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
十一月二十,终年大吉日。
在狸子墓,除了传统的新年,便要数终年大吉日最为重要。这一日,家家户户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这一天,除了传统庆祝方式,还要两项重要内容,一是吃福卷,一种类似于花卷的食物,只不过在卷子里面塞上不同的馅儿罢了;二是祈福,尤其是家中刚有婴儿降生的,要摆上几桌酒席,宴请邻里。
蒲家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加上老太太的重孙子刚刚出生,自是满堂喜庆。老太太吩咐说,连续摆上三天流水席,让全镇百姓同蒲家一同喜庆。
当她再次见了蒲二叔时,佯装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偶尔的对视,也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匆匆撤回。
蒲须桐一直站在角落里,静静看着这喧嚣的一切,他在等待,等待第三天晚上,众人集会的时候,他将有一个重要的事件宣布。
没错,一件重要的事情。
石破天惊!
他的脑海里忽的窜出了这个词,嘴角掠过一个潮湿的笑,不过这笑却显得有些疲倦,仿佛在一条路上走了好久,却始终看不到尽头。
筵席的第三天晚上,众人团团围坐。老太太坐在正位上,旁边则是蒲须瀚和唐婉,他们一脸喜悦,不过蒲须瀚脸上的喜悦是强加上去的,他焦黄的脸色是最有利的说明。
依着两人排开便是蒲二叔和二太太,然后是蒲须桐和许久没有露面的柳清浅。显然,她苍老了很多,二十几岁的年纪竟然有了几根白丝,一脸颓然。蒲须桐知道,她一直未从丧女的阴影中走出来。
有些漩涡,你陷进去了,便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挣脱。或许,她将一辈子都要沉沦在里面了。
这个瞬间,有一根针,别进了他心里。
除了蒲须桐,在座的还有不少镇上名流。
多么鲜明的对比呵。
柳清浅随蒲须桐进入蒲家的当晚,老太太设宴,那是她和众人的第一次见面,这其中便有唐婉。她坐在不起眼的位子上,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但柳清浅知道,那笑容是佯装的,她心里装满了说不出的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横亘着。
当时柳清浅虽不知其中的原因,却一脸新奇。
现在,坐在不起眼位置的人成了她,她由老太太眼前的红人变成了如今这个不死不活的状态。相反,一直未为无身孕伤神的唐婉诞下了一名男婴,一夜间由默默无闻成了新宠。
命运还真是充满了叵测和不可知啊。
在蒲家,似乎没有永久的安定,有的只有不断的浮沉,挣扎或者甘心死亡。
牟叔见筵席进行到了一半,便将嘴巴凑到老太太耳边,道:“老太太,是时候烙生了。”
蒲家的规矩,男丁要在终年大吉日这一天进行烙生,这意味着这个孩子正是成为蒲家的一员。这是一朵象征地位的莲花,它即将附着在这个小生命身上。
不知道应该兴奋,还是悲伤。兴奋的是,他终于成了蒲家的子嗣,悲伤的是这一世他都要背负着这朵诡秘的莲花。
老太太点点头,牟叔便下去准备了。蒲须桐感觉机会来了,突兀地问道:“弟妹,你怎么没有戴着老太太送你的戒指?”
蒲须桐所说的戒指是老太太在得知柳唐二人怀有身孕时,将珍藏的一对戒指送与了她们,象征福祉和恩泽。
蒲须桐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先落到了他身上,然后又将挪到唐婉手上,她的手指上空空,确实没有蒲须桐所说的戒指。
老太太关切地问道:“唐婉,我送你的红蓝戒指呢,你怎么没有戴上,那戒指能够保佑你们母子平安的。”
唐婉脸上闪过一绺尴尬,连连应声:“回老太太,我觉得红蓝戒指太过贵重,便将它收在了首饰盒内了,钥匙在我手中,老太太不必担心。”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唐婉瞄了蒲须桐一眼,好像刚才的事情将她推入了某种莫名的境地。
蒲须桐回以诡秘的笑,这笑容温温软软的,在唐婉看来,却藏着浓浓杀意。这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手帕,放在了桌上,道:“我想,弟妹是根本是找不到那枚戒指了吧!”
这话像一枚炸弹,瞬间在众人间引爆了,大家都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此话的用意。
老太太率先开了口,说:“须桐,你这话什么意思?”
蒲须桐笑笑,道:“回老太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到弟妹没有戴着您送的红蓝戒指,有些好奇罢了。弟妹刚才说,她的红蓝戒指藏在收在了首饰盒内,那么我手上的这枚戒指又该如何解释呢?”话落,蒲须桐轻轻掀开了手绢,一枚镶着精致宝石的红蓝戒指显露了出来。
红蓝戒指?!
