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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母汤

  

  经过刚才那场生死抉择,我心里七上八下,各种思绪搅成了一团。眼下形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劣。虽然素未谋面,但郭瘸子的行事风格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老辣果决,而且懂得隐忍,比兵大头难对付许多。

  为了稳住局面,我强作镇定,随口问他:“那两个兔崽子放回去,你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蠢。这个活儿,跟先前说好的可不一样。”他把玩着匕首,瞄了瞄地上的尸体,“当初兵大头四处支锅拉伙的时候,只说沙漠里有一处藏物丰厚的古墓。他对墓主人的身份只字未提,问起消息来源更是闭口不谈。工程做了小半个月,我在山上守着越看越不对劲。他妈的,老子做买卖最恨背地里搞鬼那一套。”他说着收起匕首,大咧咧地坐在尸体上,“人上了年纪,腿脚软,心肠也软了。要不是你小子搅一棍子,我老郭怕是难见明天的太阳。”

  既然话已经讲开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坦言此行是为了求药救人,至于古城里的文物古迹,一点兴趣都没有。

  “有血性,做朋友没得说。”郭瘸子哈哈一笑,“老郭如果有你这样的兄弟,死也值了。这样,别说我亏待你,事成之后,你们也占一份。有财大家发。”

  我本打算撇清关系,谁知道他三言两语就把我们几个划进了他的队伍里,根本不留任何拒绝的机会。我总算明白沙老师那句话的意思,郭瘸子确实够我喝一大壶了。

  沙老师还嫌不够乱,插嘴说道:“小胡同志不远万里来到绿海基地,志在必得。看来对镇库古城下了不少功夫,研究得很透彻。敝人天资愚钝,学业不精,有些地方,希望指点。”

  我被他酸出一肚子水,知道他还惦记着打击报复,只好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粗人一个,不比沙老师您,顶呱呱的专家。我刚才看您在壁画前面若有所思,这里边肯定有不少学问吧?”

  提及墙面上的彩绘,沙老师的脸上浮现出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个时候,他那俩学生适时地打开了随时携带的探照灯,一左一右站在壁画面前。经过精细打理,石灰早就被清得一干二净,地上积了半寸厚的白面儿。我环视左右,忍不住想问那些清理墙面的人都上哪儿去了。但沙老师此时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壁画面前。

  出于好奇,我迫不及待地寻找起祭台顶端供奉的物品。不料突破云层的石柱画风陡变,与安详庄严的祭祀风味截然相反,柱身上描有各式张牙舞爪的恶鬼,惨白色的人形骷髅漂浮在空中,围绕在祭台周围,冉冉升起。顺着石柱再往上,总算看到了藏在墙壁顶端的龛笼,上面供奉的正是我们找寻已久的双耳黑陶瓶。我心说摊上大事了,急忙移开视线,假装观察壁画中的其他部分。我和胖子来得匆忙,当时只看到了宣法僧跪拜诵经的片段,上百平方米的画卷如今赫然展现在面前,一时间目不暇接,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

  郭瘸子算半个行家,看着墙面说:“没了保护层,最多半个月,这些壁画就会腐烂剥落,可惜壁画面积太大,不然带出去起码能回本。”

  “镇库城,荣于一粒沙,毁于一粒沙。你们知道吗?镇库城是精绝人口口相传的荣沙之城,在这里,诞生过一位神灵。”沙老师聚精会神地描摹着墙壁上的画。他怀抱探照灯,直勾勾地盯着左角顶端上的组图。画中有散发着光芒的沙粒,以及无数跪拜的人,他们有的衣着褴褛,有的珠光宝气,有的肚肥腰圆,有的骨瘦嶙峋。每个人都带着敬畏的表情,跪在一粒小得几乎不存在的沙石面前,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我对鬼神之说始终持有保留态度,要说鬼打墙、活见鬼的事的确没少见过,可冷不丁跟我说神仙,太他妈的唯心主义了。我狐疑地打量沙老师,被他眼中狂热的光芒震慑,总觉得他已经走火入魔,重度晚期,救不回来了。

  随着他富有渲染力的解说,我大致对图中描绘的故事有了一定了解。历史上,镇库城曾经有过二十四次大迁徙。每一次迁徙的原因,都和地脉有关,也就是图中的沙砾。这种习性与逐水追季的游牧民族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镇库人追寻的并非是自然的馈赠,而是一粒被神化色彩渲染的沙砾。我个人对此持保留态度。虽然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城市的兴衰与风水地脉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如此频繁,不断迁徙变化的城市我从未听说。这种近似病态的执着,只能用信仰崇拜来解释。

  “我们所在的镇库,是精绝历史上的最后一座,也是时间最长的一座。”沙老师回过神,语气正常了许多,“你说的东西,恐怕就是镇库人常年来一直追寻的沙砾。劝你别抱什么希望。知道这里为什么荒废了吗?沙泉枯萎了,他们被遗弃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辩驳:“艺术创作往往带有夸张、渲染的成分,你口中的沙砾,类似于一种精神层面上的追求。古镇库人视为神迹,世代追寻地脉中的沙砾安邦立命,并不代表它本身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来之前,我研究过一些史料,进来之后也看到了很多实例,镇库城的衰落,和过度开采、河流改道有着密切的关系,绝不是所谓的神罚。这种说法太荒谬了,枉你还是一个老师。”

  “小胡同志,你有信仰吗?”沙老师推了推眼镜,很严肃地看着我,“也许你没有,但他们有。在镇库人的眼中,你的说法才荒谬至极。俗话说客随主便,如果你不能尊重他们、理解他们,那还留下来干什么?”

