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葬礼疑云
8月4日,早上天色才亮,路彦就催着李茵把自己的行李拎进她亲戚的房子里。那亲戚是个六十出头的老汉,姓吴,路彦跟着李茵喊他吴老伯。
吴老伯为人热情亲切,他独身住着三层楼房,路彦付了一些费用,选择了一个三楼的房间后,就带着李茵快马加鞭赶回公安局。他现在每分每秒都很珍贵,一刻也都浪费不得。
路彦站在刑警队办公室窗前,焦急地等待着。很快,门口传来脚步声,李茵快步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个报告递过来。
“鉴定中心的指纹鉴定结果出来了,那张匿名信上只有一个人的指纹,经过比对,是张霖的。”
路彦把报告放在手上看了看:“果然如我所料,那个绑架者没把自己的指纹留在上面。”
“为什么不能是张霖自己制作了这封信,编造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绑架者,再让你努力去证明他无罪呢?”李茵提出质疑。
“我认为以张霖的智商和能力,如果要用一张纸来编造不存在的绑架者,肯定不会只在上面留下自己的指纹。”
“可这都是你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进行的猜测,我们办案需要证据!”李茵看着路彦摇摇头。
“我知道,接下来我们的工作就是寻找证据嘛!”路彦把报告还给李茵,“这封匿名信的墨水和纸张的成分构成查了吗?”
“这个不行,查这个纸张的成分构成,县里面的鉴定中心暂时还没有这个技术条件。”
路彦低头沉思,李茵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那张纸摸起来就跟一般的纸很不一样,明显是一种质量很好的纸张。”
“要不送到省厅那边去化验吧,能查出它是什么纸,或许就能找到使用它的人。”
李茵点点头:“好,那今天调查是什么安排?”
“我们上午去林依芸的学校,下午去她葬礼。”
“嗯,我去准备下,待会儿给你带路!”李茵转身离去。
看着李茵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路彦走到窗户边,迎着窗外刺眼的朝阳,把手机放到了耳边低声道:“喂,萧瑶?我路彦,这边有一张纸要送去省厅,你帮我注意一下……”
贺县二中大门前的泥洼路上,毒辣的太阳直射着大地,知了躲在树叶后颤动嘶鸣着。一辆白色的桑塔纳颠颠簸簸地行驶过来,车身被飞扬起的灰尘涂抹成了土黄色,它停靠在大门边后,路彦和李茵走了下来。
“啧啧,这路多久没修了?我的坐骑都要散架了!”路彦站在路边放眼望去,黄色的泥洼路上到处散落着石头和石子,道路崎岖不平,烟尘四起。
“我看是你的车不行吧,为什么不让我开警车来?”
“这不是帮你省点油吗?”
“那为什么也不让我穿警服来?”
“这不是觉得你穿便衣更好看吗?”路彦看着李茵的休闲装,一脸坏笑,“更显你美好曼妙的身材!”
“少来!”李茵瞪了路彦一眼,“原本在我的印象里,省厅来的警察都有着非常崇高的形象,但是现在我只觉得你没个正经……”
“什么啊!我告诉你吧,这里面都是中学生,林依芸的案子之前已经找他们调查过,如今我们再来问,穿着警服可能会给他们增加心理负担。”路彦收起坏笑,抬头看了看贺县二中的牌子,朝校门里走去,“我希望便衣能够拉近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说不定他们能说出比上次更多、更有用的信息。”
“看不出啊!你还能换位想问题。”
李茵跟在路彦身后讥讽着,忽然发现路彦还是穿着跟昨天一样的白衬衫,顿时嫌弃地皱眉:“你为了穿平易近人的便衣,就把昨天的白衬衫一直穿到今天吗?”
“你会发现,到了明天、后天、大后天……”路彦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李茵笑道,“我还是这件衣服。”
“你买了很多件同款白衬衫?”李茵奇怪地问道。
“对,只要是去查案,我都会穿着它。”路彦轻轻地说道,“就算是在冬天,我也会把它穿在外套里面。”
“为什么?”李茵满心疑惑,难道这个人为了装帅不惜费这么大劲?
“回头再细说,现在赶紧查案。”路彦说着,快步朝着教学楼走去。
烈日当空,照射着整个校园,暑气在沙地上蒸腾着。路彦伸手放在额头挡着烈日,看着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教学楼,眉头紧皱。
“整个学校暑假都在上辅导班吗?”
“不是,上辅导班的是9月份升高三的班级,就是林依芸所在的年级。”
“法定的节假日,孩子们需要一点自由时间!”路彦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茵,“城市里的学校从来没有敢这样的!”
“学校要升学率,家长愿意孩子多学点,整个社会都默许……”
路彦停下了脚步:“可……可这是违法的啊,贺县其他高中也是这样的?”
