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案
教化之道
1
“犯罪侧写师,英文写作Criminal Profiler。”中国刑警学院,郑岩在黑板上写下了“Criminal Profiler”的单词,继续说道,“是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经过专业训练的特殊职业。侧写师们通过对作案手法、现场布置、犯罪特征等的分析,勾画案犯的犯罪心态,从而进一步对其人种、性别、年龄、职业背景、外貌特征、性格特点乃至下一步行动等做出预测,以便警方缩小搜捕范围,及时制止犯罪行为的延续。历史上很多连环杀人案就是借犯罪侧写师的协助破案的。世界上最著名的犯罪侧写机构为隶属于FBI的行为分析科,也就是你们看美剧时经常出现的BAU,他的全称是Behavioral Analysis Unit。”
“我们说,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业,你们谁能告诉我,它的特殊之处在哪里?”郑岩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着,看着讲台下努力思考的孩子们,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个月前,唐贺功正式宣布退休,从Z小组组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在刑侦局也不再担任任何职位。
刑侦局长曾想将他返聘,让他继续带领Z小组开展工作,却被他拒绝了。
“我在办案中能起的作用不大,大多数时候都是做些协调的工作,这种事情,那几个孩子自己就能完成。”唐贺功说,“也该给那些孩子一些锻炼的机会了。至于我这个老头子,要去颐养天年了。”
“那么,由谁来担任Z小组的组长?”刑侦局长问。
“杜丽。”唐贺功稍加思索,便说出了令刑侦局长颇感意外的答案。
“为什么不是郑岩?”局长问,“郑岩才是Z小组的主力,由他来带领Z小组不是能更好地展开工作?”
“郑岩那个人……”唐贺功从局长的桌子上拿过烟,点燃,吸了一口,说,“他太感情用事,慕雪的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有可能在案件侦破过程中出于个人感情选择游离于法律之外的手段,这是我们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而且,”唐贺功叹了口气,“郑岩的身体状态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脑部手术后,他需要服药维持身体的机能,目前还不清楚他的身体究竟损坏到了什么程度。他也太爱钻牛角尖,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就不会罢手。这让他在案件侦破过程中过于专注案件本身,忽略了一些其他的因素。”
这个其他的因素,唐贺功并没有说明,他相信刑侦局长能明白。
“但杜丽完全不同,她曾在机关工作,处理人际关系要比郑岩强上很多。她也比郑岩更冷静,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唐贺功说,“虽然她不是一个优秀的探员,但她会是一个优秀的组织者和协调者。尤其,她对郑岩的了解会帮助她很好地控制郑岩。”
就这样,原本在唐贺功退休后最有可能接任Z小组组长职位的郑岩莫名其妙地落选了。从未考虑过接替唐贺功的杜丽却成了Z小组的组长。
“局长一定搞错了。”看到一纸任命书,杜丽愕然。
但郑岩对这个结果却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诧:“当组长,不仅工作更累,而且工资还是那么点儿。”
“不行,你比我更合适。”杜丽拉着郑岩就要去找局长和唐贺功,可此时的唐贺功却已经离开了北京。
局长告诉他们,唐贺功接受了刑警学院的聘请,成为了一名犯罪行为分析学的老师。
局长同时交给他们的,还有一份聘书,那是刑警学院邀请他们做客座讲师的聘书。
“老唐要求你们每个月都要到刑警学院去上一堂课。”局长说。
杜丽再次错愕不已,随即明白,唐贺功希望能够找到更多像郑岩一样的人。
“唐老鸦啊唐老鸦,走了也不让我消停。”对着那张聘书,郑岩苦笑不已。
“那位同学,你来说说。”郑岩收回思绪,指着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一个男孩儿,说道。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他脸色绯红,从上课开始,就一直不敢与郑岩的目光对视,但是从他偶尔瞟过来的目光里,郑岩却看到了炽热。
他胆怯,恐惧,但是对知识充满了渴望。
郑岩知道,他一定有苦难的童年,遭遇了无法想象的挫折,进而陷入了深深的自卑,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老师的鼓励。
“没关系,说错了也没什么。”郑岩微笑着说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男孩儿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跑出了教室。
“这是怎么回事?”郑岩愕然地看着还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们。
“老师,他不是我们班里的学生,我们也不认识他。”一名女生说道。
郑岩恍然大悟,是来蹭课的啊。现在还有蹭课这种事,真是少见。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将这段插曲甩出了脑海。
“这份职业之所以特殊,就特殊在以一种不同的视角来审视案件。”郑岩说,“以往侦破案件的过程,都是观察现场、解剖尸体、科学化验、排查嫌疑人、调查不在场证明等,这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特定的程序。但这些全部是从第三人的角度来考虑凶手。而这种角度有它不可避免的劣势,我们很容易落入凶手布置的圈套,被凶手牵着鼻子走,或者是被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牵制。但是侧写师则是从另一个角度着手,即从凶手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让自己成为这个案件的主角,想象自己就是凶手会怎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步一步地剖析凶手的心理。此时,侧写师便从被动变为了主动。然后,为凶手‘画像’。缩小警方的排查范围,争取在凶手下一步行动之前将其绳之以法。尤其是面对连环杀手的时候,侧写师更加可以发挥自身优势。”
“简而言之,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凶手,那么凶手就将无所遁形。这便是犯罪侧写的魅力。”郑岩为自己的阐述画了一个句号,又笑了一下,说,“可以说,每一名犯罪侧写师同时都是高明的罪犯,我希望将来的各位都是优秀的警察,而不是罪犯。与一名犯罪侧写师成为对手是我这辈子最不希望见到的事。”
课堂上传来了一阵哄笑,郑岩却皱了皱眉,他看到杜丽就站在教室的门外,神色焦急,见他看向自己,招了招手。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大家感兴趣的话,回去可以查查资料。不愿意看枯燥文字的,可以找几部美剧来看看,比如《犯罪心理》。虽然里面有夸大的成分,但整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他说着,走下了讲台。
“怎么了?”郑岩问。
“S市,灭门,被害人被塞进了毛绒玩具,请求我们支援。”杜丽言简意赅地说道。
郑岩皱了皱眉:“有线索吗?”
