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号,星期四。
早晨八点,时光拎着一只保温桶走进这间被便衣警察暗中保护着的单人病房的时候,霍明远刚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一眼看到进来的人,蓦地一愣。
时光也愣住了。
这是她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见他,来之前警队的人告诉她,霍明远因为失血过多,伤口感染,送进医院后被下了两次病危,幸好到底还是扛过来了,经过这一段时间坐牢式的住院静养休息,已经可以放他出院了。
可是……
眼前的人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怎么看都不像是全好利索了。
“你不舒服吗?我给你叫医生?”
时光搁下保温桶,说话就要去翻挂在床尾的主治大夫信息,霍明远忙坐起身来。
“没事没事,做了个梦……”霍明远两下抹掉额上的汗,惺忪的睡意一扫而空,倚在床头上夸张地长叹了一声,“我都在这儿待了三十七天了,你还知道来看看我啊?”
“对不起。我一直在看守所里,出不来。”
她的事定性起来比较复杂,关系到前前后后跨时十二年的无数已经破了的和还没破的了大案小案,牵扯到公安机关好几个不同部门的工作,不是一两个月能给出个明确结论的。在这之前,她只能待在看守所里等着。
这段日子霍明远几乎没有得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确切地说,他是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外界一切的消息——他们收走了他所有的电子设备,只给他留了一台什么频道都收不着就只能看碟的电视机,和一堆最新的党课材料。但时光的事会以什么样的流程来怎么处理,不用谁来跟他说,他猜也能猜到会是这样。他不过是闷得快疯了,也想她想得快疯了,一下子见到人,这句话不知怎么脱口就说出来了。
听她认认真真地跟他道歉,霍明远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跟你闹着玩的,来,坐,吃什么你自己拿,都是洗好的。”霍明远看着时光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床头柜上的一篮子水果朝她推了推,又好好看了看这个和上次分别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人。
说一点儿没有变化也不对,她把头发剪短了,化了妆,点缀了几样小巧精致的首饰,穿了一身她以前从来不会花钱去买的正品一线大牌时装,但霍明远所谓的变化不是这些,是她没见消瘦,也没见憔悴,露在衣服外面的所有肌肤上都没见有一星半点的伤痕。
第一次在看守所里住一个多月能是这个样子,已经很难得了。
霍明远还是有点不放心:“没人欺负你吧?”
时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只要是一堆人聚在一起的地方都会形成一个小社会,更何况是一堆社会渣滓聚在一起的地方。她本来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欺负肯定是有的,但是说不过,她打得过,一般女人都没有她的身手,正儿八经打过两架之后她的日子就清净了。
都是女人间鸡毛蒜皮的事,她懒得拿出来掰扯。
时光摇头:“没有。”
“里面吃饭还行吗?”
“反正比我自己做得好,而且不用每天去想吃什么,还不用刷锅洗碗。”
霍明远被她过分诚实的回答逗乐了:“跟提审你的警官可不能这么说啊!”
“知道了。”时光打开她带来的那只保温桶,一股热腾腾的香味立时涌了出来,“我给你煮了点馄饨,你趁热吃吧,放的时间长了皮就要破了。”
霍明远看看馄饨,又看看捧着馄饨的人,倚靠在床头一动没动。
“你喂我吃。”
时光使劲儿绷着才没笑出来。霍明远稍微瘦了一些,但是气色还好,也许是住院这段时间没有荒废锻炼,浑身的肌肉线条不见半分松弛,这样穿着松垮垮的病号服倚在床头上跟她耍赖,活像条凶猛的大狼狗肚皮朝天在地上打滚。
“好。”她这条命都是他拽回来的,喂他吃口馄饨有什么不行?
时光拿起勺子捞了一只,小心地吹了吹,才送到他嘴边,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张嘴接了过去,又捞出一只备着。馄饨还是速冻的,也没额外多放什么,霍明远还是吃得有滋有味。
“这段时间我在看守所里仔细想了想,有件事你对我撒谎了。”
“嗯?”正享用馄饨的人听得一愣,“我对你撒谎的事多了,你说哪一件啊?”
“我没有问过你。”
“什么?”
