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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赴宴的法国领事夫人居然死在了这场军火库爆炸案中,事发时还有巡捕房的探员和众记者们在场,贝尔先生在看到他夫人的尸体时直接崩溃了,这一变故是卿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翟天强撑住她,然后承诺贝尔先生一定会给他个交代。
这次爆炸让卿城陷入被动,贝尔夫人的死更是让她十分悲痛,罗市长在爆炸案第二天就对浦江商会展开了招安,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地提出让她把库存军火交给政府保管,仓库爆炸之后,浦江商会的军火库存本就已经大量减少,再加上贝尔夫人死于这场爆炸事故,现在商会和贝尔的关系也紧张起来,失去了法国领事馆这棵大树的照拂,眼下除了投靠政府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卿城挂完电话之后就皱起了眉头,翟天问起的时候才开口道:“他约我去他办公室直接谈,话说得很明显,眼下商会的处境,确实也经不起再和政府为敌了。”
“我就看那满肚子肥油的死胖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姚芷君气愤极了,“肯定是他派人动的手!”
“我陪你一起去。”翟天直接把卿城的枪拿过来,准备收起来,却被卿城按住了手,“他让我自己一个人去。”
翟天皱起眉头:“如果有埋伏……”
卿城突然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翟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算明知道这是个陷阱,我也得往下跳,”卿城从容地说,“就像你蛰伏这么久,要是不公然给他们个机会,怎么引出来姓罗的?贝尔到现在还等着我给他一个交代,浦江商会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更何况我也不能让贝尔夫人就这么白白死了,她当时为什么会一个人从会场去往仓库然后死在那儿?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翟天看着她,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出事那天我们赶到爆炸现场,虽然满是硝烟味,但我还是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味——就是她身上的异香,这绝不会是巧合,如果一个和我长得极为相像的女人对贝尔夫人说让她跟着一起换个地方说话,贝尔夫人不会有任何戒备。”
“她为什么非要害死贝尔夫人?”姚芷君不解。
“因为只有她死了,浦江商会和法国领事馆之间的关系才会遭到破坏。”翟天把枪又递回去,“既然是这样,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得闯一闯了。”
卿城把枪收起来,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沈谅突然说了一句:“我有话要说。”
姚芷君费解地看着他:“说呗,什么话还要特意先打个招呼再说啊!”
沈谅看着她,又挪开目光看向卿城,艰涩道:“我先前替你和秦卿做的血液样本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你们二人极有可能是母女。”
卿城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但……如果是双胞胎,”沈谅低下头,“很有可能另一个才是你的亲生母亲,以目前的设备,我还没办法完全确定,之前的结果很有可能有偏差。”
他说完之后飞快又扫了姚芷君一眼,然后重新看向卿城,明显还有话没说完。
卿城坦然道:“还有什么?直接说吧。”
“我和日本人待过,熟悉他们的发音习惯,秦卿明显已经到了中国很久,她的口音已经完全听不出来了,”沈谅索性直接说出来,“但我可以肯定,她是日本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一起死死盯着他——怪不得说话之前几次三番看向姚芷君,如果是这样,那卿城岂不是和姚芷君一样,都有一半的日本血统?
唯有卿城自己并不惊讶,甚至轻笑了一声:“现在我生父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若是到头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这么多年就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翟天站起来,就这样看着她,“不管你身上流着的是哪国人的血,你的血都是热的,你爱你生活了这么久的土地,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你想要帮助他们站起来,卿城,你是中国人。”
卿城也看着他,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又轻笑了一声:“真是日本人就更好了,我本就没什么好名声,也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
“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我看得分明。”翟天淡淡道。
卿城看向他。
很快沈谅就接着道:“我全家都死在日本人手里,但即便你是日本人,我也知道,你们不一样。”他顿了顿,又重复了翟天那句话,“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我看得分明。”
姚芷君和小唐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说:“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我看得分明。”
众人相视而笑。
卿城又拿了两个弹夹收起来,然后才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出发了。”
她最后看了翟天一眼,然后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卿城在前往罗市长办公室途中被人绑架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翟天在同一天还收到了秦卿也是被绑架的消息,五爷这次亮明身份,直截了当地给他来了通电话,让他拿商会现在全部的军火去做交换。
“可以,”翟天丝毫不犹豫,“在哪里交易?”
