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泉狱
乾坤担心八卦铁门背后有莲社信士把守,于是推开一道门缝后,便一手举夜明珠,一手持阳匕,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然而八卦铁门背后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把守。他小心翼翼地钻过门缝,再将八卦铁门缓缓关合,然后迈步向前,走过了一段昏暗的洞道,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出现了一个花木丛生、幽静雅致的浑圆洞厅。八盏白色灯笼悬浮在半空之中,白光直射而下,照亮了洞厅地面上的二十几具尸体。
二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花木之间,有不少尸体仰面朝天,乾坤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随他一起逃出寒泉狱的囚徒;其余俯卧在地的尸体,他虽看不见长相,但通过衣物和身形,依稀能辨认得出,也是寒泉狱中的囚徒。二十几具尸体当中,没有穿水绿纱衣和破烂道袍的人,木芷和白玉蟾不在其中。
乾坤正打算走入洞厅仔细查看一番尸体,忽然有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从正对面传来。他抬眼望去,只见浑圆洞厅正对面的石壁上,开有一个八卦形状的洞口,脚步声便是从洞口里传出的。他带着小坎子迅速藏回洞道之中,悄悄探眼望去,只见八卦洞口处走出了一个身穿红衣的人,脸上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是莲社信士。那莲社信士穿过花木间的小径,向二十几具尸体走去。
这时空中飘浮的八盏白色灯笼忽然同时熄灭,乾坤的眼前一片漆黑。黑暗突然降临,他怕夜明珠的青色冷光暴露了自己的方位,急忙将夜明珠藏回怀中。片刻之后,空中的八盏白色灯笼忽然再次亮起,只见那莲社信士的双手之中,各抓了一具尸体,正沿着原路返回,很快走回了八卦洞口。
乾坤不知道那莲社信士为什么要带走两具尸体,正疑惑之时,又听见一阵轻细的脚步声,八卦洞口处又走出来了一个莲社信士,同样走到洞厅之中抓起两具尸体,然后返回了八卦洞口之中。
片刻之间,空中的八盏白色灯笼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如此不断地反复。在此期间,先后有六个莲社信士往返于八卦洞口和浑圆洞厅之间,都是抓了两具尸体便走,看样子是打算将所有尸体都搬到正对面的八卦洞口之中。除了正对面的八卦洞口,乾坤看见浑圆洞厅的斜对面还有一道巨大的铁门,铁门顶部的石壁上刻有五叶莲图案,以及两个篆体大字——下泉。
“九泉狱的第七层——下泉狱。”乾坤心中暗道。他看见了通往下泉狱的狱门,却隐隐皱起了眉头,只因这道通往下泉狱的铁门并未关闭,而是呈现敞开之状。他一路从黄泉狱闯到幽泉狱,每一道狱门都是历尽艰险方才闯过,眼前这道下泉狱的狱门却大敞在那里,甚至没有任何看守之人,仿佛是在开门迎客,巴不得来到幽泉狱的人前往下泉狱一般。他知道终南捷径极有可能藏在幽泉狱中,再加上木芷来到幽泉狱后下落不明,他自然不会就这么前往下泉狱。他转回目光,望着正对面的八卦洞口,心想,除了连通阴泉狱和下泉狱的两条出路外,八卦洞口便是这个浑圆洞厅的唯一出路,不管是寻找终南捷径还是寻找木芷,只怕都要到那个八卦洞口里探一探才行。
趁着第六个莲社信士抓着尸体返回八卦洞口之中,乾坤低声道:“小坎子,你先藏在此处,不要随意行动。等我叫你时,你再出来。”他说完这话,快步走出洞道,来到浑圆洞厅之中。地上还有十几具尸体,他大略看了一下,每具尸体都是肤色青黑,是身中剧毒而死。他听见脚步声从八卦洞口里传出,知道又有莲社信士即将前来搬运尸体,于是有样学样,也抓起了两具尸体,分别提在左右手中,然后迈开有条不紊的步子,向正对面的八卦洞口走去。
八卦洞口里果然走出一个莲社信士,乾坤镇定自若,与那莲社信士错身而过。那莲社信士见他身穿红衣、面戴赤面獠牙面具,当他也是搬运尸体的莲社信士,并未对他产生怀疑。