“据说发现了一些线索,但现在都断了。”杜丽说。
“老师,能给我签个名吗?”一个怯弱的声音打断了郑岩的思索。他愕然抬头,就看到那个从课堂上逃走的男孩儿正站在他的面前,双手背在背后,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现在不行,老师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沉浸在思索中的郑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转身向楼外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男孩儿的脸上混合着失望和难过,背后的手用力地握紧,眼中,一团微弱的火苗蠢蠢欲动。
2
龙腾花园是S市著名的高档公寓,以全高层住宅、管家式物业管理和24小时全方位的视频监控安保著称。
小李是龙腾花园保安队的队长,最近几天他有点心绪不宁。大概三天前,小区外多了一些奇怪的人,他们并不进入小区,只是在小区门前走来走去,如蛇一般阴郁的目光盯着进出小区的每一个人。
业主几次投诉,保安们驱逐了一批人,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批人接替他们。小李报过警,警察在对这些人的身份调查后,表示他们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是谁?他们在找什么?这个小区里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小李不知道,但他知道,不解决了这些人,他每个月两千多的工资就麻烦了。
然而除了加强巡逻,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小李暗骂了一声倒霉,以往这个时候,他已经睡了。可自从那些人来了之后,他不得不在这个时间也外出巡逻一圈。
小李穿好了衣服,带上装备,沿着外人可能进入的路线巡视着。让他庆幸的是,暂时并没有发现有外人进入的迹象。
那几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小李恼怒地想着,也许应该找几个道上的兄弟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呼的一声,一股风从头顶扑下。
小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砰,一个硕大的毛绒玩具掉落在了他的面前。
小李感到后脊一阵发凉,要不是及时后退了那一步,他恐怕就要被这个毛绒玩具砸个正着。
他不禁为自己迅捷的反应沾沾自喜,随即又被怒火填充。他刚要抬起头质问几句,危险的感觉却再次笼罩了他,他果断地侧移了几步,离开了原本站立的地方。
砰砰两声。
又是两个毛绒玩具从天而落。
小李不禁皱起了眉。
他抬起头,眯起了眼睛,楼顶,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他抬腿就要上楼,却感到脚下一阵滑腻。他低下头,借着肩头的手电,他看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那三个狗熊造型的毛绒玩具此刻正向外汩汩地流淌着鲜红的血水。
小区里所有的灯突然间全部熄灭了。
S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郑岩看着解剖台上的三具尸体,眉头下意识地皱紧。
被害人是两名大人和一名小女孩儿。
两名大人一男一女,看上去30多岁。体表未见明显外伤。前期的尸检报告显示,这两名被害人只有头部曾遭到过重击,一击便使两名被害人失去了反抗能力。随后,凶手将两名被害人塞入了毛绒玩具,从楼顶抛下。
小女孩儿的情况则完全不同,身上布满了伤痕。
这些伤痕有鞭打的痕迹,但更多的是擦碰伤,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这名被害人,”秦玲指着小女孩儿的尸体,说,“生前遭到过反复的殴打甚至是抛摔。”
“什么人会对一个孩子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来?”杜丽紧皱着眉头,问道。
“看来,凶手的目标就是这个孩子。”郑岩说,“被害人有遭到性侵的迹象吗?”
“没有。”S市刑警摇了摇头。
“没有性侵,却这样折磨一个孩子,凶手到底抱着怎样的心理?”郑岩不解地问道。
“我想,这和这个孩子曾经做过的事情有关。”见Z小组的人看着自己,这名刑警轻咳了一声,翻开了文件,“她叫展若琳,今年8岁。一个月前,也就是上个月的10号,展若琳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8月10日,展若琳与父母外出到公园游玩,偶遇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少妇。少妇与展若琳的父母就孩子的问题攀谈了起来,一时间竟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展若琳推着婴儿车到了路边,就在车辆川流不息的路口,婴儿车滑向了马路中央。
躲避不及的一辆车撞上了婴儿车,里面的孩子被抛摔了出来。
郑岩恍然大悟。
这件事当时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幸运的是,被害的婴儿命大,从婴儿车里摔出后,并未遭到其它车辆的撞击,虽有擦伤,但并未死亡。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展若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悔意。其父母展宏和方菲更未对被害人及家属表达任何歉意,拒绝支付医疗费用。
对展若琳的行为,展宏和方菲辩称,因自己工作忙,没时间陪孩子,展若琳只是带着小弟弟玩,一时失手才酿成了这起事故。
S市的这名刑警回忆到,尽管多名司机的行车记录仪显示,展若琳在行至路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整理鞋带,未经锁止的婴儿车自行滑向了路中央。但展宏和方菲对待被害人的态度却激起了民愤,网络“键盘侠”们在经过了恣意的发挥后将事件描述成了展若琳故意将婴儿车推向了路中间。
虽然展若琳在这次事故中负有一定的责任,但考虑到展若琳的年龄问题,以及被害人家属的疏忽,警方对此事并未予以追究,只是建议被害人家属向展宏和方菲索求民事赔偿。事发后半个月,难以忍受陌生人的骚扰,以及逃避对被害人的民事赔偿,展家从原居住地搬走,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中。
“没想到,是搬到这个地方来了。看来,那些盘旋在小区外面的人就是热心网友了,他们在寻找机会,要给这个家庭一个教训。而这个孩子……”郑岩指着小女孩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算是冤枉到家了。”
“这么说的话,嫌疑人不是很明显了?”杜丽问,“毫无歉意,拒绝赔偿,逃避责难。”
“我们的确怀疑过是报复杀人。”S市刑警说,“但是,嫌疑人没有作案时间。听说这件事后,她先是很震惊,随即是狂喜,但明确表示并不是自己做的。她请求我们一定要找到凶手,不是为了惩罚,而是希望能当面对这个人表示感激。我们对嫌疑人进行了测谎,一无所获。”
“我也觉得,你们找错人了。”慕雪说,指了指那三个沾满了血污的毛绒玩具,“如果是复仇,凶手只需要杀人。进一步讲,就算为了发泄仇恨,凶手对展若琳进行虐待殴打,从顶楼抛下,这些都还说得过去。但是这里有两个疑点,首先展若琳是无意的,被害人家属应该知道这一点,对他们造成伤害最大的是展宏和方菲,他们的毫无悔意和拒绝赔偿才是最让人心寒的,被害人家属最痛恨的也应该是这两个人。可是从尸体上来看,这两个人却并没有遭到虐待;其次凶手将被害人装入毛绒玩具,这很不正常。我想,凶手这个举动有其特定的含义。”
郑岩点了点头:“所以,凶手对这个案子有了解,但不是特别了解,或者,出于某种原因,他仇恨孩子。这个毛绒玩具代表的含义,你想出来了吗?”
