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的动作,分明隐藏着一种细微而不易觉察的情感的伏流,暗暗在磨擦出一种灼热的火花来。这在那个医师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这时有一个新的意见,走进了他冷静的头脑。他想:“从多方面观察起来,显见这一双男女,他们在某种过程上,必已具有一页相当长的历史;甚至,这女人在未嫁王俊熙之前,她和这青年,先已培植着一种粉红的蓓蕾,那也说不定。”
这一点意见,这是这医师冷眼偷觑到这女人提起嫁人时的那种特异的眼光,而观察得的。
当他这样想时,他取出了打火机,把那半支烟,矜持地燃上火;由于他这严肃的矜持,却使他的额部,推起了一种近五十岁的衰颓的暗影。——但,这仅仅是片瞬间的事——他把他的背部,在椅背上靠得更紧一些;一面闭上眼,把他的思绪,送进了冥想的渊海。
他开始这样想:“全部的事情,前后聚集起来,可以得到如下的归纳:‘这王俊熙,在十二年前,曾用阴险的方法,杀害过一个人。五年以后,他无意中,娶了那个被害者的女儿做了妻子。又过了七年,他又遇到了那个被害者的儿子——他的从未见过面的妻舅——他误认他这妻舅,就是十二年前被害者的冤魂。他恐慌得了不得,在醉后吐出了他的隐事。他的妻子,方知她的丈夫,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于是,她索性串通了她的哥哥和另外一个人,用种种可怕的方法,加以有计划的恐吓。因之,便演成了许多离奇的事实。”以上便是这件神秘事件的全部的轮廓——
他又想:“在全部的事实中,有好几点,值得注意。第一:那个被害者的儿子,最初出现于王俊熙的眼前,分明出于无心,那完全是件偶然的事;直到第三次的鬼魂出现,方始构成有计划的恫吓。第二:这全剧的导演,当然是小邱;那个吃白面的‘鬼’,料想起来,一定不能构成这种精密的设计,他不过处于演员的地位而已。第三:那个扮鬼的角色,他的面貌,和他十二年前死去的父亲,真会像到一模一样,丝毫无异吗?这问题,牵连着一种心理上的变态的问题:由于遗传的关系,父子之间,面貌大体相像,那是习见的事,并不足怪。至于一定说,像到丝毫无异,那也许不会吧?因为,一个人的脑膜上,无论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经过了十二年的悠长的时间,无疑地,这印象必然有了模糊之处。——这也像一张照相的底片,日久以后,影子必然要逐渐淡褪。——不过,由于心头多年的疑影,偶尔遇见相似的印象,便很容易会引起一种心理的错觉。于是,原来只有一分相像的,会扩大成三分像,原来有三分像的,竟会变成九分或十分相像。王俊熙所遇到的事,大概也是这样。第四:这一出戏剧中,所有的道具服饰以及化装等等,怎么会那样的逼真呢?这问题,是容易解答的:因为那个扮鬼的名角,十二年前,亲眼见过他老父逃难时的化装,当然留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在十二年后,要他依样画成一个葫芦,当然并不十分费事。——至于眉心间的钢叉纹与耳朵上的黑痣,也只需要一举手之劳,便能装点起来,格外不成为问题。第五:那小伙儿的一群——佩莹、小邱,加上那个吃白面的鬼——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的恫吓着这位闻人先生呢?代父报仇,使那个阴险残酷的家伙,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报罚;这是属于佩莹方面的主要的动机吧?——但这报罚的方法,也许还是出于小邱的提议——其次小邱本身,因急用而需要钱,这也许是一个凑合的原因。——但,这一个原因,并不一定可靠;也许这是一个烟幕,也论不定——除了以上两种动机之外,在这离奇的事件中,分明另外还有一种较隐秘的动力,含藏在里边。这多是出于小邱方面趁火打劫的企图。至于那个女人,是否谅解这种隐秘的心理,那还不可知哩。——”
“总之……”他的口角间,漏出了几缕微烟。他准备再细细思索下去。但是,他的静静的思绪,却被一种极度严重的喧嚷所打断了。他只听得那个病人,忽又发出疯狂似的怒吼,在他耳边震**着道:“哈哈哈!好!你们——你们这一群鬼!一个是代父复仇的孝女,一个是打抱不平的英雄!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嘿!你们吓死了我,准备怎么样?——嘿!好!看你们真要好哪!眉来眼去,以为我永远不知道。——”
声音略顿了一顿,那狠毒的声气,又切齿地说:“好呀!你们收拾过了我;现在——轮到我来收拾你们了!哼!”
这疯狂的轰炸声,使这冷静的医师,睁开了他的疲倦似的眼。他一眼看到他身旁的情景,不禁感到一种震惊!
他不明白这病人,怎样会引起这第二阵的大火?——实际,病人这种较前更炽的火势,正是被那男女俩的眼中的热电,磨擦出来的。
只见那个病人,已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拄着那支粗手杖,忒愣愣地正在发着抖;他的怒气,委实已由炽燃,而成了白热,复由白热,而起了升华(Sublimation)的作用。尤其怕人的,却是他这时的那种使人一看就要睡不熟觉的脸色!
呵!读者们,你们可曾看到过地狱中的厉鬼吵架时的神情吗?——你们当然不会看到的。那么,请看这时的王俊熙。——至少,他这时的神色,可以代表那种地狱鬼怒的神情!