众人不敢相信,这条手绢中包裹的竟是一枚红蓝戒指。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一惊,开口问道。
蒲须桐没有回答,他话锋一转,将戒指递了过去,说:“请老太太过目,确定这枚戒指是否是您送出的那枚。”
老太太满腹狐疑,接过戒指仔细检查了一遍,回道:“这确实是我送给唐婉的那一枚。”
众人均不做声了,一股无声的压迫正在慢慢四散开来,像一只只小虫,附着在人们的衣衫上,悄悄钻了进去。
唐婉一脸惨白,她不知道,这枚红蓝戒指为何会在蒲须桐手上?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问道:“唐婉,你不是说这戒指被你好好保存在首饰盒中吗,为什么会在须桐手上?”
唐婉正欲说话,金蝉便抢在唐婉前面,说道:“回老太太,其实二少奶奶是把戒指弄丢了,不敢向老太太禀明,才谎称将戒指收了起来。”唐婉这才回过神来。话至此,她急忙离开桌子,跪到了老太太面前,悲悲戚戚地说:“唐婉欺瞒了老太太,甘受惩罚。”
虽然这枚戒指非常珍贵,唐婉弄丢了它也确实该略施惩处,不过今天毕竟是终年大吉日,在座的还有一些宾客,老太太便低声道:“起来吧,既然戒指被须桐捡到了,去谢过便罢。”
唐婉擦掉了眼角的泪,凑到蒲须桐面前,道:“多谢大哥。”说着,便向蒲须桐伸出了双手,不过蒲须桐并没有归还戒指的意思。
他淡淡地问道“弟妹,你就不问问我这戒指是从何处捡到的?”
这句话好似无数根细小的针,瞬间沿着她全身的毛孔扎进了体腔,她没有说话,老太太却顺势问道:“须桐,你倒是说说,是在何处捡到的?”
蒲须桐笑笑,扭头道:“回老太太,我是在一个男人手中得到这枚红蓝戒指的!”
唐婉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被晾晒在了一边,她茫然地看了看金蝉,视线又依次挪到了蒲须瀚,蒲二叔和二太太的脸上,他们也在困惑地看着她。
喉咙里咕嘟咕嘟的分泌着酸楚的水儿。
“一个男人手中?”老太太显然来了兴致。
蒲须桐点点头,他扭头,暧昧地看着唐婉,说:“弟妹一定没有想到,这枚戒指是在一个男人说中得来的吧。”
“你在胡说什么?”唐婉辩解道。
蒲须桐站起身,继续说道,“弟妹,你听我说完了再解释也不迟的。说起这个男人,在座各位恐怕有人认识,为此,我特意把他带来了。”他看了看老太太,等待着一种允许。
众人这才发现这一切是蒲须桐预先准备好的,红蓝戒指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引出这个藏在后面的神秘男人。
他是谁,为何会拥有老太太送给唐婉的红蓝戒指?
蒲二叔急忙说道:“老太太,今天是给宣儿烙生的日子,吉时已到,我们不如帮宣儿烙生之后再说其他吧。”
蒲须桐笑笑,道:“二叔,你且等一会儿,我不会误了为宣儿烙生吉时的。”
老太太点点头:“你让须桐先把事情说完,其他的再做不迟。”
蒲二叔冷冷地盯着蒲须桐,四目相交的瞬间,他竟然融掉了所有阴冷,目光中透出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
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形形色色的伤害,有些伤留下了疤,每每看到它们,便会想起曾经受伤的一幕,不曾消失,不曾走远,横亘在那里,提醒着你发生过的一切。
现在,蒲须桐背上还有近百个黑色小疤痕。他刚刚进入蒲家不久,便被施以了钉刺之刑,他清楚记得当时蒲二叔的表情:笑,发自内心快意的笑!
他做梦都想着如何报复他,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蒲须桐拍了拍手,一个男人由暗处走了进来。他长得高大魁梧,也算仪表堂堂。众人的表情并无变化,唯独唐婉和金蝉,表情瞬间,掉了。
这个人正是那位倪姓男子!
唐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清楚的记得当时金蝉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乡下了,他也保证再也不会回来了。
蒲须桐指着他说:“老太太,这枚红蓝戒指是我从这个男人手中得来的,他叫做大倪,曾在蒲家大院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工,后来由于某些原因离开了。”
老太太点点头,问道:“大倪,这么红蓝戒指是你捡到的?”
大倪憨憨地笑笑,摇摇头道:“这是别人送我的。”
“别人送你的?”这个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将唐婉狠狠钉在了原地,她知道,危险正在朝她涌来。几乎是同一瞬间,大倪将手指直直地指向了唐婉,道:“是二少奶奶送我的!”
众人随着大倪的指向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唐婉,好似有无数只手,登时将她身上的衣服剥个干净。
“你,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送你红蓝戒指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唐婉慌了,极力撇清关系。
蒲须桐向大倪使了一个颜色,大倪继续道:“二少奶奶,你现在有了孩子就装作不认识我了,当时我们在你花****时,你可是对我说了很多情话的……”
“住嘴!”唐婉本想还击的,不过却被蒲须瀚抢在了前面,“你是哪里来的无赖,在这里信口雌黄!牟叔,把他赶出去!”
