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那可怕的魅影的以后几天,幸喜不曾再发生什么事。王俊熙的心头,略觉释然了些。可是,这不能说是水面的旋纹,已经自此而止,不再有所扩展。
数天以后,王俊熙无聊地独坐在憩坐室中的一张书桌前,在读着一本书。静寂中,陡觉有一缕难堪的臭味,刺进他的鼻官——那是一种焚烧布质的臭味。依据世俗的传说:大凡一个地方,无缘无故发生这种气息,那就是幽魂出现的征象。但当时的王俊熙,最初还没有想到这层——他放下了书,正待找寻这气味的来源。一举眼,忽见劈面关闭着的两扇窗,窗隙中有一件白色的小东西,在迎风飘舞。站起来看时,那是一枚白纸剪成的小纸人,一条腿被轧住在窗隙中。那姿势恰像全身用力要挤进窗子来。
这小东西几乎使王俊熙的呼吸完全停止!好歹是在白昼。他硬硬头皮,伸起震颤的手,把它拿了下来,细看:这小纸人约有三寸长。线条剪得非常生动,臂部的肌肉,隐然隆起。面部,另外描绘着五官。虽然笔调很简单,可是怒目圆睁,宛然活的一样;最骇人的是,这小东西的面目,分明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剖心而死的人的缩影!
在纸人的眉心间,画着三条细线,分明代表了那可怕的钢叉纹;左耳还有一枚针眼大的细点,代表那颗黑痣。它的心口,涂着许多点大大小小的红点,那并不是红的墨水或颜料,看来很像真的血渍,像在那里淋淋漓漓滴下来。并且,这小东西的右手,还连手剪成一柄小尖刀,抓住在掌握中!
一种莫名的紧张,充塞于王俊熙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他嫌恶地跳起来,把这可怕的小东西,愤愤地投进了壁炉。
这小纸人被投在一块半燃的煤块上,并不立时着火。坚韧的纸质,受到高热度,起了伸缩性。他眼看这小纸人的上半身,在怒红的火焰中突然凶狞地竖起,那条握有尖刀的小纸臂,**似的徐徐弯举,宛然向他做成一个猛袭的姿态。
同时,空气中一阵阵带有血腥似的特异的焦布臭,还在他的鼻边飘拂。
他伸手抚着头,亟亟于要离去这紧张的氛围。他昏乱地闯到门口,抓住门球,刚把那扇门开成一条窄缝,在这慌张失措之中,偏偏门外又有一种喘息似的呼吸声,蓦地刺上了他的耳膜!这声音阻止了他开门的动作,在略一迟疑之顷他再急骤地拉开那门,向外一望,只见隔室空空洞洞,哪里有什么人?
当然,这诡奇的情况,使王俊熙在恐怖之上加了恐怖。一阵肤栗,他自觉他的躯体,像在无限制地暴长起来。
可是,这神秘的事件,还在愈出愈奇的演变下去哩。
下一天,有一位来宾光降到我们这位闻人的府上。此人高高的个子,阔阔的肩膀。眉宇之间,呈露一种活泼好动的气象。他是王俊熙的商业上的学生,一个近三十岁沾染时代化的青年。同时,他也是这里最稔熟的来宾之一,平时出入无阻,亲密得和自己人一样。他的名字,叫做邱仲英,而王俊熙的全家,都称他为小邱。
这天,他是为送一份商业上的合同而来的。
因为那份合同的性质很重要,王俊熙接受以后,立刻预备把它收藏到银箱里去。他匆匆上楼,开了银箱的门,忽然,他又白瞪着眼珠,呈露了一个短时间的呆怔。
原来,这时他又闻到了那股特异的焦布气。定定神,他回眼看到小邱正在身后。他不愿让他内心的忧怖,被人窥见。因此,他强自镇定,装作无事一样,但,当他伸手把那份合同放进银箱时,他的脸色,变得更为惨白,并且,他这沮丧的神情,立刻映射上了小邱的脸。
“什么事呀?先生!”那青年关切而又惊疑地问。
“不关你的事!我有点头晕。”王俊熙暴声回答。一面,他挥手向那青年驱逐,“你到楼下去,不要站在这里。”
这焦躁的辞色,完全显示反常。那青年只得趑趄而困惑地,依遵他的命令。小邱方旋转身子,忽又听到背后紧张地喊:“小邱,你就在房门口等着我,不要走远!”
