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
这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又尖又细,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飘忽不定,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
丘处机、尹志平和上百个道士纷纷面露惊惶之色,扭头环顾四周。
木芷听见了这阵笑声,顿时面露喜色,低声道:“终于来了。”心中却又暗暗疑惑:“来便是了,为什么要放噬魂香呢?啊,之前也有过一阵噬魂香,难不成是……”一念及此,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秀眉急蹙,面露惊恐之色。
乾坤被抬在空中,看不见木芷的神情变化,只听见木芷那句“终于来了”,于是低声问道:“是谁来了?”
木芷尚未答话,眼前忽然就亮了起来。
只见十几道火光忽然从半空中急坠而下,十多个道士被这些火光扎中,立时一声不吭地倒地毙命。乾坤扭头看向地面,只见十多个道士的脑门都插着一枚手指长短的细长刀片,刀片上燃烧着火,很快引燃了头发,十多个道士的脑袋全都燃起了大火。
丘处机、尹志平和剩余的道士全都惊恐不已地盯着死于非命的十多个道士,这时头顶又有两道火光急坠而下,同时坠落的还有一道火红色的人影。
那是一个身穿火红色长袍、一头寸长的短发同样是火红色的男人,两道火光则是他手中所握的尖刀,刀锋上正燃烧着张狂无比的火焰。他落在乾坤和木芷的身旁,两道火光掠过,抬木芷的两个绣青道士顿时身首异处。又是两道火光掠过,抬乾坤的两个绣青道士也立刻毙命倒地。
乾坤摔落在了地上,转头看见木芷也摔在了地上。木芷因为不久前才中了噬魂香的毒,虽然解了毒但身体还极为虚弱,此时二度吸入噬魂香,很快便再次晕了过去。乾坤心中起急,想要取紫香叶给木芷解毒,但他浑身上下被绳子死死地捆住,挣扎了几下,无法挣断绳子。他转过头去,看清了火袍男人的长相,红发红须,满脸皱纹,竟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精瘦老头;可是这老头从头到脚全是火红色,看起来很是不伦不类。
“你是火不容?”乾坤猛地想起木芷在发现金无赤的尸体后,曾放飞了一盏青色方形孔明灯,并且说过会有同门赶来相助,木芷二度昏迷之前,曾说过一句“终于来了”,只怕说的便是她的同门。乾坤知道木芷的同门之中,有水之湄、火不容和土为安三个人,眼前这个老头一身火红色长袍,手中的两柄尖刀更是燃烧着火焰,这令他下意识地想到了火不容这个名字,因此脱口问出了这句话。
火袍老头低下头来,瞧了乾坤一眼,说道:“他娘娘的,眉毛生成这样,稀奇,真是稀奇!木丫头吃里爬外,真是管不住嘴。”此话一出,便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并以为自己的身份是木芷透露给乾坤的。
乾坤知道是木芷的同门赶到,心知这下有救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心里一松,便暗觉好笑,心道:“寻常骂人,大多是他奶奶的、他妈的和他娘的,这老头倒是有意思,这句‘他娘娘的’,当真是闻所未闻,让人耳目一新。”
火不容骂完这句话,不再理会乾坤,转过头去,瞧着丘处机。
火不容突然从天而降,手刃四个道士,解救了乾坤和木芷,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此时,丘处机才算回过神来,急忙命令众道士将火不容、乾坤和木芷等人团团围住。
丘处机看着十多个道士的尸体,面露悲痛之色,喝问道:“你为何突施偷袭,下如此狠手?”
火不容骂道:“他娘娘的,我只不过杀了区区十来个人,这也能叫狠手?这只是给你们这些臭道士一个小小的教训,要想保住小命,就赶紧给我滚,要不然等到下一个人出手,那就不是区区十来个人,而是要送你们所有人上西天了。”
方才飘过的那阵青杏子的气味有毒,丘处机感觉有些头晕。
火不容道:“我只数三声,想活命的,立马给我滚。一!”
众道士或多或少吸入了噬魂香,此时都有些头晕,又不知道火不容这话只是威胁,还是真有帮手潜伏在附近,因此心中惴惴,警惕火不容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向丘处机和尹志平看去。丘处机看了一眼乾坤,心想胎珠和龙褐就在眼前,岂能就此放过?但自己这边已经死了十几个道士,他心中悲痛万分,知道眼前这个古怪老头是个厉害角色,剩下的八九十个道士继续留下来,即便能击败这个古怪老头,也势必增添死伤,一时之间心生犹豫。尹志平站在丘处机的身边,虽然知道自己中了毒,但除了头晕,暂时还没有其他不适之感,因此神色坚定,面无惧色。众道士虽然心中惴惴,但丘处机和尹志平没有传下撤退的命令,因此不敢擅自逃走。
火不容见众道士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嘿嘿一笑,不等数“二”,直接便道:“很好,三!”话音一落,两柄尖刀猛地互斫。这两柄尖刀名叫赤焰刀,刀柄内藏有赤磷粉末,彼此一斫,一来火星溅起,二来刀柄内的赤磷粉末从接缝中抖出,两者一碰,火焰大作,刀锋上的赤红色火焰猛然蹿高了数尺。乾坤躺在地上瞧见了,心中暗道:“又是赤磷火。瞧这架势,火不容操纵赤磷火的本事,只怕比起瓦道人来也是不遑多让。”
丘处机、尹志平和众道士丝毫不敢大意,忍着头晕目眩之感,紧盯火不容,守紧阵势,准备迎敌。
可是敌人的攻击并非来自包围圈中的火不容,而是头顶。
在众道士密切注视火不容之时,一阵“雨水”忽然从天而降,淋在了众道士的身上。
这阵“雨水”并非真正的雨水,而是一种黏稠的黑水。这种黑水淋在众道士的身上,顿时冒起了一股股白烟,但凡被黑水淋中的道士,片刻间肌肤变黑,如中剧毒,迅速倒地毙命。与此同时,一股又酸又烈的刺鼻气味,如同死亡的气息一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阵从天而降的黑水,只淋向围在四周的道士,却没有一滴落向包围圈中,火不容、乾坤和木芷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但乾坤吸入了空气中的一些刺鼻气味后,便觉得心胸烦闷。他目睹了众道士肤色变黑倒地毙命的惨状,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众道士突然被剧毒黑水袭击,哪里还顾得上围攻火不容?一时间只管仓皇奔走,四散逃命。尹志平一边盯着头顶,一边护着丘处机往外急退。火不容嘿嘿大笑,待这阵黑水一淋过,立刻手持赤焰刀,趁乱向丘处机和尹志平追去,途中遭遇几个狂奔乱走的绣青道士,当即手起刀落,尽数杀了。
混乱突发之时,众道士大多向外奔逃,却有一个绣青道士以法服遮头,逆着人流,向乾坤冲去。这个绣青道士冲到乾坤的身边,拔出佩剑,便朝乾坤身上割去。但他不是要伤害乾坤,而是要割断乾坤身上的绳子。乾坤看清这个绣青道士,心中一喜,叫道:“孟师兄!”
来人正是孟以寒。孟以寒在三祖殿中了瓦道人的剧毒,幸得乾坤取来解药,方才获救。他本没有受什么重伤,毒一解,便可自由行动,只不过身体较为虚弱。他心念乾坤的安危,执意要跟随众绣青道士去缉拿乾坤,这才一路追来了水穷峪。他“嘘”了一声,示意乾坤别那么大声叫他,飞快地用佩剑切割乾坤身上的绳索。孟以寒怕周围的道士看见他在救乾坤,想快点割断所有绳子,但捆住乾坤的绳子有十六条之多,他又怕用力过猛割伤了乾坤的皮肉,因此急切之间无法全部割断。好在周围的道士全都顾着向外仓皇逃命,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这一举动,就算看到他,也没工夫去分辨他是谁。
乾坤小声说道:“多谢孟师兄相救。你身上的毒已经彻底解去,没有大碍了吧?”
孟以寒一边割绳子,一边低声说道:“幸亏你弄来解药,不然我就没命活了。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回,咱俩算是扯了个平。不过我救得了你一次两次,却救不了你十回八回。下回你再出家,就好好修道,别再到处闯祸了。”
乾坤笑道:“你又来了,一有空便说教我。”又道,“你先别割绳子,左边地上有个盒子,你快把盒子打开,拿两片叶子出来。”
孟以寒此时已经割断了十条绳子,虽然不明白乾坤是何用意,但听乾坤语气很急,于是放下佩剑,依言拿起九宫盒,从中取出了两片紫香叶,问道:“是这叶子吗?”
乾坤说道:“是这叶子,你含一片在嘴里,另一片给旁边那位姑娘含着,可以解毒。”他知道噬魂香飘过,木芷中毒昏迷,孟以寒必定也中了毒,因此要孟以寒先行解毒,再去给木芷解毒。
孟以寒闻过青杏子的气味后便有些头晕乏力,知道是中了毒,当即含住了一片紫香叶,声音变得有些瓮声瓮气,说道:“你差点便没命了,居然还惦记着女人。”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往旁边挪步,准备把另一片紫香叶塞到木芷的嘴里。他刚刚还说乾坤惦记着女人,此时望着木芷,脑中顿时浮现出木芷坐在窗前品茗远眺终南山时的画面,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乾坤笑道:“便是没命之时还不忘女人,那才是真汉子……”忽然笑脸一收,惊声叫道,“当心后面!”
孟以寒心神恍惚之际,听见乾坤的惊叫声,立即回头,瞥见一道寒光掠来,急忙滚身躲过。他本以为是火不容杀回,但抬眼一看,却见偷袭之人身穿绣青法服,竟是重阳宫的同门,只不过这人的手中拿的不是佩剑,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乾坤见偷袭之人的脸上抹了不少泥灰,看不清原来的长相,只能看见右侧脸上的一道黑疤,刹那间想起一人,说道:“你是蒙古国使者乌力罕!”
那人确是乌力罕。他不言不语,一刀迫开孟以寒后,立即挥刀砍向乾坤的腹部。
乾坤被绳子捆缚,无法起身,急忙横着往旁边一滚,这一刀几乎是贴着他的皮肉砍在了地上。他叫道:“你做什么?想杀了我吗?”
“胎珠!”乌力罕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再次举刀砍向乾坤的腹部。
乾坤顿时明白过来,乌力罕这是要剖开他的肚子,取出被他吞入腹中的活死人胎珠。乌力罕这一刀来势更为迅猛,他已然难以避开。
孟以寒丢掉那片原本准备喂给木芷的紫香叶,抓起放在地下的佩剑,飞扑上去,挡住了乌力罕这一刀,随即挥剑与乌力罕拼斗起来。乾坤苦于还有六条绳子捆缚身体,无法援手,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二人相斗。
就在乌力罕和孟以寒刀剑相斗之时,火不容已经穿过混乱的人群,追至丘处机的身后,火焰一蹿,双刀向丘处机的后背砍去。尹志平拔剑挡下一柄赤焰刀,另一柄赤焰刀砍中了丘处机的后背。丘处机后背飙血,惨呼一声。火不容还待继续追杀,但空中突然又淋下一阵黑水,他急忙闪身一让,仰起脑袋,鼻孔朝天,骂道:“他娘娘的,你没长眼吗?没看见我在下面?”