  “毛主席就是我的信仰。”我毫不犹豫地抨击了沙老师的言论,“一直是,并将永远是。”

  沙老师充满怜悯地看了看我,背过身去不再说话。郭瘸子听糊涂了,他拍拍手,眯起眼睛说:“吵这些有个蛋用,能当饭吃?书都读狗肚子去了。这画又带不走,你们研究得再仔细都是扯淡。等那俩兔崽子回来,咱们准备下地宫,好东西都在里边等着呢。这趟能不能光宗耀祖,全看下边喽。”

  说着说着,钟全和三狗欢蹦乱跳地走了出来。“郭爷,收拾妥了,一个都没跑了,全撂底下了。您来过个目呗。”他们身上沾了血,说话带着喘息。

  我大步冲向胖子他们藏身的地方,两人完好无损。胖子见了我,几乎要跳起来:“外面内讧,大好时机,快走。”

  我苦笑道:“早就暴露了,现在跟他们拴在一条绳子上。待会儿别露馅,他们还不知道咱们的底细。”

  胖子没有追问,估计自己心里也琢磨得七七八八。来不及细交代,其他人鱼贯而入。郭瘸子蹭到佛像边上,不清不淡地向胖子和昏迷中的老揣打了个招呼。沙老师那伙人看也不看,径直走到了地宫入口处。三狗忙着邀功,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郭爷,您验收,兵大头的死党都在这儿呢。”

  郭瘸子点头,蹲到沙老师边上,迫不及待地询问入地宫的吉时。胖子拱我说:“怎么让一个酸秀才抢了基本业务?”我说:“你少嘚瑟,现在就怕贼惦记。”胖子看了看这伙盗墓贼,借口查看老揣病情,拉我到一旁絮叨。

  “敌我悬殊,势同水火,胡司令你可想好了,咱们真的不需要战略性撤退?”

  “王凯旋同志,战事吃紧,同胞的性命危在旦夕,这个时候我们不应当考虑个人得失,向前冲,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可怕,也最脆弱!”我简略地介绍了一遍大殿里发生的变故。胖子心里有了数,神色轻松了许多。

  “那老揣怎么办?他这个模样,肯定不能带到下面去。”

  “按咱们本来的计划,他留在原地。我们跟郭瘸子下去,找到东西立刻撤。时间拖得越长,对咱们越不利。做好心理准备,下去之后可能随时要动刀子。”

  郭瘸子言语间曾向我打听来路,我守口如瓶,对Shirley杨的存在更是绝口不提。他心中有猜忌,没有搞清楚我们几个的底细之前,不会轻易翻脸。但地下世界变数极多,必须时时提防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我本想尽可能多争取时间与胖子详细商讨计划,不料话到一半,后背骤然发凉,我转过身,发现那个叫小四的男学生正躲在黑影中,两只透亮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我们两人目不转睛。不用说,自然是沙老师安排盯梢的。他神色专注,见我回头,吓得吐出了舌头,急忙跑到老沙身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沙老师手里捏着本半旧的手抄本,见事情败露,一点脸红的意思都没有,居然还心平气和地冲我们点头微笑。我想起刚才讨论到一半的话题,就起身朝他走去。沙老师把书卷交给旁边的学生,迎身站了起来,打量道:“二位聊完了?咱们上路呗。别让其他人等久了。”我这才注意到,郭瘸子已经带着他那两个新的手下消失了。嘿,这老东西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居然自己打头阵。前面有人探路,我自然没理由阻拦。跟他“呵呵”了几声,矮身钻入了地道。

  地宫入口原本封有混杂着树根杂草的青泥,砖道顶层与四壁涂满了极度易燃的动物油脂。我不经意间粘了满手油膏,慌忙蹭在衣襟上,心中不禁后怕。为了节约电池,本来打算带火把下来,后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木料只好作罢。胖子跟在我后面,唏嘘说:“亏得没带明火,要不然哥儿几个亏大发了。”

  “看来镇库人民在封闭庙殿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古时候可没有其他照明设备。假设入侵者打开了地宫入口,那下一步可想而知。”

  胖子点头称是:“够狠的,这一把火要是烧起来,别说地宫里的东西,弄不好整座城池都得跟着遭殃。他们这是铁了心,要跟敌人鱼死网破。”

