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韩振业、施敏才、罗博文、钱挺四人就被带到餐厅。
李俊荣热情相迎,将他们请过来坐下。
谢退思歪头对桓道常道:“他们几个,跟你差不多年纪。”
桓道常目光扫过四人,冷冷道:“年纪轻轻就当卖国贼,就该扔进海里喂鱼!”
此言一出,李俊荣和韩振业等人都吓了一跳。韩振业是四人当中的老大,见这个年轻道士出言不逊,即刻道:“这位道长说谁是卖国贼?”
“谁卖国,就是谁!”桓道常盯着他,他最看不惯这等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韩振业被他盯得有些恼火,又顾及身份不好发作。
李俊荣连忙打圆场道:“这几位同学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要不是杰克船长路过,我们现在还被困岛上呢!”
“就是,就是。”眼镜男施敏才附和道。
“就是什么?救你们的可不是什么鸟船长,是我们!”桓道常道。
“对了,救我们的那位漂亮仙姑怎么不在?”罗博文东张西望一番,当初姜致柔和四两打翻看守、救出他们的时候,他可真以为是仙子下凡,拯救世人。
不过他这一问,别说本就怒气冲冲的桓道常了,就连谢退思也微微皱眉,哪有一上来就惦记我家宝贝师妹的?
罗博文一看两个道士脸色不对,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
“李先生喊我们来,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韩振业毕竟出身官宦世家,最大限度的保持着克制和风度。他可不愿再提那一个多月被囚禁的日子。
李俊荣拿捏了下措辞,道:“是这样的,我想邀请几位道长跟我们一起去美国,不知道几位同学是否介意?”
谢退思心想你小子很贼啊,避重就轻不说,还先入为主的把几个学生拉入伙。
“什么邀不邀请,分明就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桓道常道,“你们且说,他们是不是拿枪逼着你们去美国,给美国人卖命?你们别怕,他们要敢强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谢退思话到嘴边又咽下,碰到李俊荣这等滑头,还就得老二这等直来直去的野蛮打法来吹破。
李俊荣刚要反驳,被谢退思抬手打断,示意让他们说。
韩振业道:“李先生是邀请我们去美国。”
“堂堂炎黄子孙,为何要去美国?”桓道常质问。
“去东洋是学习,去美国也是学习,凭什么不能去?”罗博文反问道。
“要真是去学习,我们必不阻拦。”谢退思道,“我听说,去他国留学,不仅要有本国批准,还得有对方的许可。没有这些手续,于对方,是非法入境;于大清,那可就与叛国无异了。”谢退思不介意吓唬吓唬他们。
施敏才与罗博文都望向韩振业。要说手续,他们还真没有。
李俊荣道:“手续嘛,人到了,补办一下就行。”
“美国的手续可以补办,那大清国的呢?”谢退思步步紧逼,“未经大清国允许的人,只怕美国也不敢擅自收留吧?”
“每年不都有那么多……”李俊荣本想说每年不都有成千上万中国人偷渡去美国,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他们四个是高级人才,岂能与劳工相提并论;真要把他们跟偷渡者相比,只怕他们几个当场就要反悔,于是道,“大清国那边,到时候自然也能补办,这点大可不必担心。”
“就是,李先生都能把我们带到美国人的船上,这点小事当然不在话下。”施敏才道。
“蠢货!”桓道常忍不住道。
“你说什么!”罗博文是个急性子,起身手指桓道常。
施敏才也没想到这道士居然会当面骂人。
韩振业拉下罗博文的手,盯着桓道常道:“道长什么意思?”
“说你们是蠢货,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桓道常道。就算重伤未愈暂时没法使内力,可光凭拳脚,他也有把握三招之内把他们统统放倒。
“师弟,大家都是文明人,就算他们真的蠢,肚子里骂两句就行了,说出来多伤感情。”谢退思道。
韩振业等人岂听不出他言下之意,罗博文更是卷起袖子就要动手。
“你们可知那一船人都是因你们而死吗?”谢退思的声音不大,却让韩振业四人全都楞在当场。
“老谢,你……”李俊荣着急了。
“不想听就滚!”桓道常道。
李俊荣道:“老谢,那件事与他们无关!”
“你敢说整件事的起因,不是因为他们四个手里的技术?”谢退思正色道。
李俊荣闭嘴了。
罗博文怒道:“道士,胡说八道什么!”
