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永微来到了宋家位于城西古镇乡下的独门大院。她不止一次听宋宵讲过他家的“云耕园”,但她却从未想过要去登门造访,今天这是头一遭。宋家的别院在这个列为文保级别的老旧村落显得十分突出,据说这房子的原址就是宋家祖上的十几间破瓦屋,现在宋家阔了,叶落归根的宋敬亭又将这块地买到自己手里,也算得上是光耀门楣。
永微抬头看到朱漆大门上那砖雕门头用的是一位著名书法家的楷体字“月钓云耕”,这位书法家以脾气古怪著称,自己本身不差钱,所以再高的润笔都入不了他的眼,一般人还真请不动他。如今竟肯为宋家写门头,可知宋敬亭交际广阔。
和许多现代庭院一样,此地也是一处中西合璧的宅子,外观是苏州园林的模式,内里却暗藏着各种新式的电子设备,家具款式也都在旧式的基础上改良过了,附加更多实用性。
看得出来,宋家两口子对永微的造访很当回事,宋敬亭特意去新剃了头,宋太太更是妆容精致,一身华服。然而永微最近因为腰围看涨,一直找不到合身的衣服,早上随便抓了一身运动装就出门了。她在宋家前厅的落地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自觉穿得有些马虎,然而,马虎就马虎吧,此行,她本就不是来攀亲眷的。她一心盘算着,等下该如何将话题引到杨贵涛身上。
阳光斜照在客厅的陈列柜上,那里摆着几张照片,永微走过去细看,第一眼,她就认出了其中的宋宵。宋宵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站在一片运动场上,肩上掮着一支网球拍,他面颊通红,皱着眉半睁着眼,像是受不得强光的刺激,然而永微却看出了那眼中的不耐烦。这神情,宋宵常在不经意间露出来。
看到童年的宋宵,永微于怅惘之余又感到亲切,她疑心腹中的孩子将来也会长得如此这般。
在宋宵这张单人照的旁边,是一张合影,宋家夫妇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不用猜,那女孩就是宋宵的姐姐宋澜。宋澜和宋宵长得并不相像,几乎不像姐弟。宋宵的眉眼间更接近宋太太,有三分秀气,然而宋澜却是饱满丰润的面颊,像是脱不去的婴儿肥。永微想到子念曾说起宋澜在香港算是个三线小明星,日常拍点平面广告,虽有宋家财力的支持,但永远都红不起来。也许,就是这张娃娃脸制约了她的发展。
宋先生见永微盯着宋宵的照片看,恐她触景伤情,上前与她攀谈,并且引她去看墙上挂着的几幅水墨画。
永微跟着宋先生四处转了转,果然都是名家珍品,少不得一一恭维。
“唉,这些比起丢失的《石湖烟雨图》,都算不上什么了。”宋敬亭叹息道。
然而宋太太一如既往地露出不屑之色,她仿佛很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突然站到了宋敬亭和永微中间,用自己的身体把正说话的二人隔开了,并且将永微周身打量了一番,说:“总算胖了些,但是要多吃点,现在许多年轻人最怕发胖,怀孕了还要节食,你可别学她们。”
“您放心,我吃得不少。”永微道。
宋敬亭对这些婆婆妈妈的话题半点兴趣也提不起,正好有人打电话到家里,他便借故走开去书房听电话。
永微忖度着杨贵涛是宋太太的亲兄弟,尚不清楚他与宋敬亭之间的亲疏远近,无论如何也要投鼠忌器,便趁着宋敬亭不在跟前,先将此事轻轻点一笔,且看宋太太的反应。
这时,恰巧宋家的一位阿姨端了茶水和点心过来,宋太太让她放茶几上。永微找到了由头,便道:“你家这位阿姨看起来挺利索的,倒有几分像芳姐的身手。”
“哦,对了,你说到阿姨,我想起来了。”宋太太突然拿出她的手机来,要给永微看图片,说是又听人介绍隔壁镇上有个德才兼备的好保姆,准备挖了来伺候永微。
“宋太太,您快别提这保姆,我真是后怕呢。”永微连连摆手道,“这个芳姐已经把我折腾够了,而且听说最近还失踪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宋太太笑着只管将那手机往永微跟前送,嘴里轻描淡写道:“唉,不管她了,我们再找个好的。”
“哪能不管她啊,再怎么说,她都拿了十万块钱了,我正纳闷,她是多能干的人才,要收十万的定金呢?”永微说着,就势坐到一边的红木沙发里,眼角的余光却观察着宋太太。
宋太太一时间脸色煞白,然而她却并不朝永微看,只是仓皇地扭头去看西间的书房,书房门虚掩着,从门里传出宋敬亭打电话的声音。她定了定神,突然抬高声音道:“永微,我前几天逛街顺便买了几件囡囡的小衣服,走,你跟我上楼去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颤着手来拉永微的手,眼中似有祈求的神色,永微看她有话要说,也就跟着她站起身。
两人来到楼上的一间朝南的卧室,宋太太反身将房门关严了。永微看到两米的大**只有一个单人枕,便知宋家夫妇是分房睡的。床边放着张香妃榻,宋太太请永微落座,永微犹豫着坐下了,哪知她刚一落座,便见宋太太似有预备下跪的趋势,吓得她马上站了起来道:“宋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啊?”