李茵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眼神里多了一丝沉重:“路彦,你是出生在大城市的人,当你指责别人的时候,也想想别人有没有跟你一样的好条件。贺县这些孩子,拥有的教育资源本来就差,他们想要考上大学,就必须比城里孩子付出更多努力。这些农村的孩子,倘若连大学都考不上,就连和城里孩子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家里条件再差一点的,只能困在贺县这个破败的小地方,从事着低端的体力劳动,跟体制内的安稳工作说再见,跟大城市的美好繁华绝缘。”
路彦停在教学楼前仔细思索李茵的话,李茵却换了种轻快的语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走吧,”路彦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朝教学楼重新迈开脚步,“带我去林依芸的班上吧。”
“嗯……我爸叮嘱我,要是再到这儿来要先跟这里的李校长打个招呼……”
“这样啊,”路彦皱了皱眉头,“那你带路。”
李茵带着路彦往校长办公室走去。
正值下课期间,走廊上的学生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俩。路彦看向教室,成群的学生和成堆的书挤在一起,让教室里显得更加热气腾腾,两个吊扇在上面吱啦吱啦地晃着,学生们都面容憔悴无精打采,很像自己当年刚到美国倒时差的样子。一些学生来到走廊上,吹着外面的自然风,或者在卫生间接把水洗脸,另外一些学生干脆趁课间的工夫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脸上的汗水流到嘴里仍浑然不觉。
路彦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感觉岁月似乎在教室里这种令人崩溃的炎热中黏了起来,学生们过着沉闷而无奈的日子,熬着汗渍渍的时光。
在一群年轻稚嫩的面孔中,路彦注意到几个黄头发的男生女生,有的身上还有文身,他们蹲在走廊的拐角处,闷头抽着烟,望向路彦的目光里充满了阴郁。
路彦感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间,李茵已经带着他走到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口。
“待会儿我先打招呼。”李茵小声嘱咐了一句,路彦点点头,李茵带着他推门而入。
宽大的校长办公室里正开着空调,胖乎乎的李校长正在办公桌上玩电脑,他略有些秃顶,肥而结实的脸庞像没有发酵的黄面馒头,穿着一件横条纹的衬衫,衣服绷得紧紧的,仿佛要裂开。
“您好?”李茵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嗯?”李校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一脸诧异地看着李茵和路彦两个人。
“李校长,我们是为了林依芸的案子来的,还是想找林依芸班上老师和同学了解下情况。”李茵微笑着说。
“你们上次不是已经来过了吗?当时我记得还把老师带回警局做笔录,你也知道,虽然我和你爸很熟,但现在我们的教学工作压力也很大,老师们时间都很紧……”李校长脸上的皱纹都堆积到一起,像一块被烫皱的肉皮。
“今天我们来只是想找几位老师同学再聊聊,不用做笔录。”李茵解释道。
李校长还想说话,一旁的路彦上前一步,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笑眯眯地说:“省公安厅的路彦,协助贺县公安局调查这个案件,所以需要再来了解下情况。”
李校长看到工作证后神情一愣,脸上瞬间挤满了笑容,那速度比变色龙还快。
“原来是省厅的同志!哎呀,幸会幸会啊,请坐请坐。”李校长连忙起身,把路彦两人请到沙发上坐下。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上课铃的声音,李校长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对着走廊上大声喊道:“小刘!来办公室倒茶!”
学生们已经进了教室,安静的走廊上回响着李校长的声音,没多久,走廊中间的教师办公室里,跑出一个文弱的男青年。
李校长等他来到面前,才说道:“去,把主任的那个龙井拿来!”
男青年急忙转身跑上三楼,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茶叶盒过来,李校长已经在路彦和李茵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看着气喘吁吁的他招呼道:“壶里有刚开的水。”
男青年点点头,麻溜儿地拿出一次性纸杯倒好三杯茶,端到三人手边。一旁的李校长笑容可掬地看着路彦:“路警官,你打算从哪些人问起啊?”
路彦道了谢,接过茶,想了想说:“我记得林依芸失踪那天是她的班主任报警的吧,那我先跟他聊聊吧!”
倒好茶的文弱青年正转身向外走去,听到路彦的话身体一顿。一旁的李校长笑得更加灿烂了,伸出手招呼着文弱青年:“那可巧了,他就是林依芸的班主任,叫刘建华,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
路彦惊讶地打量着刘建华,他二十七八的样子,一米七五的个子,穿着一件蓝色衬衫配着休闲裤。白白净净的脸上戴着一个斯斯文文的眼镜,倒是有些英俊,但整个人非常瘦弱,袖管里伸出的手臂像弱不禁风的树枝。
刘建华尴尬地站在原地。旁边的李校长介绍道:“这是省公安厅来的路彦,是来协助调查林依芸案件的,你有什么知道的都好好地跟路警官说说吧。”刘建华赶紧点点头。
路彦很诧异,一个班主任竟然被李校长呼来喝去地端茶倒水。
李校长显然读懂了路彦脸上的惊愕,主动解释道:“建华呢,来我们二中没几年,还是在实习期,做了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正好林依芸班上的班主任回家生孩子了,我想着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就让他代了班主任。”
路彦想了想问道:“您这儿有比较安静的地方吗?我想就我们俩单独聊聊。”
李校长拍了拍光亮的脑袋:“要不路警官你就在这儿问吧,这儿就挺安静的,还有空调,我回避,我回避。”
路彦扭头看向李茵。李茵会意,起身和李校长一同走到门外。门被带上后,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空调的冷气声和人的呼吸声。
刘建华仍旧尴尬地站在原地。路彦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刘老师,你这身体不太好啊!”路彦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的刘建华,他从进门后就一直汗流不止,白净的脸上蒙着一层密密的汗珠,额头上大颗汗珠往下落着,蓝色的衬衫黏在身上。
刘建华低着头没敢说话。
“别紧张,我就是来了解情况的。”路彦笑了笑,“看看有没有东西被遗漏了。”
“好,我们从哪儿开始?”刘建华一脸认真。
“不用这么正式,就随便聊聊吧!”路彦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林依芸平时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她啊,成绩优秀,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性格很内向,平时不太喜欢跟人说话,听说她从小就跟奶奶一块生活,也挺独立自强。”
“还有别的吗,比如说跟哪些同学关系比较好之类的?”
