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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命犯青花 西岭雪 9366 2024-10-19 09:58

  

  玉衡望着湿淋淋的李望,意外得一时要屏住呼吸。如果悲伤也有重量,那么李望此刻眼中的绝望简直可以压死一头骆驼。

  他呆呆地走进门来,像是对玉衡又像是对自己说:“我找到青花了!我找到青花了!”声音嘶哑,分明之前曾经号啕,撕伤了声带。

  “她……在哪里?”玉衡约略猜到,必是青花已经遭了意外。

  李望跌坐下来,拉开夹克拉链,从怀里掏出一只花瓶来:“在这里。”

  那是一只通体纯白晶莹光洁的瓷瓶,真正薄如纸,白如玉,托在掌中,柔腻微凉,仿佛贴着某人的肌肤。

  玉衡不明所以地接过,忽觉得背脊发寒,一股森然之气遍布小屋,仿佛李望把雨幕带进了屋中。

  “这花瓶……”

  “这是青花。”李望直勾勾地望着玉衡,一句一顿,咬着牙说:“青花死了!凶手是小麦!他侮辱她!杀死她!把她的骨头烧成灰!把她的骨灰烧成了瓷!她就在这只瓷瓶里!这就是她!”

  天雷滚滚,一阵阵轰隆隆似要掀翻屋顶。李望忽然嚎叫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玉衡完全不能动弹,李望的每句话都是一声霹雳,炸得她几乎要昏过去。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罪恶!她完全理解了李望为什么会这般失神落魄,形如丧尸。他寻找青花十年,怎料想找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答案!

  早知真相如此惨烈,是否宁可永远无知?

  李望直着眼睛在小小屋子里走来走去,喃喃说:“我本来想去瑶里古镇的,去龙窑,去找青松,可是不知怎的走岔了,竟来到思溪……”

  他像一只困兽在笼中疾走,越走越快,终于,走去沙发那里坐下,直接倒了下去。

  玉衡只当他晕倒,忙过去扶起时才发现他只是累极睡着了,可是额头滚烫,双颊通红,呼出的气息灼热炙人。她费尽力气帮他剥下湿透的外衣,又用浴巾替他擦干头发,这才下楼去找老板娘另要被褥铺盖。

  老板娘笑得很暧昧,分明在说“就知道漂亮女人守不住,才几天就跟男人同居了。”

  玉衡并不解释,又要了两片退烧药上楼,研碎了拌在水中,服侍李望喝下。他昏沉沉由着她摆布,听话得像个孩童。可是整张脸皱皱的,蹙积着莫大伤痛悲怆,又仿佛已经有八十岁。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她和他,都是特别多灾难的人。

  这一夜,玉衡并没睡好,时时听见李望梦呓。他每次喊“青花”,她都会立刻惊醒,奔过去为他更换覆在额上退烧的冷手巾,醒醒睡睡间,几乎把青花当成自己的名字。

  直到天蒙蒙亮,她才朦胧睡去,却一直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喊“青花,青花”。朦胧中,她看见自己走下楼,仿佛在赴一个约会,却不知道要去见谁。

  飘飘忽忽,径自来到通济桥边,看到有人坐在那里垂钓。于是她想起来就是要来见他的,她在他身边坐下来,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轻轻喊“楚雄”。可是看真切了,那人却是李望。

  于是她想起来自己叫青花,是个高中生,暑假里第一次同李望相约来思溪。她在那里画了一张速写,是对岸的小桥流水人家。那家人姓叶,二儿子过继到昌南后改姓楚了。这一天他也刚好回了思溪,看到这对恋爱中的小儿女,还问他们要不要一起搭车回昌南。

  她说不行,她得回瑶里,李望倒是可以同车的。但李望不愿意这么早跟她分开,宁可去搭末班车。

  他们隔着小河对话,互相摆了摆手,就那样错身而过了。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在梦里,她模糊地想真是错啊,如果当时答应了楚雄,三个人一道回昌南,也许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可是偏偏没有。命运的转弯,有时就是那么无奈。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像车子行驶在高速路上轧了一个小石子,车轮飞速打滑就此偏离了方向。

