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荣被两个洋人大汉押着离开大堂,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后,来到一个房间里。房间很大,两边各站着几个洋人,中间坐着两个人,一个金毛大汉,正在摆弄手里的军刀;一个长袍长者,是个中国人。女荷官也跟来了,站到长者身边,低声耳语几句。长者微微点头,道:“小伙子,第一次来?”
李俊荣拱手说是。
长者道:“你一共换了三十五块的筹码,却只用了十五块,就连赢十一局,赢了一千六百块,本事不小。”
“运气不错罢了。”
“只是运气吗?”长者抬了抬眼皮。
“缘分,一定是缘分!”李俊荣开始胡说八道。
长者没说什么,朝旁边的洋人打了个手势。那洋人钻出房间,不久外面就传来有人惨叫的声音。李俊荣面露不忍之色。少顷,洋人回来了,拿块布擦擦手上的血迹。长者道:“在我们这闹事的代价。”
李俊荣道:“赢钱不算闹事吧?”
长者笑了笑:“你说呢?”
李俊荣恍然道:“少赢点不算,赢多了就算。”
长者扭头看了女荷官一眼:“有点意思。”
李俊荣道:“那客人在你们这赢了钱,你们找个托闹事,吓唬一通想赖账不给钱,算不算闹事?”
长者的笑容僵住了。女荷官露出不忍之色。
两个洋人一左一右上前。
李俊荣突然用俄语喊了句:“慢着!”
两个洋人愣住了。
李俊荣的俄语是在岛上跟人学的,不算流利,但基本交流不是问题,继续道:“钱,我可以不要;但我要带走一个人。”
“谁?”坐在长者旁边一直不吭声的金毛大汉开口了,也用的俄语。
“听说你们抓了个日本人。”李俊荣不慌不忙道。
金毛大汉勃然起身。
两个洋人一左一右抓住李俊荣。
“你们把日本人交给我,钱,我就不要了。”李俊荣开出条件。
“你给日本人做事!”金毛大汉起身逼近,足足比他高了一头。
李俊荣盯着他,道:“你们抓了那个日本人,日本人就有对付你们的借口!你们自己想想,在省城,是日本人多,还是你们人多!”
金毛大汉忽然露出一丝狞笑。李俊荣暗叫槽糕,就觉眼前一颗黄色的脑袋快速放大,脑门上一阵剧痛,便再无知觉。
李俊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小屋里,边上躺了两个血肉模糊的家伙。李俊荣揉揉脑袋,见胳膊腿都在,也还能动弹,便稍稍放心。爬到墙边推了其中一个家伙一把,没动,翻过来一看,正是那个找茬的老手。
“居然不是托……”李俊荣走到另一边,那家伙伤得更重,两只手都断了,人也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缩在角落里昏迷不醒。李俊荣猛地发现,他居然没留辫子,还把头发剃成了个秃瓢。
“日本人!”李俊荣吃了一惊,这些俄国佬心还真是大,居然把所有人都关在一起。这个赌场显然是他们的一个秘密据点。把据点设在草营巷,既能借赌场来掩护,又方便走运河和官塘河的水路来运货,还免去了城门关闭和进出盘查的麻烦。
李俊荣靠墙坐下,开始盘算怎么出去。他之所以敢单枪匹马冒险前来,就是想靠赌技来闹一场,惊动俄国人,再用俄语去跟他们谈条件,没想到那金毛大汉那么粗鲁,上来就是一记头槌。
李俊荣把日本人翻过来,朝他脸上拍了两下。日本人动了动,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放弃了。李俊荣脱口而出一句俄语“你是谁?”,一想日本人怎么听得懂俄语,想换成日语,又不会,只好用汉话道:“你滴,是谁?”
日本人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丝丝”声。
李俊荣道:“我问,你答。要是,就抬抬眉毛;要不是,就龇牙。第一个问题:是俄国人把你抓来的?”
日本人抬了抬眉毛。
“俄国人是想从你这知道什么事情?”
抬眉毛。
“你告诉他们了吗?”
龇牙。
“认识三浦西楼吗?”
日本人露出复杂的表情,没动。
“三浦西楼手里有幅图,你知道吗?”
龇牙。
“三浦西楼要杀你,你知道吗?”
龇牙,痛苦状。
“他是要杀你灭口?”
