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礁和浅滩中艰难航行了几个小时后,轮船终于在一次大幅度的急转弯后穿破风浪、驶入一片开阔的水域。海浪渐息,轮船轻轻摇晃,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恍如隔世、生出劫后余生的感觉来。
谢退思凝视前方,周遭海面仍是乌黑一片,咸腻的海风吹打在脸上,已然分不清是海水,亦或汗水。天空中的星辰若隐若现,北斗就挂在头顶一个奇怪的角度上。谢退思忽然想到,绘制《北斗邀星图》的前辈,或许就是站在这片暗礁的中央,抬头看天,将海天相融,才能画出如此怪异的星图来。不过凭着本能,他能感觉到最危险的海域已经过去,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平静的海面后最后的未知旅程。
“启智,你一定要活着……”他默念道,他坚信,双手微微颤抖,手中的《北斗邀星图》也跟着抖动起来。方才那几个小时在风浪中与天斗、与海斗,特别参悟《北斗邀星图》上那些神秘怪异的纹路和起伏,着实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和体力,饶是他二十多年的修为,仍生出全身虚脱之感。
上古卷轴,果然非同凡响。谢退思索性坐在甲板上,把《北斗邀星图》平铺在面前。其实此刻,几个钟头深入骨髓的凝视,早已让卷轴深刻在他脑海中,即便没有图,他也能回忆出十之八九来。
“老谢,你还好吧?”李俊荣看出他的异样来,担心他坚持不住,便强忍住胸中翻腾,关切的问道。人在船舷旁,能深切的感受到之前的每一次转弯都是在与死神赛跑,若非谢退思及时打出手势,随便一块暗礁,都能让轮船搁浅倾覆、船毁人亡。方才一直滴溜溜乱转的罗盘也渐渐安静下来。
井上也看过来。他比李俊荣更惨,第一个急转弯时就吐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只是凭着顽强的毅力和责任感,一直坚守岗位,不停的把谢退思的手势传递回驾驶舱。几个小时下来,原本年轻干练、身体素质极佳的他居然两腿发软,全靠双手抓住栏杆,才没有跌坐在甲板上。
谢退思摆摆手,扭头朝二层的驾驶舱投去一瞥。
在那里,三浦西楼面色惨白,双手撑在操作台上,全身衣服都已湿透。几个小时的颠簸亡命,彻底打碎了他的体面。他跟驾驶舱里其它船员一样被晃得东倒西歪,有几次还撞在舱壁上,幸好他没吃晚饭,肚子里能吐的东西不多,可还是被胃里的酸水倒灌得满嘴发苦,整齐油亮的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
“我们,到了吗?”三浦西楼用手绢擦了擦嘴,口喷异味是绝对不允许的。
西本二郎趴在航海台前,盯着海图上的勾勾线线,勉强站直,看了眼前方黑洞洞的海面,见船头的井上没有新的手势传递过来,道:“应该……已经走出暗礁区了。”
三浦西楼松了口气,这简直是他三十多年生命中最艰难的几个钟头,有好几次他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船体的倾斜,以为船就要翻了,幸好西本二郎等船员驾船技术过硬,并且坚决按照井上传递来的讯息航行,才每每化险为夷。“回去后定要重重奖励这次出海的船员!”三浦西楼不是个吝啬的人,他坚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定了定神,缓步走到窗前,望向船头,正好撞上谢退思投来的一瞥。
三浦西楼为之一震,本能的想躲。这个道士,果然有几分本事!可越是有本事的人就越不受控制。“西本。”三浦西楼唤道。
“在!”西本二郎答道。
“如果没有他,我们能走出去吗?”三浦西楼稍稍压低了声音,以掩饰真实的情绪。
西本二郎看了眼航海图,上面的线路和标记都是他根据经验标注的,并不是精确的经纬度。而那些堪堪避开的暗礁,也只是轮船经过路线上的那部分,黑暗中的海面上和海面下还隐藏着多少危险,他们并不清楚。真要再重新走一遍,一旦稍有偏差,就会推翻之前所有的标记。他还真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平安过去,于是道:“要走完最后一段才知道。”
三浦西楼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可要让他一直受制于一个中国道士,那简直是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老谢,快到了吧?”李俊荣低声问道。
“你是从岛上出来的,你还问我?”谢退思反问。
李俊荣道:“我那是逃出来的,跟现在未必是一个方向。”
谢退思道:“岛上有几个人不看图就能进出?”