宋太太却已顾不得体面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呜呜咽咽道:“永微,这次阿姨求你了……”
永微见她这阵势,一时间没了主意,也只得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这芳姐的事,我都暗地里调查清楚了,是宋澜夫妻俩一时间鬼迷心窍……”宋太太声泪俱下,然而到底还是护着女儿,“其实,最主要是宋宵的姐夫,他姐夫打着如意算盘呢,想着以后宋家的财产若是后继无人,就全归了他们小夫妻……”
永微闻之顿觉胆战心惊。家族财产争夺,六亲不认、骨肉相残的情节,她只在电影里看过,现在活生生就在她身边上演,她突然一阵反胃,捂着嘴急步跑进卫生间里剧烈地呕吐起来。她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台盆上,水龙头里哗哗地放着水,她伸出手去接,水是温的,水泼到脸上,一下又一下,眼睛里、鼻子里都溅到了水,她方才缓过气来。
她抬起头,在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年轻姣好的脸,额前的刘海在滴水,落到眼睛里,又酸又痛。镜子镶着椭圆的烤漆木框,嵌螺钿的花鸟图案,精致考究,人在镜中看起来就像一幅肖像。此刻,这肖像中的人无声地啜泣着,她的两只手覆在腹部,指间抑制不住地颤抖。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永微想,这孩子还没出世,却已经要面对旁人的恶意攻击了。头一次,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待永微从洗手间出来,宋太太也平复了情绪,而且还补了妆。然而一见到永微,她又开始眼圈泛红。
“这件事,我那不争气的兄弟也参与进去了。我女婿和我这兄弟是干亲,利益也捆得紧,所以他们就用了贵涛的账户往外汇钱呢。”宋太太拿起手帕吸了吸鼻子,又道,“你也看出来了,宋敬亭对我一向不尊重,所以对我娘家人也很冷淡,如果这件事被他知道了,他一定会迁怒到我头上,我在宋家就永无翻身之日了,说不定还有可能把我扫地出门……”
永微怔怔地看着宋太太,这一出又一出的,无非是要请她既往不咎,保守秘密。秘密,这宋家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永微忽然联想到了宋太太一直说起的“诅咒”之说。
“宋太太,我好几次无意间听您说起,那幅《石湖烟雨图》好像和一个诅咒有关,这是怎么回事?”
宋太太听闻此言,怔了一下,随后反身打开房门,探出身子看看,又将门合上。
“永微,我也不瞒你说,当初敬亭的爷爷得到这幅画的时候,是被人下了诅咒的,”宋太太说着,放低声音凑到永微耳边补充道:“说这幅画会使宋家断子绝孙呢。”
永微不由得“啊?”了一声。
“虽然敬亭嘴上说不相信这些,一口一个‘无稽之谈’,其实呀,他从小到大正眼都没敢瞧一下这幅画呢。这幅画几十年来一直放在库房,从不拿出来见天日,这还是敬亭的爷爷那时候立下的规矩。可是谁想到,宵儿这孩子竟然把它偷拿了出来,你看,画一到他手里,现在连人带画,都没了……”
永微虽然不信诅咒之类的事情,但还是听得毛骨悚然。
“你瞧,现在我们宋家成什么样了,依我看,都是这个诅咒在作怪。”宋太太说着说着,又回到正题,“永微,我也只能厚着这张老脸来求你,宋澜也有她可怜的地方,过段时间她还要回来养病,你们日后总要见面……”
“养病?她怎么了?”
宋太太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只一味道:“我已经没了儿子,只剩下这个女儿了……”
“好,我答应您。”永微轻声道,“完全因为您是宋宵的妈,是孩子的嫡亲奶奶,要不然,我刚才也不会避开宋先生再跟您说这事了。”提到宋宵,永微的一颗心便放软了。
“永微,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宋太太眼眶一热,又哽咽起来,“可怜我的儿子他没福气……”
幸好阿姨在门外敲门,催请她们下楼用午餐,不然,这宋太太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淌眼抹泪了。
两人都重新整理了一番方才下楼去,然而还是让宋敬亭看出了端倪,问道:“咦,你们这是哭过了?”
“唉,我刚把宵儿以前的照片拿出来给永微看了,想起宵儿,我就难受……”宋太太忙道。
却见宋敬亭马上板起脸对太太斥道:“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哭是大忌,你就不怕伤了胎气?”