乾坤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八卦洞口。入洞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通往阴泉狱的洞道,只见白影一晃,小坎子已从洞道里飞速蹿出,钻进了一片花木丛中。他皱了皱眉,暗暗心道:“我还以为你当真会听从我的号令,叫你好生留在原地不要乱动,想不到我前脚刚走,你后脚便溜了出来。”此时他已走到八卦洞口,若是突然停下脚步,那个刚刚擦肩而过的莲社信士说不定便会生出怀疑。他只好不去理会小坎子,继续往前走去,心中想道:“不知道小坎子溜出来做什么。它身患活死脉奇症,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会狂性大发,只盼它不要给我闯出乱子才好。”
刚刚走进八卦洞口,乾坤便隐隐听见了一阵喧闹之声。他行走在一条狭窄的洞道之中,喧闹之声越来越响。数十步过后,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又一个浑圆状的洞厅。这个浑圆洞厅比刚才经过的那个浑圆洞厅大了两倍有余,半空中同样飘浮着八盏写有“幽”字的白色灯笼,只不过八盏白色灯笼不是飘浮在乾坤的头顶,而是飘浮在乾坤的脚下。原来他此时所处的位置,竟是在洞厅石壁的高处,再往前踏出一步,便是悬空绝壁。他居高临下,俯望整个浑圆洞厅,一时间瞠目结舌,只见四面八方的石壁之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各种人头石像。这些人头石像有成千上万个,有的大笑,有的盛怒,有的悲伤,有的痛苦,有的阴鸷,有的沉静,总之神态各异,尽皆栩栩如生。在众多人头石像之间,开凿出了一圈圈铁板铺就的栈道,呈螺旋之状,从乾坤此时所处的位置,一直延伸到浑圆洞厅的底部。铁板栈道之上,每隔七八丈的距离,便有一个莲社信士站桩把守,还有不少莲社信士正在栈道上来来去去,整个洞厅中的莲社信士竟不下百人。他在黄泉狱和寒泉狱中多次和莲社信士交手,区区几个莲社信士,便令他吃够了苦头,此时幽泉狱中竟有上百个莲社信士,这等阵势令他大为惊骇。不过这也并非全是坏事,毕竟莲社信士的数量越多,他混在其中,身份便越不容易暴露,若是像黄泉狱和寒泉狱那般,莲社信士屈指可数,多出一个也会被一眼识破。
乾坤神色剧变,不过好在赤面獠牙面具遮住了他的脸,这才不至于被其他莲社信士发现。为了不露出马脚,他丝毫不敢停下脚步,眼见几个搬运尸体的莲社信士正沿着铁板栈道往下走,于是也跟着踏上了栈道。他再次看向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人头石像,却见不少人头石像正在动来动去,竟是活物。他定睛细看,原来石壁上开凿出了数十间牢狱,牢狱用铁壁封死,铁壁上留了一些圆形孔洞,孔洞的大小刚好够一个人将脑袋钻出。不少关押在牢狱中的囚徒,此时将脑袋伸了出来,远远望去,与周围的人头石像几乎没有分别。洞厅中喧闹无比,这些喧闹之声正是出自这些囚徒之口,大多是哀号叫苦之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乾坤听不太清楚,只能隐约听清其中一些大嗓门的声音:“我绝不敢再起反叛之心,求主上重纳我为莲社信士!”“不要再给我喂毒了,一刀杀了我,给个痛快吧!”“求阎罗大人大发慈悲,放过小人……”这些号叫之声一个比一个撕心裂肺,听得他背脊阵阵发凉。他想起陈泥丸曾提到幽泉狱专门用来关押反叛主上之人,此时看着数十间牢狱中探出来的颗颗人头,少说也有四十人,这才知道在九泉狱和碧落天,反叛那主人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没一个人成功,全都被囚禁在这幽泉狱中。
乾坤的视线往下移动,看见了洞厅底部的景象,那里石头**,空空****,没有栽种任何花木。在底部的中心位置,建有一处八卦石台,此时石台上有一道灰色人影正在来回踱步,石台旁边坐着一大群人,全都一动不动。乾坤离得太远,瞧不清那道灰色人影的穿着打扮和身形容貌,也瞧不清坐着的是些什么人。
乾坤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幽泉狱的整体形状。幽泉狱分为一大一小两个浑圆洞厅。大的浑圆洞厅设有牢狱,囚禁反叛之人,阴森恐怖;小的浑圆洞厅遍植花木,幽静雅致。两个洞厅彼此相连,便如一个横平放置的葫芦;而连接阴泉狱的那条洞道,便是葫芦嘴。他想明白了幽泉狱是葫芦形状,接着又想:“依照道家关于九泉的说法,幽泉乃煞伐之狱,用以关押山林毒恶。那死去的二十多个人,全都是身中剧毒而死,这里关押的囚徒号叫之时,也提到了‘喂毒’二字,看来这幽泉狱多半与毒大有关联。”想到自己身患活死脉奇症,拥有中毒自解的奇能,因此他暗暗惊骇之余,倒也略感心安。