眉头紧锁。
李俊荣见他不答,故意道:“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日本人颤抖起来,发出“嗬……嗬……”的声音。
李俊荣就是吓唬吓唬他,刚要继续发问,就听外头传来砸碎东西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脚步声,叫喊声,摔打声,一片鸡飞狗跳。
李俊荣一咕噜爬起来到门前。门从外面锁上了,门下面有个比狗洞还窄的空隙,估计是用来送饭的。他趴到地上,手伸进空隙里,碰到一块活动的木条,能向外推开。推开木条,外面嘈杂之声更清楚了,不停的有桌椅碰撞摔裂。
惨叫声很快就来到小屋外。李俊荣朝空隙处大叫:“我在这,在这!”
“砰!”一个黑影重重落在空隙外,堵住了他的视线。
“奶奶的!”李俊荣大怒,把手伸进空隙里,朝外头那东西狠狠掐下,岂料那东西竟是软的,被掐之后竟弹了开去,很快又撞在门上,缓缓滑落,再次堵住空隙。李俊荣刚想捶门,忽然想到万一外面的家伙不是来救自己的,过早暴露岂不是自寻死路?想到这,他立刻爬回屋里,把老手拖到靠近墙根的地方,在挤进老手跟墙之间趴下,把老手拉到外侧挡住自己,两眼一闭,再不动弹。
很快,他就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李俊荣稍稍侧脸,用一只眼眯开一道缝,见门被拉开,立刻闭上。
脚步声朝他靠近。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啪!”进来那人踢了他一脚。
“一定是在试探,不能动。”李俊荣心道。
“啪!”又是一脚,正中屁股。
“奶奶的,太猥琐了!”李俊荣暗骂。
“不起来我走了。”来者丢下一句,抬脚就走。
“老谢!”李俊荣一听是谢退思的声音,大喜,直接从地上蹦起来,伸手要去抓他的手,被谢退思躲开了,没抓着,满脸堆笑道,“就知道你会来,那些洋人呢?啊呀还是赶紧走。”
“等等!”谢退思扫了眼地上的两个人,“哪个是日本人?”
“这个!”李俊荣朝对面一指。
“扛走。”谢退思拉门而出。
李俊荣傻眼了:“喂,扛走,扛哪去?”见谢退思不答,转念一想这家伙正是三浦西楼要的人,横竖都得带出去,只好将那日本人拉起来,使劲扛到背上,紧跟着谢退思后面往外走。幸好这日本人个子小、人也瘦,背着不算吃力,要换成老谢,估计没走几步就得喘喘。
屋外的过道上躺着三四个魁梧的洋人。李俊荣小心翼翼的避开他们,道:“老谢,行啊,都你放倒的?”
“难不成是你放倒的?”谢退思话音刚落,前方忽然闪出一道娇小的人影,手里明晃晃的竟是把匕首!
“老谢,当心!”李俊荣大喊。
谢退思压根儿就没躲,甩手劈出一掌,掌心冒出一个红澄澄的火球。
“啊!”那人被火球劈中,惨叫一声跌向旁边,竟是个女子。
谢退思越过她继续朝前走。
李俊荣跟过去一看,竟是给他开局的那个女荷官!再一看,老谢的火球在她衣襟正面烧出一个大洞来,露出深深的沟壑和大片夺目的白。李俊荣暗叫“乖乖不得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说了声“对不住了”,背着日本人就走。
女荷官在后面叫道:“一千六,我记住你了!”
李俊荣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两人奔过走廊,回到大堂。大堂里更是一片狼藉:赌客们都跑光了,牌九筹码散落一地,桌椅都被砸得稀烂,五六个洋人和三四个伙计倒在地上,连柜台后头的账房都没能幸免。
“老谢,都,都干掉了?”李俊荣又惊又怕,惊的是谢退思那变态的战斗力,怕的是自己死皮赖脸的跟着他,哪天他不痛快了,轻轻松松就能把自己灭口。
“死不了,顶多残废。”谢退思跨步穿过大堂,在门厅处放慢脚步,捡起一只麻袋,撩开门帘朝外头张望了下,这才朝他打了个手势,闪身出去。
两人拐了几个弯,很快来到官塘河边,有船等候。船上有棚,人钻进里头,便不怕被岸上的人看到。谢退思跳上船,丢给船夫一枚银元。船夫接过,看了眼后面的李俊荣和日本人,撑起竹竿,一句话没说。
李俊荣扛着日本人钻进竹棚,将他放平。
船动了。
李俊荣定了定神,道:“可惜,赢了十一把,都没带出来。”
“啪!”谢退思把麻袋往他面前一丢,袋口松开,滚出几枚银元来。
李俊荣伸手往麻袋里摸了摸,不可思议道:“老谢,你这是……”
谢退思伸了个懒腰,道:“贼不走空,一千六,只多不少。先说好,对半分。”
李俊荣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只是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圆滚滚的家伙了。
船行河上,只闻水声。
李俊荣指指那日本人,道:“他怎么办?”
