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翟天一直没有消息，巡捕房用“保护命中安全、搜查杀害商会会长凶手”的理由，几乎把整个上海滩都翻了个遍，包括那个神秘的教堂，他们敞开大门大方地任巡捕房的人查了教堂，却没再让他们接着去后面修女们住的区域，最近这里频繁有日本人进出，小唐也不敢硬闯。
“最近日本人突然都起了慈悲心，成天往教堂里跑，”姚芷君冷笑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什么居心似的，这假模假样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卿城看着她：“申报上那个寻人启事是你登的？”
“那当然！”姚芷君骄傲地昂起头来，“天哥哥都失踪这么久了，我总要想点办法吧？”
“你爸没说你什么？”沈谅问。
“老头非说我在胡闹，什么‘打草惊蛇’啦，废话说了一大通，我跟他吵了一架，现在被赶出来了，”姚芷君并没觉得有什么地耸耸肩，“但这也没什么，我现在去投奔小唐了，实在不行卿城姐你也会收留我的对吧？”
但她现在看来并不需要别人收留啊，卿城看了小唐一眼，此刻却没心情调侃他们，有些复杂地想，翟天现在是什么处境呢？如果他在……如果她在。
“我跟你们商量件事，”卿城说，“翟天的事我们已经等待太久了，再不出动出击，局势只会更加被动，五天之后我会以做慈善维护商会名誉的名义，向教堂捐赠粮食和药品，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主动出击。”
她现在已经全权接管了浦江商会和卿氏，卿纬已死，浦江商会剩下的那几个老家伙已是强弩之末，根本说不上话了，眼下她正借口和法租界加强合作，将和日本人之间的军火交易全面暂停，先前一直和她合作十分愉快的酒井对此十分不解，卿城知道他有军方背景，并没有把话说死，只能暗示她也是受法租界领事馆的胁迫，这个酒井没那么好糊弄，但眼下她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卿城将这些事都暂时压下来，看向姚芷君道：“到时候你负责联系各大报社，务必要在仪式开始前到。”
姚芷君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
“当天一定会出乱子，”卿城又看向小唐，“巡捕房的人一定要在，而且那个教堂现在不出意外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了，这次我又故意停了和酒井之间的合作，我需要有平衡局面的三方力量。”
“交给我！”小唐拍了拍胸脯，很快反应过来，“三方力量？那……”
卿城点点头：“法国领事贝尔的夫人也是基督教徒，平时最爱做慈善，我跟她有些交情，这么大事，凭我跟她的交情，她一定会到，她出席的话，法国领事馆就会派人保护，如此一来即便那教堂真是日本人的大本营了，真出事的话，我们也不至于毫无还击之力。”
一切按照计划在稳步进行，五天之后，卿城以浦江商会的名义做的这场慈善活动引起了各方关注，首先是贝尔夫人确实很给面子，她甚至不是直接去的教堂，而是先到了浦江商会，和卿城叙旧之后，跟着她的车一起过来的，然后姚芷君非但把申报的记者拉来了，整个沪上所有她能联系到的同行们全都过来了，仪式还没开始教堂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卿城他们的车到的时候根本开不进去，所有记者都冲到车门边来围堵追问。
“卿小姐，杀害你父亲的凶手现在有眉目了吗？”
“卿小姐，近段时间内，您的弟弟和父亲接连被人杀害，对此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卿小姐，您之前一直和日方进行军火交易，现在突然叫停，和前线战事是否有关？”
“卿小姐，这次的慈善活动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
记者们的问题层出不穷，然而卿城根本没打算做出任何回应，她在商会保镖的拦截庇护下，艰难地从人群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向教堂走过去。