李俊荣想了想道:“岛主、我爷爷、曹大允、金大弘可以,可岛主身体不好,我爷爷他们年纪大了,这些年几乎没离开过。至于他们有没有把路线传给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追杀你的那个人肯定知道。”谢退思道。
“追杀我的肯定是郎子孝!他是岛主的女婿,米夫人的心腹。还有范晋礼,他俩是对头,一个想学东洋,一个想学俄国。”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郎子孝想学东洋,还有可能认得海路,为什么不直接带东洋人上岛,还得麻烦东洋人绕一大圈来找我们?”谢退思问道。
李俊荣陷入沉思。岛上的人各有心思是真的,郎子孝和范晋礼,还有他们背后的岛主、米夫人,肯定也看到了鲨鱼岛特殊地理位置能带来的巨大利益。郎子孝虽然娶了岛主的女儿,可他毕竟是外姓。如果他俩并不知道真正能安全进出鲨鱼岛的海路?那之前在海上追杀自己的又是谁?他们既然出来了,总要回去吧?不认得路怎么回去?还是说某位长老亲自出马了?那也太看得起我李俊荣了吧……
胡思乱想中,谢退思碰了他一下,道:“看,前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李俊荣隐约看见了一片深黑。连绵起伏,宛如一头巨兽横亘在海面上,将庞大的身躯隐藏在海面之下,只露出背脊的边缘。
“是吗?”谢退思隐约有种感觉,他们到了。
李俊荣仔细辨认起那头巨兽的轮廓来,良久,才吐出一个字:“是!”
谢退思最后看了眼《北斗邀星图》,卷起,潇洒的从身上取下竹筒,将卷轴塞回,盖上,抬手就要朝外扔。
“老谢!”李俊荣惊呼。
“八嘎!”井上大吃一惊,飞扑上前,想要从他手里夺回竹筒。这《北斗邀星图》可是他伯父的至爱之物,借给这道士已是破例,要是被他扔了,自己切腹一百回都不足以谢罪。
三浦西楼更是不顾一切的冲出驾驶舱,直接从铁梯上跳下来,落地的时候还崴了一下脚,一瘸一拐的跑过来,大喊:“道长,不可!”
谁知谢退思只是虚晃一枪,竹筒又稳稳回到手中。
井上扑了个空,身子重重砸在甲板上,摔得安冒金星。
“怎么,怕我把它扔了?”谢退思摸摸嘴角的胡须,让胡须尖角向上翘起。
三浦西楼一手扶栏杆,一手指着他道:“道长,这是何意?”
谢退思扬了扬竹筒,道:“我胆小,怕你们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三浦西楼脸上一阵尴尬,中国人不都是最爱面子的吗?这么隐秘的事情,大家心里想想、不动声色的勾心斗角就罢了,怎么可以当面说出来?
谢退思看他脸色,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三浦西楼定了定神,道:“我们还没到……”
“到了就直接开枪了是吧?”谢退思拿竹筒摆出个步枪射击的姿势,嘴里还“pia”的一声,顺势向后倒去。
“老谢!”李俊荣盯着三浦西楼和狼狈爬起来的井上,他知道船上的东洋人有武器,也担心他们会杀人灭口。
谢退思向后仰到一个角度,又直起身子,抬手把竹筒架在靠海的栏杆上。
三浦西楼本想说“我们还没到,就算到了也不会做不仁不义的事情”,被谢退思一句抢白,只好道:“道长放心,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少了谁都不行,同舟共济,同舟共济!”他是真的害怕谢退思把《北斗邀星图》扔海里。现在除了鲨鱼岛上的少数几人,就只有谢退思能读懂这幅图、安全的带船进出;图要是没了,他们就只能把谢退思供起来,仰仗他来带路。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是他万万不愿意的。
谢退思晃了晃手中的竹筒,道:“看来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
三浦西楼见他态度松动,连忙道:“谈,这就谈,什么都可以谈。”
就在这时,驾驶舱里又跑来一个船员,朝三浦西楼一鞠躬,道:“三浦先生,看到岛屿了,就在左前方!”
