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坐不惯长途客车,托酒店前台代订了出租汽车,连旅馆也提前联系好,就在村口桥头。两层砖瓦楼,屋顶高高的,虽然不比酒店,但也窗明几亮,卫浴齐全,最难得的是窗口望出去正对着那座古老的廊桥。
哦,通济桥。这就是青花瓷瓶上的小桥流水人家了,对面,即是楚雄家的老房子。高高的院墙上飞起层层角檐,是徽派建筑里五凤楼的标准格局,粉墙黛瓦,黑白分明,别说盗贼了,连鸟儿飞过都要使一点力气呢。
玉衡泪盈于睫。从来都不知道楚雄的老家原来是婺源思溪,更没想到,不是由他带她来,而是在他身后,她才有机会拜访他的故里。
来之前她在宾馆上网查过资料,知道这桥建于明代景泰年间,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常被拿来与瑞士琉森湖上的廊桥相比,但实际上除了同样是桥且有顶廊外,实在没什么相似。长度宽度都远远不及外,梁上也没有那些宗教彩绘。最关键的,是河道太窄,只有河鱼,没有天鹅。
玉衡是去过廊桥的。还在蜜月时,她与楚雄遍游欧洲,在琉森湖畔,她支起画架画天鹅,楚雄为了让天鹅不要走开,一直撕面包喂它们,满眼柔情,那脉脉的神情,到今天想起都会让她浑身一阵酥麻。
想起往事,那壮丽的廊桥,桥下的天鹅,水上的游艇,对岸的建筑,远处的阿尔卑斯山,甚至山顶皑皑的积雪,就仿佛都累累重现眼前。耳边又响起琉森湖畔的钟声,甚至舌底泛起巧克力的甜香。瑞士是钟表之国,到了五点钟,全城所有的钟会一起敲响,学生放学,工人下班,到处是乐滋滋的笑脸。
彼时有多么快乐,现在便有多么伤心。
玉衡向房东打听:“对面房子住的是什么人?”
“没人。老叶家的儿子去了昌南,这房子一直空着,村委会统一管理,门是开着的,你进去逛逛。”
“叶家?”玉衡一愣,“这家的儿子不是叫楚雄吗?”
“楚雄?”房东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啊,你说的是叶家二儿子啊。这家原是双胞胎弟兄两个,老大叫叶英,老二叫叶雄,后来过继给姓楚的人家,就改名楚雄了,难得回来。现在这房主是属于大儿子叶英的,娶了个漂亮的城里媳妇,结婚后也跟着搬到昌南了,只有逢年过节祭祖时才回来一趟,收收房租什么的。”
楚雄还有个大哥?玉衡呆住了,越接近真相,就发现自己对楚雄越陌生。她简直不能相信众人口中的楚雄,就是她最最亲爱的丈夫。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她怎么竟会对他全无所知,甚至连他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她更失败更滑稽的妻子吗?
