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小鸥来到了顶真拍卖公司征集部,她拿出一方锦盒,里面正是永微上次拍下的那对琉璃兔。
“我受人委托,想转让这对琉璃兔,上次喜来登拍卖会上有个邱先生也想得到这对兔子,现在买主愿意原价七折转让,如果能找到那位先生最终成交,她愿意付你们双倍的佣金。”
对于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生意,拍卖公司当然不会拒绝,虽然这只是一粒馅饼屑子。
所有登记过的买家,拍卖公司都会保存通信档案,以方便投寄拍卖宣传资料。业务员很快找出了邱爱军的联络方式。
孰料,一通电话过去,邱爱军人是找到了,但对方气鼓鼓地表示现在已经对这件拍品没了兴趣。
到嘴的鸭子飞了,业务员也只能耸肩叹息,接着又很热心地给小鸥出主意,说如果卖家诚心要脱手,他们下一场拍卖正在征集拍品,这小玩意儿可以拿来暖暖场,说不定还能卖高一点价格。
小鸥受永微所托,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卖琉璃是假,找到邱爱军是真。正一筹莫展之际,突然这邱爱军也不知怎么一觉睡醒又回了电话进来,说自己改主意了,这对琉璃他愿意原价收购,也不稀罕打折。
总算不负重托,小鸥提前支付了佣金,并且迅速与邱爱军约定了交易地点就在拍卖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天色将晚。永微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可以望见那半圆的月亮,一片亮,一片暗。不远处的垃圾筒旁,耸着一对瑟缩的肩膀,不断有饮料瓶、包装盒被掏挖出来。那肩膀渐渐转过来,才能看到一颗白发萧然的头,是个矮小的老太太,驼背驼得太厉害,让人从背影上看不到脑袋。
她拖着一个与她差不多齐肩高的麻布袋,在街灯下踽踽而行去寻找下一个垃圾桶。然而她每跨一步,双肩便剧烈地振动一下,仿佛她不是用腿脚在走路,她的前行,是靠着全部身体的驱动方能推进。永微长叹一声,低下头去,手中握紧了那对冰凉柔滑的琉璃。休说世间众生平等,有多少生命来到世上就注定了贫穷和孤苦。
永微忽听咖啡馆的一个服务员对保洁阿姨说道:“你瞧,又把垃圾扔得我们店门口到处都是。”
那阿姨叹气道:“看着她作孽,又不能赶她走,但是每次都把垃圾袋里的零碎抖出来,那满地的果皮还不要紧,我拿个簸箕扫扫,但那些餐巾纸每次都飞得满世界。”
永微抬起头看去,那地上果然零零落落地倒满了垃圾,有两个食品包装袋贴着地面匍匐而行,像两只自由行走的鞋子。突然,其中一只“鞋子”缠住了一个路人的脚,那人带着情绪使劲甩开了它,踩着他锃亮的黑皮鞋拐进了咖啡馆的门。
这人正是邱爱军。
“怎么就你一个人?”邱爱军并不友好地打了声招呼,便在永微对面坐了下来。
“我不想让他知道。”永微莞尔,开门见山道,“我上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哪里会糊里糊涂乱认人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立时缓了脸色,道:“这你就看对了,我邱爱军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谁也骗不了我,我哪里是要和他攀交情呢!”
“你那里有他小时候的照片吗?”
“我们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啊,没事谁会去拍照,而且范嘉年没读完小学,连个毕业合影都没拍。”邱爱军翻着手里的酒水单,突然抬起头来道,“对了,他还有个妹妹!”
是了,子念有妹妹。他们这一辈多数是独生子女,家里有兄妹二人的也不多。这范围又缩小了。
“咦,你不是他老婆吗?”邱爱军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看永微的肚子,“该不会这家伙以前犯了事,蹲过牢,现在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连老婆都不愿意讲?”
蹲过牢?永微心想,这是绝没可能的事。她与子念大学同窗,之后都在一个同学圈子里活动,彼此的状况也都大致了解。
然而,永微为了解除邱爱军的疑虑,便也附和:“这倒也有可能。”
邱爱军耸耸眉毛,为自己的推理颇感三分得意,又反过来安慰永微道:“其实范嘉年这人本性不坏的,如果真的蹲过大狱,肯定也是一时撞了邪。”
“哦?你还记得他小时候的事?”
“算起来,我和他交情最好,我之所以对他记得牢牢的,也是因为他帮过我。”
“怎么帮?”
邱爱军突然晃着脑袋笑了笑,颧骨泛出红光,又带着一丝甜蜜地回忆起来:“我那时候特别崇拜我们班的女班长,我想写信给她,范嘉年的字写得好,作文也好,我就托他帮我写了一封信,意思是放学后想约女班长一起到我家写作业。”
永微笑道:“还有这样的事?”
