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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督军公子大侦探 蒙白 13515 2024-10-19 10:01

  

  周仁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内外,一丝光也不曾外泄。除了墙角茕茕的孤灯,这书房没有另外的光源,阴暗得仿佛要吞噬一切。办公桌上摆着雪茄盒与一支手枪,黄澄澄的子弹散落一旁。

  周尔雅从来不喜欢这里。

  他从小就不爱踏足书房,自从开始对黑暗恐惧之后,他更只会掉头就走。但今天,他要在这里,与父亲进行一场最后的对话。

  “我想知道的,不仅是这一次凶杀的真相,也包括二十年前的真相。”

  他的语气平静,并无起伏。

  黑暗仍然带来恐惧,但我能战胜他。

  即使在这里暗无天日,窗外仍然有明媚的阳光。

  周仁山睁开了眼睛,他早就知道这个儿子会违拗他的意志,然而他今日敢于面对面质问自己,仍然出乎意料之外。

  “你想知道什么?”

  周仁山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在这座城堡里面,他是唯一的王,他安排了每个人的命运,就像是一张庞大的网,层层叠叠,无法挣脱。

  可今天不同。

  不……从那日的晚宴开始,就不同了吧。

  督军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也许,在二十年前那个燃烧的夜晚开始,一切早就偏离了方向。

  “你快要死了。”

  周尔雅的声音中带着悲悯,也揭开了最后一层面纱,这扑朔迷离的案情背后,代表着父亲的不甘。

  “这不重要。”

  对于生死,周仁山仍然像以前一样不屑一顾。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人总是要死的,事实上在战场上每一秒钟他都有可能死去,二十年前,他也早该死去。延长的生命,本来就是多余的。

  “这很重要。”

  周尔雅认真地反驳。

  “如果你还不会死,那不管怎么样,太太和我那些兄弟,绝对没有反抗的勇气,这一场惨剧也就不可能发生。他们的那些小心思会被你的威权和力量压制,不会抬头。”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其实与其说是你要死了,更不如说是你打算放弃权力,没有权力的你,和死去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已经不是你的附属品,当然会为自己打算。”

  不管周仁山死不死,他打算辞去上海督军,放弃生杀予夺的权力,这就让这个畸形的家庭失去了主心骨。周尔雅当然知道这是形势所迫,周仁山甚至是在主动拥抱时代的潮流,是顺应大势,可惜对于周家其他人来说,这是在自杀。

  ——他们不能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和丈夫。

  一切混乱的肇使,源于此。

  “好吧。”

  周仁山没有眨眼,声音依然铁血,只是多了一丝疲惫。

  “那又如何?”

  他目光炯炯盯着周尔雅,带着讥嘲问道:“所以我的儿子,你在混乱和虚无还有恐惧之中拼出了最后的拼图吗?这一切的生死与仇恨,你都已经了解了吗?你像是小儿科一样的侦探工作,能够带给你线索和真相吗?”

  “能。”

  周尔雅坚定地点点头。

  “我现在来找你,并不是要问你什么。”

  “而只是需要你的确认。”

  在踏入黑暗的书房前一刻,周尔雅已经解开了所有的谜题。

  甚至……他从来不愿意面对的,那个最痛苦和恐怖的,二十年前的真相。

  周仁山哑然。

  他良久没有说话,仿佛消失在了黑暗中。

  周尔雅并没有等待他的反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座督军公馆,本来就带着仇恨、猜疑与疯狂,愤怒与恶意仿佛四面蔓延的汽油,只要一点火花,就会引起爆炸。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在我回来的那个家宴上,宣布要退休的消息。”

  这是关键的导火索。

  周仁山是上海督军,位高权重,在整个国家的一盘棋中,也处于非常重要的位置。他与各方势力的关系都不错,进可攻,退可守,他为什么要退休?

  退一万步来说,你要退休,为什么一点口风也不对家里人漏?反而在周尔雅回来的晚上,宣布这个消息?

  你想干什么?

  想让这个一直叛逆没有养在身边的儿子继承自己的一切吗?

  这是老大为什么愤怒的原因,也是太太起杀机的根源。

  这不需要实证,只需要一点怀疑就够了。

  更何况,内部的矛盾本来就在即将爆裂的前夜,无非是大帅将一切压制了而已。

  ——那么,如果这种压制不存在了呢?