乾坤手提两具尸体,沿着铁板栈道继续下行,经过了一个个站桩把守的莲社信士。这些莲社信士不闻不问,任由他从身前通过,似乎对他没有生出半点怀疑。他经过了一间间牢狱,看过了每一个从铁壁孔洞中探出来的脑袋,没有看到木芷和白玉蟾,连土为安、斛斯伽罗和尹志平等人,也是一直未见。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沿着铁板栈道绕了洞厅整整八圈,乾坤终于走到了洞厅的底部。他看见前面几个莲社信士径直走到洞厅的正中央,将尸体堆放在八卦石台旁边,于是也跟着向八卦石台走去。
乾坤离八卦石台越近,石台上踱步之人的容貌也就越清晰。只见那人身穿灰色大袍,身形雄壮,满脸横肉,手中握有一对寒光凌厉的虎爪。他的一身灰袍裂开了数道口子,染有斑斑血迹,脸上有一道皮肉外翻的伤痕,伤处正在渗血,似乎才受伤不久。
乾坤目光一转,落在灰袍人的脖颈上,只见那里戴着一条坠有白玉骷髅头的骨节项链。他立刻想起两个孟婆、陈泥丸和小坎子都戴有一模一样的骨节项链,似乎那是镇狱阎罗的凭证之物。灰袍人既然戴有此种项链,十有八九便是幽泉狱的镇狱阎罗。
乾坤走上前去,将两具尸体放在八卦石台旁边,与其他尸体堆放在一起。趁此机会,他向八卦石台的另一侧望去,那里坐着一大群人,手脚皆被镣铐锁住,神色委顿,难以动弹。他一眼便在这群人当中看见了木芷。木芷的双手被反铐在背后,脸色苍白,闭目坐着。他又看见了白玉蟾、斛斯伽罗、玉道人和尹志平等人,全都是垂头丧气、精神不振,与之前中了孟婆汤后浑身无力的状态颇有几分相似。
乾坤关闭八卦铁门,将自己一个人留在阴泉狱中,原本是不想让木芷等人受到邪神的伤害,没想到他独自留在阴泉狱中反倒没事,木芷等人却在幽泉狱中失手被擒,幸好死去的二十几个人当中没有木芷,不然他一定会为此悔恨终生。他很想立刻救出木芷和白玉蟾等人,但幽泉狱中有上百个莲社信士来来往往,又有灰袍人立在八卦石台上,他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他见木芷虽然被擒,但暂时没有性命危险,于是打算先静观其变,等思谋出了可行的救人法子,寻觅到了好的救人时机,再出手救人。他见其他几个莲社信士放下尸体后,便相继走到被擒住的二十几人身后笔直站立,于是也走了过去,在木芷的身后站定。在他之后,又有多个莲社信士提着尸体走下栈道,片刻之间,二十几具尸体便全部堆放在了八卦石台旁边。
一个面具赤色更深、獠牙更长的莲社信士面朝八卦石台,向那灰袍人恭声说道:“幽泉上狱共有五十二人擅闯毒阵,生擒二十八人,毒杀二十四人,皆在此处。这些人和尸体如何处置,请阎罗大人示下。”
灰袍人停止踱步,转头望着那莲社信士,目光中透着一丝急色,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从下泉狱来此,已经足有三个时辰,如此紧要关头,你们幽泉阎罗却一直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他到底还要多久才出来?”他说到“神明室”三个字时,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八卦石台,有意跺了一下脚,似乎神明室便是在八卦石台的正下方。
那莲社信士应道:“本狱阎罗大人闭关炼毒,短则一时二刻,长则三天五日,属下不敢断言。下泉阎罗大驾来此,本狱莲社信士一百零八人,悉听下泉阎罗大人差遣。”
乾坤听到此处,方知那灰袍人虽是镇狱阎罗,镇守的却不是幽泉狱,而是下泉狱。他想起通往下泉狱的狱门一直敞开着,此时下泉阎罗却身在幽泉狱中,而且身上带有血迹和伤痕,又是如此着急要见幽泉阎罗,想必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下泉阎罗看了看被擒的二十几人和堆放的尸体,说道:“这些人误闯毒阵,坏了我的大事,待我审问清楚后,再一一入狱。至于这些尸体,眼下神明室关闭,去不了福寿井,便先放在此处。你速去幽泉上狱,重布毒阵,严加防范。对头虽然是只身一人,但极为厉害。他为了寻找终南捷径,已连闯衙泉、酆泉、苦泉三狱,所到之处连根拔起,三位镇狱阎罗和多位莲社信士死在他的手上。我在下泉狱费尽了周折,”说到这里,目光一寒,抬手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痕,“方才将他引入天罗机关大阵,暂且困住了他,他若是不死,必会闯进幽泉狱来。过了幽泉狱,便是终南捷径,绝不能再让他前进一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让他止步于幽泉狱!”