  摇摇****,恍惚已是过完暑假返校时,才出村,遇见邻居小麦上山去龙窑。小麦一直对她有意的,每每见了便瞎三话四缠不清,往常她总不大睬他,今天却惦记着要送李望礼物,拿出那幅速写来问小麦能不能帮忙烧件瓷器。他碌碌地转着眼睛,一口答应下来,请她随他去山上参观麦家龙窑,说是那里有一批刚出窑的瓷器,可以让她参照着订个样式。

  就这样,她跟着他上了山,去了龙窑,遭了毒手。

  这时候玉衡又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了局外人,又似乎一分为二,灵魂飞在半空,看着青花跟随小麦一步步走上山,去到那万劫不复之地。

  她对着她喊:“不要听他的,不要跟他去!”

  她看着她奋力抵抗,被他掐着颈子直至窒息。

  她辗转着,魂与肉再次合二为一,大声呻吟,直至被人推醒:“玉衡,醒醒,醒醒!”

  她睁开眼来,看到李望关切的眼睛,不禁羞赧。竟然反过来要病人照顾自己。

  “做噩梦?”

  “吵醒你?”玉衡撑着胳膊坐起,只觉半边身子发麻,原来是睡姿有问题压迫了心脏,造成呼吸不畅。她伸手探他额头温度,欣慰地说,“退烧了。”一副老姐口吻。

  李望在她身边坐下来:“昨晚多承你照顾。”

  “青花……”

  “已经结案了,警局同事会跟进。”李望搓一搓脸,三言两语交待过程,“鉴证科同事起初拿到楚雄的那只青花瓷瓶时,只当成一般现场物证来对待,注意力全在追查来源上。直到前几天我从麦家龙窑挖出一批瓷器,另带了两件瓷回城请求鉴证科详细鉴定,才知道骨瓷的成分居然是人骨…………”

  他哽咽起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青花爸妈……”

  玉衡的心一阵刺痛,回想起离开西安的那个黄昏,她在阳台上画日落,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种刹那间天昏地暗世界崩溃的感觉,只有她才最明白。这也是李望会在侦破后只想要找她倾诉的缘故吧?青花已经失踪十年,她的家人早已接受这不幸的事实,而今真相大白,却是如此残忍,他们承受得了吗?

  “抓到人了吗?”

  “警局立刻出具拘捕令,将麦家父子分别缉拿。看到那批瓷器,小麦立刻便招了。青花返校那天,遇到了小麦,她拿出那张思溪的速写给他看,问他能不能帮忙画在瓶子上,说要送给男朋友做礼物。她笑着,说她的男朋友有多好多有趣……”

  李望说不下去,但是后面的事玉衡已经全知道了。她在梦中看见了一切!那小麦引诱青花跟他一起去到龙窑,妒怒交加,兽性发作,竟狠心将青花掐死,不但凌辱她尸身,还将她挫骨扬灰,将骨灰混在瓷土中,烧成了青花瓷,就此毁尸灭迹。

  青花的灵魂,经过1700度高温的烧炼,被永远封尘在一个个的骨瓷瓶子里。

  那以后,小麦就得了梦游症,时时半夜起来,一个个抚摸着花瓶,眼睛直直地望向虚空,自言自语:“青花,这是你的头,这是你的手,这是你的腿……”

  他的怪异举动被老麦发现,联想起邻家闺女青花的突然失踪,再想想儿子以往对青花的迷恋,也就约略猜出了端倪。他把小麦带到龙窑,绑在树上抽打逼问,然而当小麦真的亲口承认了事情经过时,老麦却崩溃了。他想不到自己会生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可这毕竟是他的独子,他怎么也不忍心让儿子为青花陪葬。

  于是,他亲手推翻了麦家龙窑,带着儿子避到昌南,自己守着一间小店过活,儿子则去工厂做工,从此不许他再碰瓷器,并对外隐瞒儿子会烧瓷的往事,以为就此可以将一段杀孽尘埋。