“是是,怪我。”宋太太赔着笑在餐桌边坐下。
宋敬亭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道:“永远这么拎不清。”
“永微,我刚才给你看照片上的那个保姆你还满意吗?”宋太太转开话题为自己解围,“你放心,这回这个保姆我打包票,不会像芳姐那样没规矩了。”
“您这么费心真是多谢了,但我目前有了人选。”永微莞尔,心中却暗自冷笑,真是多谢你一家子,以后无论如何是不敢再要宋家介绍来的保姆了。
这一顿午餐,永微实在提不起胃口,三口两口便对付过去了。好在,孕妇没有食欲也是常事,宋先生并未深究。
永微在餐桌上说有了保姆的人选,倒也不完全是托词。就在前天,子念和她提起,有个远房表妹从浙江过来打工,正愁找不到工作,这回是名副其实的知根知底。
一回家,永微便同子念说了保姆的事,子念听后自是唏嘘不已,不管怎样,这宋太太方面介绍来的人是用不得了,子念当下又向永微推荐了他的远房表妹。
永微急着要出门去南浔,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便一口答应下来。
子念的这个远房妹子名叫小满,因为四月里“小满”那日出生,便取了这节气的名字。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还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微胖的体型,一张圆而红的苹果脸,看着还真是名如其人。子念说小满虽然学历低,年纪也小,但人勤快,不仅能帮着做家务,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去装裱店给永微打打下手。永微有些担心这丫头太年轻,跟个孩子似的。子念却告诉她,眼下就到年关,保姆不好找,就算找着了也马上面临请年假的问题,如果用了小满就有这方面的好,她半点都没回家的打算,可以留下一起过春节。
小满一来,子念便要腾出房间给她,自己收拾了衣物预备搬回去。立本老先生看见子念进进出出整理行李,便道:“子念要去哪儿?”
“有了小满,我先搬回家。”子念回答他,眼睛却看着永微。
永微想了想,笑道:“明天我要去南浔,我的房间就空了。你先别急着搬,可以先住我的房间。”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吗?你一个人去,我总归不放心。”
“你们公司不是有场拍卖会要忙吗?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南浔虽说是外省,总不过两天就能回了。”永微笑道。
子念叹了声气,又道:“既然总不过两天就回的,到时候你还得要我搬。那我不如现在收拾好了,直接搬回家。”
“那你现在搬了,什么时候再搬回来?”爷爷突然插话。
“爷爷,等我和永微结婚了,我就天天回来。”子念提高了嗓门笑道。
“你和永微什么时候结婚?”爷爷又问。
“这要问永微啊。”子念“嗖”地一下锁上旅行箱的拉链,再次征询地看向永微。
“永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哪?”爷爷走到永微面前认真地盯着她问。
“爷爷,你上他的当啦。”永微只觉得脸上发烫。
“瞎说,子念是好人,怎么会给爷爷上当?”爷爷笑道。
“那就请爷爷做主吧,您老人家说句话,我和永微什么时候结婚?”子念乘胜追击。
“哎,你这大包小包的,我帮你一起拎下去吧。”永微不等爷爷回答,从地上提起一个包,推着子念往外走。
哪知,刚走到电梯口,却见爷爷探出头来对着永微道:“爷爷我呀这辈子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事,子念是个好人,你放心吧。”
电梯门就在“放心吧”后面合拢了。
子念低下头,凑近了永微的脸,笑呵呵地看着她道:“永微,你要听爷爷的话。”
他唇齿间的气息飘到她的脸上,越来越近,永微轻声道:“电梯里有监控呢。”
“有监控怕什么,反正我们快要结婚了。”他说罢飞快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然而,他们马上又不约而同地抬起脸去看那监控探头,像考场作弊的学生,紧张、心虚,又带着得胜的快乐。两人对视了一下,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这一瞬间,永微觉得她和子念仿佛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渊旁边。美,然而深不见底,像暗藏着某种令人惶惑的东西。
“永微,南浔别去了。”他突然靠近她低语,“去了也是白去,何必呢,累到自己。照我判断,周放手里的一定是假画。这世上不可能有两幅《石湖烟雨图》。”
永微听罢笑了笑,道:“不,我已经决定了,必须走这么一趟。对了,我今天听到宋太太说起,宋家真的有一个诅咒,就和那幅文徵明的画有关。”
“哦?”子念愣了一下,然而又马上语带讥诮地道,“谁让宋家财大业大,难免得罪人呢。”
永微听了难解其意,不禁看到他脸上去,然而那脸上一时间好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甚至刚才偷偷亲吻她的喜悦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电梯的三面墙都是镜面设计,使得电梯里有好几个永微和好几个子念,在那嗡嗡嗡的机械声里,永微忽然感到恍恍惚惚,哪一个都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