她走过通济桥,走向叶家宅院,只觉每一步都需要千钧力气,又软绵绵地如踏绵絮,仿佛做梦。
思溪是明清时著名的儒商古镇,十年前列为旅游景点,幸喜没有过度开发,不但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古村落形貌,且并不特别设立收费景点,所有宅院——无论主人已经搬离或是仍然住人的,都一例敞开或虚掩大门,任游人行走其间,随意参观,就仿佛一座开放的民间生态博物馆。
徽派建筑的老房子动辙两三百年历史,里巷幽深干净,鸡犬相闻,青石子铺路,各家门墙上钉着牌子,注明房子的建造时期与原始主人,康熙、道光字样随处可见,每一扇门推开,都仿佛翻开一页历史。
而玉衡面对着的这一扇,尤其沉重,因为里面封锁的不仅有历史,还有真相。
厚重的深黑色院门虚掩,玉衡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只听得“吱呀”一声,幽黯的堂屋就在眼前了。
正堂里供着祖先牌位,前面照例是八仙桌和太师椅,两边的红对联已经褪了色,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院墙斑驳爬满青草,青石板路上的苔藓暗绿如铜锈,连天井镇宅缸里的水看上去也都是有了年月的。
玉衡站在空旷的老屋里,黑乎乎借着天井漏下来的一点天光,感觉连叹息都是有回音的,越发像做梦,又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梦,气氛十分诡异。
她在堂屋中央跪下来,对着祖先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是楚雄的祖先,那也就是她的,原来楚雄真正的姓氏是叶,她是叶家的媳妇儿。
叶裴氏。玉衡自嘲地笑,扶着八仙桌坐下来,觉得自己成了穿裙褂的古人,随时可以在此石化。
墙上挂着明朝程十发的《薰笼仕女图》,锦衣的仕女斜倚着薰笼闲望,庭院里有个女侍在看儿童扑蝶,显得十分闲适优雅。玉衡本能地注视良久,虽然只是一幅不值钱的赝品,但配合屋中幽黯的光线和陈旧的味道,益发有种如真如幻的意味。
另一面墙上是几幅照片,摄于不同时代的全家福,人物不同,姿势不变,永远是长辈坐中间,儿女排列身后,膝下是孙儿簇拥。玉衡仔细辨认着,看得出叶家曾经是大族,但是人丁越来越少,最近的一张照片上只有一对中年夫妻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看上去最多三四岁的样子,该是英、雄两兄弟吧?
那是最后一张照片。所有人定格在镁光灯闪亮的瞬间,没有再长大。
依稀有笑声,玉衡回头,看见两个圆圆脑袋长长眼睛的小孩子,穿着百蝶穿花的棉袄棉裤,戴着金丝银线的虎头锦帽,彼此追逐着从后门跑进来,对着玉衡嘻嘻一笑,追追打打,又迅忽在前门消失不见了。
玉衡悚然醒悟,那就是儿时的叶英、楚雄吧?她抚摸着屋里的桌椅,不禁悄然落泪。这就是楚雄童年时生活过的家啊,一桌一椅都有着他最真实的印迹,他从这家里抱出去的时候哭了吗,他在养父母家中的岁月会难过吗,他从来没提过自己还有亲生父母,是因为怨恨他们曾经放弃他吗?
楚雄,楚雄,原来他是一个领养儿,为什么从未对她说起?他把这秘密藏在心里,是因为一直心怀怨怼吗?他们两个,一样的孤独,本应该同命相怜的,她对他毫无保留,他却一直在心里打着个死结,阳光照不到。她的关爱并不能抚慰他。她真是一个失败的妻子。
玉衡静静坐了很久,以至于重新起身时觉得双腿有些发麻,她在后院找到笤帚簸箕,一丝不苟地打扫起屋子来。扫过之后,又找了水盆抹布。水喉好久未开,先“空通空通”咳了几声,方“哗”一下流出水来。玉衡将牌位一一拿起揩拭,每揩过一个名字,就仿佛又得到了一位长辈的认同。
这是楚雄的祖屋,是她可以为夫家做的惟一的事。她刚刚已经看到了楚雄,那么楚雄,也会看见她吗?