  周仁山沉闷问道:“那么,是谁毒死了老大?”

  他或许表面上并不关心,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是他三十几年看着长大的长子,他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死前的怨毒众人皆见,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

  “是太太。”

  周尔雅毫不犹豫。

  “这是这个宅子里面凶杀最清晰的一起。”

  “大哥应该不是太太的亲子吧?”

  周尔雅漫不经心地反问,却又揭开了这个家庭中一个不算是秘密的秘密。

  太太的惊惶与愤怒来得太假,却缺乏最应该的悲伤。

  她与老大的相处方式,本来就没有那么亲热,与她和家范的母子感情相比,老大更像是个外人。作为一个亲生母亲,在许多次选择中都会让长子让着幼子,这不是偏心可以解释的。

  “还是没有理由。”

  周仁山没有回答周尔雅的问题,但等于是默认,只很冷静地反驳:“如果她担心的是你,那么老大是她天生的同盟军,她要杀也是先杀你,而不是断自己的助力。”

  不管真实是如何,大家都觉得周典论是太太的亲子,在这种情况下,太太为什么要自断一臂?

  周尔雅叹息。

  “督军,你真的觉得人都是没有心的工具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大哥活了三十几年,你觉得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吗?他会一直隐忍,一直退让,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你与太太的长子,他应该担负一个长兄的责任。”

  “但是……你没发觉他变了吗?”

  那晚的周典论,不是平日的周典论。

  平日的周典论,绝不会那么疯狂,那么怨毒,就像是狂喷毒液的蛇。

  或许是因为生死关头暴露本性,但他积累的愤怒与怀疑,早就腐蚀了他的心。

  他在怀疑什么?他在愤怒什么?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并非太太的亲子,一直在充当一个牺牲品的角色?

  ——他有愤怒的理由。

  随着周典论的死去,他最后的心情已经无法确认,但他的认知,却可以判断。

  周仁山再度默然。

  他不关心这些小事——他觉得这些都是小事,他眼中只有家国天下,为此连最爱的女人都可以牺牲。儿女情长,与他无关,国家已经是这个样子,还在乎这些小情绪吗?

  然而这些他所不在意的小情绪,却如蔓延的毒素,忠于吞噬了一切,在黑暗中再度造成了悲剧。

  “还是不对。”

  周仁山皱眉:“她并没有下毒的机会。”

  毒下在酒里,周典论要喝哪一瓶酒,拿哪一个杯子,根本是随机的。没有人能预先知道,当然也不可能预先下毒。

  唯一有机会下毒的是试图夺走酒瓶的周尔雅,这也是为什么太太的诬陷一开始能够奏效的原因。

  虽然周尔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也带来了疑问。

  下毒者到底是谁。

  “她下毒,早于这之前。”

  周尔雅带着讥讽的笑容:“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作案的手法说出来不值一哂,那个酒柜在餐厅中就是陈设,那几瓶酒本来根本不会开,除非是太太的安排。”

  “她在每一瓶酒中都下了毒,想要谁死,只要不阻止他喝那一瓶酒就可以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是这座宅子中每个人的救命恩人。”

  “除了你之外。”

  “因为你不喝酒。”

  “太太也知道你不喝酒,所以才敢这么做。”

  周尔雅淡淡地说出真相,让准备反驳的周仁山哑口无言。

  在这个家庭里面,威权重于太太的只有周仁山本人,他如果要喝酒,没有人能阻止他。如果酒柜中每一瓶酒都有毒,那对他而言就是个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把他毒死。

  太太当然是不想要他死的。

  “你经常在办公桌放一杯酒,在睡前也会让仆人准备甜酒,吃饭的时候一样。”

  “可我注意到了,你从来只是举杯,酒不沾唇。你收藏了许多名酒,却从不会主动打开,只会安排仆人开酒来招待客人,这也就意味着用什么酒拿什么酒的权利只归属于太太。”

  “所以这一切是掩饰,你早就不再触碰任何酒精。”

  周尔雅的观察很细致。

  而督军不喝酒——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与二十年前那场悲剧有关,周尔雅捏紧了拳头,只觉得胸腔中一阵刺痛。

