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调查过你。亲生父母没有领结婚证,生下孩子罚款没户口,所以把你给卖了。而公安局查拐卖儿童罪,养父母在当地丢尽了脸面不愿意再抚养你,所以你最后只能去福利院。从小到大都过得很不如意,缺衣少食,明明很聪明,但是却因为没钱上学而自暴自弃。
像你这种人,怎么能帮着警察呢?我很奇怪,你怎么一点儿不憎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呢?”
周亦懒懒的靠着椅背,似乎他才是那个审问的人。
这许多年来,见过许多人,做过许多事。从未对人推心置腹,总是在看到一个人的第一眼,就判断一下利用价值,如何利用。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他的基本行为模式。
能这样坐下来好好谈谈,还真是不容易。
“你也是个被抛弃的人吧?否则你不会一直对我的生活经历感兴趣。”唐诗反问。凡是童年不幸福的人,都不喜欢被人刨根问底说往事。
往事不堪回首,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侮辱,是在从来不能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辣椒。
因为张则通过画像的技术确认了周亦的身份,所以他现在才说实话。
“我的父母是改革开放初期最早做服装加工生意的人,他们的厂子就在沿海。第一年赶上政策不好,刚刚建起来的厂子就必须搬迁。那两年非但血本无归,还欠了很多钱。你知道,改革开放带来的不只是机会,还有骗子。”
周亦叹息着,这是他深埋心底的秘密,从未和人说过。
那年由市政府牵头,招商引资,有投资有订单。那个年代,没有人相信政府会办坏事。结果呢,那是一帮职业骗子,他们卷走了当时天价的三百万的全部货款逃之夭夭。
这个巨大的损失,最后只有开厂子的人自己来填这个窟窿。
但是金融海啸又来了,周亦的父母没有挺过来,被高利贷逼到跳楼自杀。
他的父母不是市井小民普通人,而是看到了振兴希望的华侨。他们结伴回到国内,希望能够做出来一番事业,在经济蓝海里做第一波航海者。
造化弄人,那些一流的技术,最好的材料,没有给他们带来收入反而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普通的知识分子面对商场的残酷,高利贷把家里都泼的是大粪,不给钱就要把他给卖掉。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政策和投资,居然会卷走他们的一切。
“我已经看不懂这个世道了。”周亦说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幽幽的吐了一口气。后来当地的某位领导因为在那一次的事件中贪污受贿所以被免职判刑,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当年的几个家庭好几个都已经支离破碎,妻离子散。而那个贪污犯,现在还好端端的在人民广场门口卖烟。
每天呼吸着公园的好空气,看着人来人往,舒舒服服坐一天。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
而他的父母,双双跳楼,死不瞑目。一想到当年,周亦就充满了深深的愤恨。终究,他选择了以暴制暴的办法,他也成了偷盗中的佼佼者。
不劳而获,原来是这么爽的事情。
“我不会成为我最讨厌的人。”唐诗冷冷的说。
世道艰难,为了生存可能会触犯一些底线,这是可以容忍的。但是为了一己私欲,冠之以报复社会的名头,就是不可原谅。
唐诗也很想要生活的好,也想要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也怨恨过,也觉得不甘。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上这种路子。
同样的被社会抛弃,一无所有的两个人,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人的一生错综复杂,那么多的岔路口,永远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周亦现在还能回忆起来,父母给他买的英文书籍,给他穿厂子里刚做出来的羊绒衫。他一生的幸福都终止在了那里。
他的父母看不到他长大成人读大学,成为医生律师。他也看不到父母渐渐老去,尽一份为人子女的微薄孝心。
没有渐行渐远,只有冰冷冷的阴阳相隔。
“我成了我最讨厌的人,这可怎么办呀。”周亦难堪的笑了笑:“原本,这些话会被我带到棺材里,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了。不过你赢了,我输了,所以这是你作为胜者的最高奖赏。可能如果重新活一次,我会选择你的路子,当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结婚生子,就足以告慰我父母的亡灵。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又何必和整个世界抗争呢?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偏安一隅,又有什么不好呢?”
子女的平安,是父母弥留之际的最大牵挂。而少年的周亦却一生颠沛流离。
周亦这货是在很小时候就被人贩子带走,经过了国际化犯罪组织的精密训练,而他在国内的很多痕迹都在后面被刻意的磨掉了。那个年代不管是户籍登记还是个人档案的样本的记录,都错漏百出,很多都是空白。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出来,恐怕这就会成为一段无法填补的黑洞。
而这个跨国犯罪团伙的精英头目,最终会被冠以无国籍人士的判决。
周亦的残忍是一步步成长的,他从盗走贫困学校的储备资金开始建立自己的团队。到盗取石油的时候顺手干掉了自己的老大,从此自成一派,无坚不摧。
“我只求问心无愧。”唐诗低下头想了想,自己好像说不出来太深刻的话,书读得太少,语言就比较苍白。
二十出头的唐诗在面对引经据典的周亦,到底还有点焦躁。不过周亦想要的不是一个能和他对答如流的人,只是一个倾听者。
“黑格尔曾经说,在一个只讲道德的社会,构建不起来公平和正义。我觉得我的有生之年,可能永远都看不到公平和正义了。”
不怕流氓很野蛮,就怕流氓有文化。人家对社会的理解程度可比忙忙碌碌每天在进行思想教育的公务员们深刻多了。
一杯咖啡喝完,周亦说:“最贵的咖啡是猫屎咖啡。真的很难喝。人心永远是猎奇的,不知满足的。当现磨和地域已经不能满足人的欲望,就会想更复杂高级的方式,比如猫屎咖啡,比如把金箔做成调料洒在冰激凌上。真没有什么味道。”
懂得那么多的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说的就是周亦这种人。
从狱所出来,唐诗悲哀的发现,这个货把他给搞的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