  一晃十年,就当老麦父子都快忘记这段往事的时候,楚雄随谷好问参观麦家仓库,误打误撞选中了绘着思溪通济桥和叶家老宅的青花瓶,思乡情切,不惜代价非要买下那只瓷瓶。老麦明知不妥,断然拒绝。可是楚雄念念不忘,再次找上门来。为了拉住大客户,老麦到底还是将瓷瓶卖了,谁想到就这样引来了李望,竟然顺藤摸瓜,不依不饶,一直追踪到废弃十年的麦家龙窑。

  如果从一开始麦家父子就将那批瓷器埋入地下,如果他坚持不肯卖给楚雄,如果楚雄没有发生命案,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李望——也许真相永远都不为人知。但是他们偏偏把整批骨瓷带去了昌南,以为藏在城里仓库才更安全;直到李望找上门来,他们才决定把瓷器运回思溪埋入地下,谁知道又被青松看到——越想埋得深,反而暴露得越快。

  是运气不好?是百密一疏?

  不,也许一切并非巧合,也许注定水落石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麦家父子还青花一个公道的时候到了!

  李望看着窗外:“雨下了一整夜,像哭。我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青花在拼命挣扎,而我却帮不了她!如果不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想做那只花瓶送给我,她就不会死。你明白吗,玉衡?那花瓶不是楚雄送给你的礼物,是我的,是青花给我的!是我的!”

  “就给你。”玉衡已经完全不想争了。那只花瓶,竟牵扯到两宗血案,她失去楚雄,他失去青花,徒剩下一堆绘着思溪烟水的瓷瓶碎片,这算是什么礼物?!

  哭累了,李望走进洗手间梳洗,出来时却见玉衡又睡着了。他知道她昨晚为照顾他一夜没睡好,便也不惊动,替她拉好盖被,顾自出门去。

  相识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照顾她,怜惜她新罹丧夫之痛,父母又远在海外,江西一个亲友也无,无形中竟以她监护人自居,事事关心。如今自己遇事,才发现真正寂寞需要人陪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把所有秘密埋在心底,茫茫人海中巴不得寻一知己听他倾诉的孤僻儿。

  李望带了熟食啤酒回来,玉衡刚刚醒来,看到酒,拿过来对着瓶口便喝。他也不阻止,倚着墙角坐下来也跟着喝,不久已成一团烂泥。

  难得两个人一般颓废,都一心一意,只想就这样醉死过去,不问前尘后事。

  玉衡提议:“我们各说一件记忆里最快乐的事吧,谁说得好,谁就喝。”

  李望懒得松开酒瓶,将两只脚对碰一碰表示赞成。

  玉衡遂说:“都说蜜月是最快乐时光,我是个俗人,也不例外。在巴黎,我和楚雄租了一个船屋夜游塞纳河。我说要写生,画下塞纳河上每一座桥;他说不,要在每一座桥下**来纪念。”

  李望抗议:“喂喂,儿童不宜。”

  玉衡大笑:“莫非你还是童男子?”

  “那倒也不是。”李望脸红红的,不知是醉酒还是羞涩,“可是同青花没有过。那时候还是高中生,最亲密一刻就是拉着她的手,还有一次,偷亲了她的脸……”

  “这个值得干一大杯!”

  李望“咕嘟嘟”灌进一整瓶,又另开了一瓶,问:“说说你跟楚雄怎么认识的?”

  “在市立图书馆。”玉衡的语调变得温柔,“他去查资料,我在临摩画册,忽然服务员端了一杯咖啡过来,说:那边先生请你的。我望过去,他却故意不抬头,只看到一个英俊侧面。直到我离开,他才跟出来,我谢谢他的咖啡,他说不用谢,还就好,最好马上还,不拖不欠。于是我们一同去了隔壁咖啡馆,就这么开始了……”

  “真狡猾!值得干杯!”

  “干!”