“她平时很少跟同学们交流,而且都独来独往的,我这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她跟谁关系比较好。”刘建华想了想,“对了,班上有一些不爱学习天天鬼混的男生喜欢她,给她买了很多吃的,写了很多情书,但她全部转交给我了。”
“这样啊……”路彦若有所思,“那陈怡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刘建华的眼角**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一个让他不自在的名字:“陈怡她不太喜欢学习,成绩不好,喜欢跟班上那些天天鬼混的男生一起玩。”
“陈怡和林依芸关系怎么样?”
“不熟!她们互相应该没有什么联系!”刘建华肯定地说。
路彦眨眨眼睛,刘建华的反应让他有些惊讶:“陈怡失踪那天是什么个情况?”
“那天陈怡在学校里一切正常,放学后和同学一起回家的,第二天上课却没见到她人。我们联系她的家长,她家里说她头一天放学回了家,但是傍晚又出门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开始以为她只是跟哪个男孩子去游戏厅鬼混去了,但是没想第三天仍不见踪影……幸好她是从家里出门之后才失踪的,要是放学后就不见了,估计她家里都要来找学校的麻烦……”
路彦皱眉思索道:“你觉得陈怡的失踪跟林依芸的命案有联系吗?”
“没有吧……陈怡经常跟一些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打交道,我觉得她的失踪可能和这个有关,至于林依芸,公安不是已经抓了那个作家了吗?”
“7月26日当天,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林依芸不见的?”
“那天下午两点,我上我的物理课,发现林依芸座位上没人,问同学们,他们也都不知道。因为之前已经有两个女孩失踪了,当时我特别担心,就马上去报警了。”
“当天上午上的什么课,林依芸表现正常吗?”
“据同学们和上课老师说,她表现一切正常。”
“贺县二中有住校的学生吗?学生中午在哪里吃饭?”
“没有宿舍,所以没安排住校,学生们中午有的回家吃饭,有的就在学校食堂吃。”
“那林依芸呢?”
“据我所知,她之前大部分时候都在学校食堂吃,而最近一段时间都回家吃,因为之前两个女生的失踪,学校让每个学生以书面形式介绍了各自的情况,并且和学校签了免责协议,如果回家吃饭,其间发生的一切情况学校不负责任。当时我把那张表发给林依芸的时候,她写的中午回家吃饭。”
“也就是说,林依芸26日中午可能是离校回家吃饭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对吗?”
“嗯。”
路彦皱了皱眉头:“她以前住自己奶奶家,后来住在别人家,你知道她回的是哪个家,对吗?”
刘建华看着路彦的眼睛:“嗯,我知道。”
“你知道林依芸和作家张霖的关系吗?”
“你说那个……不,我不知道。”刘建华赶紧摇头,“之前两个女生失踪,学校跟学生签免责协议时,让每个学生都填了自己的住址,那天发现她不见了,我就是带着警察去她填的那个住址找她的。她没跟我说过同居的事情,而且,我觉得老师也没有权力去管这个……”
路彦的眼神锐利起来:“那天下午你和警察去了张霖家,然后呢?”
“我们到了之后发现家里没人,问旁边的邻居也都不知道,公安局的人联系不上他,让我留在他家门口等着,一有情况就立即通知警方。”
“再然后?”
“傍晚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走回来开门,上去打招呼才知道他是那个作家张霖,然后我就告诉他林依芸不见了。”
“他什么反应?”
“他很惊讶,他说他完全不知道林依芸的下落。”
“你什么时候离开他家的,离开后你又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公安局的人来他家问话不久吧,我就回学校了,我想毕竟这个事情已经报了警,接下来就交给警察吧。回到学校后我还看了下时间,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我在学校办公室改物理试卷,一直到10点多才回家休息。”
“噢,”路彦低头沉思了下,然后抬起头,“有人可以证明你26日晚上10点之前一直在学校办公室吗?”
“学校的门卫可以证明!”刘建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声音里带了些急躁,“警官,你不会怀疑我是凶手吧?这怎么可能呢?”
路彦笑了:“别紧张,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对了,林依芸同桌是谁?”