此言一出,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左前方。果然,那个深黑的庞然大物,随着轮船的缓缓前行,逐渐显露出嶙峋的身躯来。
李俊荣把罗盘往谢退思手里一塞,跑到轮船最前端,兴奋的大叫:“是它,就是它,回来了,我回来了!”
三浦西楼忽然想起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于是对谢退思道:“道长,我先去准备登岸,其它事情,上岛再聊。”说完一鞠躬,转身就走。
“喂,画,不要了?”谢退思喊道。
三浦西楼脚步一滞,没有回答,继续朝驾驶舱走去。
谢退思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他本想借着《北斗邀星图》好好盘问下沉船的事情,没想到这就到了。三浦西楼这家伙倒是能屈能伸,不那么好对付,只好背上竹筒,走到李俊荣身边,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夜间在陌生的岛屿靠岸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搁浅,因此轮船并没有马上靠岸,而是在靠近岛屿后转向,以船身侧面对着海岸线,顺时针缓缓行驶,寻找可以登陆的深水港湾。船上的人都很紧张,好不容易穿越风暴和暗礁,没有谁愿意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绕岛航行半个钟头后,轮船终于在一处海湾减速,转向,朝三面深黑环抱中的那一汪浅黑驶去。
谢退思和李俊荣返回舱室,吃了点东西、整理好随身物品后就抓紧时间开始休息,接下来的登岛之旅注定不会平静。
三浦西楼换了身干净的西服,拿上了他的礼帽和手杖。不论在哪里,他都不忘彰显自己文明人的身份。训练有素的船员们在西本二郎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操作着轮船靠岸的每一个步骤,没有人大声喧哗,一切都在静默和有序中进行。井上则把另外一批船员叫到一个舱室内,用撬棍打开密封的木箱,扒去上层的稻草和油纸,为登岛做最后的准备。
“哗啦!”一条救生艇被放下海,小艇首尾各挂着一盏用来照明的油灯。井上和四五个水手从船舷的吊绳爬到小艇上,其中两人划船,一人在船头探路,井上和另一人则负责警戒。小艇缓缓离开轮船,在一波接一波的浪花中朝隐约可见的岸边划去。轮船靠岸前,他们这一船人将肩负起探路和放哨的重任。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
半个钟头后,负责传递信号的那盏油灯终于闪动了几下。
“先生,安全!”西本二郎立刻道。
三浦西楼点点头,道:“西本君,我们上岸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确保船的安全。拜托了!”
西本二郎郑重点头。船在,登岛的人就有退路。
很快,又有两条小船被放下海。三浦西楼带着一队人爬进前面那条,谢退思和李俊荣则在几个东洋人的“护卫”下爬进后面那条。两条小船沿着井上他们走过的路线朝岸边划去。
一刻钟后,两条小船平稳靠岸。
李俊荣很想放声大喊——熟悉的沙砾,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海风,只有他知道,在这个静谧的小岛上隐藏着多少暗流涌动。
“道长,我们到了。”三浦西楼用文明杖敲敲粗糙的沙砾地,示意井上等人点起火把守在外围,自己走上前,伸出一只手道:“道长,我们的合作,顺利而圆满的——结束了。请您把《北斗邀星图》还给我。”
谢退思没吱声,将那根“悬壶济世、谢氏正骨”竹幡往沙地里一戳,眯起眼环顾四下,踏上沙滩的一刻,他本能的感觉到了隐藏在暗夜之下的危险气息。“恶龙探海、蝙蝠展翅,你不觉得,这里有很重的……杀气?”