那莲社信士应道:“是,阎罗大人,属下这便去重布毒阵。”话音一落,即刻领命而去,沿着铁板栈道上行,往幽泉上狱也就是另一个浑圆洞厅去了。
喂毒
乾坤听完下泉阎罗的这番话,方才知道幽泉上狱布有毒阵,但这毒阵不是为了对付木芷等人,而是为了对付某个极为厉害的对头,木芷等人是误打误撞闯进了毒阵,这才或被毒死,或被生擒。“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也在闯九泉狱。衙泉、酆泉、苦泉和下泉分别是九泉狱的第二层、第一层、第八层和第七层,看来此人闯九泉狱的方向与我正好相反。我能闯过黄泉、寒泉和阴泉三狱,是靠了不少人的帮助,此人却是只身一人连闯四狱。如此厉害的人物,不知是何方神圣。”他忽然心念一动,暗暗想道,“阴长生进入黄泉狱后,一路之上始终不见他的踪影,莫非他当时没有通过奈河桥,而是另外找到了通往衙泉狱的道路,从另一个方向一路向幽泉狱闯来?倘若当真是他,他被困在下泉狱的什么天罗机关大阵之中,只盼他不要有事才好。”他念头一转,又想起下泉阎罗方才的那番话中提到了“福寿井”三个字,这三个字他早已从陈泥丸那里听说过,那是碧落天上一口用于填埋尸骨的井。下泉阎罗说“神明室关闭,去不了福寿井”,似乎去往福寿井就必须经过神明室,福寿井位于碧落天上,也就是说,通往碧落天的道路便是在神明室里。“看来通往碧落天的终南捷径,便藏在这间神明室当中。”他如此暗想,目光落在了下泉阎罗脚下的八卦石台之上。他一直留意着下泉阎罗的一举一动,方才下泉阎罗提及神明室时,曾盯着八卦石台狠狠跺了一下脚,似乎神明室便是在八卦石台的正下方。只不过八卦石台不知该如何开启,而此时幽泉阎罗正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想闯入神明室找到终南捷径,绝非易事。
下泉阎罗继续在八卦石台上来回踱步,眉宇之间大有急色。
忽然一个声音在被生擒的二十几人当中响起:“你方才提起的那个人,我认识。”声音冷媚,乃出自水之湄之口。
下泉阎罗转过头来,两道目光盯着水之湄,道:“你认识那个背着青铜匣的黑衣人?快说,那人是谁?”
水之湄道:“想知道那人是谁,你就先告诉我,幽泉阎罗到底是什么来头?”
下泉阎罗道:“你这女人真是奇怪,被擒住之后既不求饶,也不反抗,只是不停地追问幽泉阎罗的来历。我只知道幽泉阎罗绰号‘毒阎罗’,是罕见的用毒高手,至于他姓甚名谁、以前是什么来头,我全都不知。你身入毒阵,能避开各种剧毒,看来也是用毒的好手。你想知道幽泉阎罗是什么来头,等他从神明室里出来,你自己问一问他,自然便知。说吧,那黑衣人是谁?”
水之湄心想:“这番回答,与寒泉狱那个老东西的回答倒是一致,看来他们是真的不知幽泉阎罗的来历。”她摇了摇头,应道:“我不知那黑衣人是谁。”
“你存心消遣我?”下泉阎罗竖眉怒目,面部肌肉一动,脸上的伤痕立刻涌出了一股鲜血。他双手一捏,掌心虎爪咔咔作响。
水之湄道:“我虽然不知道黑衣人是谁,但我们这里有一个人,与那黑衣人的关系非同小可。你想知道黑衣人的事,只须向此人发问即可。”
“你说的人是谁?”下泉阎罗追问道。
水之湄转过头去,彩珠面纱背后的两只眼睛,盯着闭目而坐的木芷,冷声笑道:“木丫头,你那位老情人连闯衙泉、酆泉、苦泉和下泉四狱,本事不小啊!”
