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镜和小邱在顺宁市人民医院的肿瘤科病房见到秦怡的时候,尽管事前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曾经美丽动人、端庄大气的美女主持人,竟然被病魔摧残得憔悴不堪、奄奄一息,一头秀发已经不见了踪影,光秃秃的头皮皱皱巴巴的,曾经美丽的大眼睛也没了光泽,看到两人进屋,只是微微转动了眼珠,然后硬撑着问道:“是苏警官吧?”
苏镜微微点点头。
“马良经常跟我说起你们。”秦怡气息微弱,刚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床边一个老年女子立即按摩她的胸口,说道:“少说几句话。”
“妈,你先出去一下。”
秦妈妈看了看女儿,摇了摇头叹口气,走出了病房。
秦怡说道:“你们是来追查凶手的吧?我就是凶手。岳文博、邢聪、刘钧都是我杀的。”
小邱道:“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秦怡说道,“他们能用甲醛害人,我难道就不能去杀了他们吗?”
苏镜说道:“秦怡,我们是不会相信你的,你现在这种状态不可能去杀人。”
“没有别人了,你们难道怀疑马良吗?三次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都在直播。”
“说起直播,我现在已经知道为什么马良换班也要去做导播了,知道他为什么每次都要让画面播出,”苏镜说道,“他一定是为了让你看到,看到那三个畜生已经被执行了死刑。”
秦怡沉默了。
“我说得对吗?”
秦怡的眼眶发红,哽咽道:“他们……他为我做得实在太多了。”
“他们?”苏镜说道,“马良一个人的确无法办到。他们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走吧。”
正在这时,马良急匆匆走了进来,怒气冲冲说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可以不要打扰一个病人吗?”
秦怡艰难地摆摆手,说道:“马良,不要这样。”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良赶忙凑到身边,轻轻地给妻子按摩,小声地叮咛:“别说话了,休息一下。”
“休息的时间有的是。”秦怡惨笑道。
这一幕看得苏镜、小邱眼睛发酸,小邱直想打退堂鼓。秦怡继续说道:“马良,我跟苏警官他们说了,我就是杀人凶手,可是他们不信。”
马良眼眶里含着满满的泪,恨恨地说道:“秦怡就是凶手,你们抓她吧。”
苏镜说道:“也就是说,马良约刘钧吃晚饭的时候,秦怡正在杀人?”
“是。”马良说道。
“你怎么约刘钧的?他难道不知道他把秦怡害成这样了吗?”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马良说道,“他已经被猪油蒙了心,眼里除了钱就没别的东西了,我跟他说要给他介绍一笔生意,他就美滋滋地来了。趁他不注意,我在他茶杯里放了一片泻药,他不停地上厕所,手机就放在桌上,我用他的手机给岳文博发短信,说有笔生意要介绍给他,让他赶紧来买单。发完短信,我又用刘钧的电话打给他……”
小邱打断他,问道:“他听不出你的声音来?”
马良说道:“我把手机包在塑料袋里,拨通之后就不停地揉搓塑料袋,杂音就特别大,我偶尔说一句信号不好听不清,让他马上来。”
苏镜说道:“然后,秦怡就杀了他,并在没有外人帮助的情况下,把岳文博的尸体挂到那么高的铁架上。你说,我们会信吗?”
小邱说道:“只要问问当班的护士就知道秦怡那天有没有离开过医院了。”
秦怡说道:“两位警官,我想休息了。”
两人没办法,只得离开,小邱说道:“你多保重,我很喜欢你的节目。”秦怡眼中透出一抹喜悦的光,随机又黯淡下来,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在病房门口,秦妈妈怨怼地看了两人一眼,走进了病房。苏镜则带领小邱来到护士站,已经是晚上,护士站里只有一个人在值班,见到警察来访,小护士有点好奇,笑嘻嘻问道:“什么事啊?”
苏镜问道:“秦怡的情况如何?”
小护士面露难色,摇了摇头,说道:“挺不过半个月。”
“最近都有些什么人来看望她?”
小护士想了想,说道:“她以前的同事吧。”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个嘛,说奇怪,还真有点怪,”小护士说道,“她同事每次来看她的时候,都把她妈妈赶到走廊里,然后她和同事们聊天,有一次我进去换药,他们立即就不说话了。”
“有没有听到只言片语?”
“一个人说了句淘宝账户已经破解了。”
“他们一共几个人?”
“四个人经常来看她,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经常一起来,但有时候不是全都来。”
“都多大年纪?”
“有两个男的大概五十多岁吧,其他人只有三十岁出头,”小护士突然眼前一亮,说道,“她还有一个同事也在我们科室住院,他们每次来看望秦怡的时候,那个病人也会到秦怡的病房去跟他们聊天。”
“他叫什么名字,在几号床?”
“他叫陈茂,三十多岁吧,也是肺癌晚期,乐观估计也只有半年时间了,”小护士压低了声音说道,“他在37床。”
苏镜列出了三具尸体出现时的时间段,问道:“这三天,你上班吗?”