  太太从来不离开督军府邸,哪怕是打麻将,也都是叫搭子来家里,自己从不外出,只说守着佛堂念经。

  ——倒不如说守着那几瓶杀人的毒酒。

  周典论的发飙给了她机会,她眼睁睁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开了毒酒,一饮而尽。

  没有阻止。

  只是冷漠地旁观着。

  这就是谋杀。

  “证据就在眼前,之后的事态变化接踵而来,太太根本来不及换掉柜中的毒酒,现在把那些名酒拿出去检验,仍然可以发现酒中的毒素。”

  周尔雅的目光落在那华丽的酒柜上,玻璃上周典论的掌印仍然清晰可见。

  酒瓶上都落了一层灰,说明已经许久没有人动过它们。

  ——太太的杀人手段,到底准备了有多久啊?

  周仁山瞪着自己的儿子:“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杀死这家里任何一个人?”

  “除了你。”

  周尔雅补充。

  这不是为了维护督军的权威,只是说明事实而已。

  周仁山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倒是小看她了。”

  他有些怅然,太太这几十年,不争不抢,不声不响,就一直稳稳待在后宅。他们俩个,本来就是没有感情的吧?但不管怎么说,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有孩子。

  依稀记得,她也是大家小姐,只是没受过什么教育,两人从来说不到一块儿去。对社会的变化,对国家的危机,她从来没有什么感触,目光永远只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如果是旧社会,她就是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妻良母。

  但在这个时代,她更像是个落伍的老古董。

  但是……老古董,一样能那么狠。

  周仁山这一次没有问太太的动机。

  他知道这个女人有太多杀人的动机了,她的忍、她的恨,周仁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无关紧要,他让地火在这个家庭地板下流淌,只是觉得不可能有爆发的一日。

  然而,终究是爆发了。

  就在他打算急流勇退,用余生陪伴家人的时刻。

  爆发的火山毁灭了一切。

  ——这很有点讽刺意味。

  “那么老四呢?”

  周仁山觉得有点疲倦,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当然也想知道最后的真相。

  第二个被杀的是周家范,是太太最亲的幼子,也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与支柱。他死之后,对于太太来说,一切崩溃,已经不能好的结局。

  周尔雅低头。

  他确实不喜欢周家范,周家范被太太宠坏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

  他的死,也是底线。

  “家范太年轻了。”

  周尔雅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干涩,讲述悲剧的时候,往往就是这么难以酝酿情绪。

  “他发现了罪行,于是被灭口。”

  枪声或许不是开启杀戮的序幕,却是真正见血的那一刻,周家人的疯狂与仇恨被点燃。

  “灭口?”

  周仁山怔了怔。

  “母亲永远不会杀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太太杀死老大,都是为了老四。她怎么可能……杀他灭口?”这完全不合逻辑,太太宁可罪行败露,宁可自己被儿子杀死,也决不可能动周家范一根手指头。

  周仁山觉得荒谬。

  “当然不是太太。”

  周尔雅摇头:“太太的杀人计划不说天衣无缝,至少明面上看起来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老四当然不可能发现。”

  “他发现的,是别的东西。”

  周仁山眼睛眯了起来,他发现对于这个家,他确实了解得太少。

  罪恶在他鼻子底下发源,他却一无所知。

  “还有……谁?”

  他甚至发现没有勇气问下去。

  ——难道这一切,都是迟来的报应?

  “这就涉及到这东西了。”

  周尔雅从口袋中掏出金钥匙,轻轻放在周仁山面前,“这东西你找了二十年,现在也该让你看到了。”

  周仁山浑身一震,撑着桌面站起来。

  “这就是……”

  不用周尔雅解释,他很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他曾经见过,曾经不顾一切的追求过,甚至为此毁了人性与人生。

  他没有得到。

  ——在他准备退下去放弃的时候,这东西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还有什么意义呢?

  周仁山苦涩地想着,这东西居然藏了这么多年,完全违背了初衷,就算到他手里也并无大用。他已经没有征战沙场的时间了,他老了,他快要死了。

  “这东西,一直在你那儿?”

  周仁山忽然想到了什么,陡然抬头,冷冷地看着周尔雅。

  周尔雅摇头。

  “直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

  这是根深蒂固的本性,或许他是个开明的军阀,或许他是个愧疚的丈夫和父亲,但骨子里面,他是个狼性的军人。涉及到利益,一切都能撇开。

  幸好……他已经老了。

  “我是最近才找到的,当然,就算是你不退下来,我也不会把这东西给你。这本来就不属于你,你就算是拿到手了,也没有任何作用,只会造就更多的混乱和杀戮,国家并不会变得更好。”

  “胡说!”