  我不禁打了个战。如今的我们,对于这座古老的城镇来说与入侵者并无差别,不知道前边还有多少陷阱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郭瘸子他们三人先众人一步,必定早就发现了火油的秘密,可他们一声不吭,根本没有提醒半个字。这其中的居心细思极恐。我忽然感觉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随时迈向地狱。好在砖道并不长,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道拱形门框。我留心计数,前后走过二十三道拱门之后,眼前慢慢有了光亮,视线也跟着豁然开朗。郭瘸子等人站在砖道尽头正四下打量。我大步迈出砖道,发现我们正置身于一座影殿当中,殿中四角挂有照明用的冷火,与先前在将军墓中见到的荧光材质的沙土极为相似。胖子见了冷火立刻捂住口鼻。我拉起防风巾,对其他人说:“这灯里的沙土有古怪,一旦吸入非常容易引起幻觉,离它们远一点。”

  沙老师准备得十分周全,自背包中抽出防毒面具分发给众人,我和胖子居然也有份。郭瘸子绕着四壁走了一圈,东敲西打,始终找不到出路。他转头问我们:“路怎么到头了,地宫里的宝藏呢?”

  我解释说:“这间屋子是影殿,一般大墓里才有。多用来宣裱墓主人生前的画像,相当于陈列遗像的地方。按制来说,下面应该还有一间斋殿,用作祭祀供奉。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正殿,基本布局和带壁画的那间大殿差不离。”

  郭瘸子点头称道:“小胡果然有两把刷子,谈起地宫里的东西如数家珍。我没有看错人。那你再说说,现在四壁封死了,进斋殿的入口藏在哪里?”

  沙老师瓮声瓮气地说:“这里布局中的含义有待商榷,还是不要贸然前进比较妥当。”

  胖子一直看不上这个酸秀才,不屑道:“哟,听沙教授的意思,还有别的解释。那敢情好啊,劳烦您多讲两句,让大家伙一块儿长知识。”

  沙老师举着厚瓶底,竖起食指反问:“这是什么?”

  我们几个齐刷刷地抬头看天,圆形宝顶高悬在头顶上,绘有带着象征意义的巨大的单目花纹。眼球在精绝文化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代表性。再次看见这个不祥的标记,我内心一阵反胃,记忆中痛苦的往事再次浮现。除了我和胖子,其他人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单目花纹。郭瘸子仰着脖子,比画说:“房顶上好像画了一颗眼珠子,咋了,里边有什么说法?”

  沙老师摇头:“迂腐迂腐,谁问你们上面画了什么,我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胖子立刻反问:“难道不是影殿?”

  我心中一惊,陡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为何在一座专门用以收藏物资的地窖里,会出现本不该出现的影殿。除非,地下另外建有墓室。

  其他人尚未想明白,纷纷报以疑惑的眼神。我急忙举起手电,四下寻找画像。如果这里真是一座影室,必然会挂有墓主人的遗像。一旦印证,那在前方等待我们的将不仅仅是藏有镇库秘宝的地窖,还有身份成谜的千年古尸。

  胖子听说有墓,两眼精光大射:“有墓好啊,明器可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壁画强多了。”

  “小胖子有点意思。”郭瘸子对胖子的坦**十分欣赏,也摆出一副大无畏的态度说,“升棺发财,财源广进。有墓可挖是好事,大家别慌,兹当多了一项进账,哈哈哈!”

  我心说你一个大老粗当然不觉得有问题,可墓室毕竟是不寻常地方,忌讳颇多,稍有不慎就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到头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升棺发财这种春秋大梦。

  “事情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沙老师双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地说,“我们在古城里转了小半个月,从未找到过半寸白骨。城里大半领域都已经探查过,既没有群葬墓也没有官葬陵。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镇库城迁徙至此,少说有数百多年的历史,新旧交替,城池内外居然连一块墓地都没有。往玄了说,难道镇库城就没死过人?”

  他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吹来阵阵凉风,墙角的冷火忽明忽暗,照得众人的脸色可怖异常。我只觉得喉头发紧,呼吸不畅,也顾不上别的,立刻脱下防毒面具,开始大口喘息。他们几个见我没有发生中毒迹象,也纷纷摘下面具。钟全和三狗满脸是汗,脸色煞白,不时偷偷回头环顾四周,生怕一不留神会从哪里蹿出些什么东西来。胖子趁机吓唬他们,两人一惊一乍,拔出枪来,险些走火,害得众人捏了一把冷汗。郭瘸子顿时觉得失了面子,大骂他们没见过世面。我佯装数落胖子,心里忍不住偷笑。郭瘸子找来的白眼狼外强中干,这点场面都罩不住,更别提往后捣墓开棺的事了。

  这个小插曲,使得影殿内的气氛更加紧张。我琢磨着沙老师的言论,觉得他还有言外之意,对镇库城的事有所保留。可惜他故意卖关子,死活不肯再往下说。我也懒得跟他磨叽,因为心里惦记着墓主人的身份,便举起手电,专注查看挂在四壁上的遗像。

  昏暗的灯光下,一幅羊皮质地的画卷缓缓映入眼眶。我不禁屏住呼吸移动手电,让光柱停留在羊皮卷中央。古老的画卷中,没有出现我们期待中墓主画像,而是一副头脚错位的嶙峋白骨。

  遗像中赫然出现一堆白骨。小四几乎跳起来,他夸张地打量着羊皮卷:“沙老,画上是骷髅,没脸没皮。”