趁着火不容躲避黑水,尹志平匆忙护着丘处机,和其他道士向外逃窜,连滚带爬地翻过石墙,躲到了黑水淋不到的地方,原本阵势严密的包围圈,转眼间便彻底溃散。众道士竟有将近一半被黑水当场毒死,火把则散落了一地,零零星星地燃烧着火焰。乾坤和木芷最初烧起的那一堆火,因为没人添柴,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火塘,四下里顿时昏暗了不少。
火不容回头瞧见两个绣青道士在乾坤和木芷的身边刀剑相斗,奇道:“他娘娘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有意思。”当即飞步奔回,两柄赤焰刀同时朝两个绣青道士砍去。
孟以寒和乌力罕急忙回身招架,各自兵刃互斫,火星四溅。火不容虽是个精瘦老头,力道却十分强劲,孟以寒和乌力罕各自挡了一刀,竟同时后退了两步。
一阵阴阳怪气的女人笑声恰在此时响起,伴随这阵笑声,一道黑影忽然从雾气笼罩的参天大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火不容的身旁。这黑影是个女人,脸上罩了一抹坠有彩珠的黑纱,看不见容貌;身穿一袭黑底流彩的紧身劲衣,劲衣贴紧肌肤,勾勒出高挑修长的身姿;劲衣上的流彩五色斑斓,仿若成团成簇的五彩缤纷却又暗含剧毒的鲜花。黑纱女人的双手都戴着银丝手套,各托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银球,两个银球由一条细长的银链连在一起,其中右边的银球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边缘残留着少许黑水。黑纱女人看了一眼仓皇逃窜的数十个道士,又看了一眼右手中的银球,说道:“可惜啊可惜,用了一碗孟婆汤,却只送了一半人去见阎王。”声音明明清脆悦耳,听起来却冷魅阴森。
孟以寒深知一个火不容已是劲敌,再来一个用毒的女人,自己绝非对手。他知道眼下不可能再解救乾坤,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撤剑而退,退到石墙外面,与逃出来的几十个绣青道士待在一起。
乌力罕今早和刘仲禄一起,在十名绣黑道士的护送下,押运活死人青铜棺启程西行。但他知道丘处机明明已经夺回了被盗走的活死人,却突然改变行程不肯在今早西行,其中必有蹊跷。因此他借口还要出使宋国,自行离开了西行队伍,悄悄返回了重阳宫。他见重阳宫众多绣青道士在丘处机和尹志平的率领下倾巢而出,于是打晕了一个落单的绣青道士,扒下绣青法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在脸上抹了泥灰,混在众多绣青道士之中,想看看丘处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直到来到了水穷峪这片林中林里,从乾坤和丘处机的对话中,乌力罕才知道有活死人胎珠这个东西,他见丘处机如此重视胎珠,猜到活死人的长生不死之道与胎珠有极大关联,于是看准时机出手偷袭乾坤试图抢夺胎珠。乌力罕为人冷漠少语,极擅审时度势,眼见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同时出现,再加上他吸入噬魂香而渐感眩晕,知道此时已不可能杀死乾坤抢走胎珠,暗想:“寡不敌众,待我召集蒙古力士,再来夺取胎珠。”于是抓起孟以寒丢下的那片紫香叶,含在嘴里,转身飞奔,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迷雾当中。
丘处机、尹志平和数十个道士躲在石墙之外。丘处机虽然身受刀伤,头晕目眩,但看着几十具肤色乌黑的尸体横在地上,心中悲愤莫名。他没有下达撤离水穷峪的命令,反而命令剩余的数十个绣青道士向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同时发起进攻,欲除掉火不容和黑纱女人,为死去的众道士报仇。
数十个绣青道士有的抱定了死志,有的则暗自惧怕,但全都鼓起了勇气,重新翻过石墙,举起佩剑,向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冲杀而去。
火不容和黑纱女人悄悄放出噬魂香,使所有道士中毒,先立于不败之地,再现身杀敌,料想剩余道士自然会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没想到这些道士却意在复仇,去而复返,如潮水般杀了回来。火不容嘿嘿笑道:“这群臭道士真他娘娘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转头问黑纱女人,“水之湄,孟婆汤还有吗?”
名叫水之湄的黑纱女人说道:“你当孟婆汤是水吗?我这孟婆汤以绿矾为主料,佐以十七种毒物,方能配制而成,配制这么一个银球的量,少说也要半年时间,眼下便只剩下这么一点。”
“既然如此,那我便动手了。”火不容嘿嘿一笑,扬起两柄赤焰刀,刀锋互斫,顿时火焰翻腾,迎面向冲来的数十个绣青道士杀去。
水之湄的右手轻轻一捏,银球的缝隙顿时合上,仅剩的一点孟婆汤装在银球中,并不溢出。她看准冲上来的一个道士,右手拨动银链,银球笔直蹿出,正中那道士的额头,那道士顿时脑浆迸裂而死。她左手再往侧面一带,银链拉动另一端的银球,击向侧面扑来的一个道士,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时又毙了一人。
火不容扬起赤焰刀,水之湄挥舞悬链银球,犹如虎入羊群,冲上来的道士虽然人多势众,但重阳宫五色道士中的绣青道士,身手大多平平无奇,哪里是火不容和水之湄的对手?片刻之间,如同冲上去送死一般,数十个道士死伤了一大半。
丘处机原本以为上百个道士是因为遭遇偷袭才死伤过半,倘若正面较量,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定然寡不敌众,这才下令围攻火不容和水之湄,想为死去的众道士报仇,再将乾坤和木芷抓过来,但没想到火不容和水之湄竟然如此厉害,即使正面较量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他双拳紧握,急剧颤抖,也不知是因为背上伤口太过疼痛,还是因为看见众弟子死伤而心中悲痛。
尹志平急道:“掌教真人,让众弟子退回来吧。”
丘处机心知再斗下去,势必全军覆没,急忙下了撤退的命令。他心中暗道:“是我大意了,以致酿成今日之惨祸,本以为追拿乾坤和那女子,绣青道士足矣……这古怪老头和面纱女人手段毒辣,身手厉害,看来要为死去的众弟子报仇,并夺回胎珠和龙褐,便是绣黑、绣红、绣黄道士一起上,也难以办到,只怕要召回四位无色道士,四象合聚,方能有胜算……”
剩余的二十多个绣青道士,伤的伤残的残,一听到撤退的命令,慌乱中带上其他道士的尸体,潮水般涌了回来,翻过石墙,跟随丘处机和尹志平溃散而退,逃入了迷雾当中。
火不容和水之湄知道这群道士吸入了噬魂香,已经中了剧毒,根本用不着他们继续追杀。两人收起赤焰刀和悬链银球,走回到乾坤和木芷的身前。
水之湄捡起一支火把插在地上,火光顿时明亮了不少。她俯身查看了木芷一番,说道:“是中了噬魂香的症状,木丫头是真的晕过去了。”
火不容说道:“吸入了噬魂香,当然会晕过去。”
水之湄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乾坤的身上,打量着乾坤的六道乾坤眉,目光中露出奇异之色,说道:“那倒未必,这位长着乾坤眉的小兄弟便安然无事。”
火不容看向乾坤,神情大为惊奇,说道:“他娘娘的,吸入了噬魂香,居然还能大睁着眼睛,天底下竟有如此怪事。”
“乾坤眉,”水之湄的声音又柔又媚,“你叫什么名字?”
重阳宫众道士退走,乾坤原本该高兴才对,但他目睹那么多道士惨死,心中大为悲痛,听见水之湄发问,只随口应道:“我叫乾坤。”
“你这名字真有意思。”水之湄不识得龙褐,见乾坤身穿紫色道袍,便问道,“你也是道士?怎的和木丫头走到了一起?”
乾坤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当真是木芷的同门?”
水之湄道:“不错。”
“那就劳烦你们先用紫香叶给木芷解毒,再替我松绑,我手脚都快没知觉了。”乾坤被绳子捆缚已久,手脚早已酸麻。
水之湄却道:“乾坤眉,这可就对不住了。”
“对不住什么?”乾坤皱起了眉头。
水之湄说道:“你把胎珠吃进了肚子里,可我偏偏拿胎珠有大用处,自然不能给你松绑。我不仅不能给你松绑,还要剖开你的肚子,把胎珠取出来。怪只怪你别的不吃,偏要吃了胎珠,我与你虽无宿怨,却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乾坤念头一转,说道:“原来如此,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水之湄奇道。
乾坤朝金无赤的尸体看了一眼,说道:“金无赤是你们杀的吧?”
五行士
此言一出,火不容眉头一皱,骂了句“他娘娘的”。水之湄则轻轻“咦”了一声,语气不无惊讶,说道:“乾坤眉,你凭什么这么说?”
乾坤说道:“你们既然是木芷和金无赤的同门,就应该顾念同门之谊,相互帮援才是,可你们赶走了重阳宫的道士,既不救受伤昏迷的木芷,也不理会金无赤的尸体,这不是大违常理吗?木芷放飞孔明灯之时,曾说过你们离得太远,一个时辰之内不可能赶来,可眼下才半个时辰多一点,你们便出现在这里,未免太快了些。只怕你们不是看见孔明灯升起后才赶来,而是早就在这里了,说不定在我和木芷到这里之前,你们便已经躲在树上了。”
水之湄说道:“乾坤眉,你可知胡言乱语,会有什么后果?”
乾坤丝毫不惧,继续往下说道:“你们必定早就躲在树上,否则如何知道我把胎珠吃进了肚子里?你们躲在树上却没有立刻出手相救,而是等到重阳宫的道士要抓我和木芷走时,才突然现身;我初时以为你们从树上跳下来是为了救木芷,可听你说拿胎珠有大用处,这才明白过来,你们之所以现身,恐怕不是为了救木芷,而是为了不让重阳宫的道士把我抓走吧。”
水之湄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两声,笑声已无柔媚,尽显阴冷。
“金无赤失踪之时,我被胡笳声吸引,走出了房舍,看到迷雾中有一道红影闪过,”乾坤说着,把头扭向一侧,看着火不容,“想必那道红影,便是阁下了。要把我引开,又要趁机将金无赤带走,一个人肯定办不到,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行,而你们,恰好便是两人。”
“他娘娘的,你既然什么都猜到了,”火不容右手一抬,一柄赤焰刀横在胸前,“那就留你不得!”
