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猜对了开头,却没猜透这结局。他苦笑地站起身来,将日记本重重合上。
谁是凶手,谁算计了谁,谁伤害了谁,谁又爱上了谁,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乘风缓慢踱步,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他发现大厅中,龚青儿已醒转了过来,正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怀中抱着宝山的尸身,目光呆滞。
“看来你一切都明白了。”龚青儿忽然开口说话,和刚才思维混乱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陆乘风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原来我…我才是真正的龚青儿…也是我…杀害了自己的姐姐!而这一切,我到今天才想起来…”龚青儿断断续续说道,开始抽噎起来。此时的她清醒无比,所有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青儿…你这是何苦呢…为了这个男人…值得么…”
“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陆哥,你走吧…你不该来这里的……”龚青儿幽幽地说道。
“…到了这般田地,你还愿意叫我一声陆哥?”
龚青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望着宝山渐渐僵硬的脸。
“就冲你这一声陆哥,我就不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陆乘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这里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么?”
“这里是青儿从小生长的地方,留下了太多的回忆……”
“你别傻了!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整个村子都没有活人了,陆哥绝不能扔下你一个人不管!”
“陆哥…青儿只是个乡下的坏女人,配不上你的…等你回城里肯定会有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等着你……”
“听话,陆哥不管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管你到底是龚媚儿还是龚青儿,我只知道此刻眼前的你,是最真实的!”
“陆乘风…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现在一切都晚了……”
陆乘风没待青儿说完,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激烈地拥吻着,深情道:“我们珍惜现在,就永远不会晚,答应我,忘记过去,我们重新开始新生活,好么?”
龚青儿倚靠在陆乘风怀中,低低说道:“…嗯…”
陆乘风憧憬道:“等咱们出去了,陆哥带你去海边骑车,教你读书写字,然后住在灯火通明的大宅院里,比这些煤油灯不知道明亮多少倍呢!然后再生一堆胖娃娃,你说好不好?”
龚青儿涩涩一笑,问道:“什么是海呀?你没教过我呢!”
陆乘风笑道:“海啊…就是大一点的湖……”
龚青儿又问到:“比咱山里的四季湖更大么?”
“那可大多啦!”
龚青儿甜蜜一笑,仿佛看见陆乘风正和她悠闲地在海边散步,没有烦恼,没有忧虑,欢声笑语萦绕不绝。
“青儿,等我!我去收拾下东西,我们马上就出发,永远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要回来!”陆乘风激动地说道。
“嗯…我等你。”龚青儿温情道。
虽然龚青儿唯唯诺诺,但陆乘风感到龚青儿的眼神却有些奇怪,具体是怎么个奇怪法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他此时心中甜蜜不已,也没去细想,眼前这个苦命的女人,他已下定决心要照顾她一辈子。
陆乘风兀自在侧房里收拾着几件换洗的衣裳,其中有一件早已破旧不堪,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补丁,但他却对这件尤为珍惜,一直舍不得丢掉,因为这都是龚青儿一针一线给他缝补出来的。
“唔……”一声低沉的闷哼从大厅传了过来,随即便是重物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陆乘风心中仿佛抽搐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一个箭步冲了回去,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足以碎心断肠。
只见龚青儿横卧在宝山旁边,左边额头凹进去好一块,鲜血直冒。
一种强烈的悲怆感迅速溢满全身,陆乘风用手拼命按住龚青儿冒血的额头,但那殷红的鲜血却依旧如同喷泉般汹涌,从两侧的脸颊处顺流而下。
陆乘风语气颤抖着说道:“青儿!……你怎么这么傻呢?!”
龚青儿费力地睁开双眼,一注鲜血冷不丁地流进她眼睛里,陆乘风忙用胸口的衣服替她轻轻擦拭。
“陆哥…青儿…青儿不能跟你走了……”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为什么!”
“宝山说的对……让一个人活着饱受一辈子思念的煎熬,比死了更让人痛苦…宝山真的好残忍……他走了,青儿不想一辈子痛苦下去……对你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也算是以命相抵了……”
一股热泪夺眶而出,“青儿,你…你好狠的心!你是解脱了…却让我一辈子痛苦下去……你等着,陆哥这就来陪你!”陆乘风说完便要去拾地上的手枪。却被龚青儿用力地抓住了双手。
龚青儿一使劲,头上血冒得更厉害,陆乘风只好停下手来。
“陆哥,你不可以死,你要好好活着,要不,青儿会死不瞑目的…你…你答应我!”