  两人各抱住一瓶啤酒合着眼泪吞咽,哭一回笑一回,说累了便昏昏睡去。醒来打电话叫楼下餐厅送盒饭啤酒来,继续醉生梦死,只求速速腐烂,越混沌越好。

  房东越发误会,借口收拾碗盘,将李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结实。男的帅气,女的秀丽,看上去倒是很般配,只是太邋遢,一副除死无大碍的慵颓态,同阴霾雨天正相宜。

  是的,除死无大碍。人们在自己难以承受的惊吓与痛苦面前会得昏厥,便是向死亡靠拢的一种自身本能保护。除此之外,酩酊大醉,一睡不醒,装疯卖傻,也都可以取得短暂的类似功效。

  酒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说件最窘的事吧。”这是是李望出题。

  玉衡用心地想了想:“最窘是我爸第一次带女友回国,宣布说要结婚。那女友打扮妖冶,最多比我大一两岁,却学人家继母训话,老皮老脸地对我说:‘你放心,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我心里说:‘你倒想!也要生得出来我这么大女儿再说!”

  李望并没有笑,凝视着玉衡问:“后来呢?”

  “那是我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们就一起回了美国,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一声,平时连电话也少。”

  “你母亲呢?”

  “我只知道她再婚,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八旬老翁还是花样舞男。我们母女并不谈心。”

  李望沉默,不忍心再问下去。然而玉衡已经打开话匣子,半是醉酒,半是纵性,一生不如意事都翻涌上来,平时不肯向外人道的辛酸一旦倾出,就再也收不住,她抱着酒瓶子,絮絮地说:“我以前常常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世间没有一个人肯好好爱我,疼惜我。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学生,也是乖女儿,什么事都力求做到不负天,不负人,可是为什么就连我父母都当我是陌路?每年生日我都是一个人过,没有人为我庆祝,父母忙着陪他们的新伴侣,这上下多半已经又有了新儿女,更加记不起我的存在。直到遇见楚雄,我一直很庆幸,终于有一个人好好地爱我了,终于有个人是真正属于我的至亲的人。可是现在才知道,他最爱的人其实是何玲珑,给我的只是残剩的爱;即便这样,我也还是失去了他……我再也不会爱了,再不可能爱另一个人像对楚雄这样,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完整,没了就是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玉衡哭,李望也陪着流泪。隔一会儿说:“你是个好画家,很多人爱你的画,虽然我不懂,但是我相信,他们会通过你的画作爱上你,还是最真诚不掺杂的爱。”

  “青花如果能活下来,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

  “一定的,她那么聪明,那么棒,如果她能活到现在……”李望哭起来,“我没结过婚,可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感觉,我爱青花,她死了,死得那么惨,我知道我以后都不可能再像爱她那样爱别人。我肯定会结婚的,不结婚我老妈得气死,我总得结婚,也许我会娶一个我爱的女人,也许娶一个爱我的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但是我不会忘记青花,我不会像爱青花那样爱别人……”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着,玉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睡着了,他还在咕咕哝哝地说。

  睡了醒,醒了醉,睡睡醒醒间,又过去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两个人已成了割头换颈的好兄弟,只有他见过她的失态,只有她听过他的哭号,世上再也没有别人比他们彼此更相知更了解。但是李望心里也知道,从此他再也没办法在玉衡面前做一个正常的男人,而只是一个没有性别的知己。

  好在,天终于放晴了。

  两个人都肿头肿面,一脸宿醉。玉衡指着李望轻轻说:“猪头!”李望立刻回敬:“疯猴!”玉衡看看镜子,惊呼一声走进洗手间去梳洗。

  李望隔着门说:“我订了车,等下一起回昌南吧。”

  玉衡有些舍不得,但是想到过后要独自回去,又觉得不是滋味。可是,真的就此离开了吗?从此翻过新的一页,把思溪和楚雄,还有他们共同度过的生活,就此埋在过去?