“没有。”慕雪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这上面应该有线索。”她拨弄着那三个毛绒玩具,“查过这些是哪儿来的吗?是被害人家中的,还是凶手带到现场的?”
“我们推测,应该是凶手带过去的。”S市的刑警说道,“被害人的家中并未发现这类玩具。展若琳的玩具以手办为主。我们也顺着这条线索展开了调查,不过,目前没有什么发现。”
郑岩突然凑上前,抽了抽鼻子:“我觉得你们恐怕找不到什么线索了。”他说,“这三个毛绒玩具并不是买来的,而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依据?”慕雪问。
“我闻到了垃圾的味道,就这么简单。”郑岩笑了笑。
“好奇怪的凶器。”秦玲直起腰,突然说道,“两名成年被害人的头部遭到重击,只有一下,从创口情况来判断,凶器是长方形的东西,带有一定弧度,应该是金属质地。不过我印象里,还没有符合这种创口的凶器。”
“枪柄。”S市刑警说,“现场并未发现被害人反抗的痕迹,我们推测,凶手应该是使用枪支控制了被害人。那么使用枪柄击打被害人也合情合理。”
“确实很像是枪柄造成的伤痕。”秦玲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过,这枪柄也太大了些,比正常的枪柄至少大了两圈。”
“这个也是我们疑惑的地方。”S市的刑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从痕迹上看,应该是制式枪支的枪柄造成的,可制式枪支又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枪柄。”
“这个容我再想想。”秦玲说,“现在我们来说展若琳身上的伤痕。除了抛摔造成的伤痕外,这些抽打的伤痕,推断应该是皮带造成的。你们看这里。”她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了一块残屑,“如果能够排除污染的话,这块残屑,应该就是凶器上的。”
“你们之前没有发现?”郑岩看着S市的刑警,问道。
“实话实说,之前对尸体只是进行了简单的检验。因为嫌疑人非常明确。直到发现凶手并不是我们怀疑的人之后,就直接上报给你们了。”S市刑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尸体上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秦玲说,“展若琳的身上有扼痕,说明凶手曾控制过她。在对展若琳进行反复抛摔的时候,凶手在她的身上也留下了痕迹。有一点很奇怪,这些痕迹都是来源于一只手。”
“凶手是独臂?”S市的刑警皱了皱眉。
“我不这样认为。”秦玲摇了摇头,“我认为凶手不仅四肢健全,而且身强力壮。”
“可是,你不是说只有一只手的痕迹?”S市的刑警一脸的不解。
“因为凶手的另一只手有别的用处啊。”杜丽笑了一下,说道,“凶手应该是在展若琳的父母,即展宏和方菲的面前对展若琳进行加害的,所以他只能用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则要用枪控制展宏和方菲。”
“在被害人的父母面前对孩子进行加害。将被害人塞入狗熊造型的毛绒玩具。”郑岩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我想我大概知道凶手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知道他是怎么作案的,这会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线索。”
“案发时间段的视频监控查看过了吗?”郑岩问道。
“查看过了,没有发现异常。”S市刑警说道,“我们查看了案发前后两个小时内的全部录像,小区内没有可疑人物出入。案发现场所在的2号楼监控录像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不够。”郑岩想了想,说,“要案发当天的全部录像。从凶手的作案手法和变态程度来看,不属于**杀人,应该是有预谋的犯罪。在作案前,凶手做过充足的准备,可能多次出入小区和案发现场。”
3
“快来看,这是什么?”