“你不是想把他送给三浦西楼吗?”谢退思反问。
一听到“三浦西楼”几个字,日本人本能的抽搐了下。
李俊荣道:“你都知道了?”
谢退思道:“就你那点小心思,就不怕洋人把你跟他都干掉?”
李俊荣道:“这家伙对他们来说还有用,不会那么快干掉。至于我,你猜得到我会去找三浦西楼,我自然也能猜到你会来。我不还留了个字条嘛!”
谢退思道:“什么字条?”
李俊荣讶道:“你没看到我留的字条?”
谢退思摇头。
“那你是怎么找来的?”李俊荣讶道。
“三浦西楼倒是想给我一张,我没要。”谢退思踢了旁边的日本人一脚。
李俊荣暗暗庆幸:谢退思不是看到自己的字条赶来的,而是在三浦西楼给他的字条上看到了地址,没要,但记下了。这张字条后来就到了自己手里。要不是谢退思很鸡贼的记住了地址,自己这回还真就麻烦了。“这就把他交出去?”李俊荣伸出脑袋朝外头看了看,道,“咦,好像不是进城的水路。”
“交给三浦西楼?凭啥?”谢退思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麻利的撕开,黄澄澄,金灿灿,油腻腻,香气四溢。
“烤鸡!”李俊荣惊呼。这家伙,去打架救人,不但顺了一袋子钱,居然还藏了只烤鸡!
“正宗吴山烤鸡,半道红刚开了个分店,早上第一炉的。”谢退思撕下半只鸡腿,大口咬下。李俊荣“咕咚”咽了口唾沫。谢退思不但没有分享的意思,还来了句“你在牢里不饿吧?”把他气得半死。
“怎么处置他?”李俊荣不得已转移话题,金灿灿的吴山烤鸡的香气**太大了。
谢退思扯下一只鸡爪丢到日本人嘴边。
日本人动了一下,闻到香气,没睁眼,一口咬住。
李俊荣很想大喊:“你给他吃都不给我吃?!”还是生生忍住了。
日本人像只饥饿的野兽,很快将鸡爪啃噬干净,骨头都不剩;然后睁开眼,死死盯着谢退思手里剩下的半只鸡。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谢退思把鸡放到嘴边,慢条斯理的扯下一条嫩肉来。
“嗷!”日本人想爬起来,被谢退思一脚踩趴。
谢退思又扯下另一只鸡爪,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想要?”
日本人重重点头。
“凡事都有代价,我帮你,你帮我。”谢退思道。
李俊荣觉着这话有些耳熟。
日本人犹豫了。
“不答应,就给他了。”谢退思伸手将鸡爪递给李俊荣。
李俊荣刚要接,日本人大吼一声,用生硬的汉话道:“你要知道什么?”
谢退思收回鸡爪,道:“我问,你答。我满意了,你才有的吃。”
李俊荣盯着他手里的鸡架子,心里把谢退思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未时,河坊街,太和茶楼。
三浦西楼拉门而入,对已经等候多时的谢退思道:“对不起,谢道长,我来晚了。”说完欠身鞠躬,抬脚入席。
谢退思拱拱手,道:“是不是在奇怪,怎么来的是贫道,而不是李俊荣。”
“谢道长还是李先生,都是一样的。”三浦西楼一边摆弄茶具,一边笑道,“李先生怎么不上来?”
“身受重伤,特意托我来跟你要医药费。”谢退思道。
三浦西楼一愣,旋即大笑:“道长太会说笑了,有你在,区区几个俄国人又算得了什么?”