乾坤忽然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还是不对。”
水之湄伸手拦住准备动手的火不容,问道:“乾坤眉,还有什么不对?”
乾坤看了一眼火不容,又看了一眼水之湄,说道:“你们只有两个人,倘若火不容把我引开,那带走金无赤的便是你。可你一个女人,金无赤那么重,你如何背得动他?即便你背得动他,也不可能行动那么迅速,眨眼间便走得无影无踪。”想了一想,忽然说道,“是了,木芷和金无赤一共有三个同门,除了你们二人,还有一个叫土为安的。倘若我猜得不错,趁我离开之时带走金无赤的,应该就是那个叫土为安的人吧。奇怪了,为什么只有你们二人出现在此,土为安呢?”
水之湄不由得拊掌说道:“你这番推想实在精彩,可是你什么都说了出来,难道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乾坤说道:“我当然怕,天底下岂有不怕死的人?可我怕又有什么用?我吞了胎珠,即便不说这些,难道你们就能放了我?我只是想不明白,木芷和金无赤是你们的同门,你们为什么要害他们二人?你们用《地狱变相图》上的钉喉剖腹之刑杀死了金无赤,又驱使火豺和血蝠围攻木芷和我,想要造出凶兽啃噬之刑,还放出迷人心魂的噬魂香,就算是为了活死人胎珠,也不必下如此狠手吧。”
水之湄冷然笑道:“你实在是太聪明了。倘若开境日那天可以允许多带一个人进去,我真想带你一起进入终南山秘境,在秘境之中,想必一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只可惜一件开境物只允许一个人进入终南山秘境,你还偏偏吞了活死人胎珠,我虽然舍不得,却也不得不杀了你。”说着便放下阻拦火不容的手,“火老头,动手吧。”一旁的火不容嘿嘿一笑,手一抬,赤焰刀再次举了起来。
乾坤的心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惧怕近在眼前的赤焰刀,而是因为水之湄的言语中提及了终南山秘境。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可以进入终南山秘境,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终南山秘境在哪里?”
“死到临头,你还有心思问这些。”水之湄说道。
“便是死到临头,才要把这些问个清楚。我已决心寻找终南山秘境,你若肯说与我知道,哪怕你即刻杀了我,我也能死而无憾了。”乾坤说道。
水之湄却笑道:“我偏要你死而有憾。”
乾坤心头一灰,嘴上却道:“不说便不说,你以为我稀罕么!”他浑身被缚,难以动弹,眼睁睁地看着火不容将举起的赤焰刀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却无法反抗。他心中暗道:“我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我死之后,谁来保护木芷?我可不能这样便死了!”他右手运劲,强行收缩腕骨,想要利用阴阳手来脱出束缚,可是这次捆绑他身体的绳子远远不止一根,绳子不仅捆住了他的手腕,更捆住了他的手肘和手臂,他虽然收缩腕骨抽出了右手,整条手臂却仍然动弹不得。他心中急道:“老天爷,你开开眼,别让我死在这里!”
这番暗自祈祷仿佛当真起了作用,火不容的赤焰刀果真没有刺落,因为迷雾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笛声。
笛声刚刚响起,附近便传来了一阵“嘤嘤”之声。这阵“嘤嘤”之声来自左侧的地面,来自地面上放着的九宫盒。
乾坤听出这阵“嘤嘤”之声,正是比翼蛄的声音。木芷的两只比翼蛄,此时就装在九宫盒内的青绿色竹筒里。这对比翼蛄似乎是受到了笛声的影响,这才突然“嘤嘤”作声。
火不容神色一凛,眉头倒竖了起来,说道:“主人来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说话之时,也没有再加上那句一直挂在嘴边的“他娘娘的”。
“还不到一个时辰,来得好快。”水之湄同样不敢大声说话,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惧怕。
火不容低声道:“来不及取胎珠了,等大事成了,再取不迟。”
乾坤心中一喜,暗道:“老天爷果真开眼了。”却听水之湄说道:“胎珠可以先不取,但这乾坤眉什么都知道了,留他不得。”
水之湄转头看着乾坤,说道:“乾坤眉,你年少英俊,又聪明至极,木丫头似乎很喜欢你。我对你也很是喜欢。倘若就这么一刀杀了你,未免太过便宜,我这精心配制的孟婆汤,若不让你尝尝滋味,岂不可惜?”说罢右手轻捏银球,银球表面露出了一道缝隙。
火不容“嘿嘿”一笑,五指一分,强行捏住乾坤的嘴角,迫使乾坤张嘴。乾坤拼命咬住牙关,但嘴巴还是被火不容捏开了,眼睁睁地看着水之湄翻转银球,将缝隙对准他的嘴,黑色的孟婆汤倾注而下。
乾坤见识过孟婆汤的厉害,拼尽全力把孟婆汤包在嘴里,不吞下去。
火不容骂道:“他娘娘的!”一手扼住乾坤的嘴巴,一手捏住乾坤的鼻子,令乾坤不得不用嘴巴换气。
这次老天爷终究没有开眼,“咕嘟”一声,孟婆汤已被乾坤吞进了肚中。
一口孟婆汤下肚,刹那之间,乾坤胃痛如绞。重阳宫的数十个道士只是被孟婆汤淋中,便立刻中毒毙命,可见这孟婆汤的毒性厉害到了何等地步。此时乾坤吞下了一口孟婆汤,转瞬之间,剧痛便从胃部扩散到五脏六腑。乾坤浑身抽搐,倒在了地上,片刻间便口吐黑沫,两眼翻白,身体僵直,不再动弹了。
乾坤被毒死后,水之湄见乾坤的尸体被五花大绑,和周围的数十具尸体比起来太过显眼,便道:“把这乾坤眉身上的绳子解了,否则以主人的眼力,定会瞧出端倪来。”
火不容赤焰刀一挥,将乾坤身上剩余的六条绳子全部割断,又将绳子解下,用力扔进了迷雾当中。乾坤虽然身穿紫色龙褐,与周围死去的绣青道士穿着有别,但死去的道士大多浑身是血,法服都染成了深红色,在昏暗的火光下,与龙褐的紫色看起来没有太大差别。火不容不放心,提起两个死去的道士,歪歪斜斜地压在乾坤的身上,周围有不少道士死在一处,尸体交叠在一起,如此一来,两具尸体挡住了龙褐,便看不出任何异样了。
火不容刚刚做完这一切,一道人影便从迷雾深处出现了。
这道人影来得极快,顷刻间便越过石墙,赶到火不容和水之湄身前,出现在了火光照射的范围内。
来人长发长须,是个中年羽士,身穿一袭半黑半白的羽士法服,身形魁伟,面色红润。他手持一根五色斑斓的玉笛,这时已停止了吹奏,将玉笛悬在了腰间。笛声停下来后,两只比翼蛄的“嘤嘤”之声立即随之而断。
“主人。”火不容和水之湄面朝来人躬身行礼,语气极为恭敬。
这中年羽士便是火不容和水之湄的主人,亦即木芷的主人道藏一叶。
道藏一叶环顾周围,看见了死去的金无赤和躺在地上的木芷,看见了数十个被杀死的绣青道士,也看见了满地的血蝠和火豺的尸体。他看过了金无赤的残忍死状,又俯身查看了木芷的伤势,头也不回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声音极其平稳。
水之湄说道:“回禀主人,属下看见了木行士的青灯,便立即从豹林谷赶来了这里,正好撞见一群重阳宫的道士要将木行士带走。当时火行士也正好赶到,属下便与火行士联手杀了这群道士。至于木行士如何昏迷,金行士又是如何被杀,属下和火行士来得太迟,不得而知。”
道藏一叶俯眼看着木芷,说道:“木行士为何会中了噬魂香的毒?”
水之湄应道:“属下也觉得蹊跷。噬魂香只有主人和五行士才有,木行士的昏迷之态,的确是中了噬魂香毒的症状,属下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道藏一叶又看向火不容,火不容低眉垂首,毕恭毕敬地应道:“属下赶到时,木行士已经昏迷不醒。木行士如何中了噬魂香的毒,属下也是不知。”
道藏一叶转过身去,望着金无赤的死状,问道:“土行士呢?”
水之湄回答道:“属下赶到这里后,一直没有见到土行士出现,想必土行士还在赶来的路上。”
“前日土行士回了一趟洞天福地,他已在大陵山的吾老洞中发现了一幅《地狱变相图》壁画,二十一桩凶案的手法,全都在壁画之中。壁画上还有三种死法尚未应验,其中便有钉喉剖腹之刑。”道藏一叶徐徐说道,“金行士死于此刑,木行士中了噬魂香的毒,都不可能是重阳宫的道士所为。金行士和木行士遇到这些道士之前,多半已经遭人毒手。”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过火不容和水之湄,“土行士昨日已赶回了大陵山,大陵山离此地不远,以土行士的脚程,看见青灯后,该当早已赶来。你们当真没有看到他?”
水之湄和火不容心中忐忑,面色却极为镇定,摇头回答:“属下确实没有看到。”水之湄更是大胆发问:“主人,莫非你怀疑木行士身中噬魂香毒和金行士被杀,是土行士所为?”
道藏一叶说道:“土行士生性淳厚,不可能是他,他没有赶来,必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顿了一下又道:“土行士追查《地狱变相图》已有眉目,你们二人呢?”
“回禀主人,属下将豹林谷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没有寻到幽灵草。属下又在豹林谷口守了整整三天,问过了所有出入豹林谷的采药人和商旅,但均无人见过幽灵草。”水之湄说道。
火不容则应道:“属下到了金龙峡后,找遍所有悬崖峭壁,只发现一些飞禽走兽,没有觅得七彩叶猴的踪迹。”
道藏一叶说道:“没有找到幽灵草和七彩叶猴,你们便敢擅自离开豹林谷和金龙峡,赶来这里?”
“是属下无能,”火不容急忙躬身领罪,“请主人责罚。”
水之湄却道:“属下见青灯升起,知道木行士有难,这才赶来相救。属下的确没有找到幽灵草,但那是因为豹林谷中不再生长此物,并非属下无能。”
道藏一叶说道:“豹林谷没有幽灵草,那你可有寻过附近的其他峪谷?”