昏昏欲睡的郑岩被慕雪的一声惊呼吵醒,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就看到慕雪仍旧盯着面前的显示器。
显示器里播放的是案发现场所在楼当天的监控录像。
郑岩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是电梯里的录像。录像角落的时间显示,这段录像是案发前两个小时,即半夜12点钟左右。录像里突然出现了一片漆黑,10分钟后才恢复正常,但此后,这段录像就是电梯里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
这段录像他们已经看了不下几十遍,并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郑岩已经想要放弃了。
慕雪没有说话,只是点击了快进,将录像调整到了凌晨1点的位置。随后,她调出了另外一段录像,那是小区门口的录像,时间也是凌晨1点钟。
她将两段录像同时播放,慢慢地,郑岩也发现了异常。
三名被害人于凌晨1点儿钟进入小区,走进所居住的那栋楼,走进了电梯,然而,在电梯的监控录像中,却并未见到这三名被害人的身影。
郑岩聚精会神地盯着监控录像,5分钟之后,录像画面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可电梯里并未出现任何的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郑岩紧皱着眉头。
慕雪没有说话,只是拖动进度条,将录像调到了2点的时候。画面再次出现了一次短暂的黑暗,这一次只有5分钟左右,画面便恢复了正常。
正对着监控器的电梯墙壁上,有一点儿暗红。
“录像是伪造的?”郑岩问。
“不会。”慕雪摇了摇头,“应该是对监控摄像头做过手脚。你也看到了,当时发生了两次停电,而这个小区的监控探头不具备夜视功能。凶手应该是趁这个时间,设置和撤出自己在电梯里做的手脚。具体情况,需要到现场去看看。”
“现在就走。”郑岩说道,“如果你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小区内两次断电,应该也和凶手有关。”
“不出我所料。”慕雪从梯子上下来,扬了扬手里的物证袋,“这里面是一些胶性物质。凶手利用第一次停电的时间,在摄像头上贴上了什么东西,这个东西让我们误以为被害人未曾进入过电梯。第二次停电的时候,凶手摘下了这个东西。”
“会是什么东西?”郑岩问。
“这个,我想,应该是一幅照片。”慕雪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和我们平时在摄像头里看到的电梯景象一样的照片。”
“有意思。”郑岩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凶手这个小诡计简单,实用。但实际操作起来恐怕并不容易,他肯定不止一次出入这里,搜集自己所需的素材。小雪,指示S市警方扩大搜索范围,对被害人搬到这里时开始的所有监控视频都进行调查,询问安保人员有没有发现过可疑人物。”
慕雪快速地在本子上记录下郑岩的话,想了想,说:“我要去看看配电室。”
“我们一起去。杜医生,玲子,你们对这台电梯进行检查,这里应该残留有被害人的痕迹。”郑岩交代道,秦玲和杜丽点了点头,打开了工具箱。
龙腾小区的配电室位于小区的一个角落里。抵达配电室后,郑岩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而是围绕配电室走了几圈,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监控摄像头,心中有了计较。
他向慕雪点了点头,慕雪才打开了配电室的门,却也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而是举起勘查灯,对着地面打出了一束侧光。
几组凌乱的脚印在灯光的作用下显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三个人。”慕雪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有人来过这里两次,应该是嫌疑人的。另外两组足迹,可能是小区物业,小区断电后,来这里检修的。”
“有鉴定价值吗?”郑岩问。
慕雪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有推断价值,但没有甄别价值。足迹的底纹太普通了。”
郑岩“嗯”了一声,示意慕雪继续。
慕雪绕过那些足迹,走进了配电室,观察着电源开关。
“指纹状态不理想。”慕雪说,“凶手在拉断电闸的时候,应该戴着手套。等等,这是什么?”
慕雪突然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面上的痕迹。在勘查灯的照射下,那块微弱的痕迹反射着点点油光。
她伸出手蹭了蹭,眉头轻轻皱了皱,随即摘下了手套,不等郑岩阻止,便用指甲抠下了一小块,放到眼前看了看,“是蜡油!有人在这里点过蜡。”
“照明?”郑岩问。
“不太像。”慕雪摇了摇头,“没必要用那种照明工具。”她想了想,突然失笑。
“想起什么了,笑成这样?”郑岩好奇地看着她。
“想起一个侦探小说里常见的诡计。”慕雪说,“如果将蜡烛固定在开关箱的上面,绳子的一头固定在蜡烛上,中间绕过开关,另一头拴上重物,那么当蜡烛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重物就会下坠,拉下电闸,造成断电。不过,好像现实中不会有人这么干,时间的计算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郑岩却没有笑,而是神情古怪地看着慕雪。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慕雪胡乱地擦着脸,问道。
“不,我只是想起一件事。”郑岩说,“你还记得凶手在电梯里使用的诡计吗?利用照片遮挡监控摄像头,这也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同样需要非常精密的计算。凶手在这里使用蜡烛的诡计也没什么不可能。”
“别忘了,第二次停电只有短短的5分钟,根本不够凶手从这里赶回电梯,摘除诡计装置。他应该是先设置了停电的装置,摘除电梯里的设备后,赶到这里清理现场,在小区物业人员赶到前离开。”郑岩说。
慕雪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看着开关箱的上面,伸手摸了摸,找到了一个圆孔。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圆孔,沿着边缘划了一下,示意给郑岩看。
那上面有一层油性物质。
郑岩深吸了一口气,面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23:50
他从唯一的监控死角进入了小区,来到了配电箱处,最后一遍检查随身携带的作案工具。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不间断地跟踪目标的行动轨迹,确认他们每天回到家的时间。观察小区的巡逻规律,寻找监控死角,测试小区安保人员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反应时间。
他决不允许行动有一点点的失败。
00:00
他拉下了总电源,小区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走独立线路的监控视频并没有停止工作,但缺乏夜视功能的摄像头无法记录他的身影。
现在,他有至少10分钟的时间来设置那个诡计。
他尽可能避过摄像头,走进2号楼,走进夜间唯一开放的电梯,将事先准备好的照片安放到了摄像头前。
这张照片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事先计算好了尺寸、角度、距离,从显示器里无法分辨这部电梯的异常。
00:10
小区电力供应恢复。此时的他已经重新回到了配电室,待物业人员离开后,他开始设置第二个诡计。这个诡计会在1小时50分钟后启动,这个时间是经过精密的计算的。那时,他已完成了本次作案。启动的诡计会给他带来5分钟的时间,他必须利用这5分钟摘除电梯里的机关,随后赶到配电室,清理这里的机关留下的痕迹并从那个监控死角逃离现场。
00:50
目标出现,他沿着事先观察好的路线,先行潜入电梯,等待目标自投罗网。
01:05
目标进入电梯。对电梯里这个陌生人,目标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怀疑。但当电梯启动,他按下了从1层到22层所有的按钮后,目标才发觉不太正常。然而已经晚了。
他手里有枪,三名被害人在枪口下只能被动地接受命令。
他并没有对那两名成人做什么,只是拉过小女孩儿,对她进行反复的殴打。甚至单手将她举起,摔落在电梯里。
“你曾经做过的事,今天就加倍还给你!”他恶狠狠地说,“父母不懂如何教育你,我来教育你!”
