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之是个擅长观察的人。
多数时候,他都在找机会去用各种方式和手段去接触他心底有怀疑的某些人。
像现在这样,主动找上门来的,还是头一个。
罗玉笙长相随他亲爹,斯斯文文,十几岁的孩子还没有完全长成形。但端看他那稳重有理的举止和谈吐,便能猜出此子若有野心,将来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但他迟疑了一下,假装有些困扰地看李苗苗。
“这……十三娘最近都不在,陶潜都没人照顾,再来个人,不太合适吧。”
李苗苗坐直了身,难得点了下头,说:“恩,不合适。衙门里本来就人手不够。”
罗玉笙急道:“不用管我不要紧的,我平时在家里我爹娘也不怎么管我。”
陆羡之皱着眉,沉吟了半晌,还是摇头:“恩……人在我府上。不管不合适。”
李苗苗附和道:“很不合适。你刚出了事,你爹娘也不会放心。”
陆羡之道:“渡安卫辛苦操心了这么多天,可不能白白浪费。苗苗,你先送他回去。”
罗玉笙有些不情愿,三步一个回头,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陆羡只面带微笑,目送他快步出了后院。
午后,刘县丞带着被拷问过的江平以及太叔泽问出来的口供回府呈给了陆羡之。陆羡之吩咐他把人安顿好,喜滋滋地看口供。
果不其然,江平交代的东西比罗玉笙说的现实多了。
张家的小孩确实是他带走的。但不是奉什么命,而是有人主动找上门,付钱给他让他带走孩子。
过程和罗玉笙说的有差池,倒是和他料想的差不多。
突降大雨误了他的行程,让他没赶在约定的时间把孩子送出渡安县城,路过集市的时候,挑了罗家院子想越过去。
原以为没人知道,出了城才发现被罗家的儿子的跟了一路。
这是和买主约好了的买卖,把买主暴露了,所有人都得拖下水。幸好他是个猎户,对山上能藏身的地方熟悉,便讲小孩带到了平时猎户多用来落脚的草棚。
谁想罗家那孩子胆子奇大,竟然敢对他动手。甚至他还发现这孩子颇有点身手。
陆羡之看到他交代说——他是仗着对那一带的熟悉,原先计划是一边带着跑一边甩开他,再绕回去的。但发现罗玉笙竟然能跟住他,最后还把他给赶出范围了。
等他自觉甩开了罗玉笙回去找人的时候,意外发现他藏在那里的孩子不见了,罗玉笙也不见踪影。
陆羡之盯着那份口供若有所思。
五天的时间并不短,照罗玉笙和江平的交代,他们俩对上的时候应该是第二天。头一天全花在了离开渡安县城范围这件事上。
那么从第二天开始,江平交代说他一直在山里找,甚至偷摸回来县城问过情形。那么这期间,消失无踪的罗玉笙究竟在哪里?
刘县丞安顿完江平,回来见陆羡之闷声不吭地坐在那想事情。他轻咳了一声,上去说:“大人觉得这里面哪里有问题?”
陆羡之看他一眼,冷不丁问道:“这罗家平时有什么人出入较多?都是求写书信之类的吗?”
刘县丞道:“守城的驻军吧。其他人也有,不过不是很多。哦……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前几任县太爷不像您这么才高八斗。不少送回帝京的书信都是找罗先生动笔的。”
陆羡之哦了很长一声,一会后喃喃道:“嘛,也代表不了什么。”
刘县丞虚虚地应了一声,笑说:“宋师爷为这事找我啰嗦了好几回。好端端的文书不用,偏去找些野生的落魄书生。”
陆羡之低声笑笑,为宋师爷平了一回冤,说:“宋师爷不错的。只是不会添油加醋,歪曲事实。”
刘县丞:“……”
陆羡之道:“再来那时候肯定有些事不能往外说。那罗先生和人交往不深,看着口风也挺紧。会喜欢找他写东西的人应该当然。”
刘县丞恍然大悟。
“陆大人看得透彻。”
陆羡之摇头,说:“随口说说的。前任县太爷指不定比较信任罗先生的人品。我们宋师爷在晚人情往来上不太在行,失了机会。”
刘县丞讪笑,笑容中掺杂了一点其他的意味。
陆羡之还不想太过深入他前几任的问题,就算真的有,现在回去找也找不出来。不如专注于现有的线索。
他主动扯开了话题,说:“太叔泽那边怎么样?”
刘县丞一顿,拍了下脑门,说:“哎哟,瞧我这记性。太叔大人让我跟您说一声,宋师爷他就按您的意思带回去用了。至多明日,一定让他给大人带消息回来。”
陆羡之满意地点点头。
刘县丞好奇问:“大人让宋师爷过去套什么消息?套话他不在行吧,还不如让我去。”
陆羡之笑道:“不是套话。十四县那都是上面人的场子。我们这等级别的人过去,人家看都未必能看你一眼。带宋师爷过去,是方便给太叔泽这个外人提点醒。毕竟定州这边的事,还是宋师爷看得准。”
刘县丞说话以及为人处世上还是太过圆滑,做不到像宋师爷那样一针见血,且敢做敢说。
陆羡之想起太叔泽提到清泉县何大人的事情,顺势接着说:“最重要还是因为会碰上何大人,我这儿人手还不够。这要是你过去就被何大人带走了,我找谁哭去?”