陆乘风强忍着悲楚,点头道:“好,好,陆哥答应你…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下…”
龚青儿苦涩一笑:“不,这时候不说,青儿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其实…前几天发现,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陆乘风惊诧不已,双唇不住抖动着,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青儿双手都是鲜血…对不起宝山…也对不起你…你忘记我吧…所有的罪孽,让我一人去承受…”
“青儿,你坚持住,陆哥绝对不会让你死的,陆哥这就带你去找医生,这就去!!”
龚青儿眼皮越来越沉重,轻轻摇头说道:“陆哥,你知道的…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陆乘风咆哮道:“我不管!!我绝对不会让你死!”
眼见龚青儿越来越虚弱,陆乘风忙呼唤道:“青儿!你别睡…千万别睡!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去海边玩,还要跟陆哥学读书写字的么!你不能食言啊!!!”
一行清泪从龚青儿眼中缓缓流出,滑过脸颊,与血液混在了一起。
“青儿…青儿也想去,但是青儿没福气,青儿今生已经是宝山的女人,下辈子青儿一定要和陆哥在一起……”
“我不要下辈子,我只要现在的你,只要你啊!!!!”陆乘风歇斯底里喊道。
“陆哥,我好后悔,好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龚青儿说完一阵剧烈地咳嗽,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陆乘风知道此时让她睡过去就将永远见不到她了,于是死命地掐着龚青儿的人中,良久,龚青儿才再次睁开了双眼。
“陆哥..我..我不行了……我真的不想离开你…但是…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爱上一个男人……” 龚青儿抬起毫无血色的左手,轻轻抚摸着陆乘风泪水沾湿的脸颊,说道。
“有个秘密,你那些兄弟们到死都想知道的…现在…现在我告诉你…”龚青儿强撑着,从腰间拿出那个凤纹手绢,轻轻放在陆乘风掌心里,“这里面,这里面藏着当年平西王子嗣避难此处留下的宝藏,而我祖辈,则是平西王府的侍女,世世代代负责看守,青儿太笨,一直没研究出里面的秘密……”龚青儿说罢身上又是一阵抽搐。
眼看着龚青儿命悬一线之间,陆乘风明白已是回天乏术,便揩了揩眼角的泪痕,平静说道:“青儿,我不关心什么平西王,也不关心什么宝藏,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龚青儿双眼翻白,口中轻轻蠕动着,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陆乘风将耳朵紧贴着她的嘴唇,一股温热地气流吹进陆乘风的耳朵里,往日嬉戏玩耍,浓情幽幽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心头,一切恍然如昨,一切恍然如梦。
渐渐,那股气流消失了。被陆乘风抱着的身子也慢慢地松垮了下来。
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整个村庄里一片寂静,整个大山里一片寂静。
陆乘风依稀可辨龚青儿嘴里吐出的最后几个字:下辈子,我是你的女人。
陆乘风没有说话,也没有思考,只是那样呆呆地端坐在原地,怀中是龚青儿渐渐发凉的躯体,偶尔会有一阵晚风刮过,屋外的老榕树婆娑作响,如泣如诉。
陆乘风就这样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陆乘风将宝山和龚青儿埋在了一起,今生,她是属于他的,而他是属于另一个她的。
他埋藏的不止是两具尸体,也埋藏了整个村庄,埋藏了这个古老乡村的所有秘密。
他终于离开了村庄。这一切的一切仿若一场梦一般,梦醒时分却是如此心痛。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这段岁月是否真实地存在过,龚青儿是否也曾真实地出现在他生命里。
原始森林中缺衣少粮,凶禽猛兽随地奔走,即使路途再艰险,陆乘风都会咬牙挺过去,因为他曾答应过青儿,这辈子要好好地活下去。
当陆乘风终于逃离原始森林的时候,他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大变样了。南方此时已全部解放,红色旗帜四处飘扬。为躲避巡查,他乔装成农夫,偷渡到越南,最后在一个好心台商的帮助下乘船去了台湾。岁月如梭,在台湾的派系斗争时,明哲保身的他又辗转隐居过不少小山村,但那深藏在他心底的小山村,他却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山村里有山,有水,有树,有着极不友好的村民,也有着让他魂牵梦萦的她。