水之湄不由得垂下了头,默然半晌,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幽灵草、七彩叶猴和活死人胎珠是开境日的三种开境物,幽灵草和七彩叶猴没有寻到,那就只剩下胎珠了。”道藏一叶说道,“你们二人搜一下金行士和木行士的身,把胎珠找出来。”
火不容当即去搜金无赤的衣物,水之湄则搜了木芷的身。二人搜寻了一番,都称没有找到活死人胎珠。
“金行士和木行士一定拿到了胎珠,否则重阳宫不可能派这么多道士追入终南山。”道藏一叶说道,“再仔细搜一遍。”
活死人胎珠早已被乾坤吞进了肚中,水之湄和火不容故意隐瞒了这一事实,很快又搜了一遍身。
水之湄揣测道:“主人,或许金行士和木行士确已得到胎珠,但是怕被重阳宫的道士抢走,因此提前把胎珠藏在了某个隐蔽之处,又或是杀死金行士、毒晕木行士的凶手,已将活死人胎珠抢去。”
活死人胎珠是否拿到,此刻又在何处,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只需救醒木芷,一问便知,是以道藏一叶命令水之湄立刻救醒木芷。
水之湄随身携带了可以解噬魂香毒的紫香叶,于是伸手入怀,拿出两片晒干的紫香叶来。她捏开木芷的嘴,将一片紫香叶放进木芷的嘴里,将另一片紫香叶覆盖在木芷的鼻尖上。紫香叶乃是噬魂香的克星,噬魂香的气味能让人意识全失,紫香叶的气味却能唤回失去的意识,让昏迷之人清醒过来。
一片口含,一片鼻嗅,使用了两片紫香叶,木芷却依旧昏迷不醒,没有任何会清醒过来的迹象。
水之湄摇了摇头,回头说道:“主人,木行士不仅中了噬魂香的毒,而且身受重伤,只怕解毒之后,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醒来。”
水之湄救不醒木芷,道藏一叶便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了一裹针囊。他将针囊展开,拈起四枚长短不一的银针,刺入了木芷的水沟、印堂、上星和百会四个穴位,出手奇快,去穴精准,力度更是拿捏得分毫不差。他缓缓捻转银针,木芷的秀眉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水之湄在侧前方为道藏一叶举火照明,轻轻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道藏一叶身后的火不容,悄悄地对火不容使了一个眼色。
火不容会意,从袍底缓缓地亮出了两柄赤焰刀。赤焰刀上没有火焰,火不容再怎么狂暴大胆,此时也万万不敢互斫刀锋,引燃火焰,否则突然出现的火光,势必引起道藏一叶的察觉。他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缓缓地将冰冷的刀尖伸向道藏一叶的后背,动作极为小心翼翼,悄无声息。他不敢迅速刺落,生怕赤焰刀刺得太快,会激起风声,哪怕风声极轻极细,以道藏一叶的能耐,说不定便能发觉;若是将赤焰刀慢慢地凑近,等到刀尖贴近道藏一叶的后背时,再猛然刺落,那时距离极近,道藏一叶纵有通天奇能,也断无可能躲过。
此时的道藏一叶,正全神贯注于救醒木芷,并不知道身后正悄悄发生的事。他又从针囊里拈起了四枚银针,分别刺入了木芷的风池、神庭、劳宫和大陵穴位。这四针一落,木芷的眼皮竟轻微地跳了跳。
赤焰刀已经无限接近道藏一叶的后背,是时候动手了!
火不容刚准备发力刺落,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咆哮声。
这声咆哮来得太过突兀,声音低沉却又震耳欲聋,像是长时间憋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发泄出来了一般。这声咆哮既不是火不容发出,也不是水之湄的嗓音,更不是道藏一叶所为,火不容和水之湄被吓了一跳,与此同时,道藏一叶也因为这声咆哮而回过头来。
两柄赤焰刀直指道藏一叶的后背,已经来不及收回,道藏一叶只要回过头来便能看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火不容将心胆一横,两手猛地一送,将赤焰刀用力地刺向了道藏一叶。
道藏一叶回头的瞬间,眼角已瞥见刀光闪动。
电光石火之间,道藏一叶猛地扭曲身体,竟避过了要害,赤焰刀的刀锋贴身掠过,只划伤了他的手臂。
只是伤及手臂,却没能刺中要害,致命一击算是落空了,火不容顿时脸色大变。他欲要再行攻击,可是道藏一叶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
道藏一叶拂动了袍袖,只此一招,火不容的双手竟抓握不住,两柄赤焰刀被袍袖卷住,脱手飞出,斜插在了地上。
赤焰刀脱手的瞬间,因为忌惮道藏一叶趁势反击,火不容迅速地向后跃开。
道藏一叶果然立刻反击,反击的方式非常简单,只是一拳裹住袍袖击出。
可是这一拳却追风逐电,势若惊雷!
火不容退得极快,却快不过道藏一叶的拳头,被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肋部。“咔咔”两响,火不容的肋骨竟折断两根,顿时剧痛钻心。
火不容连退数步,手按断骨之处,虽剧痛万分,却丝毫不敢分神,抬眼盯着道藏一叶,防备道藏一叶的下一次攻击。
火不容一心注意着身前的道藏一叶,却忽略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臂膀忽然一紧,已被人从身后抓住。他用力一挣,以他的力气,竟然没能挣脱。他的后颈随即传来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是被狠狠咬掉了一块肉才会有的痛感。
火不容心中惊惧万分,道藏一叶和水之湄明明都在他的身前,实不知是什么人从背后突施偷袭。他痛叫一声,急忙扭头,只看见两只沾满鲜血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左右臂膀,却根本看不到敌人的脸。
火不容看不见身后的情况,作为旁观者的水之湄却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水之湄已是心中骇然,面纱上的彩珠竟颤抖起来,只因她看得极为清楚,从身后抓住火不容并一口咬住火不容后颈的人,竟是不久前被她强灌孟婆汤毒死的乾坤。
叛变
乾坤被水之湄强行灌了一口孟婆汤后,五脏六腑绞痛不止,很快便两眼翻白,口吐黑沫,倒在了地上,身体逐渐僵硬。
僵硬的身体内部,是断筋裂骨般的剧痛。乾坤身不能动,神志却极为清醒,只觉得这种剧烈到极致的疼痛,是他过往二十年中从未经历过的。经受这种剧痛的折磨,当真是生不如死,只是他眼不能睁,口不能开,手脚不能动,从外表看起来,竟是静止不动,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在经受剧痛摧磨的同时,乾坤的体内逐渐产生了一种烈火燎烧的感觉。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在猩红色的五脏六腑之间,一颗乳白色的珠子正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他脑海中猛地跳出了两个字:“胎珠!”伴随胎珠的光芒四射,他隐隐然有种错觉,仿佛浑身血脉更生,脱胎换骨,五脏六腑焕然一新。这种错觉出现后,断筋裂骨般的剧痛便逐渐平息下来,一股如狂潮般汹涌澎湃的力量,忽然从胎珠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在他体内急剧膨胀,令他浑身难受至极,如欲爆裂。这种类似的感觉他不久前才经历过,那些发狂之后连重阳宫上百个道士轮番围攻却也奈何他不得的场景,尚且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然而不久前的发狂是吞服十颗冥石散所致,此时却是喝下了孟婆汤所致,似乎孟婆汤的剧毒催动了体内的胎珠,使得胎珠催生奇力,令他身如焚焰,狂躁无比。
当这股狂躁无比的力量膨胀到不得不宣泄之时,乾坤好似死而复生一般,僵直的身体忽然抖动了起来,嘴巴大张开来,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正是这声突如其来的咆哮,引得道藏一叶回头,也算是间接救了道藏一叶一命。
咆哮声未落,乾坤六眉倒竖,乾坤翻覆,长时间紧闭的眼皮猛然一翻,两只眼睛红光乍露。他掀开压在身上的两具尸体,翻爬起来,赤红发光的眼睛一转,看见了离得最近的火不容,两只手当即一伸一抓,如同铁钳一般,将火不容死死地箍住。他狂性大发,张开嘴巴,照准火不容的后颈咬了下去,并用力地甩头,撕扯下来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火不容剧痛不已,苦于臂膀被抓,挣脱不开。他的双手猛地向后平伸,身子却向前一蹿,像夏蝉蜕皮一般,从火红色长袍中钻了出来。他回头看去,看清抓咬之人竟是乾坤,不由得又惊又怒,连骂了五六句“他娘娘的”。
乾坤三两下便将火红色长袍撕成了碎片,随即向火不容扑去,一下子便将火不容扑翻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缠斗。
乾坤狂性大发,如同一只力大无穷的凶猛野兽,火不容却是肋骨断裂,身受重伤。此消彼长,乾坤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在翻滚数圈之后,将火不容死死地压在了身下。乾坤张嘴咬向火不容的面部,火不容急忙抬起右手,拼命抵住乾坤的下巴,令乾坤无法咬下。
急切之间,火不容看见身旁的地面上斜插着的两柄赤焰刀,急忙伸出左手去抓。
火不容的手指刚要触碰到赤焰刀,一只粗大的手却从天而降,抢在火不容之前,将赤焰刀拔了起来。
那是道藏一叶的手。
道藏一叶手持赤焰刀,声音依旧平稳:“火行士,你可知反叛我,是何下场?”
火不容偷袭失败,不仅赤焰刀被夺,自己更是被乾坤压住。他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反而将心胆一横,“嘿”地一笑,说道:“冰冻三尺也好,百药试炼也罢,到头来不过一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娘娘的,我敢反叛你,便没打算活!”
“为何反叛我?”道藏一叶问道。
火不容狂笑数声,说道:“他娘娘的,我二十岁跟随你,三十岁成为火行士,替你卖命数十载,奔波劳累不说,出生入死更不知有多少回,可一旦稍不如你意,你便严惩折磨。那百药试炼之刑,令人生不如死,可你竟在我身上用了十一次;冰冻三尺之刑,也有七次之多。虽说当年你救我一命,于我有活命之恩,可你如此不把我当人看,我再不反你,焉有此理?他娘娘的,只可惜老天不长眼,刚才没能让我一刀结果了你!”
“好,你这样说,便是求死,我成全你。”道藏一叶说出这话,向火不容踏近了一步。昏暗的火光之下,他忽然看到了乾坤后背上金色的龙化太极,神色顿时一怔。
乾坤被火不容用手抵住下巴,张开的嘴巴无法咬下,猛地直起身子,从另一个角度再次咬下。火不容急忙抬起双手,又一次抵住了乾坤的脖子。
乾坤这一下直起身子,道藏一叶看见了他所穿龙褐的正面。他盯着龙褐正面那一道黑线缝合的斜长裂口,神色大变。看见金无赤惨死,他面色不改,火不容突然反叛,他同样面不改色,此时看见龙褐正面的斜长裂口,他却变了神色。
趁着道藏一叶面朝乾坤和火不容的机会,水之湄悄悄地提起悬链银球,从侧后方向道藏一叶发动了偷袭。她旋转右手银球,将仅剩的一点孟婆汤,对准道藏一叶激射而出。
水之湄的偷袭尽可能地做到了悄无声息,道藏一叶虽因突然看见龙褐而心神大变,但还是察觉到了侧后方的偷袭。他迅速转身,两柄赤焰刀交叉一挡,射来的孟婆汤竟全被刀锋挡住,没有一滴泼在他的身上。
道藏一叶眉头微皱,说道:“水行士,连你也要反叛我?”
