浪费。
谭善勇在一边安慰,吻着我的头发(还好刚洗不然闻到的是头油和汽油混合的馊面包味):“丫头不要介意,他们是以前的朋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了。”
我点点头,理想藏在心里,写在脸上。也许,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
我爱你胜过我自己
这两个月很开心,休息的时候我们下海游泳,大梅沙是免费的海,沙滩很脏,黄昏下,我一边挖沙子玩一边对穿着蜡笔小新四角游泳裤(是我强迫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的谭善勇说:“老大,你看这里埋了个套套。”
谭善勇赶紧抓着我的手:“好脏,去游泳去吧。”
PS:我们从来不用套套。
PS又PS:他总是射在我肚子上面。
啊,原来和大人谈恋爱,有种小孩儿的感觉,如果和小孩儿谈恋爱,是妈妈的感觉。女的,大概都喜欢前者多过后者,虽然我不是魔鬼身材,但我有魔鬼脸蛋。
游泳他是能手,姿势也标准,我会游一点儿,谭善勇为了安全起见,买了个救生圈套住了我。我笑着说:“老大,现在我就有两个游泳圈了。”他先一愣,后又笑着追我打。我跳到海里,等游到了防鲨网附近,已经没有别人,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飘在海上,他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看头上的月亮。我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也许月光下的我,是他梦中的美人。
我知道这样很浪漫,套着游泳圈,站在海的中央,很远的地方,陌生的人们嬉戏,有儿童的尖叫。我们忘情深吻,口水好咸啊这个时候。
然后他脱下我的泳裤,我不合时宜地回头问了一句:“请问这样会不会把海水搞进去啊?”
后来发现在海里很舒服,海浪来的时候,他紧紧抱着我的后背,随着波浪的起伏进去出来,又进去又出来。一浪接一浪,来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我宁愿是我的幻觉。
我一边往回游一边排出小蝌蚪,同时为那些从来都没有去过海边散步的情侣感到遗憾。
谭善勇和我一起去领工资时,他从薄薄的一叠里拿出几张塞到我手里:“奖励你最近没吃减肥药,这是给你的奖金,要存起来,将来当老婆本。”
我摇头:“不要啦,你自己也没有多少钱。我又不买衣服。”
“谁说不买衣服?”谭善勇挽着我的腰,众目睽睽之下。
我们自己车队的人大部分都是赞成我和他恋爱的,不少人还羡慕我说找到了成熟男人,我也沾沾自喜,像个老妇女一样地说:“哎呀,我家老谭,就是成熟,没办法,我口味就是这么重。”
被他听见是会笑我的。
这是我和他首次逛商场,之前都是我在夜市的摊上买东西他在旁边等。自从上次在宏记糖水店遇见他的朋友后,他有了改变,更加兴奋,甚至在做那最好的室内运动的时候永远充满了力量,随时要把我干死一样。我总是羡慕地睁开眼睛看他的大腿肌肉,多么有力啊,还有腰,他妈的怎么就没有一点儿肥肉呢,全长在我身上来了,还回去,还回去。
我在木头椅子上休息,一边看着那些包装袋:“你把钱都花光了,下个月不吃饭了啊?”
他牵着我的手:“放心,我买得起,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抬头看他:“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不想乱花你的钱,我们赚钱都很辛苦,我随便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的。”
他笑笑:“我们很快就会有钱了。”
“你以前的朋友找你做生意吗?”我很胖,但我很**。
“是的,你真聪明,等下请你吃冰淇淋。”
我舔舔嘴唇,咽下口水,努力不去吃我从昨天就开始戒了的诱人雪球:“你有钱了,就不会喜欢我了吧。”
谭善勇脸色一变:“最不喜欢听你说这些。你对我没有信心,对你自己也没有对吗?”
我的眼泪掉下来,他不知道,我多么爱他,因为他满足了我对男人的好奇,因为他从来都不会嘲笑我的双下巴,反而称赞我的眼睛会说话,因为他让我知道了生病被人照顾的滋味,因为他让我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是这样的快乐,因为他让我觉得我是被人需要可以给人安慰的有用的女人,不是除了卖票一无所是的女人。
我爱他,和时间无关,和地点无关,和其他人无关。没有人爱我了,除了他。但他却不知道,我在偷偷地吃减肥药,我知道,他在心底还是希望我能够更漂亮些,王子不会和巫婆相爱,何况,我不是巫婆,我只是个卖票的。
“你哭什么呢?”谭善勇轻轻叹气,揽我入怀,“你现在这样,很好。相信我。我们马上就有钱了。”
杨医生给我的减肥药吃完了,三个月果然瘦了二十斤。在诊所里我详细地叙述近期的身体反应,他是个斯文的年轻人,这个药是他给我私人配的,难怪我看了瓶子都没有厂家。
“我就是有点儿晚上睡不着。”我看着他的眼镜,医生都是冷冰冰的,我像交代罪行。
其实这几天以来,谭善勇到公司请假了,每天晚上很晚才回来,一趴下就睡了,而我睁眼到天明。他不和我多说太多,只说我们快有钱了,我再也不用卖票了。
杨医生笑着把很长的一根管子从我鼻子插了进去,我很想吐,但我忍住了。他说要检查一下我的胃液分析药物的吸收。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样你就不会失眠了(上)
醒来的时候已经我躺在软塌上,胃里翻江倒海,杨医生看我醒来,给了我一杯水。
“怎样,还要继续吃吗?吸收得怎么样?”我觉得虚弱,摇摇晃晃站起来,脑袋里似乎有一根筋在跳。
他的表情很严肃,脸色不大好,看我把水喝完:“吸收得不错,带钱了吗?”
