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深夜的路边大排档，酒和小菜摆了一桌。

　　山峰举起酒杯：“这几天辛苦你了。”

　　江流举杯，长叹一声：“都一样，你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我好多了，你的情况特殊。”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江流倒上酒，想到山峰的经历，忍不住劝他早为自己打算，但说着又想到自己，又感慨一番：“其实你的情况才特殊，老大不小了。人早晚得结婚，总得有个家不是？但有了家就得念经，难念不难念，都是你的。”

　　他倒是结婚成家了，却是一地鸡毛，却还不能借酒浇愁，因为案子还未破。成年人，实在是没有任性的资格。

　　山峰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此刻的痛苦：“你们也需要冷静冷静，有些事是好是坏，全看自己怎么想。”

　　江流点点头，两人再次碰杯。

　　江流又倒上，心情不好的夜晚最适合喝酒。

　　酒虽然不好喝，但喝下去却能让人暂时忘记那些烦闷：“刚才我在局里睡着了，刘悦跟罗成在外头聊为啥当警察？我一听这话题就睡不着了，我没问过自己。上次问你你也没说，但这话题值得我想一宿。”

　　山峰看着面前的酒杯，有些话他之前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现在他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也能坦然面对过去。如果他的话能让人有所触动，那为什么不说呢？

　　他看着江流：“你记得周胜手下那些人吗？老三啊、大壮什么的，我要没当警察，跟他们差不多，撑死了混到段超的位置。”

　　江流诧异，他绝对没有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你？你不是因为小白鸽案想做警察的？”

　　山峰摇头：“一开始不是。那时候我怕叶队，所以只要看见警察就怕。搬到夔州以后，一口巫江话，穿的也寒酸，在学校还是被人欺负。我当初想的不是去反抗，是想成为那些可以欺负别人的人。后来跟了个大哥，再也没人欺负我了，可我看见警察还是怕。高二那年，有个小子当着那大哥妈妈的面，捅了大哥五刀，肠子都出来了，我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我记得特别清楚，来了很多警察，我浑身都在哆嗦，大哥被抬走的时候，我蹲在路边吐得全身虚脱，抬头看见有个警察抱着大哥的妈妈，一直安慰她。就是那一刻，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不是怕警察，我是怕凶手，怕那个杀人的人。”

　　江流听得动容：“所以那时候你才决定做警察？”

　　“对，因为警察不能怕任何人，包括自己。”

　　江流举杯，他真为山峰开心：“你已经从看见凶手的那个晚上走出来了。”

　　山峰笑了笑，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你呢？我不爱聊自己，其实你更不爱聊。”

　　江流笑了笑，提到过去，愁眉舒展，神采飞扬：“我当警察纯属被逼。老爷子非让我考警校，我不想让老爷子不高兴，所以进了警校我特别拼，管你什么科目，第一绝对是我。后来老爷子一走，我突然没什么动力了。我吧，做什么事就是想让老爷子夸我一句。这老爷子嘴巴也硬，我做得再好也没说过啥。”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感到遗憾，又掺杂着思念。

　　山峰劝解：“哪儿有父亲不为儿子高兴的，他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江流明白他的意思：“这我信！我现在也这德行，想让我嘴上夸一个人，没门！”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会意地笑了笑。往日的隔阂在此刻都烟消云散，两人都对对方生出一种亲近之感。从今晚上开始，他们会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江流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说了心里话：“不过话说回来，自打何艾叫我辞职经商，我就开始琢磨，这职业到底怎么吸引我了？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但我明白的是，这事儿值得干，干一辈子。”

　　山峰再次举杯，他很赞同江流的话：“来，干一辈子。”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又是新的一天。

　　太阳照亮了整栋警局的大楼，山峰迎着阳光来到警局，正看见罗成抱着资料从二楼走下来。

　　“山队！谢甜甜那边查明白了！”

　　山峰接过资料，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谢甜甜当初叫许甜甜，爸妈出了车祸，当年办案的民警说，车祸现场非常惨烈，许甜甜缩在角落全身发抖，谁问也不说话，但除了谢希伟。”