  周仁山愤怒地否定:“那是现在,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得到这些,我就不会局限于东南一隅,我可以南下统合,练兵养兵,北伐中原!”

  他一直有梦想,他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一切。

  “然后呢?”

  周尔雅静静地看着他,带着同情。

  “且不说你能不能成功,然后呢?”

  “国民政府北伐成功了,然后呢?”

  东北易帜,国家统一,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形式上的。国家仍然四分五裂,仍然积贫积弱,仍然受到列强的欺凌,邻邦蠢蠢欲动,民族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如果是周仁山,能够做得更好吗?

  这是发自灵魂的拷问。

  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不……哪怕只是十年前,周仁山或许还会嘴硬。但是现在……他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他要退下来,不也是因为知道这一切不可为吗?

  不说他即使北伐,也未必能够战胜直系和奉系,就算胜了,他能比现在软弱的国民政府做得更好吗?

  不能。

  就像是现在,他迫于国内外的压力,只能准备下野。如果占据更高的位置,他也仍然无能为力。这不是简简单单能够解决的问题。

  婉如是对的,他确实并非有资格掌握这一笔财富的人。

  就算他得到了,他也找不到救国的道路,一样只是在瞎折腾。

  那时候太年轻,他不相信。

  现在,他信了。

  ——也晚了。

  “但是藏得也太久了些。”

  终究心里还是意难平。周仁山轻声嘀咕:“藏得太深了些,就算在我手里再没用,至少也能发挥点作用。要是能多有一个师,也许就……”

  像滚雪球一样,如果能够拿这一笔财富作为原始积累,二十年或许能够给他更多的资源,或许就能顶住列强的压力,或许就能……

  “你也许不相信。”

  周尔雅声音尖锐:“在最后的最后,母亲是打算把它交给你的,即使是临死之前,她也给你留了信号。只可惜你从来不曾关注,也就错过了。”

  这些秘密的讯息,母亲不只是留给自己,同样也是留给督军的。

  如果周仁山能够多想一想,多看一看,他应该比周尔雅早二十年发现这一切——那时候一切都还在周家,痕迹和细节也未曾被时光泯灭,更容易找到。

  可惜他太忙了,他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他要去打仗,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证明正确。

  所以他不回头看。

  他也害怕回头看。

  “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周仁山有些恼羞成怒,他不想再提过去:“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已经捐给了抗联。”

  周尔雅毫不犹豫,“从我拿到手那天,立刻就发出了联络,他们也早就过来准备收取。目前东北是最大的威胁,抗联最需要军饷。”

  日本人在东北的威胁已经付诸实际,摩擦不断,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抗联是抵御的第一道防线。正如周仁山所说,财富藏于地下毫无用处,在抵抗外敌的时候,只要能够发挥一点儿作用也是好的。

  “好,好。”

  周仁山并没有愤怒,他有一瞬间的失落,但他也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忽然抬起头:“所以秋小姐就是那个联络人对不对?”

  他到底曾是枭雄,脑子并不差,秋珍与周尔雅奇怪的关系,让他觉得很诧异,现在联系起来,只有这一个可能。

  “不错。”

  周尔雅点头:“她已经回东北了,你抓不住她。”

  “我怎么会抓她?”周仁山愤怒地摆手:“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是爱国的!”

  他也曾有朴素的理想,只是迫于形势,做过许多不心甘情愿的错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不会含糊。

  周尔雅点点头:“我相信你。”

  年幼的时候,他对父亲只有恨意,但现在有的时候他也能够理解父亲的无奈。这是时代的无奈,是世界的无奈,他相信父亲仍然是个一腔热血的军人,只可惜已经很难再有机会证明自己。

  周仁山似乎很在意儿子的谅解,他呼了一口气,又闭眼说道:“慕容小姐不会误会就好。”

  因为秋珍,慕容似乎有些吃醋,不过在周尔雅蒙受冤屈的时候,她仍然相信奔走,说明对自己这个笨蛋儿子还是一片真情。儿子既然没有移情别恋,那或许年轻人还能有美好的未来。

  “话题岔开了。”