小护士说:“就那天晚上我在值班,其他两天我都是轮休的。那天很奇怪,都晚上了,秦怡的几个同事还来看她,跟她一起看电视。”
“那几个同事都来了吗?”
“都来了,”小护士继续说道,“看完电视之后他们就走了,走的时候还都挺高兴的,在电梯门口,他们遇到了陈茂,还叽叽咕咕地聊了半天,也不知道聊的什么。”
“陈茂?他没跟同事们在秦怡病房看电视?”
“没有,他可能散步去了。”
陈茂是顺宁电视台综艺频道的导演,半年前突然查出肺癌晚期,整个人瞬间被击垮了,如今躺在病**残喘度日,见到苏镜和小邱走进来,他爽朗一笑,说道:“两位警官终于来了。”
苏镜说道:“我很同情你们,如果是我,或许也会做出跟你们一样的事情。不过职责在身,陈先生还请见谅。”
陈茂呵呵一笑,说道:“苏警官真是客气啊,事到如今,我一身残躯也没必要隐瞒了,秦怡肯定说自己是凶手吧?她都病成那样了,怎么可能去杀人?人是我杀的,你们别再去烦她了。”
“你一个人杀的?”
“干掉那三个无耻的畜生,我一个人足够了,”陈茂说道,“那天我开着人货车停在镜头前面,记者肯定拍到我了,”他跳到床下转过身去,说道,“看这背影,就是我吧?”
小邱说道:“的确像。”
“什么像?那就是我!”
苏镜说道:“岳文博遇害的时候,周围三个摄像头都被气球挡住了,请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用气球把摄像头挡住之后才把岳文博挂到铁架上啊。”
“三个摄像头几乎是被同时挡住的,你怎么解释?”
“可能是时间记录有问题吧?”
“刘钧淘宝账户的密码是多少,你知道吗?”
陈茂沉默了,说道:“我忘记了。”
按照程序,苏镜将目前掌握的情况向上级反映,立即有两个警员来到肿瘤科病房,对秦怡和陈茂实施监视。
苏镜知道,秦怡、马良和陈茂不会透露经常来探望秦怡的四个同事是谁,不过,他们大概猜到了,余榭曾经提供了一份名单,包括秦怡和陈茂在内,一共有五个人最近两年被查出了癌症,还有两个女人习惯性流产一直没有生小孩。那四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些罹患癌症或是习惯性流产的可怜人。
秦怡,女,33岁,新闻频道主持人。肺癌晚期。
陈茂,男,32岁,综艺频道导演。肺癌晚期。
屠亮,男,55岁,娱乐频道副总监。肺癌晚期。
徐庆,男,31岁,新闻频道演播室摄像。肺癌晚期。
张珣,男,51岁,体育频道演播室导播。肺癌晚期。
童华,女,新闻频道记者。习惯性流产。
张影,女,娱乐频道主持人。习惯性流产。
第二天,苏镜和小邱开始追踪这几个人的下落,很快便排除了童华的嫌疑,半个月前她去美国旅游了,至今没有回来。张影则一直在顺宁,当听说邢聪等人可能是因为甲醛污染而被谋杀,她由衷地感到高兴,拉着苏镜的手,激动地说:“找到凶手,替我谢谢他。”
31岁的徐庆是重点关注对象,同事介绍说,他是个技术高手、电脑达人,网络方面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没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刘钧的淘宝账户可能就是被他盗取的。半年前,徐庆被检查出肺癌,住进了顺宁市肿瘤医院。
屠亮和张珣分别在三个月前、四个月前检查出绝症,同样入住在肿瘤医院。
苏镜和小邱立即驱车前往肿瘤医院,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护士说就在他们来之前十分钟,三人突然一起失踪。
三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失踪了呢?两人来到肿瘤医院的监控中心,查阅医院门口的监控画面,看到徐庆、屠亮、张珣三人肩并肩疾速走了出来,三人不苟言笑,一副天崩地裂的严肃表情,在医院门口,他们扬手拦下一辆的士,然后绝尘而去。的士的车牌清清楚楚,苏镜立即联系交通管理中心,调取了的士司机的联系方式,经过反复解释、描述,司机终于告诉苏镜:“那三人去顺宁市人民医院了。”
苏镜和小邱冲进顺宁市人民医院的肿瘤病房,立即被一股悲戚的气氛笼罩,秦怡病房门口围了很多人,阵阵哭声从屋里传来,几个人从屋里走出来,为首的是陈茂,跟着的是张影,陈茂眼圈发红,张影则不停地啜泣。在他二人身后还跟着三名男子,每个人的表情都很阴郁。
陈茂看到了苏镜,说道:“苏警官,秦怡刚走。”
小邱惊叫道:“不是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陈茂说道:“她突然走了。我们这种病,说是几个月的时间,都是估计的,谁能说那么精确呢?说不准我这一秒还在跟你聊天,下一秒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之前跟苏镜聊过的小护士站在陈茂等人身后,朝苏镜不停地挤眉弄眼,手指对着另外三名男子指指戳戳。苏镜会意,问道:“你们三位是徐庆、屠亮和张珣吧?”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是。”
“我们刚才去肿瘤医院找你们了,没想到你们来这儿了。你们接到秦怡的病危通知了?”