“杀气?”三浦西楼笑着看了看井上等人,要说杀气,又有谁能比得过这些身带武器、受过严格训练的武士?他见谢退思没有交还《北斗邀星图》的意思,又道,“道长想把这幅图据为己有?”
谢退思的目光忽然停在一个方向上,道:“东西还是放在我这比较妥当。”
“敬酒不吃吃罚酒!”三浦西楼懒得再跟他废话了,喊了声,“井上!”
“嗨!”井上应道。
“干什么,你们不要乱来啊,惊动了岛上的人,咱们都没好果子吃!”李俊荣见东洋人要翻脸,连忙低声喝道。
“砰!”一声枪响驱散了夜的静谧。铅弹射进了离井上不远的沙地里,惊得井上大喊:“散开,趴下,保护先生!”话音落,海滩正面忽然亮起点点火光,无数人影从黑暗中冒出来,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武器。
仓促间,东洋人立刻显示出了训练有素的本领来:两个一左一右保护三浦西楼,将他压低;其余七八个人则各自伏低散开,两人一组寻找合适的反击地点;井上的动作最快,直接朝方才枪响的地方回了一枪。
枪!他们怎么会有枪?三浦西楼大惊。关键是,对方怎么知道他们会在此处靠岸,正好守在岸边?不过此刻他已无暇去想这些,现在他们的处境很不妙,己方在海滩开阔地上,既没有遮挡掩护,人数估计也不如对手,要是才上岛就被伏击干掉,那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趴下!”谢退思一把将他按倒。他是见识过真正的战争和枪弹的威力的,他们决不能上来就在海滩上送命。“什么人?”谢退思问他。
“岛上的民兵。”李俊荣也大吃一惊,他是知道岛上有武装的,李大用的旧民兵和李二用的新民兵各自都有数十人,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这么快出现。
对面显然也没料到这边居然也有枪,又还了一枪,不过打得很偏。枪响后,就听有人用听不懂的方言在对面大喊。
“什么情况?!”三浦西楼朝李俊荣问道。他反应极快,在局面陡然生变的情况下,他跟谢退思的事情可以暂且放下,但绝不能让自己的人马一上岛就被人包围缴械,甚至歼灭,于是又喊,“岛上的朋友,你们好,我们是从大清国雇来的勘探队。我这里有勘探许可书,有大清国和浙江巡抚衙门的大印!”说完,还像模像样的摸出一张纸来,朝外围的那群人抖了抖。
岂料他这一动,反而让外围那些人更紧张了,又是一枪。
谢退思听风辩位,突然道:“他们人不多,冲过去,还有活路!”
“你确定?”三浦西楼道。
“若是人多,早围上来了!”谢退思道。
“三浦先生!”井上唤道。他也判断出对面人不多,作为一个在朝鲜打过仗的老兵,他和他的队员们有信心将这群乌合之众就地歼灭;只要三浦西楼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开枪射击。
三浦西楼脑筋飞转,真要动手,以井上小队的实力,他有信心能干掉外面那群人,可按计划,和平控制这个岛才是排第一顺位的,一上来就动手,姑且不论伤亡,并不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则。
“打了才有谈的机会!”谢退思道。
“打了才有谈的机会!”三浦西楼猛然惊醒,不论是西方列强,还是自己的国家,对印度、对中国,不都是先用枪炮轰开这些古老国家的大门,再坐下来谈生意、谈条件的吗?不打,对方又怎会俯首帖耳,岂会乖乖接受自己的条件?他也是狠辣果决之人,立刻道:“井上,拜托了!”
“嗨!”井上浑身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朝鲜战场,喝道,“留下两人保护先生,其他人,左右翼分两队,上!”
“嗨!”东洋人纷纷起身,结成小队朝前扑去,声势惊人。
谢退思想起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到了今天,当年横行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早已刀枪换成鸟笼子,成了倭寇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东洋人没有盲目乱射,而是先放几枪压制住对面的火力,而后发起冲锋。可就在他们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时,对面再度响起密密麻麻的枪声。枪声更远,还夹杂着无数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