木芷睁开了眼睛,道:“水之湄,你看不惯我,便正大光明与我动手,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
水之湄冷笑道:“我乱嚼舌根?那日在太乙池畔,那黑衣人宁肯舍弃开境物,也要救你性命。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二人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瓜葛。”
“我本就与他素不相识,毫无瓜葛。”木芷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我。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你承认他救过你便好。”水之湄道,“你不过是个替主人试药的低贱丫头,我当真看不出你有哪点好,居然有那么多男人肯为你出生入死,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好生羡慕。”
乾坤站在木芷的身后,听到水之湄出言污辱木芷,心头一怒,险些便要当场发作。忽听水之湄语气一寒,说道:“当年你在人前叫我姐姐,背地里却勾引我男人,你和他在万古冰洞里卿卿我我,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为了你去闯终南山秘境,说什么奉了主人之命,以为瞒得过我?木丫头,我说的这些事,你敢说有一句虚言?”
木芷咳嗽了几声,道:“水大哥当时执意要去闯终南山秘境,我苦苦相劝,但他听不进去。没想到他竟为此而死,大恩大德,我感念在心,永不敢忘。”
“好一个‘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水之湄冷声笑道,“为了你那个荒诞可笑的心愿,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到头来居然只换得一句‘永不敢忘’。我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能亲耳听到你说出这句话,让他知道他的性命有多么不值当。什么长生不死?什么起死回生?全都是狗屁!你便是将终南山秘境翻一个底朝天,也永不可能如愿!”
木芷神色肃然,道:“但有一丝可能,我便会一直找下去。”
水之湄冷笑了数声,道:“下泉阎罗,那个身背青铜匣的黑衣人,宁愿不要开境物,也要救这个臭丫头的性命,对这个臭丫头自是用情极深。你有这个臭丫头在手,还怕对付不了那个黑衣人?”
下泉阎罗一直盯着木芷,此时点了点头,冲木芷问道:“那黑衣人是什么来路?他为何来闯九泉狱?”
木芷的腹部受了重伤,与水之湄说了一番话,牵动腹部伤口,脸色已是一片苍白。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与他互不相识,他的事……我一无所知。”
下泉阎罗道:“他杀了我下泉狱所有莲社信士,连我这条命也险些断送在他手上。你最好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不然我定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世上。”
木芷面无惧色,道:“说了不知,便是不知。”
下泉阎罗怒声喝道:“来人!”
一个莲社信士当即出列,走到八卦石台前,恭声道:“请阎罗大人示下。”
“我听说幽泉阎罗养了不少毒蛭,专门以吸食人血为生。所有反叛主上之人,被关入幽泉狱后,每日先喂其毒药,毒会透入血脉,令其血液留毒,然后以毒蛭吸食毒血,等到毒蛭吸饱毒血后,幽泉阎罗再拿这些毒蛭来炼毒。如此日复一日,受刑之人日渐干枯而死,是为喂毒之刑。”下泉阎罗指着木芷道,“这女人已经中了麻毒,你去取一些毒蛭来,给这女人喂喂毒。”
那莲社信士当即领命而去,到了铁板栈道之上,打开第一间牢狱,从中抱出了一口罐子,回到八卦石台前。他将罐子放到木芷的身前,打开封口,只见里面翻涌着半罐子黑色黏液,数十只通体猩红的毒蛭团在一起,正在黑色黏液中不停地蠕动。
木芷成为木行士后,学习驭虫辨气之术,少不了与各种虫类打交道,许多常人眼中的恐怖虫类,在她看来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可是此时看着这些毒蛭,她却蹙起秀眉,大有恶心之感。
下泉阎罗道:“你还要嘴硬吗?”
木芷的目光离开了毒蛭,盯着下泉阎罗。她缓缓地呼气和吸气,调匀了气息,说道:“别说我不知道那黑衣人的事,便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绝不会对你吐露半个字。他在太乙池畔救过我的性命,是对我有情也好,是出于侠义心肠也罢,总是对我有过恩情,我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你要动手便动手,何必说三道四,啰啰唆唆?”话音一落,白皙的脖颈一抬,坦然闭上了眼睛。
下泉阎罗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秀娇弱的女子,当着这么多莲社信士的面,居然敢如此与他说话,不禁大为光火,粗臂一挥,喝道:“用刑!”