“听他说!”一直没开口的钱挺忽然道。
谢退思把沉船事件的原因简单一说,末了才道:“你们四个应该清楚那个技术的巨大价值。离开东洋的那一刻起,你们就被人盯上了,东洋人、俄国人、美国人,都想把你们据为己有。”
李俊荣真心后悔刚才把事情的缘由说给他听。
“俄国人被东洋人吓跑了,东洋人劳师动众被我们打跑了,没想到最后捡到便宜的,是什么力都没出的美国人。”谢退思道,“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那些能用在战争中的技术,任何一个国家只要拿到手了,就不可能再放走。你们真要去了美国,只怕有生之年再无回国的机会。你们要想清楚了。”
韩振业目光闪烁,似在权衡利弊。
施敏才扶了扶眼镜,像是在掩饰眼角不易察觉的得色。
罗博文先是一脸不可思议,紧接着皱起眉头。
唯有钱挺,仍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
“爹妈花钱让你们出去留学是为了什么?为了给洋人卖命吗?”桓道常义愤填膺,“你们年轻,有学问,有抱负,你们学到的本事,难道不该回来振兴国家吗?”
此言一出,众皆凛然。
罗博文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有了激愤之色。
施敏才看看他,又看看韩振业,欲言又止。
“呵呵,驱逐鞑虏、振兴国家……”韩振业冷笑回应,“是啊,我们被囚禁的时候,大清国在哪里?岛上的那些大清子民,是如何对待我们的?你们没有尝过被人囚禁一个多月的滋味吧?四个大男人,跟狗一样被关在又黑又小的屋子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完了!我只问你们,你们被关过吗?你们有过那种绝望的感觉吗?”
众人沉默了。
李俊荣从韩振业的眼中看到了怨恨、失望与决然。
“你以为只有你们被囚禁吗?”谢退思缓缓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盯着他们,目光如兽,“我的妹妹,亲妹妹,也从东洋留学回来,被囚禁在岛上一个多月。你们四个大男人,冷了能相互取暖,怕了能相互鼓劲;可她呢,区区弱女子,一个人被关在小黑屋里,最后还被人当成祭品搬到祭台上一刀杀了!比惨,你们有她惨吗?你们还被救出来了,还能洗干净站在这里大呼小叫,她呢!”
“她叫……什么名字?”良久,罗博文才鼓起勇气问道。
“兰启智。”谢退思道。
桓道常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为何你姓谢,你妹姓兰?
“兰启智……”四人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兰启智,不就是当初上船时遇到的那个美丽大方、开朗健谈的学妹吗?她居然也被囚禁了,居然会被当成祭品杀死!他们四个男人尚且行将崩溃,她一个姑娘,真不知会何等凄苦!
韩振业闭上眼睛,心头一阵抽搐,红颜薄命,竟至于斯!
“美国跟东洋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桓道常打破了痛苦的气氛,“他们要的是你们脑袋里的东西,有了你们脑袋里的东西,他们就会跟东洋一样再回来欺压我国。你们自己说,这不是国贼是什么!”
“我们才不会当国贼!”罗博文气愤道。
“好,我记住你这句话了!不当国贼,就不能去美国!”桓道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拉带拽的把他拖到自己旁边。
“喂,你这是干什么!”李俊荣惊呼。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谢退思道,“站在我们这边的,不去美国,不当国贼;站在你那边的,嘿嘿……”
罗博文暗暗叫苦,想挣脱力气没桓道常大,想回去又不敢,一过去就成了“国贼”,只好朝韩振业三人苦笑。
“现在的大清,还值得我们回去吗?”韩振业淡淡道。
原本犹豫的施敏才也叹了口气,道:“就算回去了,我们的技术,就真能为国家所用、富国强兵吗?这两年在东洋,我们看到的是自上而下变革的决心,是整个社会朝气蓬勃的进步。可大清呢,回去之后要是不托关系,不走门路,就算技术再好,没人看得懂,也没人在乎,又有什么用?”
“大清的官场,早就烂透了。”钱挺补上一句。
李俊荣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有三个人是对大清失望的。
“满清迟早要滚蛋,你们头上的辫子,也迟早要剪掉!”桓道常一拍桌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退思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一直以来,他都把桓道常当成个醉心武学的愣头青,担心他鲁莽冲动到处闯祸,却不想这个看似粗豪的师弟,竟也暗藏济世报国的赤子之心。师父曾说,披云观一门,不入世,也不避世,既不为满清效力、去留那丑陋的金钱鼠尾巴,也不盲从于义和拳、长毛等流民草寇,祸害百姓,除非真正到了天下变革、除旧布新之际,门中弟子才可将一身本领用于济世安民。他游历江湖多年,深切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变化,和掩藏在民众、特别是有识之士心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变革之火。他们对大清失望,失望之后便是痛定思痛,是投效朝廷实业救国循序改良,还是效仿欧美鼓吹革命,亦或隐居山林著书立说等待时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想要做点事情的人,总会比常人更加艰难,承受更大的煎熬。
桓道常盯着对面三人,铿然道:“天下激**,只在吾辈。”
李俊荣也豁出去了,最后争取道:“现在的大清病入膏肓,等大清没了再回去不迟!”