　　“谢希伟也在？”

　　“在，车祸的时候就在，后来就领养了许甜甜。”

　　山峰的眉头皱了起来，真相正在慢慢地浮出水面。办公室的分析板上，贴着每一个竹筏案受害者的照片，还有许甜甜车祸现场的照片。

　　江流用手点着谢甜甜的照片：“女儿、妹妹、养女，我脑子都乱套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山峰看了看其他人，都是一副疑惑的神情：“你们还记得谢甜甜尸体旁边的那个布娃娃吗？”

　　江流点头：“她小时候的玩具？”

　　“对，我问过谢希伟，他给我讲了和谢甜甜看电影丢了布娃娃的事。当时我以为他说的是和谢甜甜，但其实我错了，他说的是他妹妹。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一个成年人怎么可能从墙洞钻进去，又怎么可能被看门大爷打了一顿？”山峰回想当时谢希伟的神情，当时觉得诡异，现在明白了，那是模糊了记忆之后嫁接在另一个人身上后的神情。

　　因为谢希伟也在劝说他自己相信这个故事，他真的很想家人啊。

　　江流看着照片：“你的意思是，他遇到谢甜甜的时候，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对，所以他把娃娃留在谢甜甜的尸体旁边，送她沿江回家。”

　　山峰说完之后，众人有一阵沉默。

　　刘悦还是有一点不解：“山队，可他把谢甜甜当成自己的妹妹，为什么当时没有动手呢？”

　　对于这个问题，山峰也曾迷惑过：“他是要动手的。许甜甜认识他，也不排斥他，这说明他提前踩好了时间，至少去过三次以上，和杀害小白鸽时一样。”

　　说着，山峰站起身，看着许甜甜父母的车祸照片：“任何一个普通人，看到这样的车祸现场，都难以承受。谢希伟虽然杀人，但都是机械性窒息，没有鲜血，而且对他来说那不是杀人，是回家的方式。所以当初谢希伟看到惨烈的现场和喷溅的鲜血时，他和普通人一样承受不了，甚至更严重，这导致了他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刘悦恍然大悟：“就是说，谢希伟在那一刻，对死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可以这么说。”

　　江流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有没有一种可能……谢希伟把自己差点被撞死的经历，投射到这件事上，把谢甜甜看作侥幸活下来的自己，转而收养谢甜甜，并停止杀人？”

　　山峰点头认可：“有可能。谢希伟对谢甜甜极为溺爱。他停手的这二十年，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拥有幸福家庭的人，他甚至完全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但谢甜甜的意外，让他封闭已久的开关打开了，他回到了那个疯狂的状态，坚定地认为回家就是宿命，回家才是永恒。”

　　谢希伟对家的执念，远超一般人。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他的人生可以说是不幸的、悲惨的。但他把这些不幸和悲惨都归咎于没有家，这是为什么？家在谢希伟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在他被收养之前，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导致他生出如此执念？

　　旁边的罗成看了看山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可是……可是谢希伟靠什么判定，这些人是他亲人呢？”

　　死者之间并无联系，也没有相似的特征，为什么会被谢希伟选上呢？

　　山峰想了一下才回答：“一定有些部分让他觉得相似，物品、相貌、身高，甚至是气味。”

　　办公室又陷入了沉默。

　　江流转头问道：“对了，他老家查的怎么样了？”

　　罗成摇头：“巴都县回复了，说没这个人啊。”

　　“继续查，把同时期出生的孩子全查一遍！”

　　他就不相信，谢希伟的原生家庭查不出来。

　　说到了谢希伟的老家，刘悦请示：“山队，江队，我们要不要去一趟他养父母家？奉安县刘家村。”

　　山峰点头：“要去，人的问题，还是要从家庭里找。”

　　如果养父母的家庭能够抚平谢希伟的创伤，他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山峰也是被收养的孩子，他能理解这种因为情感伤害寻求愈合的渴望。可是他要比谢希伟幸运得多，他碰到了一对善良的养父母。

　　江流认同山峰的决定：“没错，拼出来整个的谢希伟，才能搞清他要干什么。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