  经过通济桥头,她叮嘱李望:“等我一会儿。”自己走过桥去,推开叶家老宅的大门,最后一次跪拜祖宗牌位。楚雄——不,叶雄的灵位也安放其间,叶落归根,和他的祖先们热热闹闹地次第相依,只把寂寞留给了她。

  玉衡轻轻说:“我会再回来看你的,也请你常常回家看看我吧。”

  她终于离开了思溪。

  玉衡没有再联系叶英,从昌南直奔机场,搭乘下一班飞机回西安。

  推开家门,空****气息迎面而来,教她顿时想到“独守空房”这个词,猛然省起以后都不可以再见到楚雄了,自己已成寡妇,不禁心中大恸,尤其地板上深红的脚印还没有清理,让她清楚地想起接电话的那个黄昏,她打翻了颜料盘,踩着一路的殷红去接电话,却接到了一个死亡噩耗……

  玉衡丢下行李,浑身的力气都跟着那行脚印跑了出去,一直去到阳台。她踢掉鞋子,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就此昏睡过去。

  睡在熟悉的**,夜夜梦到楚雄,玉衡几乎不想醒来。

  但是太多事情要她处理——为楚雄注销户口,付清水电物业各项欠费,取消楚雄信用卡,还有房屋贷款的手续也要重新办理。当初买下这层复式楼原本安心在此养儿育女直至终老的,如今孑孓一身,要偌大空间做什么?不如卖掉,随便租个蜗居暂住,或者就此远游去。

  人活着,就有这许多琐碎功夫要做。

  楚雄的公司派出人事部经理与她联络:“公司曾替所有员工办理保险,你可约时间来签字领取。”

  玉衡轻轻说:“也好,我打算卖掉房子,正需要人事部帮忙盖几个章。”

  “现在楼市不好,不如过些日子再看。你又不愁供款。”

  “我要筹钱还给谷好问。”

  “公司已经在想办法讨还那只玉壶春。”

  “他判了入狱,留下孤儿寡妇也需要赡养费。”

  那经理哑然,半晌说:“那我帮你联系中介,不过,停贷手续什么的要你自己到银行办理。”

  玉衡呻吟。她是标准宅女,游山玩水可以,交际应酬却是能免则免,从前,一切琐屑的外务概由楚雄经手,从不劳她操心。每次出国旅游的签证都由楚雄代办,机票酒店行程全是楚雄计划,就连她的画作也都是楚雄拿去画室交涉,卖掉多少,赢利几何,她从来不闻不问。如今伊人远去,谁再为她劈山开路,挡风遮雨?

  她翻箱倒箧找出一大堆文件来,幸好一袋袋封得严实,写得清楚,每一袋都用签字笔在封面上标明内容提要。玉衡打开“购房合同”那袋来,抽出厚厚一叠文件,有购房合同书,贷款合同书,还款明细单,林林总总,光是看着已经觉得麻烦,真难以想象一样样办妥需得花费多少精力唇舌。她翻到合同末页,看到文件右下端楚雄的签名及印章,还有暗红色的指纹打模。

  什么都记起来了,这合同是她陪他一起去签的。还清楚记得办理文件那天下午,楚雄一边按下指印一边自嘲:“小时候看样板戏留下的后遗症,一按指印就觉得自己是杨白劳,指望着卖闺女过年呢。”

  她轻轻抚摸着楚雄的指纹,再也不能牵他的手了,就只剩下这一枚指纹。

  想到牵手,在江岭的一幕便跳上心头,忍不住要一直一直想起与叶英牵手同游的情形,仿佛那温度还留在自己的掌心里。忽然间,文件上的指纹就像是活过来似,轻盈跳动如一颗心。一个念头汹涌地扑上来,拂也拂不去。

  玉衡紧紧抓着文件,呼吸越来越紧张,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却越害怕越忍不住要想。那颗心怎么也按捺不住,从纸上跳到地板上来,宛如蹦床游戏般动**不安。

  她终于下定决心,给李望拨一个电话:“你那里,是不是留有叶英及楚雄的指纹资料?请发给我一份。”

  李望的声音有些嘶哑:“做什么?”

  “能帮忙吗?”玉衡没有回答他。

  李望也不追问,却提供资料说:“听同事说,叶英已经辞去货车司机工作,何玲珑也请了长假,正张罗卖房子,看样子两人好像打算离开昌南。”

  再一次,将过去连根拔起,甩脱历史从头来过,这根本是楚雄的惯伎。

  玉衡越发起疑,但也不便深谈,只问:“青花的案子判了没?”

  “判了。十年。”

  “什么?这么轻?那可是杀人啊!”