陈茂说道:“是我通知他们的。”
徐庆说道:“我们是一个互助小组的,经常在一起聚会,互相给对方鼓励。”
苏镜问道:“你们既然经常聚会,那一定知道秦怡杀人的事了?”
众人沉默了,空气中流动着紧张和不安。终于,徐庆打破了沉默,说道:“我们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何必东躲西藏呢?秦怡一个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屠亮说道:“那天你去台里找刘钧,等你走后,我就给他打电话,让他看看抽屉,结果他发现了一套英文字母卡,我告诉他收到字母卡的人都得死。”
张珣说道:“他慌慌忙忙地准备离开电视台,我又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也被人设计了,我让他到演播大厅的地下室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陈茂说道:“我提前准备了气球,挡住了摄像头。”
徐庆说道:“福尔马林是我提前准备的,我还为刘钧准备了一个大桶。”
屠亮说道:“他拼命地求饶。”
张珣说道:“我们根本就没打算原谅他。”
陈茂反问道:“我们怎么会原谅他呢?我们每个人都是最多只剩下一年的生命,这全都拜他们所赐。”
屠亮说道:“我承认,看着福尔马林溶液灌进他嘴里,我内心深处有一种快感。”
小邱问道:“张影,在这个过程中,你负责的是哪个环节?”
“我……”张影尚未说话,就被屠亮打断了。
屠亮说道:“我们没让她参加,因为我们都是不久于人世的人,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不能让她搀和进来。”
苏镜问道:“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复仇计划的?”
陈茂说道:“我刚刚检查出肺癌晚期的时候感到万念俱灰,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要画上句号了呢?我想到了死,我不愿忍受这种煎熬、这种痛苦,那天晚上我打开了窗户,不顾医院的禁令,在窗边抽起了烟,烟抽完了,我准备纵身跳下去一了百了,可就在这时候,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她说:‘我像你一样,刚开始时也想到过死,现在我觉得,当时的我特别傻。’她就是秦怡。”
陈茂说,秦怡将他从自杀的边缘拖了回来,自此之后,两人经常聊聊天,互相给对方以鼓励,可是病情恶化很快,两人都知道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挣扎。有一天,陈茂恨恨地说:“我真想杀了那些害我们的人。”
秦怡说道:“那我们就杀了他们吧。”
一宗连环谋杀案就在两人的闲聊中构思出来,并逐渐付诸实施。两人得知还有三个同事住在肿瘤医院,于是拖着病躯前去探望,毫不隐讳地说明了来意,三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随后恨恨地拍拍手,说道:“干!我干!”
张珣说:“我们计划了大半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们要化疗,要理疗,要与病魔抗争,但是因为有这个大计划在,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过得很充实,甚至很快乐。”
屠亮说道:“运输邢聪尸体的人货车是我家的,用之前把牌照摘了,把车架号、发动机号擦掉了。”
徐庆说道:“刘钧的淘宝账户是我破解的,这一招也是秦怡想出来的,目的就是让警察调查邢聪,吓唬吓唬他。”
张珣说道:“背景墙的磁力装置,还有后来演播室的爆炸装置都是我设计的,没想到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没用在工作上,用在了杀人上。”
陈茂说道:“从设计这宗连环谋杀案开始,我们就没想过要一直瞒着警察,我们必须让你们抓住,我们必须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们的生命虽然已经被摧残得凋零了,但是我们要用血和暴力告诉那些丧尽天良的装修公司老板、企业领导,如果再任甲醛祸害员工,下场就跟岳文博、邢聪和刘钧他们一个样!”
屠亮说道:“只是我们没想到,等我们准备就绪的时候,秦怡却突然病重,一天不如一天,我们本来打算等她稍微恢复一点再实施杀人计划,可是眼看她越来越不行了,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而且必须要让她看到三个王八蛋被灌了福尔马林之后的惨状,所以我们发挥职业特长,将三个王八蛋的尸体直播给全世界看,其实,我们只是想让秦怡一个人看到。”
“所以,马良跟你们也是一伙的?”苏镜问道。
徐庆立即说道:“马良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这三起谋杀案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每次都是他在导播。”
“那只是巧合。”
苏镜无奈地点点头,他明白,马良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他已经无从知晓了。
此时,秦怡病房里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秦怡被推了出来,脸上盖着一块洁净的白床单,陈茂等人立即自动闪到一边,让出一条通道来,泪眼婆娑的马良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苏镜看着马良护送着妻子走进了电梯,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陈茂低声说道:“苏警官,我们的故事讲完了。”
屠亮淡淡地笑道:“我们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了。”
徐庆说道:“苏警官,我们哪儿都不会去的,现在我们要回病房了。”
一会儿的工夫,所有人都走了,走廊里空空****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间或从某个病房里传来病人的咳嗽声,苏镜和小邱站在空寂寂的走廊里觉得无比凄凉。
这就是转型期的中国,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忙着生,或者忙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