这天接下来,玉衡在村里不住游走,穿过一条巷又一条巷,推开一扇门又一扇门,仿佛在寻找楚雄儿时的足迹。这么小小的一座村落,相信每座院子楚雄都曾经来过,那么她也至少要走过一遭。这些宅院有的已经人去屋空,只在堂屋陈列些本镇特色点心或是真旧作旧的小玩意儿供游客购买,内容大同小异;也有的还住着人家,妇人坐在庭院里摘菜洗菜,小孩子嘻闹啼哭,犬儿猫儿挑衅吠叫,是最真实最琐碎的现世生活。
玉衡走在那些院墙斑驳的老房子中,就仿佛穿越在历史中,随时推开一扇人家的门走进去,触摸旧时的故事,窥探人家的生活,这本身就像一个梦。忽然之间,看到一扇开着的门上用粉笔清楚地写着两行字:“此门不要关,抓到罚款100元”,又忍不住莞尔,仿佛黄粱梦醒。
经过一间有御赐匾额的人家时,正遇见导游挥着小旗带领一队游客过来,玉衡退后一步,听导游介绍:徽商们最信“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经商之道,各家各户的雕镂装饰都以此为素材,或是供奉八仙的塑像,或是在门板画梁上雕绘人物故事,且有“明八仙”与“暗八仙”之说——明八仙即为实供八位道家仙长,暗八仙则是以八仙的法器喻其身份,即张果老的鱼鼓、吕洞宾的宝剑、韩湘子的笛子、何仙姑的笊篱、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扇子、曹国舅的阴阳板、蓝采和的花篮。这些人物图案,多半会雕镂于厢房门窗上。
玉衡饶有兴趣地听着,第一次知道门窗也有这么多讲究,徽派房屋的门窗高挑细长,从上至下分为“头格、门身、束腰、裙板、束脚”几部分,听上去就像一个严妆重裹的女子;而那些精致细美的门扇也的确有种女子般的静美婉娈,通常一连六扇,就像是六姐妹一字排开,联袂而立。
原来婺源现在虽然归了江西省,但在古时却隶属徽州,是徽商的发源地,出过许多著名儒商。那些商人赚了钱,就回来盖房子,精雕细镂,美仑美奂。徽商建房的风水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里外院落都有天井,一为采光,二为聚福。正堂天井下方是水槽或石板,有些人家会在石板下养乌龟,好令它们爬来爬去疏通淤泥;后院天井下方则是一只大陶瓷缸,叫作“镇宅缸”,专用以接无根之水以示天人合一。据说这些缸雨天不满旱天不干,而且不管多久都不生异味,且会预报天气——雨前则浑,晴天则净。
一个女游客探头看了看,笑道:“这水现在是浑的,是不是等会儿要下雨啊?”
男伴取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啊,水浑是因为脏的。”
游客管自指指点点大惊小怪,房主无视地当当剁肉自行其事,旁边搁着一盆已经摘好洗净的韭菜,大约是打算包饺子。那情形,就仿佛无意中闯入了电影布景,影片里的人家在过着自己的生活,游人是误闯进来的观众,各自独立,丝毫不影响剧情的发展。
忽然一阵风起,天上瑟瑟地下起雨来,众人惊叹:“神了,真下雨了!”嘻嘻哈哈拥出门去,主人跟出来下闩,“吱扭”一声,仿佛历史在身后关上了门。
玉衡在细雨中独自徜徉,想象自己是跟楚雄在一起,他一边走,一边为自己讲解着哪是粮仓,哪是银库,兴泰里的三座房子怎样分配,养颐轩的花花草草如何打理,“七叶衍祥”的匾额由哪位皇帝御赐,“百寿花厅”的别院于何年何时重修。每一步都是风景,每一处都是故事。
田梗边的敬序堂是曾经租给剧组做过《聊斋》拍摄景地的,左右抱厦,回廊环绕,月洞门外小花园枝叶扶疏,果然一副花妖树怪留连出没的样子。最独特的是小花园壁上,向内挖着个葫芦状的炉龛,上书“敬惜字纸”四字,显示出优雅谦逊的儒商本色。
玉衡遍游古村,又在桥头食摊上吃了碗鳝糊面,仍不舍得回房,独自坐在桥廊上看雨。
对岸黑白分明的老房子在雨中朦胧抑郁,墙上原有的潮湿痕迹晴天时只是一种岁月的符号,如今在雨中则显得格外新鲜真实,仿佛这房子随时都会随水化开。
在雨中,所有的色彩都不再分明,整个天地都变成一幅水墨丹青,不管桥上的行人走得有多么匆忙,仍然给人一种缓慢的感觉,仿佛在看无声电影,而刷刷的雨声就是老电影固有的雪花音。
玉衡看到年少的楚雄背着行囊走在桥上,经过桥中央的河神阁,忽然停下来,对着河神祝祷了几句方才离开。他是刚刚同亲生父母稍作团聚,又赶回城里对养父母承欢膝下吗?一个过继儿,有两对父母,还有一个孪生兄弟,这些和他至亲至爱的人,她全都没见过,不认识,甚至有的都没听说过。她这三年婚姻,也如同一场梦。她甚至都不知道,哪怕是幻觉里看到的楚雄,会不会也是一个误会。
她打了个电话给李望:“原来,楚雄还有个孪生兄弟。”
“你已经知道了?”李望替玉衡难过,“你看到的那个跟楚雄一模一样的人,叫叶英,他已经被带到局里接受调查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我们在画坊街的时候,我的同事已经开始调查了。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还没有调查清楚。”
“跟踪我的人是叶英?”