“她的同桌叫陈玲,跟她一块坐了一学期了,学习也很不错。”
“嗯,把她也喊来吧,我想跟她聊聊。”路彦微笑着说。
“她今天请假了,在家休息。”刘建华挠挠头,无奈地说。
路彦想了想,找刘建华要了陈玲家的地址,就告辞离去。
中午放学的铃声在校园里回响着,路彦找到李茵。刚走出贺县二中校门,就听见李茵问道:“你去查了林依芸的课桌?”
“都是一些教科书,没有日记之类的东西,没发现什么线索。”
路彦走到桑塔纳旁边,和李茵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她的课桌我之前就仔细翻过了,就算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也轮不到你来发现了。”李茵坐在副驾驶座上轻笑着,“林依芸的老师问得怎么样?”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路彦摸摸方向盘,“看来林依芸是个内心很封闭,没有什么朋友的人。不过,我觉得刘建华对我隐瞒了什么。”
“怎么说?”李茵追问。
“我跟他谈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我,而且当我试探他有没有作案时间的时候,他的反应过于激动。”
“一个人被冤枉、被怀疑了,不应该激动吗?”
“不,更多时候,激动是因为要遮掩心虚。”
“可是我之前也调查了,他应该是没有作案时间的,学校门卫可以证明他26日晚上在学校。”
路彦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中。李茵则催促道:“我们走吧!”
发动机不甘地发出轰鸣,桑塔纳卷起尘土飞驰而去。
下午时分,路彦的桑塔纳在一排树荫下停了下来,一座老房子在树荫后面忽隐忽现,屋子墙角的飞檐看起来下一秒就会腐烂,白色的墙早已发黄发黑,墙边爬藤的植物显得特别青翠,攀着墙努力地伸展着。墙边积着一丛丛茂盛的灌木,灌木下闲逛着两只野猫。
绕过生锈的铁门,便是大大的院子,空****的,只种了一棵木槿树。院子左手边有一个专门洗衣服的天井,右手边是房屋,里面传来人语声和哭泣声。
路彦和李茵一起站在门口,打量着生锈的铁栅栏,似乎轻轻一碰就要坍塌。
“这就是林依芸的家?”
“准确地说,是她奶奶的家。”李茵打量着四周,视线在院子门口不远处的黑色奔驰车上停下,“几个月前她奶奶去世,这里应该就没住人了。”
“张霖家林依芸的物品并不多,是不是还有一部分在这儿?”路彦问道。
“我们搜查过了,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路彦轻轻推开生锈的院子铁门,看见屋子里飘出一缕缕黄烟,沉声道:“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路彦和李茵站在正厅的门口向里探望。正厅中,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木质相框,里面是林依芸的遗照,旁边摆了两个布满蜡油的烛台。桌后放着一副棺材,桌边则围着五男三女。
路彦打量着五个中年男人,他们背上的汗水浸出衣衫,一脸的灰土,眼睛和牙齿显得格外亮白,黑褐色或古铜色的皮肤,瘦削如弓的身架,肩上各自搭着条白布,手上有着被勒过的红印。他们卷起的裤脚下,每一双鞋都沾满了泥土。
“他们是请来帮忙安排今天的土葬的。”李茵很了解贺县的风俗,她悄声在路彦的耳边说道。
路彦颔首,把目光投向了屋内剩余的三个女人。棺材边跪伏着一个中年女人,一身朴素的黑衣,脸上满是皱纹,皮肤粗糙得像没有上釉的陶器,一边抽泣,一边用黑手帕擦着眼泪。
靠门边站着一个穿职业装的中年女人,眼角有着浅浅的鱼尾纹,一头浓密油亮的短发,高高的鼻梁下嘴唇紧抿着。她的身材健美,胸脯结实,穿着细跟的高跟鞋。此时的她站在房间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远离屋内其他的人,正不耐烦地翻着手机。
正对着棺材跪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她的面前堆着燃烧的黄纸。她留着一头乌黑长直的披肩发,头垂得很低,两边衣袖伸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正在往火里添纸,浓烟时不时地从她的脸上飘过。
那个少女背对着门口,路彦看不见她的正脸,只看见她的身体在轻微颤抖着。
屋内的人显然注意到了路彦和李茵,没有人说话,他们投来疑问的目光,路彦抬脚,轻轻地朝里面迈了一步。
“你找谁?”职业装女人开口问道,声音干干脆脆。
“我叫路彦,是来调查林依芸命案的警察,我想向她的家人了解下情况。”路彦亮出了工作证。
路彦的话音刚落,屋内就陷入死一般的沉静,沉静到只有白裙少女手上一沓厚黄纸落入火堆的声音。
没有人回应,路彦好奇地望向职业装女人,她则看向伏在棺材边抽泣的黑衣女人,不耐烦地说:“她是!我不是!”