这次卿氏派了很多人过来，在主席台和不断拥挤着的记者还有围观群众之间拦起一道人墙，贝尔夫人也被成功地护送了进去，活动稳步进行着，卿城按计划向教堂捐赠了一批粮食和药品，教堂方作为代表来接收这些东西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修女，卿城之前当然没见过，还特意问了一句：“许久未曾见到马修女了，她最近如何？”
那老修女立刻堆起一个和善的笑容，张嘴就开始瞎说：“马修女很好，陪孩子们玩儿呢。”
卿城极其自然地接了一句：“是吗？刚好今天时间充足，我去看看她和孩子们吧。”
那天晚上教堂里血腥味这么重，原本的修女和孩子们十有八九已经遇害了，她因此有如此一番试探，这“老修女”明显并不知道真正的马修女已经被秘密送走，还试图蒙混过关。
果然她一听卿城这么说，脸色立刻变了，她收敛了几分笑意道：“这恐怕不太方便，教堂有教堂的规矩，做礼拜的时候不方便有外人在场。”
“这个时间礼拜应该已经做完了，”卿城看看表，并不买账，“何况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打扰到他们的。”
贝尔夫人也对进去见见孩子们很感兴趣，在一旁点头道：“我也想近距离感受一下，见见孩子们。”
老修女不带任何笑意地“呵呵一笑”，坚定地拒绝道：“二位千金之躯，孩子们不懂事，万一冲撞了就不好了，今日善举孩子们已经收到心意，上帝保佑你们，阿门。”
沈谅混在人群中，慢慢挤到了最前头，听到这老修女说话，立刻眉头一皱，这时一辆黄包车在口子上停下来，车里的人压低帽檐遮住了脸，下来拍了拍一个围观的百姓的肩，出手阔绰地给了他一个银元，道：“帮我一个忙，想办法快速把这个送到卿小姐手里。”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人群最外围，但有一个银元的**，那人立刻接过来道：“得嘞！”
这人身手矫健，为了钱火力全开，没过多久就挤了进去，沈谅正皱着眉听完老修女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判断，正在犹豫要不要立马出声提醒卿城，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喊：“卿小姐，有人送了份礼物给你！”
这时候送礼物，一定有蹊跷，沈谅艰难地回头去看，那大盒子已经被高举过头顶递了过来，卿城望过来，和沈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些怀疑，但贝尔夫人十分兴奋，天真地感慨着：“上帝见到了你的善举，托人来夸赞你了！”
她示意贝尔先生派来保护她的人去把盒子接过来，亲自捧到卿城面前，微笑着催促道：“打开看看！”
卿城十分犹豫，这种时候陌生人送来的东西很有可能极具杀伤力，不管酒井是否相信了她那套说辞，现在卿氏已经和日本人停止了合作，又如此高调地想来试探如今已是俨然他们大本营的教堂，万一他们想给个教训，这盒子里极有可能会是炸弹。
但眼下贝尔夫人已经将东西捧了过来，不管里头是不是炸弹，卿城也没有退路了，她只得接过来，在贝尔夫人期待的眼神下将那盒子打开。
盒子比想象中轻很多，和它的大小并不相符，打开来发现里面并没有炸弹，卿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立刻味道了一股血腥味，再伸手一翻，发现里头全是沾了血的衣服，在这些衣服的正中间，有个非常小的盒子，盒子下还压了一个信封，她忍住想吐的生理反应，将盒子递给身边卿氏贴身保护她的人，亲自伸手去把里面的小盒子和信封取出来，小盒子里的血腥味更甚，卿城打开来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截断指，她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贝尔夫人也看到这截断指，双手捂住嘴低低惊呼了一声，卿城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迅速给沈谅打了个手势，沈谅接到这个示意之后，立刻把怀里一直抱着的那只觉得不舒服一直在挣扎的黑猫扔了出去。
小白被挤得很不舒服，但还是顺利突破了人群，跑到了姚芷君身边，姚芷君蹲下去把它抱起来，然后对小唐说：“行动吧。”
卿城打开那个盒子里，装着一截断指，那断指其实不必沈谅去验，她也能认出来，根本不是翟天的，但压在盒子下的信里，写着的却是“再敢胡乱行事，就等着给他收尸”的威胁。