  周尔雅默默把话题转了回来。

  他理解周仁山想要拖延不想继续听下去的原因,因为之后会更加残忍。

  只可惜,真相就是这么残忍,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无法回避。

  只能一鼓作气。

  “这就是家范遇害的诱因。”

  周尔雅冷酷地指着钥匙。

  周仁山沉默,双目血红。

  他能够预料得到。

  这东西在二十年前带来了悲剧,二十年后,继续带来悲剧?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周仁山忽然有这种感觉。

  “这一大笔银元要运往东北,怎么也不可能不露痕迹。日本人发现了秋小姐的行踪,另外也不知从什么渠道获知了我们周家有这一笔藏宝的线索,所以,他们要在周家找一个突破口。”

  周尔雅静静地叙述着。

  “所以他们找了家范?”

  周仁山神色终于变化,抑制不住的愤怒从眼神中透出。

  “不。”

  周尔雅摇头:“他们找了禹贡。”

  “老二?”

  周仁山面色惨白。

  他瞬间明白了周尔雅所指。

  家门不幸。

  周禹贡一直热心交结狐朋狗友,态度上也颇为亲日,被周仁山训斥过几次。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做汉奸!

  “禹贡想要立功,就一直在查探这一笔藏宝的消息,他找过我好几次,我一开始没有觉得什么,只以为他自己贪心。但他偷听到了我和秋小姐说话,竟然想去报告日本人,在东西上船之前拦截。”

  周尔雅的语气很平静,但周仁山听得出来那平静之后的惊雷。

  “家范又不小心发现了这一点。”

  “他不知道禹贡要找的人是日本人。”

  如果知道,他胆子不会那么大。周家范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色厉内荏,真要遇到什么事肯定就怂了。

  “他想要分一杯羹,就去找了禹贡。并且威胁说如果不给他一部分,他就会去向你检举,这是禹贡万万不能接受的。”

  周禹贡最怕自己的父亲,更怕父亲知道自己当了汉奸。

  父亲现在说要退但还没退,在日本人的势力彻底接管上海之前,周禹贡绝不敢暴露,除非他躲到日租界去,否则周仁山真的会亲手毙了他。

  “所以……”

  接下来的情景,可以想象。

  周仁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小时候的关系很好,老大年纪大些,你又出了国,都是老二带着老四一起玩。想不到……”

  一枪爆头。

  死不瞑目。

  周家范尸体脸上的惊疑,深深震撼了周仁山,他终于知道他眼睛为什么睁那么大。

  只是想跟兄长敲一笔竹杠,怎么就迎来了杀身之祸?

  他死都没明白。

  周仁山沉默了许久,他总共只有四个儿子,现在已经死了三个。

  另外一个,从小就不亲。

  “所以,老二是那边的人动手?”

  他耷拉着眼皮问周尔雅。

  “是。”

  周尔雅没有否认。

  这确实是他的亲兄弟,但他已经黑了心肠,要去当汉奸,要将抗联的军饷献给日本人。周尔雅没有任何立场去救他。

  “是秋小姐?”

  “是。”

  周尔雅点头:“她解决禹贡之后,匆忙离开,只给我留了个记号,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细节也是我推理出来的。”

  能够在督军府动手的只有秋珍,在杀死禹贡之后,她还有机会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利用韩虞和慕容来访脱身远走,一点都不乱,可说是女中豪杰。

  周仁山没说话。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如果我知道了这件事,也会毙了禹贡。”

  这是大节,绝没有妥协的余地。

  “我知道您在这件事上,没有问题。”

  周尔雅难得的用了敬语。

  周仁山是个复杂的人,他是旧时代的军人,有许多坏习气无法改变,但他确实爱国,确实有自己的底线。这一点,也是周尔雅还承认这个父亲的原因。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周尔雅摊手,“夫人发疯,觉得一切都是我做的,决定杀了我再自杀。”

  这就是督军府最后的混乱和杀戮,死了许多人,如果不是蔡副官与韩虞,可能周尔雅与周仁山都会死,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在这昏暗的书房中进行着最后一场父子的对话。

  “这么说来,案子就很清楚了。”

  周仁山忽然很冷漠,仿佛事不关己。

  他计算着:“太太杀了老大,老二杀老四,被抗联义士处决,太太发疯,想要杀我们所有人,结果只杀了自己。”

  说起来很简单。

  但这就近乎灭门惨祸。

  即使是什么风浪都经过的督军周仁山,临到老来,也很难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他红着眼。

  “然后。”

  周尔雅淡淡开口:“接下来的事,其实与这次的案件无关,但那个人也是我们的家人。因为这件东西的存在。”他指了指桌上的钥匙,又说:“就与二十年后的杀人案扯上了关系,我只想问问你,当初,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仁山的情绪在一刹那崩溃。

  “失火!你明明知道是失火!那天晚上我和你妈吵架,然后离开了家,谁知道突然失火,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知道的!”