那莲社信士当即掏出钥匙,打开木芷手腕上的镣铐,抓起木芷的左手便往罐口伸去。
乾坤站在木芷的身后,一直努力地克制自己,直到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他心道:“一百零八个莲社信士又如何?镇狱阎罗又如何?我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再让你们伤害木芷!”他的手迅速伸向腰间,从环形褡裢里抽出阳匕,正要动手,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叫。
这声惨叫来得极其突兀,在场众人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一道人影从空中急坠而下,“嘭”的一声摔在八卦石台旁边,刹那间血肉横飞。众人定睛细看,只见摔死之人身穿红衣,脸戴赤面獠牙面具,观其身形的高矮胖瘦,正是不久前奉下泉阎罗之令去幽泉上狱重布毒阵的那个莲社信士。那莲社信士摔死之后,惨叫声戛然而止,回声依旧震**在整个幽泉下狱之中。众人旋即再次抬头,望向栈道顶端,只见那里立有一道人影。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依稀可见那人一袭黑衣裹身,身形极为魁梧。
木芷原本闭目待刑,这时睁开眼睛,望见栈道顶端的那人,心里暗暗道了一声:“阴长生。”乾坤也仰头望着那黑衣人,依稀辨认出是阴长生。
数十间牢狱中的所有囚徒,此时停止了号叫之声,全都望着栈道顶端的黑衣人。偌大一个幽泉下狱,刹那间一片死寂。
下泉阎罗看见黑衣人,脸色骤然大变,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惧色。他猛地高举手臂,遥指栈道顶端,大声道:“对头已到,幽泉狱众莲社信士听令,即刻击杀此人!”
上百个莲社信士分立在铁板栈道之上和八卦石台旁边,此时除了乾坤之外,尽皆群起而动,抽出腰间的银白色骨刺,沿着铁板栈道向黑衣人飞奔而去。一时之间,整个幽泉下狱满是铁板震动的急促响声。
开匣
那黑衣人正是阴长生。他岿然立在栈道顶端,等着众多莲社信士奔近,忽然纵身一跃,跳离了栈道,从空中疾速下坠。被生擒的二十几人和数十个被关押的囚徒,瞧见了这一幕,禁不住大声惊呼起来。
阴长生身在半空之中,忽然甩出鬼面青铜匣上的铁链,缠住了一个向外凸出的人头石像,身子借势一**,落在了往下三丈有余的一个人头石像上。他的双脚在人头石像上一点,再次飞身下跃,甩出铁链缠住另一个人头石像,又下行了三丈有余。他片刻不停,不断地纵身下跃,顷刻之间,便下行了数十丈的距离,抵达了洞厅的底部。上百个莲社信士全都冲上了铁板栈道,这时急忙掉头,向洞厅底部飞奔而来。
阴长生一抵达洞厅底部,立即如流星赶月一般,大步奔向八卦石台上的下泉阎罗。他人还未至,阴沉的声音已到:“终南捷径何在?”伴随声音而至的,还有裹挟劲风的粗大铁链。
下泉阎罗横起手臂一挡,只听一声沉闷的铮鸣,他竟用手臂将铁链硬生生地挡了下来。他的袍袖被铁链抽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黑黝黝的精铁,原来他的手臂之上,套有一圈精铁护臂。他挡下了这一击,飞身跃下八卦石台,冲向木芷,掌心里的虎爪一张,便向木芷的肩头抓去。他知道阴长生救木芷一事,以为阴长生当真对木芷有情,此时想擒住木芷,以便要挟阴长生。
虎爪是精铁打造,木芷的肩头一旦被抓住,势必皮开肉绽。乾坤立即飞身抢上,阳匕削向下泉阎罗的虎爪。虎爪抓在了阳匕上,以阳匕的锋利程度,虎爪竟未断裂,只是多了一道凹痕。
下泉阎罗抬眼盯着乾坤,见乾坤是一个莲社信士,喝道:“你敢叛主?”他喝声未落,阴长生已从侧面纵身掠来,鬼面青铜匣扫击他的面部。他急忙跃开,身子一翻,回到了八卦石台上。阴长生飞身追到八卦石台上,攻势如狂风暴雨,向下泉阎罗疾攻而去。