每每闲暇之时,陆乘风便潜心研究历史,几十年里他查遍大量史料,终于发现了一些与吴三桂宝藏相关的蛛丝马迹。
康熙十八年,此时已是三藩之乱尾声,吴三桂病死于安徽金寨,吴三桂最信任的宠臣夏国相尊吴三桂遗命,派人连夜去云南迎接立三桂之孙吴世蕃来到衡州即位称帝。次年,战局急转直下,清军进逼吴世蕃老巢昆明,到康熙二十年十月中旬时,城中的粮食全部吃完,军心动摇,已至强弩之末,吴世蕃悬梁自尽。夏国相唯恐清兵将吴氏子孙屠戮殆尽,便秘令手下心腹携吴氏部分后代及平西王府财物逃离昆明,躲进深山之中,为掩人耳目,改名换姓,从此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夏国相在带兵与清军进行巷战时被擒,后被凌迟处死。这一秘密也被永远的埋藏了下来。这也便是淡水村族谱会叫“吴”姓的原因。
淡水村的秘密是被揭开了,但他的青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岁月的海面上,波涛汹涌,声声不息。
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老兵不知不觉已讲了一夜。
清冷的海风拂过,小兰不禁紧紧依偎在爷爷身边。
“那陆乘风现在在哪里呢?” 小兰眨巴着双眼,有些好奇地问道。
老兵顿了顿,笑着说道:“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已经去世了。”
一宿未眠,小兰不禁有些困倦了,老兵枯槁的手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小兰柔软的头发,示意让她早点回去歇息。
“谢谢你的故事!”小兰满足地一笑,像只小黄鹂般跑开了。
远处红日将升,放眼海天一线,海浪不住拍打着沙滩,像极了一首如泣如诉的歌谣。歌谣里有着一些久远的人,有着一些久远的事。
老兵早已是两鬓花白,他脱下了鞋子,踩着海水在海边踱步。也许是海风太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蓝白相间的手帕,捂住嘴重重地咳了几声。
当他再次打开手帕时,却发现上面凝着一小滩暗红色的血液。
上个月他去军区医院检查时,被发现有严重的肺结核。医生告诉他最多只有半年的寿命了。
也许是海风太大,他敞开的衣袋里,一个白色的物事掉落了下来。浸没在海水中。
老兵艰难地佝偻着背脊,弯腰去拾起那堆白色的物事,然后又颤抖着双手将那物事打开。
是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凤纹手绢,里头包着一枚精致的白玉相思扣。
凤纹手绢此时已经完全被海水浸湿了,原先的几笔凤纹图案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线条逐渐在手绢的空白处延伸,呈现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图案。
老兵有些奇怪,这手绢跟了他几十年,从来没舍得洗过,而今一遇水竟发生了如此奇特的变化。
渐渐地,那手绢上的图案越来越清晰,定睛一看,赫然便是一张布满沟沟壑壑,圈圈点点的地图!
地图的正中央,也就是凤眼处,一个醒目的标记显得特别突出,而那标记旁边则是画的一棵葳蕤的大树。
忽然,老兵哈哈大笑,摇头说道:“没想到我研究了几十年,这秘密竟藏在这里。”
为掩人耳目,避开别有用心的贼人窃取宝藏,夏国相竟将藏宝图绘制在一张女儿家用的寻常手帕中,并辅以江湖偏术,使之遇水才显现出来。
这张藏宝图,老兵再熟悉不过了,这便是淡水村地理全貌图,而这树,不正是青儿家院子里的那颗,也是村中仅有的一棵古榕树么。
这是命运的嘲讽,还是天意的捉弄?
对于这位即将油尽灯枯的老兵而言,全都无所谓了。
爱过,恨过,心痛过,欢笑过。
他那爬满面颊的皱纹是岁月的折痕,亦是思念的沟壑。
他拾起海边漂浮着的一小块木筏板,将湿漉漉的凤纹手绢摊平放在了上面,又将那枚藏满故事的相思扣搁在了手绢之上。
木筏随着波浪远去,满载着他对她这五十几年来日日夜夜的牵挂,也满载着多少个夜里,梦里回**着那首歌谣的泪水。老兵的眼眶湿润了,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青儿那笑脸盈盈的倩影,他伸出苍老的双手想将她的脸捧住,没想到那张脸蟠然便碎,只剩下一轮红日挂在天边。
老兵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口中不断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山儿青青围着水哟,水儿绿绿绕着山,杜鹃的歌声在林中飘哟,恰似那妹妹额前的柳叶弯,山里的麦穗金又亮哟,恰似邻家哥哥的大臂弯,山里的麦穗金又亮哟,恰似邻家哥哥的大臂弯……
他相信她会听见的。
青儿,下辈子,我一定要找到你,这是我们的约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