我手伸进裤袋里捏了捏钱包,手心出汗,这裤子是谭善勇上次送我的,是我成年后穿的最合体的裤子,脑子飞快地算,一瓶药八十元,两瓶一百六,三百块伙食费,来回十块的路费,还能余下三十块,我一共五百块。
“带了,带了,够买两瓶。”冷气、吹,我逐渐清醒。
他摇摇头:“和我去一个地方。”
我站在医院门口,泪眼模糊,街上的那些人们是多么可爱,太阳快下山,下了小雨,繁华被涂成灰色,清爽的风,一盏盏灯,空气带着海洋城市的甜腥。有人冷漠,有人嘴角有笑容,有人打伞,有人找爱。
我手里拿着化验单、一大袋药,其实我的钱不够,杨医生垫着,我说我回去取给你,他说不用了,你愿意试验我那些药,那些数据很珍贵,就算我给你的试验费了。
化验单上那些字眼我不熟悉,但我知道很严重。
“治好又能活,要多少钱?”我离开杨医生的办公室,回头问了句。
他只是让我先吃药控制病情,然后通知家人尽快手术,我点头,但在心里摇头。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也不想为了那百分之几甚至更低的成活率让很多人破产,一辈子受穷。
去药店买了很多维生素,大瓶的,蹲在树下换药,即使死,我也不想那么早,我还有事情没有做。
换完了药,眼泪已经满脸。
树下的那个垃圾桶里有我的病历,撕成粉碎:症状为上腹压痛结节状肿块,坚实而移动,胃窦处有压痛。腹水出现移动性浊音。有远处淋巴结转移时可摸到Virchow淋巴结,质硬而不能移动,性血栓静脉炎(Trousseau征),两腋处色素沉着。建议手术结合化疗,化疗剂用5—FU、MMC、多柔比星(dariamycin,ADM)、亚硝脲类(如CCNU,MeCCNU)和顺铂(cisplatin,DDP)、依托泊苷(足叶乙苷,VP—16),以及用羟喜树碱。
是的,晚期胃癌。
不敢哭太久,因为要回去,怕他看见问究竟,路边吃馄饨一碗,偶然见紫菜丝中漂浮死苍蝇一只,拣了出来,不与店家争吵,默默付钱走人。
回去,屋内无人。他今天晚上又不会回来了,总是这样,去哪里了,不打电话,不发短信,他是好人,不会干坏事,我相信他。男人在外面赚钱,不应打搅,以后我也不会打搅。想到这里,眼泪滚滚,不争气的眼泪,咸得发苦。他不在,我就失眠,心慌,我怕鬼把我招走。
我爱上他,所以我失眠。外面下雨,屋内小雨,风吹着,窗户啪嗒啪嗒响,像有人在敲门。
黑夜里,我对着蹲在墙角的黑衣男人说,你今天不要烦我,有多远滚多远。他是死神。
苗诗画,女,19岁,学历:高中,职业:公共汽车售票员,喜欢异性类型:谭善勇型,来生也要喜欢这样的类型。
梦见结婚了,睡在谭善勇怀里他说都是我不好把你宠坏了,梦见减肥成功了,穿着白色长裙转得像百合,梦见我在天堂,天堂和深圳一样,我没有一个亲戚,草地里厚厚的白雪,白雪里是蓝色的花,一串一串,我去摘,我要离开,我不爱孤独的天堂,我想留在尘世,我要卖票,要呼吸城市的灰尘,要吃面,吃冰淇淋。我这么重,有翅膀也飞不起来,神,你放过我,我还是选择当烦恼的胖丫头,放过我啊。
暗夜玫瑰的清香,呼唤我。
睁开眼睛,谭善勇蹲在床前看我,慈爱的,怜惜的,粉红的玫瑰花,真的?我第一次收到玫瑰,玫瑰代表爱情,我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爱,是真的。
他瘦了,眼睛熬成血红色,还好我认识他,否则以为是鬼。怎么搞的,他减肥怎么这么快。
突然想起了即将要死,抱着他大哭,我舍不得你啊,我哭到歇斯底里。
他抱紧我:“好好,是我不对,这几天的确是忙过头,别哭了,我们吃东西去。”
他拿着纸巾帮我擦鼻涕、眼泪和口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你这几天去干什么了,什么时候忙完,带我去旅游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好,好,好。”他把花送到我手里,“送给你道歉的,你看多漂亮。”
吃面之前,谭善勇告诉我,这几天和以前的朋友联络上了,仍然是有人愿意相信他,借钱给他弄股票东山再起,他笑着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吃哧溜面消夜了。”
我捏着的筷子掉在地上。