水之湄偷袭失败,却没有像火不容那样急退数步,反而冷笑了两声,说道:“莲社六十年来首次打开终南山秘境的入口,谁有开境物,谁便能进入终南山秘境。我们五行士费尽周折寻找开境物,凭什么好处却由你一个人来得?我也很想进终南山秘境,我也很想去看看碧落天,去寻找长生不死的秘法。幽灵草和七彩叶猴都没有找到,唯独只找到活死人胎珠,倘若不除掉你,我怎能代替你去终南山秘境?也只有除掉你,火老头才可以代替你成为洞天福地的新主人,我们也永远不必再受你的酷刑折磨。”
“如此说来,是你和火行士杀死金行士,毒晕木行士,抢走了胎珠。土行士一直没有现身,你们也杀了他?”道藏一叶说道。
“金胖子和木丫头得到了胎珠,那是眼下找到的唯一开境物,他们二人不肯反叛你,我和火老头只有狠下杀手。土为安那傻子太过老实巴交,一心效忠于你,根本不起二心,我们也只有杀了他,以免他相助于你。”水之湄说话之时,握住银链一提一拉,将悬链银球横在急剧起伏的胸前。
道藏一叶说道:“你当真以为,你有本事杀得了我?”
水之湄冷笑道:“没有杀过,你又怎知我杀不了?”
道藏一叶面无表情,斜握两柄赤焰刀,向水之湄逼近。
水之湄不退反进,将悬链银球横着挥出,与道藏一叶交上了手。
可是仅仅一招,水之湄手中的悬链银球便脱手落地,她本人也踉踉跄跄地倒退。就在这一招之间,她的左手手腕已被一柄赤焰刀划伤,右侧大腿则被另一柄赤焰刀割破,两处伤口鲜血长流。
赤焰刀刚才挡了射来的孟婆汤,因此刀锋上沾有孟婆汤的剧毒,水之湄的手腕和大腿被赤焰刀划伤,中毒已无法避免。她急忙从怀里摸出一瓶解药,倒了一些在伤口上,又撩起面纱的一角,倒了一些到口中服下。因为太过心急,不少深红色的药液倒在了嘴边,像鲜血一般,顺着颈部流了下来。
道藏一叶没有停步,继续向水之湄走去。
火不容依旧和乾坤缠斗在一起,拼尽了全力,方能抵住乾坤的下巴,令乾坤无法咬下。可是乾坤的力气大得惊人,火不容抵御得越久,肋骨断裂之处就越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他眼见水之湄遇险,却有心无力。
水之湄从未与道藏一叶交过手,方才只是过了一招,便知自己的实力与道藏一叶有天壤之别。她的手腕和大腿受伤,中了孟婆汤的毒,虽然立刻用了解药,但伤口仍然隐隐发麻发痛,再加上失去了悬链银球,她不敢再交手,只能不断地后退,一直退到了石墙处。她背靠半人高的石墙,语气忽然变了,变得极为凄凉哀婉,低声下气:“主人,属下是受了火老头的唆使,一时糊涂,这才犯下了大错……属下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主人宽恕,饶属下一命……”
道藏一叶却道:“我开创洞天福地四十六年,前后处死过三个五行士,今日你便是第四个。”
水之湄翻过半人高的石墙,又踉踉跄跄地退了数步。她自知今日难逃一死,猛地跪在了地上,面纱上的彩珠急剧颤抖,说道:“求主人饶属下不死……从今往后,属下一切听命于主人,主人但有吩咐,属下立刻遵照执行,绝不敢再生二心……”
道藏一叶跃过石墙,落在了水之湄的身前,冷眼俯视跪在身前的水之湄。水之湄不断地磕头求饶,道藏一叶却不为所动,举起了手中的赤焰刀。
然而就在此时,道藏一叶身后的那圈石墙之中,有一块石头忽然动了。
这块石头悄无声息地变化着,变高变大,最终幻化成了人形。这个由石头变成的人,从腰间慢慢抽出一根又尖又细的黄金杵,无声无息地靠近道藏一叶,手臂猛然急伸,将整根黄金杵刺进了道藏一叶的后背。
道藏一叶全然没有料到,火不容被乾坤死死缠住,水之湄跪在身前苦苦求饶,此时竟会有第三次偷袭从背后袭来。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冰冷的黄金杵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杵尖从左侧胸口刺了出来,鲜血如断线的珠子,顺着杵尖不住地往下滴落。
道藏一叶低头看见了杵尖,面色顿时大变,缓慢地转过身去,看清了偷袭者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土……土……”他的说话声若断若续,气息急剧地流散。
水之湄一改先前低声下气讨命求饶的姿态,站起身来,冷笑了几声,说道:“道藏一叶,你万万没有料到吧?故意让你以为土为安已经死了,又故意向你求饶讨命,总算令你疏忽大意了一回。土为安的伪装之术可谓天下一绝,能伪装成山石树木,整日整夜隐伏不动,这些本领都是你教给他的,难道你忘了吗?”
道藏一叶说道:“为……为……”眼睛一直盯着站在黑暗之中的土为安。
“你想知道为什么?”水之湄替土为安回答了,“很简单,因为你最为器重的土行士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却偏偏要你的性命。”
道藏一叶用尽最后的气息,吐出了一个字:“谁……”
水之湄笑道:“土为安,主人想知道你的相好是谁,是我说与他知道,还是你亲口告诉他?”
土为安不发一言,走到道藏一叶的身前,握住黄金杵的杵尖,猛地一拔。黄金杵带着鲜血,穿过道藏一叶的身体,从左侧胸口拔了出来。土为安拭去黄金杵上的鲜血,将黄金杵放回腰间。他腰间悬着一面黄金罗盘,又细又长的黄金杵横置在罗盘正中,竟是罗盘上的指针。
道藏一叶的脸上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露出了极尽嘲讽的冷笑,那不是在嘲笑别人,而是在嘲笑他自己。他直到死也没有想到,他一直认为淳朴忠厚的土行士,也是他最为信任和器重的属下,最终竟会如此冷血无情地取走他的性命。他倒下去了,眼睛始终盯着土为安的脸,仿佛要将这个人的面目刻进灵魂,一并带入阴曹地府。
死而复生
道藏一叶终于死了。
为了这一刻,水之湄、火不容和土为安可谓处心积虑。
五行士当中,水之湄是第一个动了反叛之心的人,火不容和土为安也因为各自不同的目的加入了进来。三人在水穷峪设伏,用声东击西的办法引开乾坤,将金无赤抓到林中林里,用钉喉剖腹之刑杀害,伪造成《地狱变相图》中的第二十二种酷刑。杀死金无赤后,三人知道木芷会循着比翼蛄找来,于是就地埋伏,水之湄和火不容埋伏在迷雾笼罩的树上,土为安则伪装成了一块石头,藏在石墙之中。三人原本打算用噬魂香毒晕木芷,同时招来血蝠和火豺,将木芷啃咬至死,如此便应了《地狱变相图》中的第二十三种酷刑——凶兽啃噬。之所以要杀死金无赤和木芷,一是因为金无赤和木芷不肯反叛道藏一叶,二是因为金无赤和木芷得到了作为开境物的活死人胎珠,三是要利用木芷身上的青灯,将道藏一叶引来。至于选择用《地狱变相图》中的酷刑来杀死二人,则是为了掩人耳目,迷惑道藏一叶,让道藏一叶误以为凶手是这一年多来在终南山里不断行凶杀人的神秘人,如此便能惑乱道藏一叶的思维,到时候火不容第一个实施偷袭,倘若偷袭失败,便由水之湄进行第二次偷袭,倘若仍然失败,便想方设法将道藏一叶引至石墙附近,由土为安进行第三次偷袭。但是三人没有想到的是,乾坤吸入噬魂香后却没有昏迷,反而狂性大发解了血蝠和火豺之围,重阳宫的上百个道士又闻声赶来,由此引出了诸多变故。好在木芷自己放飞了向同门求援的青灯,道藏一叶看见青灯后,担心活死人胎珠的事,果然从洞天福地快速赶来,三人也最终合力将道藏一叶杀死。
看着道藏一叶倒在了地上,水之湄仍不放心,拾起赤焰刀连刺数刀,又伸脚踹了几下,确定道藏一叶是真的死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这老不死的活了整整一百岁,日日养生修炼,倒像只有四五十岁一般,倘若不杀他,不知还要受他多少年的折磨。”说罢抬起头来,看着土为安:“土为安,我当真佩服你,伪装成一块石头,周围发生那么多变故,你竟然能一直纹丝不动。今天若不是有你在,我和火老头还真杀不了这老不死的。”
土为安却不说一言,反而面露一丝悲戚之色,忽然在道藏一叶的尸体前跪了下来,伏地三拜。
水之湄在一旁瞧得冷冷发笑,说道:“这老不死的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一向待我们如猪如狗,动不动便以酷刑惩戒。你这些年里受的苦还少吗?难道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土为安说话了,嗓音似大山一般沉稳厚实:“你我都曾受过主人的救命之恩,恩便是恩,怨便是怨,该当分明。”
水之湄说道:“杀人的是你,现在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的也是你。难道这老不死的救我一命,我就该一辈子替他做牛做马,供他驱使,稍有不从,便任由他惩戒凌辱?天底下岂有这等道理?”
土为安没有应水之湄的话。他跪拜已毕,从道藏一叶的腰间摘下那支玉笛,抛给了水之湄,说道:“这支斑斓笛,你拿去交给火不容。”说着站起身来,“该做的事我已做完,就此别过。”说罢便迈步向迷雾之中走去。
水之湄手捧斑斓笛,那是象征洞天福地主人身份的信物。她回头看了一眼,火不容仍旧被乾坤死死地压住,几乎已快支撑不住。活死人胎珠被乾坤吞进了肚子里,水之湄必须杀死乾坤才能得到活死人胎珠,可是乾坤喝了孟婆汤却没有被毒死,吸入噬魂香也没有昏迷,仿佛世间任何剧毒都奈何他不得。五行士各有所长,水之湄身为水行士,最擅长聚毒之术,此时她的毒对乾坤不起作用,唯有与乾坤硬拼,可是她的手腕和大腿都受了伤,乾坤又突然变得如同野兽一般凶猛,连火不容都对付不了,此消彼长,她竟没有十足的把握杀死乾坤,因此希望能得到土为安的援手。“土为安,”她叫道,“你要走可以,先帮我杀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子!”