  众人都不说话,不约而同地看着我,像在等待解释。我心里也纳闷儿,往常在影殿中找到的遗像,总有几分修饰美化的成分,古时候又没有照相机,谁知道你生得俊还是丑,多添点喜丧钱,让画匠正面宣扬墓主人的形象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谁也不希望子孙来祭拜的时候,看见一个长得歪瓜裂枣一般的老祖宗吧。我们在地宫中发现的羊皮卷却反其道而行之,悬挂在影殿中央的居然是一副脱皮去肉的森森骨架。把墓主人画成这副鬼样子,还供奉于影殿当中,我不禁好奇,修墓的跟死者得有多大仇。

  “郭爷,咱们挖的是谁的墓啊,怎么长这模样?我三狗子从小在坟堆里钻大,死人见得多,可鬼……”

  “嘘!没规矩。”郭瘸子也知道墓中严禁谈论鬼神之事,他推开三狗,走到我边上,细声说,“咱们不是来搞学问的,画中的古怪弄不清楚也罢。进主墓室的路在哪儿,找到没有?”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可这个当头,恐怖紧张的气氛已经在人群里弥漫开了。如果不把事情弄明白,继续深入下去,只能是适得其反。

  我在脑中不断地寻找有关镇库城的葬俗丧礼,猛然发现,无论考古队留下的正史记录,还是从鹧鸪哨那里找到的野史笔记,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字提到过相关事宜。“死亡”这个词仿佛一早就从镇库人的生命里彻底剥离一般。联想起大殿中白骨漂浮于祭台上的壁画,联想起不惜背井离乡、举城迁徙的历史,种种诡异的线索与面前悬挂的骷髅遗像相互呼应,勾勒出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答案。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被自己的想象逼疯,脚底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这个时候,有人在我身后伸出手,扶了一把。我扭过头,发现是沙老师。他的神色与旁人截然不同,镇定自若,嘴角带着笑意。

  “你想通了?”

  他没头没脑地问话,让大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硬着头皮说:“没有确凿证据,说什么都是白搭。”

  “我们看到的都是证据,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长生不老从来都是人类的空想,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我当然不信。”

  “迂腐迂腐。”沙老师让短发女子揭下羊皮卷,收入自己的行囊中,“郭先生,我对这幅画有兴趣,想带回去做研究。你看合适吗?”

  他先斩后奏。郭瘸子就算心有不甘,碍于面子也不能直说,为了显示自己大度,只好挥手故作潇洒:“沙老师是大功臣,这画就当头道礼补送给你了。”

  他那两个手下见了眼馋,但不便发作,直勾勾地盯着羊皮卷,一副饿狼见羊的贪婪样。

  胖子揪着我追问遗像里的秘密。他直言说:“老子听得云里雾里,脑仁都大了。墓主到底谁啊?你们打了半天哑谜,考虑过围观群众的感受吗?”我说我也是半猜半蒙,心里没有准谱儿。

  “那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啊,全当挠痒。”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向胖子解释说:“遗像多用来美化墓主形象。说白了就是,往美里画,往理想主义的道路上画。所以很多时候,通过对比我们就能够了解到墓主人生活时期的大众审美取向。”

  “是吗?”胖子扭头看画,可惜羊皮卷已经被短发女子包裹起来,“那,咱们伟大的镇库人民审美取向大大地有问题啊!那年月,流行柴火妞?麻秆一样的骷髅脸?多瘆人啊!”

  “关于这一点,又要谈到艺术创作中的抽象化。”

  “等会儿等会儿,老胡你可以啊,在美帝待了没几天,开口闭口都是走资派的那套言论。说点人话成吗?兄弟求你了。”

  “大白话。骷髅画象征镇库人的终极渴望。简而言之,死亡。”

  “操!矫情啊!我他妈的第一次听说有这么矫情的人。他们都是傻子吧?脑子挨驴踢过。”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分析说,“从文献记载,到我们在遗址中的见闻,处处透着镇库人民的苦心。他们极力掩盖历史的真相,掩盖镇库城中深藏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暴露,整座城池将陷入万劫不复。我推测古城最后走向衰落,甚至被从精绝文明中抹去,都和这件事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怎么越说越糊涂了。那他们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永生。”

  胖子听见这两个字,伸出手指抠了抠耳朵,一脸迷茫:“你确定?”

  “不确定。但壁画和羊皮卷中传递着隐晦的信息。镇库城的兴衰与此有关。镇库人似乎有着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他们的文明历史中从未出现过关于死亡的记载。你仔细想想,对不对?”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挺是那么回事。不是,那大将军的墓算什么呀?他不是在保卫战里光荣牺牲了吗?”

