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来客的房内,灯光还没有熄。窗外,王阿灵贼一般的屏住了呼吸,在疑神偷窥。——这里须得说明,这所谓窗,当然不是上海国际饭店楼头垂着锦帷的钢骨玻璃窗;那不过是十九世纪的中国破纸窗。于一个黑暗中的侦察眼,那是非常便利的。
这样一个凄晦的雨夜,室中人深更未睡,他在做些什么呢?
王阿灵从纸窗的破隙中张进去,立刻,他呆住了。
原来,来客在黝黯的煤油灯下,正把那个包裹郑重地打开来,在细细检点着里边的东西。在这小包裹内,除了底面两三件旧衣服外,其余,却是好几厚叠的纸币。估计数目,约有好几百元吧?不!至少也近一千;或许还不止!另外,几卷圆滚滚的纸卷,卷数虽不多,分量显得很重,那必定是现洋!最后,只见一个厚厚的纸裹透开,呀!其中全是金饰!在惨淡的灯光下,四射着黄澄澄的耀眼的光华。
呵!夜是黑的,灯是青的,四下的环境,是灰黯的,破桌子上,金是黄的,银是白的,纸币是花的,种种的颜色,把窗外黑暗中的一双馋眼,映射成了红的。
王阿灵定定神,又见室中那个诡秘的家伙,匍匐在地下,正自忙碌地,在把那些财物,逐一隐藏于床下一个不易觉察的隐蔽处。随后,他站起来,拂去膝部的泥垢,又把那两三件旧衣服,重新打成一个原式的包,安放在枕边。
王阿灵悄然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像在做梦。可怜,他自入世以来,一双细小如鼠的眼珠,从不曾见到过这么多的财物!这天晚上,侥幸,他牺牲了若干时刻的睡眠,居然换得一些满足的眼福。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单单一饱眼福,于他似乎是感到不够的;他只觉他的心底,被拨动了一种饥渴似的感觉。
于是,一颗灵敏的脑球,在黑暗中开足了马达。
“这样的一个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这家伙,一定不是好人吧?”黑暗中的第一个意念。
“他为什么急匆匆地,把他的东西,隐藏在这床下呢?想来,他总不至于老远赶得来,特地专拣这地方,做他的储藏库吧?哦!明白了!那一定是为防备我。因为,在他进门之初,自己曾对他的包裹,几番密切注意过。他害怕了,急切之间,无法可想,所以暂时匆匆隐藏一下子。对!一定是如此!”他的第二个意念,很聪明的这样想。
“这床下的东西,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假使,这家伙在今夜,突然得了急病,死了!那时,自己——哈哈……”这一个灵敏脑筋中的第三个意念,有点想入非非了。
“但是,阎罗王并不是自己的妹夫,决不会那样驯良听话的——”第五个意念,他转念,“那么,自己可有方法,代那老阎执行一下职务吗?”
“呵!不!罪过的!”第六个意念,他自己阻止;但是,最后一个意念,立刻又急转直下:“哼!这家伙并不是一个好人哩。也许,他是一个强盗。包裹里的东西,正是杀人放火抢来的。非义之财,人人可取,顾忌什么?”
一种类如在卡通画片上时常见到的五颜六色的高速度旋律,在王阿灵的脑内,搅起了风车似的疾转!
聪明的人,毕竟是聪明的。一阵乱想之后,终于,在他灵敏的脑球内,陡然想起了本镇上过去的一件事来。
不久以前,这小镇上,曾发生过一件离奇的风波。原来:镇上的孩子们,忽被外来的拐子,拐走了好几个。这是这宁谧的小地面上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并且,事有凑巧,就在拐失孩子的后一天,当地有位极具势力的大绅董,他的一个年方八岁的独生子,突然患了急症,竟在一夜之间狂喊心痛而死。论理,以上两件事,原是风马牛各不相关的,可是,内地的人,头脑简单,竟把两件事硬联到一起,而产生了一种绝对离奇而不合理的谣言——这也许是当时那种所谓武侠小说的影响——一时沸沸扬扬,大家都说镇上已到了白莲教的余孽,专和小孩作对。拐得着拐了人走;拐不到人,却用法术摄取心肝,那必定是拿去祭炼法宝或是合药用的。这谣言一发生,顿使这骨牌大的一方小地面上,闹成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局面。当时,那个丧失爱子的绅董,悲愤之余,还曾悬过一个五百元的赏格,缉拿那个无影无踪的妖人。结果不用说,当然是连风与影也不曾捕捉到。
以上的风波,还只是不到三个月的事。眼前,这风波虽已平息,但,全镇有小孩的居户,偶然提到这事,还是谈虎色变,当然,那位大绅董,也还留着丧子的余痛。
王阿灵想到了以上这件事,在黑暗中,他的脑内陡然地一亮。他向破纸窗中,溜进了最后的一眼,蓦地,得了一个主见。
当晚,他悄悄地掩回了自己的卧处。枕上,独自筹划了大半夜。
第二天,他乘来客偶然离房的机会,偷偷掩进房去,预布了一个巧妙的机槛。傍晚,他飞奔到那位大绅董的府上,气急地,报告出了如下的一段话。
他说:“报告乡董:那个白莲教的妖人,又来了!他正住在我们的店房里。那是一个相貌凶恶的人,左耳有一颗痣,眉心有三道纹;他是昨晚来的;嗳!可怕呀!我亲眼瞧见他在煤油灯下,用白纸剪成许多小纸人,那纸人会走路!不相信,你们自己去看哪!”
这出人意表的消息,使听的人,受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震骇与骚扰。乡镇虽没有无线电,可是,眨眨眼,这飓风差不多已吹满了半个镇。不到半小时,在这春华客店的门外,卷起一股人浪,内中由地保领头,怒潮似的卷进了那个自称为陶阿九的卧房中。这骇人的情况,使店主与店主妇,大大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自称陶阿九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已遭遇到了一个何等样的恶梦?并且,为着某种误会,他的意识中,只有逃的一个准备。他这惶惧失措,显见畏罪情虚,于他更为不利。结果,他像梦魔似的在群众拳脚交加之下被捆绑了起来。连着,众人匆匆一搜检,立刻在他简单的行李——那个小包裹——中,搜出了三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此外,还有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好几个小孩的年庚;那位大绅董的心痛而死的独生子的年庚,也在其内。
呵!摄取小孩心肝的白莲教妖人,证据确实,铁案如山,还有什么疑义?
由于当时时代的黑暗,由于镇上群情的汹涌,主要的,更由于大绅董为子复仇的怒火的炽燃。当时,这事件并不曾经过一个正当法律的裁夺,结果,那个莫名其妙的罪犯,连一个申诉抗辩的机会,也不曾获得,糊糊涂涂,便在土皇帝的口头法律下,被判决了剖心处死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