土为安说道:“事先已讲好,我只帮你们对付主人,其他的事,与我无关。”说话之时,他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迷雾。迷雾的深处,出现了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绯红色绸衫的女子。那女子左手一提灯笼,右手一支胡笳,等着土为安走近,便点亮灯笼,转身而行。土为安随在那女子的身侧,一起走入迷雾,消失不见了。
水之湄望着土为安消失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土为安走了,要想杀死乾坤得到活死人胎珠,水之湄唯有自己动手。
水之湄将斑斓笛插在腰间,拾起两柄赤焰刀和悬链银球,悄悄地绕到了乾坤的身后。她躲在树上时,亲眼见过乾坤发狂时击退血蝠和火豺的场景,也见过乾坤发狂时重阳宫上百个道士都奈何他不得的场景,知道乾坤在发狂状态下有多么厉害。她可不想被乾坤咬上两口,因此没打算正面硬拼,决定从背后偷袭。
然而水之湄刚绕到乾坤的身后,还没有靠近乾坤,乾坤却似察觉到了一般,猛地转过头来,红光毕露的双眼瞪住了她。这等眼神太过凶厉恐怖,以至于水之湄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悚然一跳。
猛然之间,乾坤放弃了撕咬火不容,转过方向,朝水之湄扑了过来。
乾坤来势汹汹,水之湄来不及躲避,二人就地缠斗起来。
火不容被乾坤长时间压制,直到此时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之机。他爬起身来,右手按着肋骨断裂之处,剧烈的疼痛令他的呼吸声变得又粗又重。
水之湄知道毒对乾坤没有用,因此没有用毒,对乾坤的攻击不断闪避。在避过乾坤的一次扑咬后,她右手一抖,悬链银球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抛出,套住了乾坤的脖子。她将两柄赤焰刀抛给火不容,随即掠至乾坤的身后,双手用力地拽紧银链,死死地箍住了乾坤的脖子。她大声叫道:“火老头,赶紧杀了这小子!”
火不容接住抛来的赤焰刀,双手一合一分,将两柄赤焰刀交叉相对,用力地摩擦而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两柄赤焰刀上立刻腾起了火焰。
火光闪动,两柄赤焰刀裹挟着赤红色的火焰,刺向了乾坤的胸口。
水之湄用尽全身力气拽住银链,令乾坤动弹不得,好让火不容能一刀刺死乾坤。可是乾坤狂性大发,抓住银链疯狂地挣扎,力至极处,竟猛地一下绷断了银链。惯性使得水之湄趔趄向后,险些摔倒在地。
两柄赤焰刀已经刺到身前,乾坤抓住脖子上的半截悬链银球,往身前一挥,竟准确无误地将两柄赤焰刀缠住,随即顺着赤焰刀刺来的方向,用力拉拽。他力气极大,两柄赤焰刀在半截银链的拉扯下,竟从火不容的手里飞出,笔直地掠过空中,钉在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半截刀身没入了树干。
乾坤厉声咆哮,声音震彻峪谷。他向火不容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动作更为迅疾,势头更为凶猛。
火不容失去了赤焰刀,唯有徒手相搏,水之湄也加入进来,与火不容一起对付乾坤。两人联手对抗乾坤,却占不到丝毫便宜,反而好几处皮肉被乾坤抓伤咬伤。
水之湄惊道:“这小子好像比刚才又厉害了几分!”
火不容也觉得乾坤比起片刻之前压住他时,力量更强了,速度更快了,狂暴更甚了,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根本没有丝毫疲惫的迹象,不由得骂道:“他娘娘的,这小杂毛到底是什么怪物?噬魂香毒不晕,孟婆汤毒不倒,明明死了却还能活过来!”
“胎珠在这小子的肚子里,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水之湄说道。
火不容的肋部越来越痛,每一次用力,每一次闪躲,甚至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一阵钻心剧痛。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乾坤却是越来越生猛。“他娘娘的,要杀你自己杀!”他骂咧道,“我可不想把性命丢在这鬼地方。”
水之湄避过乾坤的一次攻击,厉声喝道:“火老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火不容错身一让,躲过了乾坤的扑咬,忽然转身冲向水之湄,手从水之湄的腰间掠过,摘下了插在水之湄腰间的斑斓笛。水之湄想要阻止,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斑斓笛已被火不容夺去。
火不容说道:“这斑斓笛本就是我应得的东西。”说罢将斑斓笛揣入怀中。
“你想拿了斑斓笛就走人?”水之湄说道。
火不容一边应付乾坤的攻击,一边说道:“我们早有约定,事成之后,你拿活死人胎珠去终南山秘境,我拿斑斓笛回洞天福地做新主人,土为安去斛斯山过他的逍遥日子,我们三人从此各走各道,再无任何瓜葛。”
水之湄冷言道:“你和土为安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我还没有。”
火不容嘿然笑道:“那是你的事,与我可没干系。”说完这话,他避过乾坤的一次扑咬,转身向插着赤焰刀的那棵大树奔去,双手伸出,将两柄赤焰刀从树干上拔了下来。
乾坤紧随其后追到。火不容无心恋战,避开乾坤的攻击,将一柄赤焰刀插入树干,借力纵起半丈,又将另一柄赤焰刀插入树干,再次借力纵起,如此几个起纵,便蹿上了雾气弥漫的树梢。
道藏一叶已死,斑斓笛也已到手,火不容不打算再在这片林中林里白费力气。他深知乾坤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地面上奔行,他不可能逃得掉,因此他蹿上了雾气弥漫的树梢。水穷峪中树木林立,枝叶彼此相接,他只需在枝叶之间蹿行,一来身在高处,不用担心遭到乾坤的攻击,二来雾气弥漫,乾坤在距离数丈的地面上,不可能看见他逃遁的方向,他自然便能逃脱。
水之湄大声叫道:“火老头!”
火不容看了一眼地面,视线穿过浓厚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见乾坤与水之湄缠斗成了一团。他“嘿嘿”一笑,不再多作停留,在枝叶之间蹿行奔逃,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水之湄没有得到活死人胎珠,依然不肯死心,独自一人对抗乾坤,但换来的结果,却是短时间内被乾坤接连抓伤咬伤了多处。
若是在正常状态下,以乾坤的为人,别说对一个受伤的女人赶尽杀绝,便是对一个穷凶极恶的恶汉,他也未必下得了杀手。可是在如此狂性大发的状态下,他已然迷失了本性,赤红发光的眼睛深处只有腾腾杀气,他不断地攻击,不断地扑咬,一次比一次迅猛,一次比一次凶狠。
水之湄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虽然不想与活死人胎珠失之交臂,但水之湄更不想把性命丢在这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离终南山秘境的开境日还有足足一个月,她有充足的时间来把身上的伤养好,然后再寻觅机会对乾坤下手,谋夺活死人胎珠。
水之湄避开了乾坤一次凶猛的扑咬,捡起了已经断掉的悬链银球。
她选择了和火不容一样的方式,攀上树梢,在迷雾笼罩的枝叶之间快速蹿行,飞快地逃离了水穷峪。
木芷的身世
林中林里彻底恢复了寂静,横七竖八的火把肆意燃烧着,火光静静地照在满地的尸体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显得阴森而又诡异。
乾坤像一只警觉无比的野兽,在尸体之间来回走动,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当确定四下里再没有半点危险时,乾坤眼睛里的红光开始消散,过了好一阵子,才彻底恢复了正常。
乾坤很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方才他狂性大发,神志却极为清醒,知道自己好似死而复活,变得凶狂如兽,不禁又是惊恐,又是不解。他想起发狂前恍惚看到的那一幕幻象,伸手按住腹部,心里暗道:“我以前从没有这样过,吞了活死人胎珠后,便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是胎珠在作祟?”忽地想起丘处机在仙茔园里讲述的那段往事,王重阳便是吞服了活死人胎珠,从此变得疯癫痴狂,甚至死后复活,变成了吃人的鬼兽。乾坤不知道王重阳不是鬼兽,暗暗心惊:“我方才也是死而复活吗?难道我也会像重阳真人变成鬼兽那样,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可如何是好?”
但他此刻根本无暇去深究此事。
他担心重阳宫的道士去而复返,又担心火不容和水之湄没有逃远,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带木芷离开这个鬼地方。
木芷仍旧昏迷不醒,道藏一叶的八枚银针还扎在她的八处穴位上。乾坤不懂针灸之术,道藏一叶又已经死了,他只好将八枚银针一一拔掉。他取出一片紫香叶放进木芷口中,但方才水之湄已经用过紫香叶,木芷依旧昏迷不醒,此时再用紫香叶,结果仍是一样,想来木芷受伤太重,又接连中了两次噬魂香的毒,使得身体极为虚弱,即便解了噬魂香的毒,一时之间也醒不过来。乾坤只好将九宫盒揣进怀里,背起木芷,拾了一支火把照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走进了迷雾当中。
乾坤浑身被血蝠叮咬的伤口只是疼痛,却并不发痒。他记得丘处机率领上百个道士围住他时,他浑身的伤口奇痒无比,仿佛胎珠不仅让他死而复活,也让血蝠的毒对他失去了作用,孟婆汤的毒同样没有了效用。他不由得回忆起当初在仙茔园里,鬼兽吃了玉道人投喂的毒肉,明明已经被毒死,但不久后便又复活,玉道人再投喂毒肉,鬼兽吃了却毫无反应,似乎只要体内有胎珠,一种毒但凡中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再中第二次。但若说这是胎珠之功,可他在遭受血蝠和火豺围攻时闻到噬魂香,那时他还没有吞服胎珠,为什么却没有像木芷那样中毒晕倒呢?再往前回想,在三祖殿里时,他同样没有胎珠护体,却在吸入噬魂香中毒之后,很快便自行解毒清醒过来,那又是怎么回事?乾坤一边走一边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一点,木芷没有吞服胎珠,她浑身被血蝠叮咬,必定又痛又痒,中毒不轻。他想起木芷曾指点过阎道清解血蝠之毒的方法,说是在水穷峪以南六七里的地方,有一个岩石赤红的峪谷,峪谷的西北边有一口温泉潭,只需在潭水里浸泡一个时辰,便可使全身的毒血流尽,解去极痛极痒之苦。
乾坤当即决定向南面而行,尽快赶去温泉潭,解了木芷身上的血蝠之毒。
乾坤四顾茫茫,入眼处尽皆浓雾弥漫,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方向才是南方。
蓦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隐约能看见迷雾之外有一星半点的青光,那是木芷为了向同门求援而放飞的青色方形孔明灯,因为涂抹了显光石粉,透过雾气仍能隐约看到。
青灯飘升了一个多时辰,位置早已偏离了放飞之地的正上方,很显然这是夜风不断吹刮的缘故。时值四月末,终南山一带当吹东南风,孔明灯被风吹移了位置,当在放飞之地的西北方。知道西北方是哪边,乾坤很快便推断出了南方的大概方位,当即朝那方向走去。
折腾了一昼夜,数次死里逃生,乾坤遍体鳞伤,已然疲惫至极。但是当此境地,他决不能停下脚步,只能咬牙坚持,不断前行。
在迷雾笼罩的树林里行走了好一阵子,周围的雾气终于开始消散,夜空中的星月逐渐可见。再走了一阵,四下里万物清朗,星月皎皎,乾坤总算走出了迷雾笼罩的水穷峪。
回头望去,月光之下,水穷峪浓雾漫漫,静谧祥和,如同渺渺仙境。乾坤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谁能想到景色如此绝美的地方,竟潜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呢?