  “对,可他并不是镇库人,他是一个外来保护者,来自精绝国的政治权利中心,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来到了镇库城。他为了守护这个地方,不惜与自然搏斗,不惜触怒统治者。他一直追求的是什么,墓中的雕像最终想说明的又是什么?”我又把龚朝阳家中发生的离奇事件讲述了一遍,胖子这才知道大将军的尸体早已凭空消失。

  他快嘴道:“我操,老胡,你嘴够严实的!但大将军又没长腿,尸体自己跑了?”说着又改口,“腿长了,可死人怎么个跑法?又不是诈尸。”

  “对。这就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联系镇库城内的各种异象,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答案。也许,他还没有死,和这座古城一样,依旧活着。”

  “嘿,这话可不敢乱说。”胖子吞下唾沫,低声道,“咱们还在别人的墓里边呢。他们,他们要都是长生不老的怪物,那精绝国岂不是老早就乱套了。”

  “此言差矣。”沙老师推着厚瓶底凑了过来,他一点也不见外,硬生生地插嘴道,“统治阶级毕生的追求,不就是长生不老嘛。镇库人特殊的体质一旦曝光,会有什么下场,你们仔细想过没有?”

  我回答说:“党同伐异。”

  胖子打了个寒战:“免不了开膛破肚,被抓去做实验。”

  “对喽。”沙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他们不断迁徙,避开外族人的耳目,把镇库建立成了一个封闭独立的城邦。以追逐矿藏为由,深居山林,行事低调。以至于历史上几乎没有关于镇库人的记录。”

  “那这样一个神奇的民族,何以灭亡?”我急于寻找答案,想也不想,问题脱口而出。

  沙老师面有得色,不紧不慢地说:“还记得祭台上供奉的东西吗?那就是答案。”

  又是双耳黑陶瓶!

  我心中咯噔一响,暗暗后怕,如果老揣的父亲所言非虚,那被我打碎的黄沙瓶或许真应了镇库城的传说:瓶子里装的正是镇库人长生不老、化腐朽为神奇的根源。

  沙老师不知道我们先前的遭遇,他还在嘀咕着寻找双耳瓶的重要性。“一旦找到壁画中的供奉品,谜题就解开了。我这些年的研究也算没有白费。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我魂牵梦萦,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不敢告诉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瓶子摆在我面前,还没捂热就给碎了。胖子“哇”了一声,指着我说:“我操,这么说你之前碎的那个,可不是玩笑啊!老揣他爹说的真有其事。”我急忙捂住胖子的嘴,生怕他说漏了。

  沙老师敏感地问:“你们在谈什么,和那个快要病死的人有关?”

  我打了个哈哈,假装没听明白他的问题,找到郭瘸子说:“咱们赶紧去下一个地方。看这地方的布局,应该是三进门,墓室中线正对地表山峦。”我竖起手臂,与身体摆了一个九十度的夹角,握拳垂直于地平线,脑中念起寻龙秘术中的口诀,很快便确定了斋殿入口。

  “上家伙。”我指着朝南的墙面,“砸!”

  老少爷们儿听说找到了出路,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挥起铁镐长锹,对准南墙奋力敲砸,个个慷慨激昂,一副红卫兵抄家的模样。他们挖得起劲儿,我脑子里也闹腾得够呛,很多问题始终琢磨不透。最重要的是,沙老师对双耳黑瓶志在必得,能不能找到是一回事,找到之后该如何周旋,我心里还没有准谱儿。

  十来分钟过去了,我们以最迅捷、暴力的手段打开了连接斋殿与影殿的通道。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两间墓室风格却迥然不同。

  区别于简陋的影殿,钻进斋殿的瞬间,所有人都震惊了。到处都是宏伟绚丽的内部雕饰,地上排列整齐的供奉用具一眼望不到尽头。我走了两步,发现这间斋殿的面积大得可怕。胖子笑得合不拢嘴,激动地抚摩着一座鎏金八臂座莲神像,不停地喊娘。

  “老胡,我信佛了,咱们搬回去吧,供在店里。”

  “你长点出息吧。”我顺着八臂像朝上扫视,“先看清楚,这是浮雕,你抱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胖子后退两步,看呆了:“这得多大?”

  “你刚才听见回音了吗?屋子有多大,浮雕就有多大。你看穹顶,那些悬挂的雕塑和墙面上的壁雕连成一体。咱们就像进了佛祖的肚子一样。”

  浮雕中众多神佛衣着华美,神色各异。底层的有几组神仙我还能叫出名来,可越往上,雕像中人物越大越怪,其中有一位,**着上身,筋骨外露,蒙面龇牙,生得百十只手臂,其中大部分手臂已经与穹顶上雕刻的神像融为一体,雄壮有劲的手掌紧扣在另一位神像的脚腕上,仿佛要把他们从天空中扯下来一样。我粗略地数了数,不算穹顶上的那些,光我面前能看清的就有三百多尊。斋殿中的墙面浮雕越往高处越陡越密,看久了给人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胖子见佛像是连体的,顿觉扫兴。其他人惦记着斋殿里的文物,早就作鸟兽散了。黑暗中不时传来惊呼和断断续续的笑声,估摸着郭瘸子他们这一趟收获不小。

  “这间屋子的主要作用是供奉祭拜,好东西肯定少不了。双耳瓶很有可能就混在祭品里。”

  “要是这里也找不到呢?”