黑衣女人拿掉脸上的手帕,泪蒙蒙的眼睛朝路彦看来。路彦终于看到了她的正脸,她有着跟林依芸相似的眼睛,相似的眉骨,脸部轮廓也比较接近,但是她皮肤很灰暗,常年的劳作早已使她的美丽**然无存,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沧桑和无奈,仿佛早已习惯了苦难。
从贺县公安局那里了解到,林依芸改嫁了的生母名叫张丽,那她应该就是那个张丽了吧。
路彦不由得想着,迈开脚走近了几步,正要跟她打招呼,这时跪在棺材前的少女站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对着路彦,相隔只有两三米的距离,路彦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正脸。
路彦瞪大双眼,眼前的女孩跟照片上的林依芸颇为相像,也是小巧的鼻子,一双桃花眼,但她有着修长优雅的天鹅颈,皮肤也比林依芸要更白一些。
一旁的李茵看着路彦盯着这个女孩出神的样子,不禁失望地摇摇头,看来真是个伪精英。
路彦看着女孩有些迟疑:“林依芸……”
“什么林依芸?她是我女儿陈依梦!”职业装女人的喝声如醍醐灌顶,瞬间把路彦惊醒。
路彦苦笑地甩了甩脑袋,想起高伟诚曾跟他说过,林依芸有个双胞胎姐姐,几岁的时候就被放到孤儿院里,后来被人领养走,一直生活在外省,跟林依芸这边也一直没有什么联系。路彦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来参加她的葬礼了,看来这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应该就是她现在家庭的母亲了。
这个叫陈依梦的女孩,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发梢处还挑染过,而且脸颊白里透红,站姿笔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矜持中的自信。
路彦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职业装女人:“您贵姓?”
“我姓王。”
张丽已经走到路彦的面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警察先生你好,我叫张丽,是林依芸的妈妈……”
路彦还未说话,旁边的职业装女人尖锐的声音传来:“还好意思说是她妈妈,孩子十几年从来不管不问,现在出事了哭有什么用?”
路彦望着一脸愤愤不平的王女士,又看看局促不安的张丽,朝李茵示意了一下,两人带着张丽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屋里的烟雾,空气清新很多,路彦松了口气,开口道:“今天就给林依芸办葬礼吗?”
“是啊,待会儿就要下土了……”张丽局促不安地搓动着布满老茧的双手。
“你特地从外地赶来的?”李茵在一旁问道。
“接到公安局的电话,我就坐火车来了,好多天了,今天给她下葬之后就回去……”
路彦忍不住叹气。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不愿意看到林依芸就这么被黄土埋葬:“她遇害的案子我们还在调查当中,有一些问题想找你了解一下。”
“想问什么你们就问吧。”
“林依芸遇害前的一段时间里,有跟你联系过吗?”路彦开口问道。
张丽摇摇头:“没有。”
“她和张霖同居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
“她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们有联系吧?”
张丽还是摇摇头:“没有。”
路彦看着一问三不知的她,有些难以置信:“她奶奶去世了,你们都没有联系?那你们什么时候联系过?”
“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联系过了,这次也是贺县公安局找到我,告诉我她的消息,我才知道……”
“你不关心她的近况吗?她才刚满十八岁啊!”
“她爸爸去世赔了一些钱,她奶奶都留给她了……”
“这根本不是钱的事!”路彦提高音量,他没想到自己会变得这么恼怒,“你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几乎不管不问,你知道这样会给她的成长带来多大的伤害吗?”
李茵没想到玩世不恭的路彦也会这么激动,不得不拽住他提醒道:“你小声点!”
张丽并没有被路彦吓到,还是平静地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她本来就不是我想生的孩子,是她爸爸逼我生的。”
路彦和李茵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旁的张丽继续述说着。
“我有五六个兄弟姐妹,从小父母都不怎么管我,收了点彩礼就把我嫁到他家,先给他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他很不高兴,不管我怎么求他,他还是把那两个女孩送给别人养,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两个孩子在哪儿……为了生个男孩,他又逼着我生了第三胎,那是一对双胞胎女孩,生产之后医生说我的身体再接着生育就危险了,他才勉强算了,我把双胞胎养到三岁的时候,他说养两个女孩太辛苦,而且如果不送走,以后再生男孩的话,计划生育的人就要罚他的钱。”
张丽面无表情地说着,脸上已经没有了悲哀和绝望,仿佛这些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只是个目击者。
“我死活不同意再把孩子送走,但后来他还是在市里找了一个孤儿院,瞒着我把双胞胎的老大放到了那里,然后他又开始逼我生男孩,还对我又踢又打,说我没用,生不了男娃……
“不过这次我还是没能给他怀上男娃,医生说我的身体需要再调养几年才能生育。后来我们就离婚了,我听了父母的话,找了个人嫁了,把双胞胎的老小留给了他,他也是把孩子扔给自己父母带。后来,还好,我在现在这个家里头一胎生的就是男娃,现在家里的人不要我再跟他们联系了,所以我……”
头顶上的木槿花瓣凄凉掉落,落到张丽的头上。她平静地讲述着,眼里没有光芒,好像那些往事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我想两个小孩都是怪我的,大孩十几年了我还是今天头一次见……小孩小时候我还见过不少次,长大后她也不想见我了……”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眼泪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赶紧又拿出那块黑手帕。
“你们问我什么时候联系过她的,给她奶奶家打电话永远都是不接,上一次见她时还是一年前,我瞒着家里偷偷来贺县给她送钱,结果她把我的钱全扔了,指着我一边哭一边骂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她说她恨我……”
为何要把她生下来,不是为何不要她、不管她。什么时候,连活着都是一种苦难了?什么时候,连出生都成了一种罪过了?