“明天,我们就辞职去看房子。”他有点儿得意道,“以后你就只给我一个人卖票了,长期饭票。”
是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吃面条了,三块钱一碗的花生肉酱哧溜面。午夜人声鼎沸,卖菠萝的小贩学会了主动服务,送货上门,我吃了几颗“维生素”,他问是什么,我拿瓶子给他看,谭善勇说,诗画是最乖的孩子,不减肥更漂亮。
晚上我纠缠了他很久,谭善勇说我吃的“维生素”是石灵散,我笑了,有生之前,时日无多,享乐及时,夜夜笙歌的道理我是懂的,即使我没多少文化,长得不漂亮,但我留恋我活着的每一刻。
这样你就不会失眠了(下)
新房子很好,繁华市区,我却仍然怀念我们住在出租屋的日子,我知道他的钱来得不容易,他跟我说了,全部都说了,包括他前妻的死。
“她找了新的男人,要离婚,要我的钱,要我的房子,我一怒之下烧了房子,我不知道她在里面。被关的这几年,我很后悔。”谭善勇说,“现在有你,一切满足。”
人人都有残暴毁灭之心,只要触发到。
一边坐在阳台眺望对面的山,一边倾听这个三十八岁男人的心里话,吃自己平时喜欢吃但不敢吃的食物,渐渐地,我瘦了。
我知道,我为什么瘦了。
他不知道,我多么期待能活下去。晚上,我问了个尴尬的问题:“大人,你有多少钱?”
他抱着我,吻我:“足够我们生活了。”
“那是多少呢?”我滚到他的身体之上。看他的眉毛,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他的眉毛就特别好看。
杨医生在电话里告诉我,所有的治疗费用加起来要五十万。
如果谭善勇……
“房子的钱是朋友先借给我们的,我帮他炒一年股票,产权就归我,你放心,我去他那儿上班也不是白上的,每个月有四千多工资呢,你那么节约,足够足够了。”他摸摸我的头发,“早点儿睡吧丫头,想那么多干什么。”
嗯,我转身关灯,我怎么开口。万一手术失败,钱是不是白花了。
半夜抱着他哭,他不知道,我失眠,我怕睡着了,就起不来了。
提起结婚的事情,我摇头,我说我年纪还小。
谭善勇宽容地笑:“我等你。今天下午有朋友来家里做客,是个客户。”
我拉开窗帘打扫卫生,漫不经心道:“是女客户吗?”
我每天起得很早,房子我很喜欢,沙发很大,很舒服,在阳台上晒早晨的太阳,最近痛的时候就去沙发上打滚,他不知道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正常地和他在一起。
大便已经变黑,即使药还没吃完。我在迅速恶化,我感觉到死神在我身后。
“是的。”他出门前吻我的额头,成熟男人,熟得刚刚好。穿西装比穿司机服好看很多,英俊迫人,原来,他就是我最期待的、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
他一走我就哭,给家里打电话,说自己一切都好,过段时间就回去。
下午两点,女人进来了,娇小玲珑,包包很贵,香水很香,我在擦地用眼角余光看这个漂亮女子,我最近掉很多头发,拖地变成苦差,谭善勇大概刚吃完饭,和我凑近时嘴里有红酒的味道,“回来了啊。”他直接进了洗手间。
我准备去倒水给她喝,走到饮水机前弯腰。
她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觉得很满意地对我说:“这房子很温馨,打扫得真干净,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我有点儿窘,放下水杯,对刚从洗手间出来的谭善勇道:“你们谈吧,我去睡个午觉。”谭善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一边介绍道:“这是我未婚妻苗诗画。”轻轻关上房间的门,睡午觉,泪水打湿枕头。他是真的爱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带她回来谈生意,他要证明他有他的爱。我怎么办,手术?化疗?光头?然后让他一辈子照顾我为了我担心?半夜,谭善勇走到沙发上睁着眼睛的我旁边,抱我上床:“苗诗画,结婚吧,这样你就不会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