  “那就只剩随葬品了。实在不行还要开棺起尸,往墓主身上摸。”

  提起开棺,胖子就来了精神,他一边翻找手边的青铜器皿,一边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吧,不管斋殿里有没有,棺材都得开。这就跟不登长城非好汉一个道理。咱们来都来了,不跟主家打招呼实在不够意思。我要是在你家门口兜了半天,最后一声不吭拔腿就走。换成是你,你肯定也来气。”

  “王司令,咱们不光转悠,咱们还要偷人家的东西。能不惊动就别惊动了,我脸皮薄。”

  就这样,我俩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转完了小半个斋殿,除了常见的祭祀用品,连个像双耳瓶的东西都没捞着。我有些泄气,停下手里的活儿,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斋殿里变得异常安静,听不到任何人声。

  “胖子,你看见其他人了没?”

  “什么?”胖子正忙着往包里塞小件的明器,他迅速地张望了一下,摇头说,“没注意啊,跑了?”

  胖子站起身,背包鼓得都快跟他的肚子一般高了。他扯开嗓子喊了一阵儿,始终没有回应。几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这种事在镇库城内不是第一次发生。

  我对胖子说:“出口只有一个,他们不可能绕回影殿。走,去前面看看。”

  他将背包搁下问:“会不会去了正殿,忙着开棺去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排除了。郭瘸子对此地不熟悉,沙老师也是临时倒戈。我和胖子反而是这伙人中对他最没有威胁、最得力的帮手。他没有任何理由甩下我们独自去做危险的工作。何况正殿的位置尚未确定,以他们几个人的本事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们小跑起来,到处寻找其他人的身影。斋殿内部呈规则的长方形,总体面积超过一千平方米以上,建筑高约有三十米左右。除了手电,我们身边没有其他照明设备,大功率的探照灯都留在地面上,而手提式的都在郭瘸子那伙人手里。黑暗的环境留下了无数盲点,空间也随之变得模糊广阔。我走着走着,逐渐有些分不清方向了。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微弱的动静,听着像牙齿打战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仔细辨听,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我二话不说,奔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抬脚踹了上去。这一下正中红心,就听“哎哟”一声惨叫,黑影被我结结实实地踩在了脚底下。胖子闻声大步上前,揪着我脚下的人,大声逼问对方是谁。

  惨白昏暗的灯光下,是一个鼻青脸肿的青年男人,我对着那张猪头脸分辨了半天,最后还是他自己颤颤巍巍地开口,才知道抓住的人是钟全——郭瘸子临时收编的白眼狼之一。

  “你跑什么!弄成这个鬼样子。你们老大呢?”我心存戒备,没有松开手,继续捏着他的肩膀。

  钟全说话有些结巴,看清我和胖子之后,几乎瘫倒在地。他扯着自己的衣服,在空中胡乱指点说:“出事了,郭爷、三狗都被抓了,被妖怪抓走了。水里有妖怪。”

  我这才发现他衣襟上全是血,身上的鞋裤湿了大半,裤脚处正往下滴水。

  胖子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好好说话,哥在这儿呢,没妖怪。你慢慢说,水在哪儿?”

  我们进入斋殿的时候没有听到流水声。这里与外界不通,镇库城内的河道早就干涸了,根本不可能有活水流入。但钟全说的也不像假话。他眼神涣散,此刻蹲在地上浑身缩成一团。我只好耐着性子,再次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找到了一个小房间,在铜台边上。郭爷说要进去,我们就跟着他进去了。然后就有东西把他们抓进去了,水池子,是一个水池子。你们快去看看。”

  “你身上的血哪儿来的?”

  问起血迹,钟全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臂,继续说:“我想下去捞人,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从水里喷出来一道血水。我怕,然后就跑了。”

  “沙老师呢?没跟你们一起?”

  他摇头说不知道。我和胖子面面相觑,钟全口中的小房间,应该是一处耳室,与斋殿相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储有活水。

  我想让钟全带路。他神志尚不清醒,听说要去救人,挣扎着站起身说:“我分不清方向,只记得门口有一个大铜台子,脸盆那么大,边上嵌着绿宝石。”

  “除了铜台,有没有其他东西?”

  他摇头说记不清楚。我只好让他留在原地休息,不料他死活不肯单独待在斋殿里。

  “胡大哥,您带我一个吧。要不然回去我没法向郭爷交代。”

  我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秋后算账的事,郭瘸子说不定早就折在地下了。不管怎么样,他能有这份心已经实属不易。

  虽然钟全记不清斋殿里的路,但跟着地上断断续续的血迹和水渍,我们还是很快找到了他口中那间吃人的耳室。

  至于立在耳室外的铜器,也不是什么脸盆,而是用来装灯油的礼器。我凑上前,发现豆盏里盛有漆黑的油膏,闻起来有一股动物油脂的味道。我撕了一节布料捻成灯芯丢了进去。钟全十分机灵,忙掏出火柴盒,可惜火柴泡了水,早就不能用了。

  胖子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油灯。火光一起,耳室外围的布置顿时看得一清二楚。这间耳室的位置十分偏僻,远离斋殿中心,耳室入口狭窄,两人以上根本无法并肩入内。