乾坤趁机用阳匕削断了木芷身上的镣铐。木芷瞧见了阳匕,眼睛一亮,轻声道:“乾坤?”乾坤低声应道:“是我。”木芷脸色一喜,嘴角的酒窝露了出来,道:“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声音一顿,嘴角的酒窝仍在,明亮的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乾坤见她眼中含泪,显然是因为他还活着,这才喜极而泣,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
木芷和乾坤的声音虽然轻细,但其他被擒住的二十几人就在身旁,全都听见了,又看见了阳匕,是以知道眼前这个莲社信士是乾坤假扮的。见乾坤没有死在阴泉狱,而且出现在了幽泉狱中,众人委顿的神色都是一振。
木芷凝视了乾坤片刻,忽然收敛神色,移开了目光,向八卦石台望去。她原本只是为了避开与乾坤对视,这才向八卦石台随意一望。但就是这么随意一望,她望见了阴长生,目光便再难移开。
乾坤早已习惯木芷这种突然的态度转变,心道:“你能为我欢喜,为我担忧,哪怕只是一瞬,我也心满意足。方才水之湄提及你的心愿,说到了什么长生不死和起死回生,看来你的心愿终究与长生不死有关。我一定会闯上碧落天,不但将那位主人击败,也要帮你了却心愿!”他如此一想,也转头向八卦石台看去。此时在八卦石台之上,阴长生威势凛凛,一出手便将下泉阎罗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下泉阎罗的两只虎爪不断地抓向阴长生,每一抓都是刚猛迅疾,却碰不到阴长生的一片衣角,反倒是鬼面青铜匣的每一击,都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下泉阎罗的身上。乾坤早在仙茔园便见过阴长生出手,当时阴长生曾用鬼面青铜匣对付鬼兽,他那时便知阴长生极为厉害,然而此时见了阴长生攻击下泉阎罗的身手,方知当初阴长生对付鬼兽时根本未尽全力。他已见过五行士、道藏一叶和孟婆等厉害人物,然而此时阴长生的实力之强劲,却是他前所未见的,自然令他惊骇无比。也正因为如此,木芷才会望着阴长生出神。
下泉阎罗已是第二次与阴长生交手,心中越发惊惧。他长年镇守九泉狱的第七层下泉狱,掌控着下泉狱中的所有机关陷阱,从没有一个人擅入下泉狱之后还能活着闯出去,直到阴长生的到来。下泉狱设有三个机关大阵,按照“天、地、人”三才之道,分为天罗阵、地脉阵和非人阵。阴长生从苦泉狱闯入下泉狱,首先进入了非人阵。非人阵布满了机关傀儡,分为木傀儡、石傀儡、铜傀儡、水傀儡和火傀儡,阴长生识破了这些傀儡之间的五行生克之道,引动彼此相克的傀儡相互攻击,大破非人阵,杀死操控机关傀儡的莲社信士,闯入了地脉阵。非人阵被破,乃前所未有之事,下泉阎罗大惊之下,亲自坐镇落砂走石、流沙陷土的地脉阵,想坑杀阴长生于陷阱之中,反倒被阴长生看透地脉所在,闯过了所有陷阱,杀死护卫下泉阎罗的莲社信士,将下泉阎罗生擒。阴长生用铁链缠住下泉阎罗的脖子,逼他说出终南捷径的位置。他跪地求饶,告诉了阴长生假的终南捷径,将阴长生骗入了最后一个机关大阵——天罗阵。天罗阵暗藏了斧锤、飞针、三叉刺、滚钉网、穿心箭、断头刀、琵琶钩等十八种致命机关,以风力和水力驱动,杀人于电光石火之间,一旦生人踏入,势必九死一生。下泉阎罗依靠天罗阵困住了阴长生,趁机逃出下泉狱,退入幽泉狱中,恰逢幽泉阎罗正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他担心阴长生会闯过天罗阵,于是来不及等幽泉阎罗出关,便召集幽泉狱中的莲社信士,拿出幽泉狱中的各种厉害毒物,在幽泉上狱布置毒阵,然后打开通往下泉狱的狱门,一旦阴长生从下泉狱闯过来,便将其引入毒阵,将之毒杀。然而木芷等人忽然从阴泉狱里逃出来,误入毒阵,将毒阵破坏,那莲社信士二次布置毒阵时,未等毒阵布好,阴长生已闯过天罗阵,杀进了幽泉上狱。那莲社信士抵挡不住阴长生的攻击,步步退入幽泉下狱,最终被逼落绝壁,活活摔死。此时下泉阎罗不得不再次与阴长生对敌,甫一交手,竟觉得阴长生比前一次在下泉狱中交手时还要厉害几分,前一次他还能攻击到阴长生的身体,此时却压根儿碰不到阴长生。