  “法官说,小麦犯案时未成年,且又是十年前的旧案,这十年中小麦并没有再做新恶,加上认罪态度好,所以只得轻判十年。”李望的声音十分灰涩,充满无力感。

  玉衡挂断电话,没有言语可以安慰。十年,小麦犯案已过十年,李望也追踪了十年,可以想象,此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终此一生,李望都不可能忘记青花,忘记这段伤痛。然而生死追踪,换来的不过是让小麦服刑十年?这偿还得了他犯下的血债吗?

  法律的制裁竟然如此无力,难怪李望的声音那般沮丧。小麦已经逍遥法外十年了,只要再在狱中呆满十年,就可以将罪孽一笔勾销;而李望的一生都被这件事毁掉了,凭什么他接受的刑罚竟比杀人者更加惨重?

  电脑提示有文件传输,玉衡定一定神,接收李望传来的指纹照片,同手上文件做比对。

  暗红色指模触目惊心,渐渐化成涌涌的血窟,漫天漫地卷过来,将她整个人淹没。仿佛雨云聚集,越凝越重,终于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

  闪电自黑漆漆夜幕中撕开一道口子,照亮真相——死者的指纹是个明显的簸箕,叶英的指纹才和玉衡手上房贷指印一模一样,一圈圈画着个箩!

  她什么都明白了。

  当事人用尽心机掩盖的真相,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黑白分明!

  之前没有人看破,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怀疑。

  楚雄的指纹,正如同埋在麦家龙窑的瓷器,一旦出土,真相不问自明!

  死的是叶英,杀人者楚雄!他与何玲珑联手做戏,瞒天过海,杀了她的夫,骗了他的妻。

  两人本是初恋情人,却遭亲哥哥横刀夺爱。虽然劳燕分飞,然而得不到的总是最好,失去了的才更可惜,年年月月,他从未有一日忘记她。忽一日在昌南陌路重逢,立刻爱火重燃,悔不当初。于是两人深思熟虑,策划了一出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就此鹊巢鸠占,鸳梦重温。

  玉衡掩住胸口,只觉有一团东西在那里搅来搅去,缠裹得喘不过气,更哭不出声来。

  其实她早就该知道的,在思溪,在晓起,在江岭,她与叶英挽手同游,何等熟悉,何等留恋,她早就知道不妥。一次又一次,她下意识把他当作楚雄,甚至忍不住投怀送抱。若是陌生人,她怎会那般亲昵蚀骨?鱼水相欢的亲近感,岂是一句同胞兄弟就可以解释?

  传说把两条正在**的蛇杀死,分别制成蜡芯,点燃之后,蜿蜒烟缕会依依地向彼此靠拢直至相交,一如生前缠绵。人是万物之灵,怎么会没有一点知觉?

  楚雄说的,一个人愿否与另一个人共度终生,牵手的那一刻就该知道了。

  她早就该想到叶英就是楚雄,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张力大得叫她心跳都要为之停止,她怎么会想不到此人就是伊人?从头到尾,她眷恋渴慕的,就只有楚雄一个!

  可是他骗她!骗得这样彻底,这样冷冽,这样绝决!他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为他伤心欲绝,为他形销骨立,竟然一直不动声色,他何其忍心!

  他们曾经是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结发夫妻,曾经相许要一生一世相爱相守,他怎么可以对她这样残忍?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难道就换不来他一点儿真吗?

  她那么爱他,从见到他第一天起,便发誓要做他最好的妻。她是画家,一双纤手在婚前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婚后却只要他回家吃饭,她便坚持亲自下厨,绝不会泡碗杯面了事,也从不让他吃隔夜剩菜。他喜欢吃日菜,尤喜三文鱼。她查资料知道日本料理师多以男性为主,因为女人的手温较高,切三文鱼时会破坏鲜味。为此,每次剖鱼前,她都会把双手插在冰里冰冻半分钟,这才开始切片。

  那么真切那么缠绵那么深沉的爱意,竟然换不来他一点儿真!

  终于,玉衡用尽浑身力气,“啊”一声叫出来,一口血随之喷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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