  耳室门楣上刻有一圈模糊不清的文字,看着与精绝文字有几分相似。有了火光,大家的情绪比先前稳定了不少,特别是钟全,他自告奋勇地准备带头进入耳室。

  我说这种事情还是让专业的来做。你守在耳室外边,替我们做好站岗放哨的工作。钟全老老实实地站门边,叮嘱说:“你们小心,我这一次保证不当逃兵。”

  “情况不对你就跑,逃兵没什么可耻的。活着比什么都要紧。”我卡好手电,反握匕首慢慢地迈进了耳室。我和胖子配合惯了,两人前后照应,背靠着背,迅速地将这间耳室扫视了一遍。与粗陋的外表不同,耳室内部装裱得精美奢华,布局摆设都和整座斋殿相映成彰。

  从格局来看,这间耳室应该是举行祭拜仪式前用来存放物资的收纳室。以一面巨大的木质屏风为分界线,分成左右两边。我们先来到左侧,发现地上囤着大量散乱的谷物以及几具牛羊的尸体。我走上前翻查,焦黑干瘪的谷粒上有非常明显的烘烤痕迹,说明这些麦谷从一开始就是为死人而准备,是带往另一个世界享用的冥食。

  我随便拨弄了两下,发现地表印有几块巨大的黑斑。胖子蹲下身,用手抠了半天,居然撕下来一块。

  “是麻布。这些谷子原先是装在袋子里的,日子长了,粮袋老化腐烂,所以谷子才会散得到处都是。”我环视左室,除了谷物之外,还有不少牲畜的尸体,同样因为时间的洗礼变得干瘪枯黑,它们空洞的眼窝里布满了死亡的气息,使人不寒而栗。

  胖子见左室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便提议去右边找水池看看究竟。钟全曾经说过,郭瘸子等人是被水里的怪物叼去的,那么右侧就成了我们重点查探的对象。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了钟全说的水池。池水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出阴冷的光亮。空气中没有任何异味,水质看上去十分清澈。

  “真有水。”胖子道了声奇,“难道镇库地下还有暗渠,那咱们看到的河床是怎么回事?”

  活水的出现,证明了我当初的判断失误,镇库城的衰落与河流改道并无直接联系。我径直走到水池边,池子同样是砖石堆砌而成,缝隙处由防风泥填塞得十分结实。地面有一大摊水迹,估计是钟全挣扎时留下的痕迹。胖子跟着走上前,探头看了一眼,迅速地把脑袋缩了回来。我弯下腰,伸手探了一把,池子里的水冰寒入骨,冻得我直打哆嗦。那二位如果真掉进水池子里,就算没淹死,恐怕也要冻死。

  “不能就这么打退堂鼓。我摸进去看看,你在上面接应。”我下定决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说什么都得把事情分出个丁卯。

  胖子摸了摸水,拦着我说:“你下去干吗,给他们陪葬啊?非亲非故,那几个又不是什么好鸟,权当造福社会了。精绝人们也会感谢咱俩的。”

  我撸起衣袖,胳膊一下水就发现这里的水比想象中深,已经超出了水池的高度。我胡乱捞了几下,抽出手臂时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冷了,反而感觉到一股热气。

  “确实是活水,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我坚持自己的决定,脱下衣裤鞋袜,扭起关节,活动筋骨,准备潜下去一探究竟。胖子摇头说:“真是儿大不由娘,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你少占我便宜,抓紧了。”我在腰间扣上了绳索,用力拉扯。补给装备都是从兵大头那里拿来的,看模样都是洋货,这伙人果然下了大功夫。

  叮嘱完胖子,我带着手电匕首便跃入水中。初入水,冻得我差点一口气憋回姥姥家。水池本身并不大,没游两下就到底了。我心里纳闷儿,郭瘸子他们总不能真被尿大的一摊水给淹死了吧?我往墙壁方向望去,忽然发现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水底晃动。它有气无力地漂了一阵儿,最后慢悠悠地沉了下去。我急忙游上前去,半天才看清楚,这摊破抹布一样的东西原来是衣服。我拎起衣物,水流顺势将它托了起来,展开的衣服格外眼熟。我一眼认出这件灰色呢制大衣是郭瘸子的随身物品。

  我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其他线索,但胸口忽然发闷,逼着我不得不出水换气。我飞速地钻出水面,将手中紧攥的衣物甩在地上。

  “啪”的一声重响,吓得钟全从外面直接冲了进来,他一看耳室里的架势,顿时明白我去下水找人了,急忙冲上前扶我。我坐在池边喘息,指着地上的大衣问:“是不是你们老大的东西?”

  钟全捡起衣物,稍加辨认便果断点头称是,这件衣服肯定是他们老大郭瘸子的,没跑。

  胖子说这下稀罕了,人没找着,光剩了件外套。钟全心有余悸地说:“他们是被拖进去的,水花特别大,我什么都没看清。就白花花的,像妖怪的爪子,拽着两人就下去了。”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妖怪这么厉害,鲤鱼还是王八?”