路彦看了看阴沉的天上,刚才的万里晴空眨眼消失了,此刻天空乌云密布,暗雷乍响。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落上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想起张霖在他的那本《无尽之地》里描述的那个农村,女性没有多少机会接受教育,从小在贫穷中长大,被男权所压迫,被愚昧所洗脑。她们只是被当成生育机器,对自己的命运没有多少选择权,像是只为繁衍下一代而活的移动子宫。
路彦苦闷地点燃一根烟,狠狠地抽了起来。上一代对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怎么还能管好下一代的命运?林依芸身世的悲剧追溯起来,只会是上一代更大的悲剧。
屋里客厅的黄纸已经燃尽,浓烟弥散在空气之中,几个男人缓缓抬起了黑漆漆的棺木,慢慢地从屋里走到了院子,路彦和李茵机械地站到旁边为其让行。
离院子数百米远的松树林里,已经有个刚挖好的土坑,旁边摆着个刻好的小石碑,一行人缓缓地把棺材抬入土坑旁边。天色阴沉沉的,人们加快着下土安葬的动作。
“我猜你应该很失望吧,林依芸死前都没跟她母亲联系过,她的社会关系里,熟人看来就张霖一个……”李茵看着路彦开口道。
“可偏偏他就被怀疑成凶手了。”路彦接过了李茵的话,“看来从她身边的熟人里,是很难查出线索了。”
路彦又点起一根烟,眼神阴郁地看着前方。
李茵看着路彦皱起眉头:“别抽了,这松树林里容易走火。”
路彦没有理会李茵,他仰头看了看天空,霹雳一声,一个惊雷在半空中炸开。差不多下午两点了,路彦看向幽暗的树林,棺材已经平平稳稳地放入土坑,一行人正在快速用铁锹往坑里填土。
“我偏不信邪!”路彦把烟头甩到脚下狠狠踩了踩,拔腿朝前走去。
陈依梦伫立在松树下,沉默地看着一锹锹的黄土逐渐掩盖了黑色的棺木,旁边的王女士看了一下时间,开口道:“好了,天快下雨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陈依梦恐惧地盯着棺材,身体似乎有些颤抖,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王女士提高了音量:“依梦!我们该走了!”
路彦此时走了过来,朝王女士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您好!我是警察,请问我能跟你女儿聊聊吗?”
王女士瞪了一眼路彦:“聊什么聊,我女儿怎么会跟他们有瓜葛?”
“不管有没有瓜葛,我的工作还是要做的。”路彦微笑着说。
陈依梦睁大眼睛看着路彦,王女士则惊讶地问:“这个小地方,还有个吃皇粮的人这么认真负责?”
“那可说不准。”路彦摇摇头,又道,“何况我是省厅的,不是贺县的。”
王女士微微一惊,放平了口气:“好吧,想不到这个案子还有省厅的人来查,她要想说,你就问吧。”
路彦朝陈依梦投向询问的目光,她轻轻地点点头,路彦示意她跟自己单独谈话,她很快会意,跟着路彦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王女士在身后喊道:“抓紧时间,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
路彦和陈依梦穿越松树林,离人群远了一些,两人的脚踩过松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路彦看着陈依梦光鲜的衣着,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憷:她和林依芸那么小就已经分开,后来生活的环境也大不相同,真的还会有联系吗?
感觉距离差不多了,路彦带着陈依梦在一棵大松树下停下脚步。
路彦低着头,看着陈依梦清澈的黑色眼眸:“你好,我叫路彦,负责协助调查林依芸遇害案,有一些情况想找你了解下。”
陈依梦静静地打量着路彦,目光在他脸上的创可贴处和衣领上的红点处停留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妹妹林依芸遇害前有跟你联系过吗?”
陈依梦摇摇头。
“你们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陈依梦皱着眉头,无声地摇了摇头。
路彦一阵莫名其妙:“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从没有联系过?”
陈依梦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路彦。在她黑色的眸子里,路彦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这个女孩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看个通通透透。
“我可以相信你吗?”陈依梦终于开口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路彦张口结舌,难以回答。
路彦愣了一下,说道:“你……你当然可以相信我。”
“怎么证明?”
路彦挠挠脑袋,一脸不解:“为什么要我证明?”
“依芸以前跟我说过,贺县没有好人,所以我不敢把她的情况随便告诉任何人。”
“我是警察,你可以告诉我,没关系的。”
“又不是每个警察都会很负责地去主持正义。”
路彦被这个女孩冷冰冰的话难倒了。怎么让她相信自己会很负责地去寻找真相、主持正义呢?路彦寻思着,觉得有团火在心中燃烧起来。
他看着陈依梦,转过身,指着远处已被黄土掩埋大半的棺材:“你想抓住杀害你妹妹的那个凶手吗?”