王俊熙慌张地回到银箱之前,他伸起触到了流电似的手指,在银箱内拈出了一件小东西——又是一枚与以前完全同样的小纸人——同时,他发觉这银箱里,有一点东西,是被翻动过了:
在一只专放股票公债的抽屉里,少掉了二十一张每张票额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奇怪的是,这抽屉内却飞来了一大卷的钞票,这一卷钞票,自十元券起,至一分的辅币券都有。数一数,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
银箱的另一部分,一包原放着的钞票,也有着相同的奇怪情形。在那个纸包里,本有十叠簇新的联号钞票,每叠十张,每张百元,总数是一万元。原是厚厚的一大包,而此刻却变作了薄薄的一小叠。原有新的百元票,只剩下了五张。奇怪!这里也多出了四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票子。总数由一万元,变成了五百四十五元。
呵!银箱里是失窃了!那个贼,真客气哪!他偷走了两大批整数,而又找出了两注零数。贼偷了钱,还找出钱来,真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俊熙目定神迷,简直已陷入于一种梦游病的状态中。
正自发怔,那一阵阵有血腥气的焦布臭,又在他的鼻边,若有若无地撩拂。同时他忽发觉,在那几张多余出来的钞票上,隐隐似都染有血渍,因这钞票上的血渍,他陡然想到,一万元减去五百四十五元,岂不等于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呀!这正是十二年前他在床下所取得的那注血浸过的钞票的数目!——照这样看,另外那注公债的被窃,其中也有相同的深意。也许,那算是抵偿当初那些现洋、金饰与珠宝的代价吗?——他不想上面那个印象太深的数字还好,一想到后,他的神魂,又整个被驱进了恐怖的境域!
但,他的头脑,毕竟是冷静的。虽在昏惘之中,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理智。细细再一想,他感觉到眼前这件事,分明大有蹊跷。他想:一个鬼,难道真会驱遣一枚纸人,到银箱里来,搬运东西吗?——自己在十二年前,所制造的故事,那不过是骗骗人的玩意哩;纸人真会活吗?——倘说不是鬼,那么,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捣鬼了。但,什么人在捣这活鬼呢?计算有取到这银箱钥匙的可能的,只有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佩莹。难道这公债与钞票,会是她偷的吗?不过,佩莹素来非常节俭,她有什么事,需要这数目相当大的款子呢?即使她有意外的需要,尽可以开诚要求,何致出于偷窃?就算是她窃取了这公债与钞票,她为什么还要闹出这可怕的小纸人的把戏来?况且,这失窃的事还牵连着鬼魂出现的事件。如说是人闹的把戏,这需要一个相当精密的设计。至于佩莹,识字既不多,头脑又很单纯。一来,她既没有闹这把戏的理由;二来,她根本没有这种弄巧的聪明。进一步,若说幕后另有主使的人,主要的是,自己十二年前的隐事,绝对不曾向任何人——连佩莹在内——泄露过半句话。谁会知道那小纸人的故事?谁会那样清楚地,知道那宗钞票的数目呢?
更主要的是,自己曾两度亲遇见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家伙,那是绝对非人力所能假装出来的。单看这一点,无疑地,这银箱里的事,真是鬼在作祟了!
真是鬼作祟的话,这一次,它既来索取了九千四百五十元的钞票,它又搬走了一注公债,抵偿当初钞票以外的现洋金饰与珠宝。料想下次再来不用说,那一定要来索还它的那条命了!
他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当他惶惶然逃出那间空虚的屋子时,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灰败,连带使守候在室外的小邱,也惊吓得发了呆!
可怕的事还在续续而来。在上述的许多事件之外,以后,他又两度发现那染有血渍的小纸人:一次,发现在一本放在案头的书里;另一次,这可怕可厌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内衣的袋里。并且,每次发现这东西,事前事后,老是嗅到那种带有血腥似的焦布臭味。在臭味散布得最厉害的一天,他又一度亲自遇见了那个鬼!
这一次遇见,时间,是在一个微微有雾的早晨,地点,是在园子内的玻璃花棚间——当时王俊熙是在花棚内,那个鬼却在花棚外——只隔一层花棚的玻璃,在径寸的距离间,面对面地他又看到了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
那个鬼,这次已“换了季”,不是前次遇见的装束了。它身上改变了十二年前雨夜到春华客店中去投宿时的衣服;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污垢异常的黑布短袄——这布袄的肩部,有一大块破洞,像开着一扇小窗。这种衣服上的记识,至今还在王俊熙的脑膜上,留有一种一唤即起的印象——布袄以下,仍旧系着一条与十二年前同式的蓝布旧作裙,足部虽然看不见,料想一定也套着一双满沾泥泞的烂草鞋。它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不是雨天,一手也拿着一柄破纸伞。
痛快点说吧!这完全是十二年前那套旧印板中重印出来的一幅画!
在这一瞬间的会见中,那个鬼,张开了嘴,露出了焦黄的牙齿,赠予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惨笑!——事后,王俊熙搜索他一生的经历,他觉得生平所遇最可丧胆的事,再没有比这次看到鬼笑的事,更可骇更可怕的了。
而当时,他在吓极反常之余,反而瞪大了眼,向那个鬼,作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怔视。因此,比较前一次,也看得更为逼真。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眉心间的可怕的钢叉纹;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人左耳轮上那颗附有几茎毛的黑痣。呵!什么都看清楚了。这不是当年剖心而死的陶阿九,是谁?
呀!鬼!鬼!鬼!白昼出现的鬼!还有疑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