五爷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在电话那头卡了一下,然后才机械地答道:“你来卿氏,一个人来。”
翟天故意等了一会儿,五爷不耐烦了,催促道:“你来卿氏,听见没有?”
这时姚芷君终于从楼下下来了,她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奶娃娃,一脸喜色:“是个男孩儿!”
翟天这才松开眉头,将听筒凑近那孩子,孩子细细软软的哭声通过电话清晰地传到了五爷的耳里,但翟天很快就把听筒收回来了,淡淡问道:“朱珠刚刚临盆,给你生了个儿子,五爷,你现在还觉得我需要用军火去跟你做交换吗?”
五爷呼吸一滞,很快压低声音道:“卿城不在我手里,秦卿也不在,她们母子是无辜的,你们立刻去百乐门……”
然而话还没说完,电话就突兀地挂断了,翟天立刻起身,对等在一边的小唐说:“快,通知杜琅,去百乐门!”
小唐得了令,飞快跑了出去。
眼下看来,五爷像是受人威胁才出面来和翟天做交易的,他现在能被威胁的筹码,除了朱珠母子还能是什么?翟天把这里里三层、外三层严格保护了起来,浦江商会和卿氏的人已经被卿城换过一次血,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敌友难辨,但对手狡猾,翟天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最里头贴身保护朱珠的任务还是交给了巡捕房自己的人。
朱珠生产完非常累,得了翟天一句“我会保住他”的承诺之后,终于放心地睡了过去,翟天坐在孩子的摇篮边等了许久,姚芷君才上楼来轻轻朝他打了个手势。
翟天跟着她出来,姚芷君愁眉苦脸道:“小唐刚才来电话了,他们在百乐门发现了秦卿的尸体。”
“尸体?”翟天一惊,“那……”
姚芷君急急道:“没有卿城姐,只有秦卿一个人的尸体,老沈头已经赶过去了,小唐跟我说老沈头做了初步检查,眼角的泪痣是真的,身上没有异香,确实是他们当时从教堂里带出来的秦卿,死因和师爷一样,一枪毙命,生前没有被折磨。”
秦卿的死让翟天等人措手不及,一方面对曾经怀疑过她各自愧疚着,一方面又都在隐隐担心卿城接下来的遭遇,可谁都不敢真正说出口。
翟天再次接到五爷电话时整个人非常暴躁:“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黄浦区马当路119号。”五爷扔下个地址就直接挂了电话。
然而等到翟天赶到,五爷却并没有现身,他接着又给巡捕房打了好几个电话,每次报的地点都不同,也次次都让他们扑空,翟天虽然拿朱珠母子威胁他,但不可能真的对他们做什么,就在他马上就要爆发的时候,杜琅来了趟商会。
“五爷只是个傀儡,实际上他自己也被人控制了,”杜琅说,“对方利用五爷几次三番引得我们满上海到处跑,也就是想让我们着急,依我看,耍猴也耍得差不多了,正主也是时候出面了,你沉住气。”
杜琅的猜测一点都没错,就在所有线索全都中断的时候,翟天突然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光听声音无法辨别出年龄,她没有故意压低声线,也没有做任何伪装,作为从头到尾都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的主谋来说,近乎坦**地问翟天:“我很好奇你现在更在意卿城的生死还是你手里那批仅剩的军火?”
由于罗市长愚蠢的离间行为,浦江商会的军火已经白白浪费了相当一部分,现在前线战局紧张,各方势力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卿城一被抓,翟天作为她早已公开的未婚夫,名正言顺地暂时接管了这批军火,但他居然扛住了来自政府和法国领事馆两方面的压力,到现在还没松口,真是个有意思的对手。
然而翟天给她的回复是:“军火一直给你留着,卿城伤一根手指头,我就让你给她陪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突然轻笑了一声。
翟天发现她轻笑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和卿城很像,她笑完感慨了一句:“没想到贵党还出了个情种,你擅自做主,就不怕你的上线惩罚?”