九泉狱的各层镇狱阎罗本领不同,譬如,陈泥丸乃炼药之主,九泉狱中的所有医药伤药皆是出自他之手;幽泉阎罗为炼毒之主,九泉狱中的所有剧毒都是由他所炼,连孟婆用的孟婆汤也是源出于他;下泉阎罗乃是九泉狱的机关之主,各层的狱门机关皆是由他打造,他不仅掌控各种机关陷阱,也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副精铁护甲,穿在灰色大袍的里面。此时他抵挡不住阴长生的攻击,鬼面青铜匣不断地击打在他身上,与精铁护甲相撞,发出铮铮脆响。他原以为有精铁护甲在身,只要防住脖子以上的要害部位,便不会受到任何损伤。然而鬼面青铜匣的每一击都是力大无穷,竟震得他五脏六腑不断涌动,喉头隐隐发甜,一口血吞咽不住,从嘴角涌了出来。他急忙捏握虎爪,牵动机括,精铁护甲顿时发射出一拨接一拨的飞针暗器,却要么被阴长生避过,要么被鬼面青铜匣挡下。九九八十一枚飞针暗器射尽,却无一枚命中阴长生,下泉阎罗只能竭尽全力守护颈部和头部,然而眼前黑影旋动,颈部骤然一凉,已被铁链缠住。
阴长生大手一拽,铁链骤然缠紧。下泉阎罗的颈骨咔咔作响,几乎碎裂,只觉得气息窒塞,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他满脸惧色,再也无力反抗,双手抓着铁链,猛地一下跪在了八卦石台上,口中断断续续地道:“饶……饶我性命……我告诉你……终南……捷径……”
直到此时,上百个莲社信士才从铁板栈道上冲下,团团围住了八卦石台,眼见下泉阎罗被阴长生制住了要害,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阴长生环视上百个莲社信士,嘴里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说!”
下泉阎罗一只手指向膝下的八卦石台,道:“下……下面……在神……神明室里……”
“打开!”阴长生冷声说道。
下泉阎罗道:“打……打不开……”
阴长生手腕一紧,下泉阎罗顿时脸皮涨红,神色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一个莲社信士朗声道:“神明室的钥匙在本狱阎罗大人身上,阎罗大人正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无人能从外面开启室门。”另有一个莲社信士喝道:“快放了下泉阎罗大人,胆敢伤害下泉阎罗大人的性命,我们必将你碎尸万段!”
阴长生目光一寒,右手猛然用劲,只听咔咔之声暴响,下泉阎罗颈骨断裂,脑袋低垂下来,嘴里鲜血狂涌,就此毙命。他临死之前,喉咙里“嗬嗬”狂叫,一句“你究竟是谁”到了嗓子眼,终究没能说出来。
在场众人,无论是莲社信士,还是被生擒的二十几人,或是数十间牢狱中的囚徒,尽皆大惊。乾坤见阴长生被上百个莲社信士团团围住,本以为他会拿下泉阎罗的性命作为要挟,没想到他竟突然动手,直接取了下泉阎罗的性命。木芷瞧见这一幕,心中的惊骇之情无以复加,一对妙目望着阴长生,一颗心怦怦狂跳。
上百个莲社信士呆了一呆,随即扬起骨刺,势如一圈红色狂潮,向八卦石台上的阴长生席卷而去。
阴长生面色阴沉,将鬼面青铜匣竖在身前,掌心抵住匣头,猛然用力一压。“咔”的一声轻响,鬼面青铜匣顿时从中裂开,竖着一分为二。十三道寒光从鬼面青铜匣中炸裂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莲社信士只觉得眼睛一花,下意识想向后退避,然而身后有更多的莲社信士涌来,实在退无可退,一时间血光飞溅,几个莲社信士咽喉飙血,同时倒在了八卦石台的周围。
剩余的莲社信士脚步一顿,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阴长生。只见阴长生一身黑衣溅满了鲜血,双手横持在胸前,手中握有一条极长的锁链,锁链上每隔一尺二寸的距离,便有一道冷冽的寒光,一共是十三道寒光,竟是坠着十三柄形状各异的兵刃。
众莲社信士只顿了一下,随即大声喝叫,踩着刚刚死去的莲社信士的尸体,眨眼间便冲上了八卦石台,向阴长生围杀而去。阴长生大臂一甩,锁链飞旋而出,一道道寒光掠向莲社信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