他的带病的苍白的脸,已由盛怒而泛起了一重青灰色;青灰上,抹着一层薄薄的油光;在抹油的青灰之下,隐隐又透出了许多浅黑的斑点——关于这一点,当时曾使那个医师,向它发生了好几秒钟的诧视——再看他的牙床,向外突张了出来。两个眼眶,看去更见得深陷——不论何人,一看到他这眼眶的样子,很可能地会联想到仪器馆中所悬挂着的骷髅!但是骷髅的目孔中,是没有眼珠的;而他却有一对深陷着的发光的东西,在那里一闪,一烁!因此,看去比那骷髅,格外显得可怕!
这时他又像一条刚出洞而被人惹动过的毒蛇。他不时举起他的手杖,颤巍巍地,向前撩拨作势;代表了毒蛇吐吞的姿势。那两枚蕴毒的蛇眼,凶射了佩莹,缓缓回过来,又凶射着小邱;凶射过了小邱,缓缓回过去,重又凶射着佩莹。他分明小心地,在选择他的敌人,看要先噬哪一个?同时他又像在选择敌人的要害,准备把他的毒液,猛烈地喷过去!
这种极度可怕的神气,不但使对方那双遭受攻击的目标,看着战栗不止,各各觳觫做了一团;就连这一个身处局外的冷静的医师,全身也感到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时候,倘然没有一种意外的事情,从中加以阻拦,也许,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以内,这间纵横数十尺的屋子里,便要有些疯狂性的事实,会演变出来!
然而,那意外的阻拦,毕竟来了;因之,那疯狂性的戏剧,也终于不曾演成!
“嗳!慢一点!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咧!”极严冷的语声,忽然从医师嘴里这样吐出来。
“什么事?!”由于这医师的语声的特异,却使这盛怒的病人凶狞地旋转了头,暴声发问,但他的语气,分明已不再顾忌“血管爆裂”的警告。
“请你坐下来听,好不好?”医师做出了一个他所习惯的小动作,他把他的一支未燃的烟,向天画了一个圆圈,悠然地重复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还没有解决,这是有关你的生命和名誉的。”
“有关我的生命和名誉?”病人的怒眼中,包含了困惑。他真驯良!——驯良得像一头哈巴狗。他迟疑地坐下了。
“昨天晚上,夏医师告诉我:他有一点东西在这里失落了。”医师又恢复了他的不冷不热的声音。
“在这里失落了东西,要我赔偿吗?嘿!”病人挟着怒气。他的鼻孔,翕张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够不必负这赔偿的责任,那才好哩。”医师冷然这样回答。
“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呢?”病人焦躁的声音。
“一小管马钱子精——那只是一小管而已。”
“马钱子精是什么?”病人的问句,已经有点异样。
“毒药!”医师用钢打那样铮铮然的声音,简单地回答。
病人的眼珠,现出了严重的惶惑;其余四条视线,也现出了相类的骇怪!
只听医师继续说道:“那虽是小小的一管,但它的含量,足以毒死十口猪猡而有余!”他说到这里,蓦地,他用一种极度紧张的眼光,扫上了小邱的脸部,厉声说道:“喂!邱先生,方才你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偷偷倒在牛奶杯子里,那是什么东西呢!?”
小邱的头上,似被打上了一个不及防的暴雷;他的惊惶的眼珠,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管束而跳出来。
那个女人,突然听了这种完全出于意外的话,她喘息地看着小邱,呆住了。
一室之中,一共八只眼珠,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有三双视线,不同样地射到了这青年所在的晦黯的角度里。
这时,室中最紧张而又最骇人的一个场面发生了!
只见那个病人,额部像泉涌那样,分泌出了黄豆般大的黏腻的汗珠。他把他的全身的重量,支持到手内那支橡木手杖上。霎时,狂颤而挣扎地站起;立刻,又无力而颓然地倒下。他狠命举起了他的惊,讶,畏,恨,一时聚集而不可名状的眼色,死劲盯着小邱。他从一种粗重可怕的声气之中,迸出几个字音来道:“小……小邱,你……你这鬼!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他本来想说:“你竟敢用毒药来毒死我!”但他这一句句子,终于没有完成。说到半中间,他蓦地伸手,抓着他的颈项,好像他的喉内,已在冒着烟火;接连着,他又一把抓起他那黑缎睡衣的胸襟,显示一种非常的痛楚!在这最短促的片瞬之间,呵!可怕啊!他忽把他的眼光,从原来的地点,突然收回——那样子,好像他的视线,是被一种什么声音,呼唤过去的——当时他不再看着小邱,也不看着佩莹,也并不看着医师。他缓缓举起一种战栗的视线,搜寻似的看到了室中另外一个并没有人的角度里,他这怕人的表情,仿佛表示:这室中突然又走进了另外一个第五个人来!只听他发出一种鬼迷似的哀吁的呼声,模糊,断续,而又阴森地呼喊道:“啊!你——你——你让我——忏——悔——”
一语未毕,只听他的喉头,发出了“轰!”“轰!”“轰!”火车机头开动似的声气!在几秒钟内,众人眼看着他的目光,由扩张而涣散,而昏瞀,而盲瞽!最后,他再伸出一手,在空气中,盲抓了一阵,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只听“啪”的一声,那支橡木的手杖,在他另一手内,松放下来,跌落在那精美悦目的地毯上!
于是,寂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