“这是我的事。”翟天居然也没对她的话进行反驳,就这样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地点你定,我一个人去,只要卿城没事,所有军火都是你的。”
“爽快!”对方直接报了个地址,然后提醒他,“记住你的话,别玩花样,否则卿城会不会缺胳膊少腿,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翟天直接撂了电话。
约好的地点是郊外一个废弃的工厂,翟天来的时候有人在外头搜身,翟天身上三把枪全都被收走,连外套都给扒了才让他进去。
翟天走进来,四处打量了一眼,这个工厂从外面看已经废弃了许久,里头却很干净,想来他们已经在这里盘踞许久了,卿城很有可能一直就被关在这儿,他往里又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响起高跟鞋的声音。
他缓缓回转身,只见一个看上去十分干练的中年女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她脚踏一双红色高跟鞋,身着黑色旗袍,容貌和秦卿一模一样,和卿城也非常相似,她笑起来时既没有秦卿的柔弱,也没有卿城的凌厉,非常有风情,翟天注意到她眼角根本没有泪痣,至于那股异香,他的嗅觉是无法进行判断了。
“翟、天,”那女人一字一顿地念完他的名字,突然说了一串日语,接着才风情万种地做了自我介绍,“虽然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但还是请多关照,我是铃木秋子。”
沈谅的判断果然是对的,这女人非但是日本人,翟天看她的动作,这人还接受过军队训练,反应非常人能及。
她虽然看似随机地在走路,但每一步都十分警惕,即便已经搜走了他身上所有武器,但还是保持高度警觉的状态。
翟天就这样默默听着她说,直到她走近了,才冷冷问道:“卿城呢?”
秋子笑了笑,然后拍了三下手,翟天就感觉到头顶有动静,他抬起头看过去,卿城双手被捆着吊在上面,随着秋子这掌声,被缓缓地放下来了一点,直接吊在了半空中。
她的手腕都已经被磨破了皮,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压着,但她依然一声不吭,低头看着翟天的时候眼神非常平静。
卿城真是一个很贴心的伙伴,她不会在自己陷入困境的时候说任何丧气话来给对方加剧心理压力,可饶是这眼光如此平静,仿佛就像她没受到任何伤痛一样,翟天的瞳孔依然剧烈收缩了一下,眉头狠狠蹙起来。
“不说点什么吗?”他们这个表现显然没有取悦秋子,她显得有些遗憾的样子。
“你究竟是谁?”翟天没有说话,半吊着的卿城却开口了,“现在我们都已经在你手里,我活了二十多年,到今天才知道父非父、母非母,死也让我当个明白鬼吧。”
秋子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出声道:“你怎么会觉得我想要你的命?”
翟天往卿城的方向挪了两步,像是在防备秋子会对她出手的样子。
“老五跟你说过一个故事,对吗?”秋子双手背在身后,左右来回走了几步,“想不想听听我的版本?”
二十三年前,一对接受过特殊培训的双胞胎姐妹从日本被送往上海,带着秘密任务化身舞女接近当时名声大振的“上海王”,浦江商会会长卿纬,目的就是为了控制浦江商会,谁知化名为秦卿的妹妹却对卿纬动了真情,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卿黎,只是孩子一落地就被早已发觉到妹妹不对劲的铃木秋子抱走,秦卿很快被秋子软禁起来。
说来这卿纬也真是个情种,他对秦卿居然也动了真心,被秋子以日本军方之力和孩子作为威胁,沦为了她的傀儡,从此为日本人卖命。
但只有浦江商会还不够,秋子还需要上海本地势力的支持,因此在卿纬的支持下,以他的名义又合并了好几个小帮派,成立了卿氏,卿氏集团则交由和她是情人关系的师爷掌管,而卿城则是她和师爷生下的女儿,秋子培养她就是为了制衡卿纬、卿黎父子。
怪不得沈谅的对比分析结果,卿城和卿黎之间有血缘关系,却和卿纬毫无瓜葛,又差点真的以为秦卿是卿城的母亲了。
秦卿连自己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被软禁起来,她直到死都以为自己的亲生骨肉是卿城,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儿子早已经被杀害。
因为卿黎发现自己和卿城并非亲姐弟,又发现教堂的不对劲,准备利用无头尸案嫁祸卿城,以掌握主动权,不料却被秋子发现,将他抓进了教堂,他费劲千辛万苦才逃出来,告诉了卿纬秦卿的藏身之处,准备联手去把秦卿救出来,但很快遭到秋子反扑,卿黎死后,卿纬想替儿子报仇,应卿情之邀前往教堂,不料根本来不及动手,就被他们杀害了。
“一直以来大家在百乐门见到的女人都是你?”卿城凉凉地问。
“当然,”秋子笑得畅快极了,“我故意在眼角粘上泪痣,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这个不成器的妹妹能有点价值,只可惜她实在是太愚蠢了,你知道她死前还在哀求我什么吗?她竟然求我不要伤害你!”