顺着山沟走到了尽头,又翻过了一道低矮的山梁,乾坤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峪谷。月光之下,隐约可以看出这个峪谷的轮廓,呈现出两头弯曲的月牙状。
乾坤估摸自己已经走了六七里路,眼前这个月牙状的峪谷,应该就是木芷所说的岩石赤红的峪谷了。
走进月牙状峪谷,四下里林木繁茂,花草遍地,春虫鸣响。乾坤刚刚走出阴森死寂的水穷峪,便来到了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峪谷,如同一瞬之间从阴曹地府走进了天宫仙界。两个峪谷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如此截然相反,自然之造化,当真是奇异绝伦。
乾坤凑近一块**的岩石,借助火把的光照细看,能看出岩石表面果真呈现出淡淡的赤红色。这一下他可以确定没有走错方向,这里正是木芷所说的有着温泉潭的峪谷。
温泉潭在峪谷的西北方,乾坤通过天上的星月辨明方向,向西北而行。
这片月牙状的峪谷大体上呈东西走向,月牙的一个角在正东方向,一个角在西北方向。乾坤一路穿林踏草,过不多时便听见潺潺的水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峪谷的西北角,树林忽然到了尽头,一个倚靠山壁的月牙状水潭沐浴在月光之下,吸纳着山壁缝隙中涌出来的泉水,翻腾着轻烟缭绕的水汽。
温泉潭空旷无人,但潭边的草地上有一些零星的脚印,乾坤猜想应该是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来此浸泡解毒时留下的。
乾坤蹲下来,伸手触水,试了试水温。水温略微有些烫人,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乾坤解下腰间的环形褡裢,又从怀里摸出九宫盒和阴匕,再将木芷身上的阳匕取出,此外还有一些随身物品,全都放在潭边,以免进入温泉潭后被水打湿。他灭了火把,以免火光在深山野外招人眼目,然后背着木芷,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温泉潭中。
走到潭水快要没尽双腿的位置,乾坤将木芷放了下来,让木芷缓缓地坐下去。水深刚好合适,只淹没到木芷的颈部,不会影响木芷呼吸。
乾坤在木芷的身后坐了下来,将身体浸泡在潭水之中,然后用双手轻轻扶住木芷的后背,以保证昏迷不醒的木芷能够坐直,不会倒下。
温热的潭水包裹住了全身,乾坤浑身的伤口顿时有灼热之感,身子周围原本清澈的潭水,开始一点一点地变黑。血蝠之毒虽然对乾坤不起作用,但这些毒一直留在他的伤口之中,他知道这是毒被排出体外的迹象,看来这片潭水果真如木芷所言,有解血蝠之毒的功效。他看见木芷身边的水也变成了黑色,悬了一路的心,这才安放了下来。
然而木芷浑身的衣物血浆凝固,穿在身上裹住了不少伤口,使得毒液难以尽快排出。乾坤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替木芷除去衣衫,使她浑身的毒解得更快。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便急忙暗自摇头,心想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在木芷昏迷之际除去她的衣衫,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逃不掉卑鄙下流之嫌,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浸泡了一炷香的时间,长时间昏迷不醒的木芷忽然“嗯”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借助倾洒而下的月光,木芷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自己是浸泡在一口温泉潭中,并且有人在身后扶着。她没有看见乾坤,问道:“乾坤……是你吗?”她身体虚弱至极,声音细若蚊吟。
乾坤登时喜形于色,说道:“我就在你身后,你可算醒了!”
木芷问道:“我们逃……逃出来了吗?”
乾坤说道:“你不用再担心啦,我们早就逃出来了。”又问,“你伤口怎样?疼得紧吗?还痒不痒?”
木芷浑身伤口刺痛,瘙痒无比,心知中毒极深,轻声说道:“我身子没有力气,手抬不起来,你帮我把衣衫脱了吧。”乾坤之前有过的担忧,她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
乾坤顿时脸皮一热,说道:“这……这如何使得……”
木芷说道:“我中毒太深,脱去衣衫,才能更快解毒,难道你不想让我少受点苦吗?是我让你做的,你不必为难,只要你别毛手毛脚,我便不会怪你。”
乾坤向来行事果决,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从不拖泥带水,但此时却迟疑了好一阵子,方才犹犹豫豫地伸出双手,搭在了木芷的肩上。
木芷柔声说道:“有劳你了。”
乾坤“嗯”了一声,侧过头去,望着山壁缝隙中涌出来的热泉水,小心翼翼地替木芷褪下了水绿色的丝绸纱衣,又褪下了月白色的薄袖小衣和最里面的贴身亵衣,尽可能地不触碰到木芷的肌肤。脱下衣衫后,乾坤不敢看木芷,站了起来,准备悄悄上岸,到树林深处去等着。
木芷却道:“我要倒下去啦,你别放手。”
乾坤只好重新坐回水中,伸手扶住木芷的后背。肌肤相触,只觉木芷的后背光滑柔嫩,乾坤十指一抖,心头一酥。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温热的潭水中,再不言语。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皎洁而又柔美,映照在水汽缭绕的温泉潭中,使得温泉潭看起来仿若瑶池仙境。四下里静谧安宁,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并未打破这份宁静,反倒更显清静。
木芷身子**坐在水中,乌黑的长发铺开在水面上,被淡白色的水汽萦绕,显得朦胧而又神秘,再让月光一晕,仿若镀上了一层辉光,当真如天界下凡的仙女一般,纯美不可方物。乾坤坐在木芷的身后,虽然尽可能地做到目视远方,身正不斜,但此时此境,终究难免有些心猿意马,时不时地转过头来偷瞧一眼,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他如这温泉潭的潭水一般,表面上平静沉稳,实则温热得有些发烫。
乾坤浑身难受,不敢再往下胡思乱想,生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他急忙闭上眼睛,回想今天经历过的种种古怪之事,注意力总算有所分散,心神渐渐定了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稳。
在温泉潭中浸泡了一个多时辰,在两人的身子周围,潭水的黑色开始变淡,渐渐恢复了最初的清澈。
木芷感觉身体舒适了许多,浑身的刺痛感减轻了大半,瘙痒之感更是彻底消失了。她睁开双眼,轻声说道:“可以了。”
乾坤睁开眼睛,此时潭水已经清澈见底,借助皎皎月光,木芷坐在水下的身子一览无余。木芷的后背上有不少血蝠叮咬的细小伤口,但肤色已变得柔润酥红,**的肩头圆润如玉,背脊曲线更是优雅迷人,乾坤一时心迷神醉,看得痴了。
木芷低声叫道:“乾坤。”
乾坤回过神来,缩回抵住木芷后背的双手,将木芷的衣衫清洗干净,侧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替木芷一件件穿回身上,再将木芷背起,走出了温泉潭。
上到岸边,夜风吹来,一阵彻骨的寒意顿时袭遍全身。乾坤将木芷放在草地上,从地上的环形褡裢中找出火折子,从附近捡来了一些干柴,迅速地生起了一堆火,暖和身子的同时,顺带把身上湿透的衣衫烤干。
乾坤看向木芷,木芷平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她精致如画的脸上跳动着火光,好似晕了一抹娇羞的绯红,娇艳而又纯美。乾坤看得心驰意醉,嘴角竟微笑起来。
木芷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乾坤像傻子一般望着自己,温柔一笑,嘴角酒窝浅浅,说道:“好看吗?”
乾坤回过神来,深知自己痴然盯着木芷的举动太过唐突无礼。但木芷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高兴,他也就不以为意,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木芷,笑道:“当然好看,你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你有见过天上的仙女吗?”木芷问道。
“当然没有,若是见过,我还能活在这世上?”乾坤笑道。
“那你怎知仙女没我好看?”木芷说道。
乾坤收起了笑意,神情变得极为认真,说道:“我没有见过天上的仙女,却三生有幸,见到了人间的仙女。天上的仙女远在天边,永远那么遥不可及,人间的仙女却近在眼前。天上的仙女再怎么花容月貌,那都只是传说,在我眼里,永远也及不上人间的仙女。”话语之中的“人间的仙女”,指的自然是木芷了。
乾坤的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自然,目光中更是真情流露。他在水穷峪里发现自己对木芷动心后,便不再加以掩饰,此时更是大大方方地表露了心迹。木芷自然听得懂乾坤话中的意思,但她却悄悄移开了目光,望着天上的月亮,淡淡地说道:“乾坤,这些胡话你以后别再说了。你伤得不轻,也该好好歇息了。”
乾坤想起木芷在水穷峪里说的那番话,问道:“木芷,你心中那未了的心愿到底是什么?能说给我听听么?”
木芷却道:“我倦了,先睡了,你也早些歇息。”说完轻轻侧过脸去,合上了双眼。
乾坤望着木芷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容颜,暗暗叹了口气,心道:“你到底有何心愿?又有着怎样的过去?你我共过患难,历过生死,你却仍然不肯说与我知道。你在林中林里,曾说下半辈子愿意与我一起待在阴阳楼里,无论什么酷刑都一起受,那是真心话,还是一时情急之言?”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他早已疲惫不堪,然而此时因为不明白木芷对他到底是何心意,不免黯然神伤,竟没有丝毫睡意。他把龙褐烤干,轻轻盖在木芷的身上,然后去附近捡了一大堆干柴,把火添旺,驱寒保暖。
他坐在火堆旁,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心想眼下虽然脱离险境,但水之湄没有得到胎珠,说不定还会追踪寻来,重阳宫折损了那么多道士却没能夺回胎珠和龙褐,说不定也会去而复返。是以他不敢轻易睡下,拿起之前放在潭边的阴阳匕,打算守上一夜,一直守到天亮。
一夜浑浑噩噩,中间打了几个盹,天便渐渐亮了。
乾坤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伤口已不疼痛,就连两侧大腿上被火豺咬出的大裂口,也已结疤,毫无痛感。他暗暗心道:“怎的过了一夜,我就全然没事了?难道又是因为胎珠吗?”