施敏才、罗博文都望向韩振业。
韩振业缓缓起身,道:“我决定了,去美国。”他出身官宦之家,很清楚回去之后,前路早已定下,不外乎去官办的几个局里谋一份不上不下的差事,顶多去民办的工厂里入点股份,再娶妻生子,捐个四五品的后补,排队补缺,过上富足的生活。东洋的新气象,早已让他对大清失望透顶;而美国,听说是个比东洋更开放、更自由的地方。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像李俊荣这样的人都能在美国混得不错,以他的才学技术,心机阅历,说不定能在美国闯出一番天地来。
李俊荣暗暗叫好,韩振业是他们的头,他这一表态,自己便赢了一半。
桓道常一脸嫌弃,把罗博文的手腕扣得更紧了——这边就他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跑喽!
施敏才道:“听说美国是商人的天下,我一直想去见识见识。”
“那是,那是,在美国,商人是最有地位的。”李俊荣连连点头。
桓道常见韩振业和罗博文都望向罗博文,道:“看什么看,他是我的人!”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改口道,“是我们这边的!”
罗博文哭笑不得。
“钱同学,你怎么说?”李俊荣望向钱挺。
钱挺很干脆,直接两个字:“不去。”
韩振业和施敏才大感意外。一直以来,钱挺在四人中的存在感最低,韩振业说什么,他总是没什么想法的跟着,这次居然破天荒的不与他们保持一致。
“为什么?”施敏才忍不住问。
“都去多没意思。你们去,我留下,比比谁更牛逼。”钱挺淡淡道。
谢退思暗暗点头,这小子有点意思。
桓道常更是竖起大拇指。
“我们说好要共进退的!”施敏才着急了。
韩振业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毕竟他才是四人的老大,钱挺这是公然挑衅自己的权威。
钱挺走到对面,双手撑在桌上,凑近韩振业道:“我留下,你们真要被美国人扣下了,我就让我爹开着炮艇去救你们。”
韩振业嘴角**两下,勉强一笑,努力保持风度。
“我也不去!”罗博文被桓道常抓得生疼,最后一个表态。
“小子,有种!”桓道常朝他背上重重捶了一记。
罗博文朝他龇龇牙。
谢退思望向李俊荣,道:“怎么样,李先生?”
李俊荣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看了杰克船长一眼,道:“你们别忘了,这是在我们的船上。在这大海之上,你们又能往哪里去?”
“你以为,凭他们,”谢退思斜了那些水手一眼,不屑道,“就能留住我们?”
“我差点忘了,你们都有伤在身。”李俊荣点了根烟。
“你醒过来的时候,山上的人是不是都死了?”谢退思话锋一转。
“是。”李俊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知道是谁干的吗?”谢退思道。按照四两的说法,李俊荣并未见到师妹出手,想来是师妹不想外人看到她的“凶残手段”,故意而为之。
李俊荣确实问过朱碧碧,圣仙门的人和东洋人为何会全都死了,死状还如此恐怖。朱碧碧却说当时她晕过去了,还是被他摇醒的。
“嘭!”一声巨响后,舱门口的水手们跌飞进餐厅,手中的武器七零八碎散了一地。餐厅里的水手大声咒骂,却没一个敢上前。
烟挂在下嘴唇上,烟头落下,烫中下巴。李俊荣手忙脚乱的抓下半截烟,只见姜致柔麻衣胜雪衣袂翻飞,俏生生的立在门口,手里托着一个蓝色的闪电球,冷冷的望着他们。
杰克船长举枪要射。
姜致柔手中的闪电球“呼”地飞来,将他的枪炸成一堆废铁,双手面目一片焦黑。
谢退思拍拍他的脸,道:“小伙子,没想到吧?”
“呵呵,那啥……”李俊荣尴尬了。
“我也给你两个选择,”谢退思道,“一,把我们送回鲨鱼岛,你回你的美国;二,我们把你们都干掉,自己回鲨鱼岛。”
李俊荣眼珠子一转,道:“老谢,大家在一条船上……”
“我数到三,你自己选。三!”
“我送你们回去!”李俊荣当机立断。留下四个固然好,有两个愿意去也不错。韩振业是四人的老大,施敏才一看就是师爷这类角色,无线电报的核心技术肯定在他们手上,他们才敢执意要去美国,不然凭什么立足?至于另外两个,相信就算他们把技术拿出来,以大清国的德性,也不见得能立刻用到军事上。有句话叫“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老谢几个能护得了他们一时,又岂能护得了他们一世?希望不久的将来,这两个年轻人不会因为现在的选择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