对于这个陌生男人的话,在座各位也十分惊诧,尤其是老太太,当她听到这句话时,蓦然一惊。
蒲须桐则笑笑,道:“二弟,你何必这么激动啊,听他把话说完,他究竟是不是信口雌黄,自见分晓。”
唐婉急忙凑到蒲须瀚身边,委屈地说:“须瀚,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不知道他为何说这种话中伤我!”
老太太颤抖着,问:“你刚才说什么,二少奶奶和你**?”她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着重的音调。
大倪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确实是和二少奶奶偷过情,坦白说,他就是她的情夫。”
老太太只感觉一阵眩晕,身子一斜,莲音顺势扶住了她。她低声喘息着:“你说你是她的情夫,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又是怎么避过众人视线**的?”
大倪突然有些担心。
蒲须桐安慰道:“大倪,你不用担心,今天有老太太为你做主,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老太太连连应声,说:“只要你说出真相,我免了你的责罚。”
大倪像得到了某种鼓励,道:“实不相瞒,我是金蝉的同乡,我本来在临镇做工,有一天金蝉找到了我,问我想不想要赚大钱,我说想,她便同我简单地说,蒲家二少爷由于身体原因不能使二少奶奶怀孕,便想要找个人帮忙受孕。”
这一刻,整个外厅一片死寂。
许久,老太太才再次问道:“你说你同唐婉**,是想要帮她受孕,让她怀上孩子?”
大倪点点头:“我隔七天便会由金蝉引路去春风阁,直到二少奶奶有了身孕,这样,我便能够拿上一笔钱离开了。”
老太太阴鸷地看着唐婉,此刻的她已经泣不成声,她只是顾自地摇着头,说:“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说实话,老太太也有些心疼唐婉,虽然眼前这个男人说的头头是道,好像他真的和唐婉有奸情,不过仅凭一个红蓝戒指是无法说明这一切的。
“除了这枚戒指和你所说的话,你还有什么证据?”蒲二叔突然开口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异常震惊。
他知道,一旦这个事件被证实,不仅唐婉难逃死罪,整个二房都会遭受重挫,他自己也将无颜面对祖宗,这是对祖宗莫大的不孝!
蒲须桐诡秘地笑笑,说:“二叔,我看你是听到这个消息乱了方寸了吧,你想要证据,最好的证据便是宣儿呐。现在蒲须瀚和大倪都在这,不如滴血验亲吧!”
唐婉摇晃着脑袋,辩解道:“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是清白的,清白的!”
清白,多么干净的两个字,只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吧。
老太太心中已经有了分晓,这是蒲须桐事先安排好的诡局,他一定是算好了所有环节,不过事已至此,她必须同意他的请求:滴血认亲!
牟叔急忙命人抱来了宣儿,割破了他的手指,蒲须瀚和大倪上前,又有两滴血同时掉进了碗中,清澈的水里,三滴血显得晶莹剔透。
好似三颗晶莹的红珍珠,刺眼而诱人,也好似三人的命运,看上去平稳,实则暗波汹涌。
众人凑了过来,唐婉也停止了哭泣,惊恐地盯着碗中的三滴血。宣儿的血滴在碗中间,它们各自晃动了一会儿,宣儿的血竟然向大倪靠近了,最后融在了一起。
没错。
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宣儿的血和这个倪姓男子的血融在了一起,蒲须瀚的血滴好像一个看客,孤零零的沉了下去。
一切,被证实了!
宣儿真的是唐婉和这个男人的野种!
老太太由于无法接受这个噩耗,一瞬间便苍老了,她质问着唐婉:“你这个贱女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唐婉见事情被抖了出去,再这么死撑下去也是无益,她爬到了老太太面前,哭诉道:“老太太饶命,我也是一时糊涂,我太想为蒲家延续香火了,才会听了金蝉这个丫头主意。”
金蝉“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再不敢说什么了。
蒲须瀚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原来他一直挚爱的孩子竟是唐婉和其他男人的野种!
不!
不是!
不是的!
不,这一切不是真的!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覆盖了下来,胸腔里积满了痛苦,来回拉扯着五脏六腑,有个力量向上涌着,然后冲出了嘴巴,他的身子向前一探,重重吐出了一口浓血,血液生生地喷下了桌上,溅到其他人身上,绽放出一朵朵小红花。
他只感觉眼前一黑,身体瞬间松垮了下来,好似有一只大手将他抛向了深渊,他急速地坠落,当他听到“扑哧”一声时,整个身体便被摔烂了。
蒲二叔和二太太见儿子毫无预兆地吐血倒下,瞬身凑了过来,牟叔急忙吩咐下人去请大夫。蒲须瀚模糊听到了父母的呼喊声,声音逐渐变弱,直至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意识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呼吸也一瞬间收敛了。
原来,死亡前见到的是绵延不绝的黑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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