“如果你能当一天普通人,想干什么,这个我没问过你。”
她本来以为自己问过,只是最后那两天兵荒马乱的,想不起来了,但是在做笔录的时候她按着正常的时序一点点回想那七天里发生的事,才百分之百地确定,她就是没问过。
“是吗?”霍明远张嘴又接过一只馄饨,含糊地说,“那可能我记错了……”
现在想想,他也说不清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想跟她说这个,但那时候确实是他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得自然,就趁她完全不记得前些天发生过什么,使了这么个心眼儿。
他以为这种小事她一觉起来就能忘干净了呢……
“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时光问得突然又直接,霍明远本来就在暗暗心虚着,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一下子呛住了,咳了好一阵儿才顺过气儿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时光就捧着馄饨看着他,对他这反应一点儿也不意外。
“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在我家里睡一整天吧?”
霍明远隐约有种已经掉进了什么坑里的不祥预感,连馄饨也不敢再吃了,提起十二分警惕地看着这个明显有备而来的人。
“我那是喜欢你的床。”
“那你在昏迷不醒的时候喊我的名字,是因为喜欢我的名字吗?”
霍明远直觉得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他为了执行卧底任务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自控力,他已经很多年都没说过一句梦话胡话了,可时光这样子又不像是瞎编来逗他玩的。
“谁跟你说——”
“你们领导跟我说的。”时光轻轻搅动着端在手里的馄饨,用她一贯平淡的语调慢吞吞地接着说,“他们还跟我说,你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的情况,然后每天都在想方设法编各种理由想要见我,还总是在窗口门口扒着往外看,就像狗在等主人回家——”
“别胡说八道啊!没有的事!”霍明远快从**跳起来了,一张脸涨得从发际一直红到胸口,不等时光慢吞吞地把话说完就急不可耐地狡辩,“我那是……我那就是关心你!就是关心!什么狗等主人,我告诉你你这是人身攻击了啊!我真生气了啊!”
“你真的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
时光淡淡然地把馄饨放回到床头柜上,轻叹了一声:“那你后面的日子就难熬了。”
霍明远一愣,他脸上直发烧,脑子正乱得厉害,一时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们领导找我谈话,让我给你当老婆。”
霍明远呆了两三秒,还没在这个过分像是玩笑,又被时光说得过分一本正经的话里回过神来,就听时光又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
“假的。”
“我就知道……”霍明远在这过山车一般的转折里好好缓了缓神,扯起一个多少有点勉强的笑,“往后别拿这种事儿开玩笑啊,万一我当真了,你的日子就难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光只好把话一口气全说明白,“我是说,老婆是假的,但是当老婆的事是真的。我们要假扮夫妻,执行一项任务。具体任务,晚会儿他们会来告诉你。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老婆了。”时光说着,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两个红本,塞到又一次听呆了的人手上,“这是我们的结婚证。”
霍明远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似地低低说了一句:“真活见鬼了……”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这是你们领导的命令。”
“不是,我说出来估计你不信……”霍明远苦笑着抬起头来,脸色已经由红转白,神情里那种伴着一丝惊恐的茫然真好像是刚刚见过什么无法用常识解释的可怕东西似的,“我刚才做的那个梦,就梦见咱俩成夫妻了,就是假扮的夫妻,你也是把头发剪到这么短,一模一样的……那个梦感觉特别真实,所以我刚才一睁眼看见你还有点儿晃神儿呢。”
时光听着这似曾相识的描述,心里不由得一紧。
不可能吧,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还梦见什么了?”
霍明远几乎没有花时间回想,好像那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是曾经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一段真实的生活:“就是跟你说的一样,咱俩假扮夫妻执行一个任务,去见一个毒贩,折腾一天才到他说的那个地方,结果还没见着人呢,就有人在背后一枪把我打死了。”
“那个毒贩的外号叫什么?”
“他外号特逗,是一种海鲜,叫藤壶,你知道他为什么叫——”
时光不等他说完就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霍明远被她这紧张的样子弄得有点啼笑皆非:“不是跟你说了是做梦——”
“我问你梦里是什么时候,几号,星期几?”时光急得嗓音发颤。
“后天,中秋节,星期……星期六吧?”霍明远一头雾水,“你这是怎么了?”
时光煞白着脸一把夺过那两本结婚证,二话不说,转身就冲出了门去。
“哎——”霍明远只追到病房门口就自觉地停住了,无奈地看着那个身影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楼梯口,关门转身回到**,捧起还热气腾腾的馄饨,低低叹了一声,“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拿走就拿走,还没看够呢。”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