“是的。还有那天你在录相带里看到的那个酷似楚雄的人,也是他。”
“他到过酒店?”玉衡吃惊,“他是凶手?是他杀死了楚雄?为什么?他们是亲兄弟啊。”
“他说自己是无辜的,他只是去找楚雄,进房时就发现楚雄已经遇害,他害怕惹祸上身,就从秘道逃走了。”
玉衡只觉脑子里乱轰轰一片,完全不能分辨,这一天里她得到的信息太多了,如何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电话里,李望的声音变得很远:“我昨天下午去瑶里了,今天一早赶回昌南的。蒋队说,叶英的说辞跟谷好问、陈升等人的供词相符,没有可疑,法医科的鉴证结果也支持他的说法,所以今天已经将他放回了。案子已经可以封卷,死者遗体会直接送往火葬场焚化,日期定下来后通知你。”
“我想见见叶英。”
李望报出电话号码,接着说:“你和他见面之前,有件事要先告诉你,好有个心理准备——叶英的妻子,就是何玲珑。”
“何玲珑?她是叶英的妻子,那也就是楚雄的嫂子?”玉衡觉得哪里不对,“之前她跟我见面的时候,一句也没有提起,还说跟楚雄不熟。”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她是黑天鹅吗?”李望叹息,“你说对了,她跟楚雄,在大学时谈过恋爱。”
裴玉衡忽然失聪。何玲珑,叶英,楚雄。天啊,楚雄到底还瞒着自己多少事?他不仅有个孪生哥哥,还有一位前女友,而这位女友成了他的嫂子,并且在见到自己时,对过去一字不提。
他们三个人,合伙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鼓,只把她一个蒙在鼓里,或者说,排除在外。
她忽然想起他在琉森湖畔喂天鹅的样子,那脉脉的神情,原来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懂得跳天鹅湖的女子。他一再坚持说生个女儿要学跳芭蕾,也是因为怀念何玲珑,那个会跳芭蕾拥有高贵气质的天鹅女。
从头至尾,她都是活在他外围的一个人,从没有真正走进他的生活,他的内心。她不但对他在婚前的历史一无所知,即便婚后,她与他也是如同陌路。甚至在蜜月里,她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时,他心里想的也不是她。
如果连他对她的爱都不是真的,如果连最甜蜜的回忆都不过是误会,那她到底还拥有些什么?
玉衡默默地挂掉电话,她什么也不想说,不想问了。
李望挂掉电话,也是满心恻然。这些天的相处,他清楚地看到玉衡对爱情有多么执著,然而现在,他却要亲口告诉她:她的丈夫对他不忠,不但一直隐瞒前女友的消息,而且直到临死还跟前女友有联系。她曾经亲眼看着玲珑在她面前做戏,当真相慢慢浮出水面,让她如何面对?