01:10
5分钟,是被害人展若琳在电梯中对被害婴儿虐待的时间。五分钟后,他胁迫被害人走出电梯,进入第二案发现场。
第二现场他选择了楼顶。因为这里是高高在上的公众场合,尽管是在深夜,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这里就是一个让他尽情发挥的舞台,他想象着,在楼下,成千上万的群众正翘首期待他和三名被害人的表演。
他应该准备过一个摄像机,将这一切录了下来,等待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
在这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对她进行虐待。
这个时间是40分钟,另外还有10分钟是他最后的准备时间。
他手中的枪让两名成年被害人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对展若琳实施暴力虐待。他用拳头殴打,不停抛摔,甚至用腰带抽打。面对枪口,展若琳只能将痛哭憋在喉咙里。
01:50
被害人展若琳已经失去了反应。
他用枪柄击打了两名成年被害人的后脑,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随即拿过藏在外面垃圾箱中的毛绒玩具,将他们塞了进去,从窗口抛下。
这是他为被害人精心准备的礼物,三只狗熊造型的玩偶。
“熊孩子,熊家长。这是我给你们最后的定位。”他肯定是这样想的,“不仅如此,你们是垃圾中的垃圾,就像这三个玩偶一样,从垃圾中来,最终回到垃圾中去。”
02:00
他将三名被害人抛下楼,从容离开。离开时还不忘随手清理房间里的痕迹,尽管他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随后,他利用短暂的停电时间清理了电梯里留下的机关,又赶到配电室,清理了那里的机关,离开了案发现场。
郑岩睁开了眼睛,此时的他正站在案发的楼顶。
“这就是凶手作案的全部过程。”他说,“一次宛如教科书般的完美犯罪。”
4
“我认为,这不是报复,尽管凶手对展若琳的虐待看起来更像是复仇,但却有明显不同。”听完了郑岩的共情,杜丽说道,“单纯的报复没必要连时间都考虑在内,更不会采取将被害人塞入毛绒玩具这种做法。”
“凶手应该是在进行审判和惩罚。”慕雪想了想,说,“狗熊造型的毛绒玩具是对被害人的审判,子不教,父之过。凶手认为正是因为有展宏和方菲这样的熊家长才有了展若琳这样的熊孩子。而对展若琳的殴打则是惩罚她犯下的恶行。在家长面前对孩子进行虐待,则是对家长不教之过的惩罚。”
“什么人会这样做?”郑岩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问道。
“他有极强的正义感。”杜丽说,皱了皱眉,继续说道,“你说,他在两名成年被害人面前对展若琳进行虐待,还有另外一重含义,即代替家长教育孩子。那么,凶手极有可能是看不惯展宏和方菲教育孩子的方式,所以,他有可能从事教育行业。”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这个案子也许还有另外一重含义,警告!”秦玲笃定地说道,“凶手在利用这个案子警告所有熊孩子的家长,疏于对自己孩子的管教将会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
“那么,凶手其实更关心的是家长对孩子的教育模式!”郑岩笑了一下,“也许,他从事的是家庭教育的行业。”
“作案途中冷静、细心、耐心,为了最终的结果做了万全的准备。这倒的确符合这个行业从业者的特征。”杜丽点了点头。
“这一点,我不清楚,但是关于嫌疑人的自然形态,我倒是可以推断出一些。”慕雪笑了一下,“第一,凶手是男性已经毋庸置疑了。从现场遗留的足迹来看,凶手穿44码鞋,身高应该有180厘米。第二,凶手身体健硕。在控制住两名被害人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单手对体重达到20千克的被害人进行加害,甚至抛摔,这需要非常大的力气。第三,凶手有枪。”
“我还要否定一件事。”秦玲突然说,“我刚想起来,凶手应该没有在电梯内对展若琳进行过殴打。”
“哦?”郑岩眉头微蹙。
“轿厢上的血迹是展宏和方菲的,所以,实际上应该是凶手打晕了他们后将展若琳带出了电梯,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秦玲说,“电梯一层一停,而凶手就带着展若琳先上楼,把她推下楼梯,然后再随着电梯上楼,再推下来,再等电梯上来一起上楼,这样反复不停。”
“这一点已经得到证实了,我在步行梯那边找到了部分血迹,全部作案途中,凶手至少将展若琳推下楼梯三次。”秦玲说,“凶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强壮。”
“S市警方此前没有调查到?”杜丽轻蹙着眉头。
“是我们没有仔细看。”秦玲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为了复原那个孩子在马路上翻滚吗?”郑岩思索着,“可是,为什么是楼梯?他要的应该是完美的复原才对。”
“郑大哥说过,这是一次宛如教科书一般的完美犯罪。”秦玲想了想,又说道,“两个精巧的诡计,都是以往我们在小说和影视剧中才能看到的,却被凶手完美地应用到了实际作案中。我觉得,凶手平时应该喜欢看侦探小说,这个看不是简单的阅读,包括了分析,甚至是实验。”
“而且他对时间计算得非常精准。”慕雪也说道,“执行起来也一丝不苟。这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有计划性的人,有着极强的时间观念和强大的执行能力。”
“这是一个平时很冷酷的人。”郑岩暂时摒弃了想不通的地方,说,“他对自己有近乎严苛的要求,也许,他是处女座?”
“这种可能性非常大,而且应该是一个居于领导职位的人。”杜丽点了点头。
“那么。”郑岩深吸了一口气,“凶手男性,处女座,从事家庭教育工作,在家庭教育培训机构中是主讲老师,甚至可能是这个培训机构的创建者。喜欢实验性的教学模式,重点在于教育家长怎么培育出一个合格的孩子。凶手体格健硕,应该经常出入健身房。正义感强,可能做过见义勇为的事,最重要的是,他可能去看过被展若琳伤害的婴儿,并提供过一些帮助。凶手有严格的时间观念,他每一天的活动应该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凶手心思细腻,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他的书架上应该有不少侦探类的小说。”
“这个案子并不庞大,但所需的细节实在太烦琐了,凶手应该反复做过实验,并记录了实验数据。而为了实现这次完美犯罪,他一定有一份相应的计划书。”郑岩笃定地说道。
“而且,他应该会想公布这个作案过程!”杜丽想了想,补充道,“郑岩说过,他选择在楼顶,是因为那里更像一个舞台,这个人应该有强烈的表现欲!”