此时四下里潭水氤氲,林木荒莽,草木深处“咕咕”作响。乾坤的肚子顿时跟着“咕咕”直叫,他暗暗心道:“你‘咕咕’乱叫,我也‘咕咕’乱叫,一天没吃东西,正好抓了你这只野鸡,祭一祭我这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当即把阴阳匕放入怀中,循着野鸡的“咕咕”叫声,蹑手蹑脚地钻入了树林。
过不多时,乾坤从树林里走出,手中已多了一只野鸡。他走回潭边,见木芷还安安静静地睡在草地上,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当真明媚动人到了极致。他本想悄悄走到远处去处理野鸡,怎料野鸡忽然“咕咕”一叫,木芷立时睫毛轻颤,微微睁开眼来。
乾坤急忙捏住野鸡的嘴壳,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说道:“你醒啦,身子可有好些?”
木芷动了动手脚,不再是昨夜那般疲软无力,已可以坐起来了。她微微一笑,说道:“承蒙你照顾有加,已经好多了。”见乾坤背着双手,略感好奇,问道:“你背后藏了什么?”
乾坤说道:“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这东西抓住,你今天有口福了。”说着把背在身后的双手亮了出来,手中倒提着一只颇为肥硕的野鸡。
木芷早已饿极,肚子顿时轻轻作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乾坤,你可别忘了你是出家人,沾不得油荤。”
乾坤说道:“我虽然出家修行,却是道观里的道士,不是寺庙里的和尚。不沾油荤,那是寺庙里的规矩,道观里可没这等清规戒律。”
木芷说道:“可是我听主人说起过,南方的正一道不禁酒肉,北方的全真道却不一样。全真道有一大堆约束道众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过午不食,菜禁荤辛’,这是你祖师爷王重阳定下的规矩。你又想做不肖弟子,逾规越矩了吗?”
“说到这条规矩,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乾坤说道,“重阳真人的确定下过‘菜禁荤辛’的规矩,可是他老人家也曾说过,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任何规矩都是可以破的。眼下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吃这只野鸡,立刻便会饿死,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哪怕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这紧要关头也必须得破一破。再说了,掌教真人多半已经发布道逐令,以欺师灭祖的名义将我逐出了全真道,我从此便是全真道的敌人,再也不是全真道的道士了,全真道纵有千千万万条规矩,那也管束不得我。不多说了,再这么说下去,我可真要饿死啦。”说罢快步走到远处,取出阴阳匕,在手中掂了掂,暗道:“阴阳匕啊阴阳匕,爹若是知道我拿你做杀鸡刀,必定吹胡子瞪眼,大发一番雷霆。”想起自己与父亲乾宗师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的往事,竟暗暗觉得有些解气,于是就着温热的潭水,挥动阴阳匕,将野鸡开膛破肚,洗剥干净。
木芷说起道观规矩,只是与乾坤开个玩笑,乾坤在远处洗剥野鸡时,她已挪动身子靠近火堆,拨开火堆上的灰烬,露出尚未熄灭的火塘,她小心添入细柴,不一会儿,火便重新燃起。这一番动作下来,她竟觉得浑身伤口都被牵动,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手抚胸口,平复了气息,心想这次受伤太重,少说也要大半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乾坤将洗剥好的野鸡串在一根树枝上,架在火上烧烤,油水逐渐烤出,滴入火堆之中,发出“嗞嗞”的响声,香气一阵阵地冒出,引得他肚腹作鼓,涎水长流。
好不容易等到野鸡烤熟,乾坤迫不及待地将野鸡分成了两半,将焦黄发脆的一半给了木芷,略显焦黑的一半则留给了自己。木芷将野鸡肉一点一点地撕下,送入嘴里细嚼慢咽,乾坤却是风卷残云,吃得满嘴油脂,只觉得肉质细嫩鲜美,香味浓郁,竟是从没尝过的美味。木芷吃了一小半便饱了,将剩余的野鸡肉全给了乾坤。乾坤来者不拒,片刻之间,一整只野鸡便只剩下了满地的鸡骨头。
填饱肚子后,两人坐在草地上,沐浴在和暖的阳光底下,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木芷问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第一次吸入噬魂香后,昏迷了一段时间,对于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此后她虽被乾坤救醒,但不久后便再次吸入了噬魂香,一直昏迷不醒,等到再度恢复意识时,已是身在温泉潭中,至于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乾坤将昨天夜里的遭遇一一讲了,从他吞下冥石散杀尽血蝠和火豺,到重阳宫上百个道士现身围攻,再到火不容和水之湄屠杀众道士,接着是道藏一叶赶到林中林却遭遇反叛,土为安伪装现形击杀道藏一叶,最后是他仿佛“死”而复活变得狂性大发,将火不容和水之湄击退。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讲述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连他推想的关于火不容和水之湄的种种阴谋,也毫无遗漏地说与木芷听了。讲完之后,他想起狂性大发之时,虽说整个人变得凶狂如兽,但是那种力量积蓄到极致后突然得到宣泄的痛快感,却是生平从未体验过的,那种狂暴到几近无敌的状态,同样是未曾经历过的。他不禁暗自心想:“我之所以突然发狂,或许真是胎珠的缘故。那时体内力量源源不断,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服用冥石散还要凶猛百倍。倘若有朝一日我能控制住这种力量,想发狂便发狂,想变正常便变正常,那一定厉害至极!”但他转念又想:“水之湄曾提到有开境物才能进入终南山秘境,胎珠便是开境物,我怎能一直留它在肚子里?还是要想办法吐出来才行。”想到这里,不禁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木芷听完乾坤的讲述,心里的种种疑惑得到了解答,尤其是金无赤死于钉喉剖腹之刑和林中林里突然飘来的噬魂香。她听了乾坤“死”而复生的经历后,不由得脸色怔然,仿佛勾起了一些往事,秀眉轻锁,若有所思。在听到道藏一叶被土为安杀死时,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颜色倏地一下变深了,但随即便恢复如初,她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土为安平日里安分守己,淳朴持重,对主人忠心耿耿,他竟会突然反叛,难怪以主人的机变,也没能料到。”
对于道藏一叶的死,木芷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哀伤,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她忆起过往,轻声说道:“其实说起来,我们五行士全都受过主人的大恩,不仅被主人救过性命,还都在走投无路之时,被主人收留,蒙主人传授了各种术法。金无赤是金行士,学会了炼金化丹之术;火不容是火行士,学会了掌玄控火之术;水之湄是水行士,学会了识药聚毒之术;土为安是土行士,学会了风水潜行之术;我是木行士,从主人那里学会了驭虫辨气之术。”
五行士的各种术法,乾坤都已见识过,虽然所见不多,但心中已极是佩服,对于传授这五种术法的道藏一叶,更是钦佩无比。他问道:“木芷,你的术法叫作驭虫辨气之术,驭虫之术我昨夜已见过,当真是神乎其神,那辨气之术又是什么?”
木芷说道:“天地山川,飞禽走兽,一草一木,无不具有各自的气息,人往往无法辨别,虫类却能做到。我用不同的木粉可以引来不同的虫类,不同的虫类又能辨别不同的气息。我以笛声驭虫,可令虫类辨气,帮我寻找各种奇花异草、山石流水和珍禽异兽。”
这等术法早已超出乾坤的想象,他听得暗暗咂舌。忽然间他笑了一笑,说道:“你们五行士的术法神妙非凡,各自的名字更是有趣,金无足赤,在水之湄,水火不容,入土为安,怎的你的名字却和他们不一样?”
木芷说道:“我原本就姓木,本名便叫木芷,主人想让我改名木萧萧,取落木萧萧之意,但我宁肯受刑,也不肯改名,最终主人依从了我。”
乾坤笑道:“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听你主人的,落木萧萧,这名字如此老气横秋,走到哪里都是萧萧索索,那可太不吉利。”
木芷微微一笑,说道:“改名字只是小事,主人对我们五行士其实不坏,救了我们的性命,又传了我们术法,倘若没有他,我们五行士焉有今日?只怕早已不知葬身何地了。”她沉默片刻,往下说道:“我年幼时被主人所救,他把我带到洞天福地,让我做了他的试药道子,一做便是十年。十年之中,主人每次炼出丹药,都会让试药道子先试药,以分辨丹药是有毒还是有效。我因此吃了太多有毒的丹药,好几次险些丢掉性命,虽然主人每次都想方设法为我解毒,但我体内还是残留了不少余毒。你看见我眉间的落梅妆了吧?那是主人亲手所点,余毒积聚得越多,落梅妆的花瓣就越多,颜色也就越深。我眉间现在有四片花瓣,等到哪一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那时便会余毒攻心,彻底没救了。”
乾坤越往后听,越是心惊,没想到木芷竟有这样的过往,眉心处那朵娇俏美艳的四瓣梅花,竟有着如此阴毒可怖的来历。他想到木芷为道藏一叶试药整整十年,其间不知受过多少痛苦和折磨,只怕不比自己昨晚经受的筋断骨裂之痛好多少,不由得一阵揪心,说道:“你主人这么对你,你该早早逃走才是,那样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出现在木芷的脸上,她说道:“主人除了让我试药,其他时候对我都很好。三年前上一任木行士反叛,被主人处死,主人便让我做了木行士,不再让我做试药道子,我此后便再也没有试过药。”顿了一下,又说道,“其实我曾经想过逃走,可是逃走又有什么用呢?主人本事绝顶,每个逃走的人,都被他抓回洞天福地,关入万古冰洞处死了。我心愿未了,不能轻易拿性命冒险,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绝不敢对主人有任何反叛之举。”
木芷又一次提及那个未了的心愿,乾坤虽然对此极为关心,但知道木芷不肯见告,也就不再问起,以免强她所难。他感慨道:“如今道藏一叶死了,对你实属好事,世间从此少了一个大恶人。”
木芷却摇了摇头,说道:“主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长年在洞天福地修道炼丹,从不到外面来作恶,说不上是大恶人。倘若火不容做了洞天福地的新主人,以他嗜杀嗜血的残暴性子,那才是大大的坏事。”说着扭头看向乾坤,“说起火不容,我便想起了水之湄。你吞了活死人胎珠,水之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离开境日只剩下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一定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乾坤听到木芷不是说的“你”,而是“我们”,心里大是高兴,说道:“水之湄找来便找来,我们联起手来,还会怕了她不成?”
“水之湄手段阴狠毒辣,又极擅聚毒之术,原本我的驭虫之术可与她匹敌,可我偏偏受了重伤,总不能指望你每到危急时刻都能发起狂来。倘若她这时候寻来,只怕我们合力,也不是她的对手。依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先寻一个地方暂避,一个水之湄绝难找到的地方,先安心把伤养好再说。”木芷说道。
乾坤知道木芷熟悉终南山的一切,说道:“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已经想好暂避的地方了吧?”
木芷应道:“我的确知道一个极其隐蔽的去处,外人很难找到。”
乾坤对木芷极为信任,根本不问这个去处在哪里,是高山还是深谷,距离是远还是近,便直接站了起来,说道:“事不宜迟,趁这会儿吃饱了有力气,我们这就去你所说的去处。”
木芷却默然了片刻,轻声说道:“我想先去一趟水穷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