陈依梦还是盯着路彦,没有说话。
“不管你想不想,我想。我曾经的朋友现在被怀疑成凶手了,但我觉得他不是,我想抓住真正的凶手。
“看到那个棺材没?那里躺着一个女孩,原本她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原本她有希望考出这里去拥抱外面的世界,原本她有机会改变自己被上一代连累的命运,可是现在她被黑暗吞噬,跟着泥土一起腐烂。那个剥夺花季少女青春的恶魔,我一定要亲手把他送进监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寻找凶手,我一定要为林依芸主持公道!”
路彦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如果你知道她的一些有用的信息,请告诉我,好吗?”
倾盆大雨再也克制不住,从天上倾泄而下。远处响起了人们的呼喊声,几个中年男子匆匆填埋好了棺材后,在雨中焦急地竖起了墓碑。王女士钻进车内发动了汽车,朝陈依梦的方向驶来。
“我和我妹妹最近一次联系,是五个月前。”陈依梦一动不动,看着路彦平静地说道,好像雨水没有打湿她的身体。
“还有吗?”
“再远点的一次联系是两年前。”
“那说说5个月前你们是怎么联系的。”路彦焦急地追问道。
“她有事,坐火车来临港市找我,我们就聚了一次。”
“什么事找你?”
“借钱看病。”
“是什么病?”
陈依梦刚要回答,汽车已经行驶到了他们附近,车里响起了王女士的声音:“依梦,快上车,我们该回去了!”
陈依梦没有回头,神色有些焦急地说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路彦迅速掏出手机递给她,她接过去以后,拇指快速地输入了一串数字,然后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她母亲的目光,把手机飞快地塞回路彦怀里。
奔驰车已经到了身边,陈依梦转身踏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倾盆大雨中,路彦愕然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串号码,又抬头看着那辆奔驰车,它撞破雨幕慢慢远去,渐渐消失在路彦的视线里。
暴雨倾盆,那群男人正手脚麻利地用泥土和石块修葺着林依芸的土坟。
李茵极力避开松树林地上的烂泥,小跑到路彦身边:“问到什么了吗?”
路彦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朝着房子的方向走去的张丽:“我们回屋里去,看看她们家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做完下葬工作的男人们很快离开了,只剩下张丽和路彦、李茵三人回到房子里。
张丽和李茵聊了一会儿,也收拾东西告辞了。
李茵看着张丽撑着伞在雨中渐行渐远的身影,问路彦:“她觉得林依芸和别的男人同居,可能是被强迫的,你怎么看?”
“她和林依芸之间形同陌路,对自己的女儿一点也不了解,这种推测也没有依据。”路彦摇摇头。
李茵看着路彦:“也就是说,无论怎样,你都不相信张霖会做坏事吧?”
“是你们不相信一个少女会真心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谈恋爱。”路彦转身朝林依芸卧室走去,“看过《洛丽塔》吗?我觉得张霖和林依芸有可能是真心相爱的。”
李茵没说话,跟在路彦身后。这么一折腾,他本来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沾上了雨水和灰尘,看起来分外狼狈。
“你为什么每次查案都要穿着白衬衫?”李茵不解地问道,“现在能说了吧。”
“白衬衫,刚正笔直,棱角分明,正如这法律,是非公正,容不得半点褶皱曲折。它洁白无瑕,简约整齐,沾上任何黑点脏污,都纤毫毕现……”路彦指着自己衬衫衣领上那处红色对李茵说道,一双眼睛笑出了两条卧蚕,“穿上它,也是为了提醒自己,在办案时不能忽视任何可能是线索的地方,没准真相就隐藏在被我们忽视的细节里。”
李茵看着路彦摇着头:“这么有水平的话,不像是你说出来的啊!”她顿了顿接着说,“那你每件白衬衫的衣领上都有个红点,又是为什么?”
路彦没有回答,径直推开了林依芸卧室的房门,感觉到一股刺骨的清冷迎面而来。
路彦环视着整个卧室,房间里靠墙放置着一张矮小的木板床,床下紧贴墙壁放着两个纸箱子,床边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有一些小的瓶瓶罐罐。一个贴墙放置的木衣柜,衣柜门上镶着一块镜子,靠近门边的地方,还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只小凳,凳子下同样也有个未封口的纸箱。卧室上方吊着一只布满灰尘的钨丝灯,床的对面,有个老旧生锈的钢窗。
路彦疑惑道:“奇怪,明明这个房间的东西很多,但感觉比那个老人住的房间更没人气。”
“林依芸的卧室虽然东西多,但我们也没发现什么线索,”李茵站在门口说道,“毕竟三个月前她就在张霖那里住了。”
路彦点点头,打量着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是紧挨着别的东西摆放,住在这里的林依芸看来很缺乏安全感。”
路彦走到墙壁旁边,伸出手摸着发潮的墙壁。他沿着墙壁迈步,慢慢地闭上眼睛,手指抚摸过布满灰尘的墙壁、床铺、桌子……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水滴拍打着窗子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了。
他想象着林依芸十几年来在这间小屋子成长和生活,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呵护,没有生日里的欢歌和笑语,没有青春期的烂漫和幻想,有的只是这间屋子里的阴冷和潮湿,那个女孩是怎么度过的?那些无聊的节假日里,她是不是抱着腿坐在房间里透过生锈的铁窗仰望着外面的世界?每当夜幕降临,她是不是会拉下窗帘,蜷缩在**的被单里?