卿城被绑起来的双手死死抓住绳索,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不杀了我?”
“说什么呢,”秋子挥了挥手,“你已经通过了我长期的观察和考验,比卿黎强多了,他真是像极了他那对不成器的父母,你已经具备了我的能力,但你实在是有些淘气,你以为你暗中破坏了我继续操控上海滩军火和鸦片的计划,就能成功?”
卿城冷冷问道:“所以贝尔夫人也是你骗过去的?”
秋子“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人缘还真是不错,她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跟着我去了之后只聊了两句就发现我不是你。”
卿城实在是个很好的帮手,但她也实在是不太听话,不止一次地破坏了她的计划不说,还找上了贝尔夫妇做后盾,把自己的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所以贝尔夫人必须死,才能挑拨她和法租界领事馆的关系,才能将她逼入绝境,才能重新让她有当一颗棋子的自觉。
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半路杀出个翟天来。
秋子转身看向翟天时目光已经阴冷下来:“多管闲事!”
她掏出枪对准翟天,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微微抬头看向卿城:“放心,我不会让你走你小姨的老路,挡路的男人死了,你就会清醒了。”
就在这时,仓库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秋子一惊,直接朝翟天的方向开了两枪,但翟天麻利地躲过去,贝尔和杜琅已经带着领事馆和巡捕房的人进来了,所有枪口都对准了秋子,翟天立刻去把绳索隔断,接住了掉落下来的卿城。
来中国这么多年,秋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请君入瓮。
她依然笑得倾国倾城,看着被翟天搂在怀里的卿城,问:“你就是这样对待你母亲的?待秦卿尚且还有几分真心,居然带着外人来要我的命?”
卿城冷冷道:“你不配当我母亲,师爷是你杀的吧?你知道他再次见到你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到死脸上都带着笑,你怎么下得去手!”
“不杀他,他下一步就要把真相都告诉你了,”秋子无所谓地耸耸肩,“能死在我手里,他很愉快,你也见到了,他死时带着笑,他是心甘情愿死在我手里的。”
这人真是丧心病狂到极致了,亲妹妹、亲外甥、爱了她一生的男人,手起刀落,眼都不眨。
“你确实是个合格的继承人,”秋子愉快地看着卿城,“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翟天不客气地道:“只会比你想象中更早,认输吧,罗市长妄想坐收渔翁之利,你也在利用他,但你实在选了个不怎么样的人合作,稍加用刑他就承认了自己参与策划爆炸案,已经被移交给公共租界法庭,你的救兵不会到了。”
贝尔拿着枪直接逼近她:“为什么杀害我夫人!”
秋子却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在他枪口下依然从容地转身,面对卿城时笑得癫狂起来:“你以为你们赢了?我今日穷途末路,不过是弃车保帅,卿城,你百密一疏,怎么就没好好检查一下,现在你仓库里那批军火,有没有被掉包?”
卿城和翟天同时一惊,翟天还想再问,但秋子已经出手,三两下从贝尔手中把枪抢下来,翟天下意识挡在了卿城身前,秋子举枪对准的,却是自己。
她就这样对着自己的喉咙开了一枪,倒下去的时候嘴角还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卿城挣扎着要凑近去看,却终究在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中软软地昏在了翟天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