一天后,S市警方在对曾探望和资助过展若琳伤害的那名婴儿的人员进行摸排的时候,一名嫌疑人进入了S市警方的视线。
杨金成,1976年9月20日生人,国外某知名大学毕业,S市某著名家庭教育培训机构创始人,讲师,此人讲课极具表现力,几乎堂堂爆满,时常赢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据说此人最擅长的是当堂进行即兴情景剧表演。
展若琳“伤害”婴儿案曝光后,杨金成第一时间到医院探望了该婴儿,并承担了该婴儿治疗的大部分费用。对展若琳的行为,他表示了惋惜,对展若琳的家长则表达了强烈的谴责。
杨金成的自然情况与Z小组的推断极为符合。他身高183厘米,体重80千克,每周三天到健身房锻炼。
秘密调查显示,杨金成是个工作狂,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工作计划是以分钟来计算的。在培训机构内,他的话从来不说二遍,完全严格按照工作计划进行。
“我们拿着他的照片到龙腾小区问过,保安表示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对他的身影非常熟悉。他出现的时候可能遮挡住了面孔。”S市的刑警说道,“围绕他周边的情况我们也展开了调查,据说他的确酷爱侦探小说。不过他最近的表现有些异常。最近15天内,他突然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没有说明理由,长达15天未在单位出现,也没有去健身。这些很值得我们怀疑。”
“杨金成于三天前回到单位上班,清理了书架上所有的侦探小说,对同事表示,他有个非常好的点子,准备自己写一本侦探小说。”
“他说过要写什么内容了吗?”杜丽插话道。
“这个,那个同事问起的时候,杨金成非常警觉没有说。”S市刑警说,“只是表示是一部关于家庭教育的小说。”
“他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犯罪,当然是迫不及待地要和人分享了。这和我们对他喜欢表现的分析吻合。”郑岩笑了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部小说的结尾是凶手逍遥法外,因为警方无法找到他的犯罪证据。杜医生,这在犯罪里面是什么阶段来着?”
“犯罪后的得意、满足状态。”杜丽说,“犯罪行为实施后,由于作案既遂,犯罪目的达到,犯罪人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大的满足感。这种犯罪份子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极有可能认为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有可能会继续作案。更有可能,会像十二宫杀手那样挑衅警方!”
“这……简直就是神经病!”S市的刑警骂了一句。
“你说对了。”杜丽点了点头,“这种人都有心理障碍,换句话说,就是你口中的神经病。不过叫精神病更准确一些。神经病是神经系统的问题,是生理性的,精神病才是心理性的疾病。”
“现在怎么办?”S市刑警为难地说道,“就因为没有证据,我们不能公开抓捕,连申请秘密搜查都不行。而且,我也比较好奇,他会是凶手吗?”
郑岩看了一眼档案里的照片,照片上的杨金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透过镜片,是他那双温和的眼睛。他的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一脸的温文尔雅,和传统意义上的凶手有着明显的不同。
“人不可貌相。”郑岩笑了一下,“还记得那个泰德·邦迪吗?品学兼优,样貌英俊,供职政府。在他被告发前,从未有人怀疑过他是一个杀人数目可能高达40人的连环杀手。我去见见他,慕雪,你可以用非常手段进入他家中,寻找相关的证据。”
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人潮涌动,声音嘈杂。
他拎着硕大的行李箱,走上扶梯,右手死死地握住了扶手,指节泛着清白。走下扶梯的时候,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
在这个杂乱的环境中,他用左手托着《福尔摩斯探案集》,陷入了阅读之中,不时皱眉思索一下,右手在一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甚至还有表格和人物谱系。
他并不只是阅读,而是在做着自己的分析。那些分析非常独特,有对诡计的可行性分析,也有对凶手的分析,有些甚至与作者的描述完全不同。
通过他的分析,人们甚至完全可以读到一个崭新的故事。
他做得异常投入,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他突然收回了放在书上的目光,转头看向了一侧。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儿正站在他的身边,伸手拉扯着他露在口袋外的手机链。
见手机链的主人看向自己,小女孩儿并没有收回手,反而拉得更用力了。
“想要这个?”他柔和地问道。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浓厚的妆容让她看起来却足有40岁。
“她就是个孩子,你一个男人不用跟她计较吧?”女人斜着眼睛说道。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便摘下了手机链,塞到了女孩儿的手里。女人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男人并没有收回抓着女孩儿的手,依然保持着微笑,说道:“叔叔教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好不好?”
女孩儿想要收回手,可男人的力气太大了。她试了几次无法挣脱后,便专心致志地玩弄着手里的手机链,对男人的话只是应付似的点了点头。
“以后看上什么东西,一定要去要,不管别人给不给,你看上的就是你的。”男人郑重地说道,“而且,最好找叔叔们要,阿姨们都很小气,只有叔叔才会给你。叔叔的要求并不高,有时候只要亲你一下就好了。”
女孩儿身后的女人听着男人的话,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
她突然拉起女孩儿的手,向躲避瘟疫一样远离了男人。不顾女孩儿的哭泣,她将手机链扔进了垃圾桶。
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这个对付熊孩子的办法还挺灵。”郑岩笑道。
男人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身边一个穿着白色长袖衬衫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孩子有问题,通常都是家长造成的。我并不是要害那个孩子,而是让家长明白,不好好教育孩子,实际是害了孩子。”男人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通过很多案例总结出来的经验。有时候,正面的说辞家长们并不能接受,但换个角度,家长们却会感受得非常深刻。”
“你好像很害怕坐扶梯?”郑岩问,见他露出了戒备的神情,连忙说道,“我没见过谁那么用力地扶着扶手。”
他看了一眼郑岩,没有说话,而是收起了那本《福尔摩斯探案集》,起身准备离开。
“抱歉,我唐突了。你喜欢看侦探小说?”郑岩又问。
“你说这个?”男人愣了一下,“是啊,读侦探小说能让我的大脑时刻处于运动的状态。而且能很好地锻炼我的耐心和细心,很多线索都隐藏在作者不经意的一句叙述中。”
“是啊。”郑岩点了点头,“可是把侦探小说中的诡计应用到生活中,你还是第一个呢。”
5
“我们来聊聊,眼下这种情况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对吗?”