“可惜啊,可惜。”谢退思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可惜什么?”三浦西楼讶道。
“可惜你要的人,死了。”谢退思一脸惋惜。
“死了?”三浦西楼直起身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谢退思点点头:“如果你早些派人去救他,而不是找我们绕个圈子,或许还来得及救他。”
“人在哪里?”三浦西楼正色道。
“河边,船上。”
“井上!”三浦西楼唤道。
移门被拉开,那个叫井上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去,河边船上看看!”三浦西楼吩咐道。
井上领命,关门而去。
三浦西楼默默沏茶,若有所思。
谢退思不慌不忙,闭目养神。
两人都不着急开口,时间在静默中慢慢流逝。唯有壶中泉水滚动不止。
一刻钟后,移门被拉开。
井上在三浦西楼身边跪下,用日语低声耳语几句。
三浦西楼听完,做了个手势。井上点头起身,关门出去。
三浦西楼望向谢退思:“人死了。”
“死了。”
“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死了干净。”
“一了百了。”
两人同时笑起来,举盏,一饮而尽。
谢退思放下茶盏,道:“贫道想起一件事。有个俄国人说,他愿意出三倍的价钱,来买你的人头。”
“哦?”三浦西楼道,“道长答应了?”
“你猜。”
“答应了。”
“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然,为何来的是你,而不是李先生?”三浦西楼眯起眼,胸有成竹道,“可惜,你不会。”
“俄国人还真是有钱。”谢退思露出贪婪的表情。
“再有钱,也比不上你我的约定。”三浦西楼从身后摸出那只木匣,摆在茶几上,缓缓推到他面前。
谢退思伸手在木匣上一点,道:“你就不怕贫道抢了东西,杀人灭口?”
三浦西楼道:“这里是省城,道长可要想清楚了。”
“贫道最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说完一把抓过木匣,抽开盖子,取出卷轴,缓缓铺开。从手感看,这幅图是用羊皮纸做的,既防水,又抗撕,柔性极好,除非拿去用火烤,否则极难被损坏。他还注意到,卷轴的三个边(上下两边还卷在最外侧的一边)都微微起皱变深,像是被水泡过。从质地看,这类卷轴一般都是地图或藏宝图,很少有名家画作会用这等材质的羊皮纸。
三浦西楼往后靠了靠,嘴角泛起几分得意——我就喜欢运筹帷幄、牵着别人鼻子往前走、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了。不过他还是满怀期待,毕竟井上先生多年来都未能破解,谢退思方外之人,或许能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
谢退思缓缓打开卷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底色泛黄的奇怪画卷。说它奇怪,是因为它既不是常见的水墨山水花鸟人物画,也不是西洋油墨画,而是一幅布满各种扭曲线条的——地图。说是地图,是因为画中最显眼的,就是中间偏右下的七颗星。既然它的名字叫《北斗邀星图》,那这七颗星无疑就是北斗了。寻常画作中,七星北斗一般都是在上部,给人“抬头看天,北斗指明”的感觉;可这幅图上的北斗却在下面,看了十分别扭。其次是北斗的形状。《甘石星经》有云:“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意思是皇帝坐着北斗七星视察四方,定四时,分寒暑。一年四季,北斗在夜空中的位置也会变化: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可在这幅图上,勺子口的天枢星指向的北极星不见了,整个勺子并非天枢星朝内,而是勺柄末端的摇光星朝内。
“怪哉,怪哉……”谢退思将卷轴旋转了个角度,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浦西楼道:“此画的主人,参悟多年都无法勘透其中奥义。不过他告诉我,唯有凭借此画,才能去到那座岛上。”
谢退思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你们也想去那里,不是吗?”三浦西楼微笑着,这种对方明知是坑但仍然只能往里跳的感觉太美妙了。
谢退思收起卷轴,放回匣中,退还回去。
三浦西楼伸手抵住:“画,就放在道长处。三天后中午,宁波港码头见。”
谢退思松手,起身,离座,走人。
三浦西楼笑而不语。
很快,李俊荣出现在隔间门口。他把日本人的尸体交给井上后,担心谢退思又犯拧巴,就跟过来看看,果然撞见谢退思空手而归。
“画呢?”
“在里头,没拿!”
“你不想去啦?”
“去也不能被日本人摆布!”
“啊呦我的道爷啊!”李俊荣心急火燎的跑进隔间。
三浦西楼伸手一指木匣。
李俊荣会意,上前捧起,一鞠躬,转身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