刘县丞大笑,道:“陆大人真爱说笑。现在渡安比之前太平多了,哪还用得上我。”
陆羡之叹气:“用得上的地方多了。府里除了我就没个像刘县丞这样通透的人,人情往来的事情上,除了你我都不知道使唤谁去合适。”
刘县丞高兴地拱着手给陆羡之作揖:“陆大人真是看得起我。”
陆羡之客气道:“哪里哪里……对了,张浩不是差管家报案了吗?现在有了线索,自然衙门要给他带消息过去。我看,还得麻烦刘县丞跑一趟,照实把事情牢笼去脉说清楚。”
刘县丞应了声,便去出门办事。陆羡之就喜欢他这种二话不说,不管自己办的好还是办不好,先去做了再说的态度。
不像太叔泽……
想到这个人,陆羡之敛了自己的神情,忙又把那口供翻开来继续逐字逐句地看。
宋师爷及至第二天傍晚时分才回来。
这回他破天荒地主动去找陆羡之,最后还是在吃饭的院子里找到了一直在等他的人。
陆羡之一伸手,朝对面客气道:“坐啊,等你吃饭呢。”
宋师爷利索地坐下,先拿起筷子,抬手准备夹菜的动作忽然一顿,抬头看陆羡之说:“……还是先说事吧。”
陆羡之瞥他一眼,随意问:“很重要?”
宋师爷索性把筷子放在一边,点头说:“太叔大人说……有点麻烦。那帮人近几年一直依靠蝙蝠帮撑着,已经无法脱身了。几个县的县太爷听到说让他们自行全权负责,还松了口气。甚至有几个县趁机提出了开关的提议,说是趁入冬前要备些过冬的东西,去内陆那边运过来太过昂贵,再加路途遥远,赶不及。不如开关去外面采买。”
陆羡之问道:“定州这边有专门负责采买的商队吧。不能让他们负责这一块?就算是多给一些钱,也很划算吧。”
宋师爷道:“话是这么说,但这边都是穷县,哪有闲余的钱来让人采买。而且采买的商队有时候也不大靠谱,缺斤短两常有的事。”
说来说去,都是穷惹得祸。
陆羡之:“这个时候开关是不可能的。入冬后是高危的时候,但凡有一点差错,定州失落就麻烦了。”
宋师爷叹气说:“都是这些年天灾给逼的,再加上鞑子已经有不少年头没有越过界了。很多人都已经忘记当年的惨状。”
陆羡之忽然转了话锋,问:“期间还有别的话题吗?”
宋师爷回道:“有。太叔大人问了定州驻军几个副将关于教派的问题。有一位副将说曾经和鞑子交手的时候遇到过信天神教的。还专门叫了个负责采买的商队的人过来,说起了天神教的事情。”
照宋师爷所转述,关外不止鞑子一个族,还有契丹,倭,突厥等,每个族都有自己的信仰,有温和,有偏激,也有闻所未闻的。
天神教很不起眼,但它属于偏激类的教派,大盛管他叫邪教,是人见人打的教派。但关外没有这种规矩,崇尚信仰自由,而且很多散乱的地方军更喜欢这种性情上偏激暴戾的信仰,那样的教众比寻常人更容易驱使。
信仰这一派的人会做出吃小孩这种异于常人,突破道德底线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宋师爷道:“据说那邪教里面有个信条,说是孩子是上天赐给下界的宝物,浑身上下都是宝。但下界污浊不堪,在孩童逐渐成长为大人的过程中,宝物便会被侵蚀。成年人想要让自己成为干净的人,就必须食用干净的孩童血肉,不吃凡间杂物。我在旁边听着都快吐了。”
陆羡之沉默听了许久,这时候才回神,说:“我曾在异物志里面见过人间地狱的描述,有易子而食的典故。以为那已经是惨烈,没想到这种事情还有专门有人信仰,真开眼界。”
宋师爷喃喃说:“我是真的想不到还有人会信这种教。真不怕天打雷劈啊?”
陆羡之道:“那种都已经突破了为人的底线,和他们没有道理可说。”
宋师爷脸色不大好,说:“若是蝙蝠帮信的是这种教派……”
陆羡之道:“未必,关中民风还算淳朴。不似关外有些地方未曾开蒙,什么道理礼数都没有。况且连关外都是少数人的教派,不可能在关内能壮大到如此规模。”
宋师爷面露疑惑:“难道我们找错方向了?”
陆羡之摇头,道:“现在什么都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