S市公安局审讯室里,郑岩微笑地和杨金成对视着。
“我知道你是凶手,你在看到被害人照片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不屑。这是真凶在看到被害人照片时最基本的反应。别担心,你可以不承认,因为我们的确还没有证据。”郑岩说。
慕雪和秦玲携带秘密搜查证搜查了杨金成的家,并未找到有力的证据。只在杨金成的电脑中发现了一份计划书,该计划书与展宏、方菲、展若琳遇害一案的案发过程几乎完全相同,连时间节点都分毫不差。
在一个加密文件夹里,慕雪发现了一份实验记录,该实验记录详细记录了对电梯监控视频做手脚所需的材料以及尺寸、角度等各项实验数据。
但是,这些材料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使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杨金成做下了这起案子。
郑岩曾推测的杨金成可能录下了虐待展若琳的录像,慕雪并没有能够找到。
“这些数据是你通过不断实验辛苦得来的,你舍不得把他们删掉。那份计划书堪称是完美犯罪的典范,对于追求完美的你来说,这样一份计划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销毁的。你冒险把它们留下来,期待有一天能让更多人看到。”郑岩说,“但是你并不害怕被我们发现,因为你有很多借口可以摆脱罪名。”
“比如,你可以称这份计划书并不是犯罪计划书,而是你构思的侦探小说提纲。”郑岩笑了一下,“事实上,你已经这样做了,你对同事说你正在构思一部侦探小说。他是你最有力的证人。”
杨金成的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一抹不屑。郑岩却笑了,这是人在被猜中内心想法时最下意识的否定反应。
“你知道我们迟早会找到你,所以连相关证明都已经想好了。我想那份计划书并不完整,应该还有一部分,关于怎样隐藏犯罪证据。”
杨金成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突然停滞了一下。
郑岩点了点头,自己再次说中了。而连续被猜中的杨金成则开始慢慢感到了恐惧。
“很好,看来我又猜中了一点。”郑岩说,“那份隐藏证据的计划书你并没有销毁,因为那样一来,你的计划就不完整了。”
“根本没有什么隐藏证据的计划书。”杨金成笑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郑岩微微一愣,杨金成的轻松并不是伪装出来的,但他之前的反应也不是伪装。这说明,自己曾无限接近了杨金成心中的秘密,并让他感到了恐惧。只是在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郑岩走错了方向,杨金成才会有如此放松的表现。
他观察着杨金成的双手,发现他的双手交叉,不易察觉地相互摩挲着。不由得笑了笑,在微反应理论中,这是典型的自我安慰,说明杨金成还并未从恐惧中走出来,只是郑岩的一次小失误让他看到了希望。
“不,计划书肯定存在。”郑岩摇了摇头,“只是那份计划非常简单,并不需要特别记录和反复观看。你销毁了它,但它永远在你心里。”
杨金成缓慢地做着深呼吸。
郑岩意识到,自己再次说对了。杨金成正在努力平复心中的情绪。
“你需要准备的犯罪工具并不少。”郑岩说,“有些工具,比如照片,烧掉就可以。但有些工具你会保留下来,他对你有非常重要的纪念价值。而且这些工具在以后的作案中你还会用到。”
郑岩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案子只是个开始,你并没有打算结束。你需要更多的案子让人们明白,展若琳遭到报应不是一个个案,而是普遍存在的因果关系。”
“你想把你的价值观当成是普世价值。”
杨金成微微一笑,赞许地看着郑岩。
郑岩点了点头,“很高尚的想法,这也是你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如果是教育或者报复,你应该完美还原展若琳那件事,而你却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因为你也曾被从楼梯上推下去,你只是想报复那个推你下去的人,可你找不到那个人,所以你把这种仇恨发泄在别人的身上。”
杨金成身体后仰,双手撑住桌面,想要起身离开。
郑岩笑得更灿烂了,杨金成出现了逃离反应,这说明自己已经戳中了他内心最为恐惧的地方。
“知道了这一点,就算这次我们找不到证据,也会一直盯着你。”郑岩说,“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那些工具你应该藏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但一定就在你的身边。”
杨金成双手握拳,双眼圆睁,死死地瞪着郑岩。
标准的战斗反应。郑岩点点头:“你现在很愤怒,但你还不想放弃。这说明,我就快找到了,对吗?”
杨金成没有说话,呼吸却愈发急促了,他的眉毛朝下皱紧,上眼睑扬起,眼周绷紧。
“没用的。”郑岩却摇了摇头,“你想杀了我,但是在这里不行。我们还是继续来聊聊那些工具的事吧。”
“你需要展示,炫耀,你需要让更多人看到那些东西。但是,人们却对它视而不见。你对这种效果很满意,因为最简单的办法却瞒过了所有人。”郑岩盯着杨金成,“最好的藏就是不藏。那些工具就在你家里,就在明面上,只是会被所有人忽略。”
杨金成骤然站起身,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郑岩也站起了身,向门外喊道:“小雪,玲子,杜医生,重新搜查杨金成的家。”
杨金成的家并不豪华,但却收拾得格外干净整洁,两居室的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则是书房。
郑岩直接走进了书房,硕大的书架布满了整面墙壁,上面至少摆放着近千本书籍。这些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得异常整洁。
写字台就放在窗边,椅子紧靠着窗台。
这样的布局让他并不能抬起头就看到窗外,反而是正对窗户的那面墙。
郑岩的目光在书房里寻找着,却并未能发现任何线索。
他索性走到写字台后,在椅子里坐了下来。
“对于他来说,那些工具一定要能够时时看到,抚摸得到。这是他的放松方式,看到那些东西能让他在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一点儿自信和满足。”郑岩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墙角的一座佛龛上。
那座佛龛出现得极为突兀,与这间屋子的装修格格不入。
奇怪的是,佛龛里并没有佛像,佛龛前却放着两支红烛,红烛似乎曾经燃烧过,但此刻它们是熄灭的。
“小雪,带那两支蜡烛回去做同一认定。”郑岩说。
“有些东西,他还要时时把玩。这是一种训练,让自己保持一个真正的杀手的感觉。”郑岩伸手将写字桌上的一件工艺品拿了起来。
那是一把黄铜打制的左轮手枪,比一般的左轮手枪要大上整整一号,连带着底座,足有两千克左右。
郑岩一手抓着枪管,一手抓着底座,微微用力,那把左轮手枪就与底座分开,到了郑岩的手中。
“这就是那把枪。”郑岩说。
“形态吻合,这把枪应该就是致伤工具。”秦玲看了看枪柄,说。又从工具箱中拿出了一管鲁米诺喷剂,喷洒在了枪柄上,一点儿蓝绿色的荧光显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这上面有血。”秦玲说,“不过应该经过了仔细的清理,需要微量物证鉴定来确认证据了。”
郑岩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秦玲却蹙起了眉头,叹了口气。
“因为它太假了。”慕雪也叹了口气,说,“我们知道他有一把枪,那把枪能够胁迫住三名被害人。我们认为那是一把真枪,至少被害人认为那是一把真枪。对于这把,明显是假枪,我们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可是被害人并没有接触过枪支,无法辨认也在情理之中。恐怕这一点儿也都在杨金成的计算之中了。”郑岩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会不会,他现在的被捕,我们找到了这些证据也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呢?”