他忽然很希望自己这一刻陪在她身边,承接她的眼泪。
李母和方方端出饭来,招呼着:“吃饭了,给谁打电话呢?”
李望含糊地应付了一句,坐下来吃饭,却食不知味。
方方不满:“唉,你怎么回事啊?上次请我吃饭你半路下车,我已经不怪你了,今天好心买了菜来烧给你吃,你倒一脸不情不愿,脸色比服毒还难看。”
李望笑:“太夸张了吧?服毒那是什么脸色,能有我这神采飞扬满面红光吗?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接的那个案子,妻子给丈夫下毒,那男人死的时候,瞪着眼张着嘴脸色发黑口吐白沫……”
话没说完,早被李母打断了:“吃饭呢,说什么呢?恶心巴拉的,你俩这是存心不让我吃饭,是吧?”
方方不好意思,忙搛了一口菜给李母:“伯母说得对,是我不懂事乱说话。伯母您尝尝,这鸭脚板还真不错,口味儿特别清爽,我还第一次知道江西有这种野菜呢,名字也好玩儿,鸭脚板,哈哈,伯母吃过没?”
“吃过,吃过,李望第一次去瑶里时,带回来的就是这个菜,我说好吃,他每次下去都带。”
“儿子孝顺,是伯母的福气。”
“他哪里是孝顺啊,分明是野菜便宜。”李母也难得幽儿子一默,回手也给方方搛了块豆腐,“他们瑶里这苦竹豆腐也不错,你尝尝。”
老少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宛如婆媳般亲热。李望埋头吃饭,心里很清楚母亲三天两头找方方来家吃饭的缘故,自己越是对青花放不下,母亲就越是急于撮合他和方方。可是,青花的事刚刚有点眉目,让他如何放得下?
絮絮一回,李母倒又好奇起来:“那女人为什么给丈夫下毒?”
“家庭暴力。”
“夫妻打架也不用下毒啊。”
“据女人交代,他打她不是一次两次了,下手越来越重,已经危及她和儿子性命。她说她不杀他,母子俩早晚会死在他手里。”
“为什么不离婚呢?”
“所以真正要怪的还是她自己。她没有工作能力,有勇气给丈夫下毒,却没勇气独自活下去。”
“也可能是为了儿子。”李母猜测,“她要是没工作的话,离婚后儿子是要判给男方的吧?当妈的都受不了这个,她先下手为强了。”
“是的,下毒前她给丈夫买了高额保险,受益人是她儿子。她想用丈夫的死来骗保,但这也正好让她暴露了。”
“都是为了孩子。这女人也怪可怜的,法院怎么判的?”
“死刑。”
“死刑?”李母啧啧叹息,“一点情面也不讲?”
李母和方方聊得十分投机,李望仿佛看到十年后,在座的三个人还和现在一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方方讲些局里的故事给母亲下饭,生活就此打上句号,不,是省略号,一个句点接一个句点,日复一日,永不翻新。
他忽然食不下咽。
吃过饭,李望送方方下楼,方方趁机问:“你去古镇,是查青花的事吧?有消息吗?”
“十年了,没一点新消息。可是我不死心,我总觉得,那个花瓶的出现,是青花在向我传递某种信息。”
“这种失踪人口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过了两个月没音信,就很难再找到有效线索了,半年后更是没人提起。青花已经失踪十年,连她家里人都放弃了,你何苦太执著?”
“我觉得,老麦一家人十分可疑——那只瓶子是楚雄跟他买的,他起初不承认,后来瞒不过去了又说不记得;他儿子小麦明明从小跟他学烧瓷,两父子见了警察却都一口咬定没学过,显然在隐瞒什么。”
“就算有隐瞒,也可能是他们家的家丑,不一定跟青花有关啊。”方方不以为然,“你现在是杯弓蛇影,关心则乱,把什么线索都往青花身上扯。”
“可是青花的弟弟青松说,那小麦是追求过青花的,可是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却一口咬定跟青花不熟,这还不可疑吗?”