路彦走到床边的桌子前,拿起上面的瓶瓶罐罐放到眼前。
“都是女孩子用的手霜之类的东西。”李茵在一旁开口道。
路彦一个个拧开瓶盖,把它们放在鼻子下嗅嗅,又陆续地放回去。接着,他又打开所有的纸箱,翻动着里面压扁的肥皂块、毛糙的内衣、空的洗发精盒、发黄的SHE海报、干硬的毛巾……林依芸残留在上面的气息,渐渐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路彦感觉自己在通过这些杂物触碰那个逝去的女孩,也许运气好的话,就能发现这个女孩更多的秘密。
然而他失败了。
路彦直起身子,看着脚下的三个纸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他又把目光放到了林依芸的**,翻开叠好的被子,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似乎依旧残留着那个女孩倔强顽强的生命力。他仔细地检查床单和被子,任何有稍微凹陷和凸起的地方都不放过,然而,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路彦抬起头,大步走到衣柜前,伸手拉开门,一股木头发霉的腐朽味扑鼻而来,看来衣柜里某个区域的木头正在发霉腐烂。
路彦扫视着衣柜,里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海蓝色校服,校服上印着“贺县二中”四个字;校服的下面,放着几件较厚的棉袄和羽绒服,同样叠得整整齐齐。林依芸并没有带走冬天的衣服。
衣柜的另一边摆着几个黑色的发卡和粉红色蝴蝶结,在它们的下面,有一堆尺码很小的女孩**和内衣。路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仔细地检查着它们,沾得满手灰尘。他再次失望了。
路彦环顾房间,感觉自己已经在慢慢靠近那个女孩内心的某个秘密了,但是仍旧茫然不得要领。
“我们上次也什么都没找到,这里看来是没有线索的。”李茵的声音在门边轻飘飘地响起。
空气中还停留着那种腐木的味道……腐木的味道,等等,为什么会有腐木的味道?
李茵走到路彦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说:“我们该走啦!”
路彦紧盯着衣柜,对李茵的声音浑然不觉。
衣柜里某些区域的木头在发霉发烂,是因为受潮了,可是为什么会受潮呢?
衣柜,衣柜……路彦绞尽脑汁地想着,忽然看到不太严实的窗缝间,有几滴雨飘了进来,溅到了衣柜上。
“等等!”路彦的心里响起了一声惊雷。
一切都想通了!衣柜因为靠近窗子溅到雨水而受潮腐烂,但是并没有烂透,远没有达到长年累月雨水侵蚀的腐烂程度,说明这个衣柜是近几个月才被移到窗边的。
这么高大笨重的柜子,远非一般人能抬动,更不会没有理由地移动。路彦趴下身体,脸贴地面观察着衣柜的底部,发现衣柜底部的边缘有一些奇怪的痕迹,分布很均匀。
这是什么?路彦皱眉思考着,忽然想到:这么笨重的柜子,如果在底部塞进合适大小的圆木,不就可以移动了吗?这些痕迹,正是木头和衣柜底部摩擦导致的。
林依芸是理科生,成绩又好,肯定能想到这个办法。如果是她移动了这个柜子,那一切都好解释了。只是林依芸为什么宁愿衣柜淋雨受潮也要挪动衣柜呢?
路彦抬起柜子的一侧,把柜子稍微挪开一些,然后蹲了下来,把视线投到地面上,只见衣柜下方的水泥地面上有一个凹陷,里面躺着一个小铁盒。
路彦把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取出小铁盒。他打开生锈的盒盖,看到边沿处粘着一些白色粉末,铁盒里面是一张叠起来的照片,照片紧贴着铁盒的拐角。路彦戴上手套,小心地把照片展开。
那是一张有些褶皱的照片,展开后也只跟身份证差不多大小,是两个人合影的上半身照——
林依芸穿着绿色的羽绒服,挽着旁边人的手臂,一脸笑容地偎依在对方身上;旁边的人看身形是个成年男性,穿着肥大的紫红色羽绒服,手臂搂在林依芸的腰上,脑袋的地方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圆洞,看来是有人用烟头一类的东西烫掉了它;他们的身后,是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山坡,山坡上铺满了雪。
照片上的男人只露出上半身,穿着肥大的羽绒服,只能看出大概的身形;他们合照的地方是野外的山坡,地面不平,即便有林依芸作为对比,也很难准确判断他的身高。唯一露出能够表明身份的就是脑袋,还被人烫掉,看来凭这照片很难确认这个男人的身份。
路彦端详着缺口边缘那一圈黑乎乎的焦痕,和林依芸开心的笑容,觉得诡异陡然而生。
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是张霖吗?
路彦记得张霖说过,他是三个月前开始与林依芸相识相爱的,可这张照片拍摄于冬天。如果张霖没有说谎,那么照片上这个男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