“那这个人也太可怕了。”杜丽感到不寒而栗,“难道,他还留有什么后手?”
“那不太可能。”郑岩摇了摇头,“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他抬起手,阻止了众人的发问,“还有一样最重要的证据,他需要时不时观看,并暗自得意。”
他站起身,走出了书房,走到了客厅。
“不是这里。”郑岩摇了摇头,“他把它当成是一份消遣,一份睡前读物。”
他走进了卧室。
杨金成的卧室很狭小,但在正对床头的墙上,却挂着一台大屏幕的背投电视。
郑岩走上前,打开了电视机,然后躺在了**。
“随时观看,随时又可以隐藏,那份东西就放在他的手边。”郑岩伸手拿过了床边的一部遥控器,打开,一张SD卡掉落了出来。
“就是这个。”郑岩笑了笑,“这里是不是放着过一台笔记本电脑?”他问。
“是的。”慕雪想了想,说,“第一次搜查的时候,在杨金成的家中一共发现过两部电脑,书房中的台式机和卧室里的上网本。”
“那就对了。”郑岩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一个月后,检察院对杨金成案提起了公诉。
由于本案被害人身份特殊,凶手作案手段残忍,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舆论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别。
一方稍有理智,冷静分析此案的人认为,杨金成的行为严重触犯了相关法律,应该受到严惩,这一点毫无争议。另一方则以向来以意见领袖自居的部分媒体、公知和他们的忠实粉丝为主,这些人认为,被害人本身就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行,因为法律的漏洞,才让他们逍遥法外,杨金成的做法只是在制裁法律无法制裁的恶人,应受到宽恕。
而杨金成归案后,对于此案一言不发,只能依靠Z小组寻找到的证据进行定罪。Z小组所有成员被要求出席本次庭审,担当证人的角色。
“我认为,杨金成在作案过程中目的明确,就是要致被害人于死地,并试图将作案过程以一种公开的方式展现给大众,这已经超出了惩罚的限度。”庭审中,郑岩说,“杨金成的做法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其他人的生命安全。”
“证人,你认为,他还会继续作案吗?”检方问道。
“是的。”郑岩想了想,说,“我认为他会继续作案。他享受这种感觉,享受掌控他人生命,受人敬仰的感觉。他将作案过程录像,并不时观看,就是在回味,久而久之,这种回味会变得乏味,他会追求更新鲜的刺激。”
“我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杜丽说,“这是一种犯罪型人格障碍,其特征行为是以冲动和不负责任的方式,有时是敌意和严重暴力显露内心冲突。这种患者具备高度的攻击性,缺乏羞惭感,不能从经历中取得经验教训,行为受偶然动机驱使。即在某一时刻,可能因为某一件事刺激了他的内心,他便会继续作案。而且其行为违背社会常情,与社会规范和社会准则相悖,且习以为常。”
“这种心理变态通常和童年创伤有关。我们曾调查过被告人的过去,杨金成在幼年的时候和玩伴打闹,被从自动扶梯上推下,差点夭折。展若琳这件事唤起了他最痛苦的回忆,激起了他心里复仇的想法。但在他找不到仇人的时候,便将这种痛恨转移到类似的人身上。”杜丽看着带着淡淡笑容的杨金成,平静地说道,“就像郑岩说过的那样,他一定会继续作案,不过,这和追求新鲜刺激无关,而是因为他从作案中得到了满足和安慰。可以这样说,他作案并不是为了被展若琳伤害的人,而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空虚。事情继续发展下去,他会彻底失控,也许孩子只是因为大声喧哗了一句,就会成为他的目标。”
因为郑岩和杜丽的证词,杨金成最终被投入了6号监狱,成了四眼院长的又一个研究对象。而杨金成的那套扭曲变态的价值观,则再也没有普世的可能了。
“任何人都不能游离于法律之外对他人进行任何形式的惩罚,即便此人罪大恶极,否则社会就将陷入一片混乱,人人自危。法律存在的意义就是保证社会的稳定,而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保证任何触犯法律的人都能受到制裁,任何遵守法律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保护。”
刑警学院的课堂上,杜丽掷地有声地说道,课堂上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杜丽双手摊开,向下压了压,“更何况,根据我多年的研究,这种人大多只是打着正义的幌子,实现自己内心阴暗的想法,就像所谓的圣战一样……”
坐在台下准备着教学内容的郑岩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身后,靠窗的那个角落曾经坐着一个害羞的男孩儿,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见到。
事实上,自那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好像还欠那孩子一个签名呢。”他自言自语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