“追求过就可疑?情敌就一定是坏人?追求过,没追上,所以不愿提起,很容易理解啊。你觉得可疑,是因为先入为主,这不是典型的情绪影响判断吗?”
李望发现,虽然方方是警察,可是跟她讨论案情还不如跟玉衡有商有量思路清楚。他可以想象得出,如果自己真娶了方方,结婚后的对话也就会是这样,他说一句她呛一句,永远南辕北辙。
人人都说伴侣需要共同语言。其实,共同语言不一定要源自共同的爱好或事业,而更是一种交流的方式,甚至谈话技巧或氛围。
也许有人会把夫妻间没完没了的拌嘴抬杠当成一种情趣,但是李望不行,他自幼随寡母长大,只喜欢安静平和的谈话方式。方式对了,一个说一个听也可以语洽情浓;方式错了,则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在这一刻下定决心,不能再装聋作哑拖延下去了,不能再给方方虚无的希望,他不想她越陷越深,弄到无法转寰的地步,会更加怨恨他。
“方方,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清楚。”李望小心地措词,“我一直当你是好同事,好朋友……”
“李望你什么意思?”方方陡然变色,“我们当然是同事,这还用你说?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关系不成?”
“你觉得没有,那就最好。”李望也有点恼,方方的态度就像个乍起刺的刺猬,不等别人把话说完,第一时间先想着反击。不过,这也是女人自尊心的本能反应吧。他平了平气,说,“我送你回家。”
“不用!”方方甩下一句,转身就跑。
李望本能地追了两步,又停下。已经摊牌,多说无益,就让她独自冷静一下也好。李望叹了一口气,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可是为何他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
方方奔跑在路上,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脸上飞出去。她真心委屈,自己到底做错了哪一点,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冷淡她,嫌弃她?
听说了青花的故事,她也替他难过,还特地找到专门负责失踪人口调查的朋友翻出十年前的案宗,从头细读,可是再三推敲后,确实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她为李望感到悲哀,更担心他一直纠缠在这宗十年前的旧案中走不出来,这已经注定是宗没有结果的调查,她希望他能够放弃。只有放弃过去,才能建造未来。
她是真心为了他好。可是,他却这样伤害她!
忽然,她和一个人迎面撞了满怀,抬起头,却发现那人剑眉星目,不是别人,正是死者楚雄!
方方撕心裂肺地惊叫起来。
对方抓住她的肩大力摇撼,声音却很沉稳:“方警官,我是叶英!”
她镇定下来,怔怔地看着他。叶英微笑:“把我当楚雄了吧?”
他完全晓得她为什么失态。
方方有些惊讶,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此前在警局照过面,但审讯他的人是蒋洪,她没想到他会记得她。
“抱歉吓到你了。”叶英微微颔首,态度彬彬有礼,完全不像一个货车司机。他指一下旁边的咖啡屋,“不如我们到里面坐坐,算是向你赔礼。”
方方心里有个小小声音说:他是疑犯,虽然已经澄清嫌疑,也是死者家属,应该回避才对。可是想起李望对她的伤害,又觉得赌气:他可以与死者妻子来往,自己当然也能跟死者的哥哥聊天。而且,她心里有一个老大的谜团想弄清楚,实在也无人可以请教。
在咖啡屋坐定,她暗暗打着腹稿,努力想措辞婉转些,最终却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那天在警局,何玲珑说:她见到你第一眼时,就知道你是她要找的人。可是,怎么会知道呢?怎么知道自己选的对不对呢?”