“谁知,这女班长竟然把信交给了老师,老师还把我爸妈叫了来,我爸是个鱼贩子,大老粗,我想着这一顿揍能把我给打残废了!”邱爱军捧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又道,“幸亏范嘉年跑来说这信是他写的,字迹也是他的,他只是用我的名义想约那个女同学。唉,当时我那份感恩啊,就是让我做他一辈子小跟班也愿意。”
“那么,他就不怕老师叫家长?”
“他才不怕,他是好学生,门门功课拔尖,老师都喜欢他,才舍不得他挨揍呢。”邱爱军说着也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暗藏着羡慕嫉妒恨,你知道吗,那个女班长自从听说这信是范嘉年写的,都悔青了肠子……”
“真的?”
“开玩笑开玩笑。”邱爱军摆摆手道,“才多大点的人啊,哪有这么复杂。”
永微努力地将他口中的范嘉年与他认识的江子念对接起来,然而,始终找不到两人个性上的共同之处。因为她所认识的江子念,在学校里并不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甚至有点孤僻,也绝对没有那份为朋友出头的仗义。
这邱爱军虽然对范嘉年记忆深刻,但毕竟从孩童到成人,一个男生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邱爱军认错人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吗?”
“嗯,还有件事我也记得,范嘉年喜欢看书,但我这个人顶不爱看书,范嘉年那会儿还从家里拿来一本《基督山伯爵》借给我,说好看得不得了,强迫我看完了。”
“那你还记得他有什么特征吗?比如哪里有颗痣,或者哪里有个疤痕之类的?”
“这些特征,就算有,我也记不得了。对了,他有一次在双杠上掉下来右肩上擦破了皮,但也是小伤,不一定会留疤。”邱爱军侧着脑袋开始努力回忆起童年的蛛丝马迹,然而到底是年代久远,实在提供不出更有力的证据。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永微客气地将装有琉璃兔的锦盒往邱爱军面前推了过去,“上次拍卖会我看你志在必得,今天转让给你吧。”
“唉,我这人呢是争气不争财的,当时我看范嘉年翻脸不认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我脸往哪儿搁?想着他可会是嫌弃我这个当年的学渣?”邱爱军说着自己也朗声大笑起来,“后来我也想过,所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范应该不是这号人啊,估计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上次说范嘉年是左撇子,你肯定没有记错吗?因为我所认识的他和我们大家一样,习惯用右手。”
“绝对是左撇子,我不会记错。但是左撇子也是可以矫正的,你多留个心眼看看,肯定要露马脚!”邱爱军对自己的记忆力充满自信。
最后,邱爱军并没有带走那对琉璃兔,然而看他那轻松快活的神情却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
小满正在给餐桌中央的水仙花灌水的时候永微回来了。她俯身“金鸡独立”地给自己换拖鞋,每次做这个动作都会较前一次更困难些。小满见了忙道:“我来帮你。”永微摆摆手示意自己能搞定。她的眼睛却看向水仙花盆旁边的一个塑料餐盒,里面装着几只雪白滚圆的水磨粉团子。小满告诉她,下午子念来过,给爷爷买了三塘街的老朱汤团。永微不假思索地端起餐盒便进了厨房,正待往垃圾桶里倒,忽听爷爷在后面道:“要放冰箱里,我每天吃两只,可以吃三天。”
“您老现在整除的算数题做得还不错嘛。”永微端着简易餐盒的手定格在垃圾桶上方。
“是子念讲的。”爷爷说着嘿嘿一笑。
仿佛被打了一下脸,她突然感到面颊热辣辣的。
她暗下决心,无论江子念的目的是什么,今后绝对不能允许他再接近爷爷。
小满给永微热了晚餐端上桌来,永微突然问:“江子念是不是一直姓江?”
小满笑道:“当然是姓江。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姓江。”
“你们是亲戚,应该从小就认识吧?”
“是亲戚,但是以前并不走动。他们一家从前都在大城市里,三年前,子念哥的父母在老家置了房子回来养老。”
“你和子念是什么亲戚关系?”
小满搔搔头,想了想道:“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子念哥的外婆和我外婆是本家姐妹。”
这门远亲,确实够远。
“永微姐,今天下午有人给送来的。”永微忙迎上前去道谢,她打开拎袋,是一个粉色的包装盒,上面印着大红色的“心”形图案,有英文,也有中文标识。
“胎心仪?”永微纳闷起来。她是正准备要买个胎心监护仪的,然而这个需求除了产科医生之外并没有任何人知道。
“一个女人,”小满想了想又道:“细高身量,还戴了只大红色口罩呢。她还说里面有发票,如果型号不对,还能去那商店里调换。”
宋澜?永微大吃一惊,这宋澜简直是巫术通天,竟然连她产科检查的内情都知道。
她再三地要加害于腹中胎儿,现在送来胎心仪,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永微决定不再装傻隐忍,这一次,她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都摊到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