  “王哥,你信我啊,我没说谎。”钟全解释不清,作势要下水。

  我一边套衣服一边说:“下面没人,我都找过了。你们老大不是吃素的,说不定已经脱险了。水池下面另有暗渠,不知道连着什么地方。水底下既然没有尸体,那起码说明人还活着。我们继续走,只要还在古城里,总能碰上。不瞒你说,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同伴,也走散了,正在找她,我们心里比你还急。”

  钟全看着自己衣襟上的血,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跟我们走。我坐在水池边上看着他,忽然身后的水池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动静,我扭过头,只见池子中央猛烈地翻腾着,不断地有气泡自下往上滚动。钟全大喜道:“他们回来了,是他们回来了!”

  “别过去!”我扣住钟全,指着越滚越大的水浪说,“情况不对,这动静怎么看都不像人!”

  眨眼间,池面像滚开了一般,大量水蒸气伴随着翻腾的声响,绵绵不绝地跃出水面。

  胖子大喊快跑,可耳室的门总共巴掌点大,我顾不了那么许多,奋力掀起身后的屏风挡在三人面前,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哗啦”一阵巨响,池子里的水像喷泉一样飞溅出来,整个耳室仿佛下起了油锅雨,滚烫的池水透过屏风的缝隙处流到我手上,疼得我险些当场跳了起来。

  爆炸般的喷涌过后,池水逐渐恢复了平静。我急忙甩开屏风,举着快要烫熟的双手不停地吹。胖子捂着脸,大声骂娘,似乎也被烫到了。钟全浑身发抖,说话带着哭腔:“胡爷,你看看那边,水里漂的是什么呀?”

  胖子好像想到了什么,琢磨了一下,突然说道:“哎呀,我操,不对呀,你喊他爷,叫我哥,这他妈还差着辈分呢。那我不是吃亏了,吃亏的事情,你胖爷从未干过!”

  我说:“都什么时候了,干正事要紧。”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本清澈透亮的池水不知何时变得浑浊不堪,水面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暗红色。浓重的金属味熏得人头昏脑涨。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短短几分钟内,好好一潭活水居然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充满恶臭的水面上静静地漂着一摊深色的物体,我靠近后发现那同样是泡了水的衣物,钟全用枪杆将它们一股脑地挑了上来,除了棉毛衫和线裤,还掉出来一只大头皮鞋。

  胖子捂着鼻子说:“这可好,连裤衩都漂上来了。我看池子里八成是个女妖精,你们老大被收去当女婿了。”

  钟全傻了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又拨弄了几下,绝望道:“三狗子的衣服也在这儿,他们一定被妖怪吃了。”

  事实在眼前,尚未找到合理解释。都说山高生精,水深藏怪,墓室的修建离不开“风水”二字。见识过将军墓精妙的布局安排后,我对镇库人在风水上活用巧改的智慧尤为敬佩,对眼前的无名古墓更加不敢小看。一般墓室内很少会藏有活水。特别在沙漠地区,地下暗渠很容易受季节影响,无论枯萎或者涨盈,都会或多或少地对墓中风水产生影响,严重的还会起尸生变,眼前这口忽然遭到污染的水池就是最好的证明。

  胖子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间耳室应该是用作清理贡品,储存牲畜的地方。在古时“牲”也分轻重贵贱,将人作为“牲”作以献祭,陪葬的行为屡见不鲜。在当时的贵族眼中,属于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池活水的作用大致就是用来洗净牲畜,至于池子里有没有精怪就不得而知了。

  胖子发表观点,坚持称这是恶鬼索命,他有模有样地解释道:“你想啊,那么多人,平白无故做了陪葬的冤鬼,肯定不甘心、有怨气,久而久之聚集在墓里,那还了得。”

  钟全听了这些神鬼之说,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再也不敢正眼看那座水池。我倒是生出另外一种念头,水源在沙漠中是一种十分珍贵的资源,对人类来说等同于生命。设置在墓室中的水,会不会带有某种象征意义,是对墓室主人早日往生、返回人世的殷切期望?就如同母亲的哺育一般。胖子不屑道:“你也忒酸了,那这玩意儿不叫洗澡池,干脆叫母乳好了。”

  “二位爷,二位爷,我们能换个地方吗?我,我实在害怕。”钟全的恐惧并非全无道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必须离开此地,古墓里已经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变化,不再适合继续探查。我对胖子说:“管它是汤是水,不宜久留。咱们的首要目的不在于此,先撤再说。”像是为了印证我的判断,猩红的池水忽然又翻出一阵水泡,两具血肉剥离的白骨轻盈地浮出水面。冷不丁地见到这样一幕恐怖景象。我们三人几乎同时叫起来。钟全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磕坏了我丢在旁边的木刻屏风。

  不用说,这两具可怖的尸体自然是盗墓贼的首领郭瘸子以及他的小跟班三狗子。十来分钟前,还是一条活鲜鲜的生命,眨眼间已经化为血淋淋的骷髅白骨。人类的渺小与脆弱,在未知的恐惧面前展露无遗。来不及弄清事情的始末,我和胖子两人架起失魂落魄的钟全,迅速地逃离了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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