“玲珑这么说?”叶英的眼神温柔,“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见到你的时候,呼吸会发紧,心脏会停跳。你见到她时也是这样吗?”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九月,风里有桂花的香味,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提着个简单的行李箱来报到,一进校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主动走上前要帮她提箱子,我们从桂花树下走过,一阵风来,花碎落满肩头。我开玩笑问她:什么宝贝这么沉?她很神秘地说:真的是宝贝呢。到了她宿舍才知道,全是书。”
“你好像说的是大学生报到的情形。”方方疑惑,“可是她说第一次见到你,是跟楚雄回思溪探亲啊。”
“哦,是吗?”叶英楞了一下,接着说,“是玲珑记错了,第一次见面是我送楚雄去大学报到。不过,我不是大学生,所以我记得她,她不记得我。在思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那这样还能叫‘一见钟情’吗?”方方有些困扰,“你的第一次,和她的第一次,竟然不是同一次呢。”
叶英没有回答,长叹一声问:“我弟弟什么时候可以下葬?”
“后天,星期四下午四点钟火化。如果你们要开追悼会什么的,自己商量安排吧。”
“这个……我弟妹怎么说?”
“你是说裴玉衡?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叶英断然答,但想一想又改口说,“见是见过的,但没说过话。你大概也知道,我跟踪过她,但没有打招呼。”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警局我已经回答过了,楚雄毕竟是我亲弟弟,我不可能不关心他的遗孀,但又实在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又怕受牵连,所以……”
“对不起,这不是在警局,我又犯职业病了。”方方道歉,“我这人就是这样,说话太冲,动不动就把人得罪了,其实心里挺后悔的,可就是改不了,好好地聊天,一下子就把话说拧了。”
“你这样也挺好的,单纯,正直,又爽朗,真正的好朋友是不会计较你说话方式的。”
好像有一阵暖风吹过,方方真心感谢,她现在明白何玲珑怎么会舍楚雄而嫁叶英了,这男人的确有他的魅力。她忍不住想帮他做点什么,回报这份知遇之恩。
“裴玉衡现在婺源思溪,要安排你们见个面,商量一下追悼会的事吗?”
“玉衡在思溪?”叶英一震,“她去思溪做什么?”
“我也是听李望说的。原来裴玉衡对楚雄的过去了解很少,连楚雄不是昌南人而是婺源人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楚雄原来姓叶,有你这么个亲兄弟……要说当老婆,裴玉衡也够失败的,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太笨还是太可怜。不过,也许女人就是要笨一点才有人喜欢,才让男人特别有保护欲,是不是?”
叶英没有回答方方的问题,却反问:“那她现在都知道了,她怎么样?”
“她说要重走楚雄的过去,所以到处找楚雄的老同学、老邻居谈话,还特地去拘留处探访了谷好问,听说之前也找过你老婆吧?”
叶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半晌才说:“楚雄对不起她,我见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不见了。追悼会的仪式,你让她决定就好,确定后麻烦通知我一声,星期四火化时我跟玲珑一定到场。”
方方点点头,一心挂住自己的问题:“你们兄弟俩都那么喜欢何玲珑,是因为她漂亮吗?她最吸引你们的原因是什么?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有艺术气质、会画画、会跳舞的女人会特别吸引男人?”
叶英瞪着方方,似乎有点忍无可忍,终于语带讽刺:“男人喜欢女人的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们要懂得在什么时候沉默。”
方方一愣,停了停说:“我去趟洗手间。”
再出来时,看得出脸洗过了,眼睛有点肿。叶英又觉得不忍,真心道歉:“对不起,我话说得重了。”
“没有,你说得对,李望总说跟我无法好好谈话,我想,是我太想配合他说话,又太喜欢评价,不懂得沉默,也不会适可而止。”
方方非常真诚。在叶英面前,她没所谓掩饰,反而会好好思考他的话。她说:“谢谢你的晚餐,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我想自己走一走。”
“但……”
“女人要懂得沉默,男人也要学会让步。”方方莞尔,“我知道你找我出来,是想打听裴玉衡的事。我不怕被你利用,因为刚才我也利用了你。但是现在,我谢谢你。”
她还是忍不住说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