小唐收到消息，立刻带着巡捕房的人吹哨示意群众疏散，浦江商会的人从里突围，相互配合，除了记者们被冲散之后依然在四面八方驻扎着拍照不肯走，大部分看热闹的人都害怕被殃及，散得还算快，沈谅还在思考究竟要不要把他的发现告诉卿城，但现在日本人已经开始公然进出教堂，其实说或者不说，意义也不大了。
卿城站在高台上，一袭青衣，长发垂肩，脸上一个略带讽刺的浅笑转瞬即逝，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众人，一字一句道：“浦江商会自成立至今四十余载，历经数代，绝不能亡在我卿城手中，如今我父兄死于非命，事事皆指向这教堂，还敢明目张胆送信来威胁，今日哪怕硬闯，也必须讨回个公道！”
下面鸦雀无声，浦江商会和卿氏的人唯她马首是瞻，巡捕房的人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和她接应，就连贝尔夫人都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一时只有被冲散在四面八方的记者们拍照的声音。
卿城向前一步，再次开口道：“巡捕房杜探长何在？”
杜琅排众而出，十分给面子地应了一声：“巡捕房奉姚局长之命，前来搜查。”
沈谅回头去看，惊奇地发现居然连姚局长都亲自过来了，他紧紧皱着眉看着卿城，卿城也正看着他，沈谅感觉自己夹在这两股势力中间，心都要跳出来了，好在姚局长没沉默多久，就朗声道：“给我搜！”
那老修女见形势不对，立刻就要溜，卿城直接一转身跃下台，一枪抵在她后脑勺上：“怎么，现在才想着去通风报信？”她冷笑一声，抵着她往旁边一推，就有人上来把她扣住了，“晚了！”
卿城这盛怒看似随机，实际上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贝尔夫人在，即便是日本军方也不敢公然动手，如果只是浦江商会和卿氏硬闯的话，多少会落人口实，真发现什么了，因为名声一直就这样，说不定还会被人以为是在诬陷他们，现在由巡捕房出面，又有记者在，所有事情一目了然，她还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以不再走迂回路线才是重掌主动权最好的办法。
姚局长亲自带队，其他记者都不能进去，但姚芷君是怎么都要跟进去的，这时候姚局长也没心思再跟她啰嗦，和杜琅一起带队把教堂的底都抄了，卿城用手帕捂着鼻子带路，他们顺利在后院发现了掩埋的尸体，费了些功夫才把现在这些假扮成修女的人抓住，她们个个身手都非常好，一看就训练有素，姚局长甚至直接断定道：“这些人都是部队出身，带回去仔细问话，动作要快！”
动作必须要快的原因是，如果这些女人真是部队出身，背后的势力就不容小觑，问话不及时，很有可能就会有人插手将她们提走，到时候所有线索又都会断了。
杜琅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就带着人回去了，姚局长回头看了姚芷君一眼，姚芷君赌气地朝小唐身后躲了躲，小唐无奈地把她拉出来，跟着姚局长一起出去了。
沈谅也跟着一起进来，却没急着走，卿城闻不得血腥气，站在后院里都快喘不上气了，根本没办法往地窖里走，沈谅就对她说：“如果还能忍忍的话，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他一般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卿城也就没再犹豫，捂紧了手帕，跟着他一起往地窖里走，这里很明显是被埋在后院里那些受害人的第一受害现场，虽然已经被人清洗过了，但卿城还是能闻到这逼仄空间里淡淡的腥气，她转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沈谅带着疑问的“咦”了一声，然后惊奇道：“这里还有个活的！”
沈谅伸手去把那昏倒在地上的女人扶着坐起来，这女人也是修女打扮，脸上都被遮住，他直接上手把她紧紧束住的领口松开，让她得以顺畅点呼吸，结果刚把她脸上的面罩摘下来，就愣住了。
这……他看到的是一张和卿城十分相像的脸，他心里一突，赶紧捏住她下巴把她脸掰过去仔细查看她的侧脸，果然在右眼角上发现了一颗泪痣。
卿城回头，刚好看到这一幕，捂住口鼻的手慢慢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