  这个故事早就重复了一百遍,当初的报纸上也是这么登的。

  周尔雅笑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这个家的毒瘤都已经爆了,那当初这根子上的恶,为什么还要藏起来?”

  他盯着周仁山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那天晚上,我其实在房间里。”

  什么?

  周仁山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儿子。

  “不可能……那里都烧完了……”

  如果周尔雅在房里,那他怎么能活下来?

  周尔雅闭上了眼睛,回想起那黑暗中的熊熊烈火。

  “你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

  窗帘后的绝对黑暗,与房中燃烧的火焰,这是他最恐怖的回忆。

  明明是黑暗的,偏偏灼热,偏偏光明,令人更加绝望。

  “我当时年纪太小了,只看到了几个片段,只听到了几句话,所以一直在拼凑那一晚的真相。”

  周尔雅缓缓说着,直面心中最大的恐惧。

  如果无法找出沉没在时间里面的真实,他永远也无法逃脱对黑暗的恐惧。

  甚至……不敢向往光明。

  “一开始,是你和母亲吵架,为了这个。”

  周尔雅又指着钥匙。在得到这一批藏宝之后,他最后也找出了所有的讯息:“母亲的家庭在南洋筹集了一批捐助,数目非常庞大,准备捐献资助国内的建设事业。不过乱哄哄的,母亲其实也不知道该捐给哪一方。当时国民政府尚未成立,暗流涌动,到处都在争权夺势。”

  “她不吝惜钱财,只是担心明珠暗投。”

  “当时你知道了这一笔捐献的存在,就希望她拿出来给你买军火,用来发展军队。”

  从周仁山的角度来看,这一点都没错。妻族募集的军饷,当然该归他来用,何况他也不是为了个人的势力发展,也是为了练兵救国,他不理解一向支持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断然拒绝他的要求。

  “这有什么不对吗?”周仁山咬牙切齿。

  “当然不对。”

  周尔雅摇头:“母亲的想法很简单,这一批捐献不是给你们这些军阀来扩充自己势力的,你们无法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给你们只是为虎作伥。”

  这个问题刚才已经争论过了。

  周仁山无话可说。

  他知道自己就算得到了这一笔军饷,在开头领先了,仍然还是一个军阀,顶多将势力扩展到江浙?那又有什么用?整个国家仍然是一团乱。

  “那给别人又有用了?当时有心救国的,能有几人?”

  各省督抚,各怀鬼胎,哪个真心为了国家?周仁山至少有一腔热血,其他人更是不堪!

  “当时的情形无法重来,我们也没法争谁对谁错。”

  周尔雅也不想评价。

  “但是在你负气离去之后,居然派人来杀人。”

  什么?

  周仁山眉头紧皱:“怎么可能?我当晚回了司令部,婉如是我的妻子,我怎么可能害她?”

  周尔雅没理他继续说道:“我害怕你们吵架,躲在窗帘后,你走之后,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只看见黑暗中一个矮个子对母亲开了一枪。”

  什么?

  周仁山震惊:“这你从来没有说过。”

  “因为我一直认为这是你安排的,事实上,即使是母亲临死之前,也觉得是你安排的。”

  周尔雅语气冷漠至极。

  他一直记得母亲的话语:“你记住,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在窗帘后。你就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

  即使快要死了,母亲记挂的也不是自己,而是他。

  如果是他的父亲下令杀死他的母亲,他该如何自处自保?

  母亲在血泊中挣扎着冷静点火,抹去一切痕迹。

  “胡闹!”

  “这绝不可能!这是你小时候的幻觉!”

  周仁山否认:“她如果想要救你,为什么会点火?你在窗帘后,会烧死你的!”

  如果是母亲在最后时刻为了保护儿子而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又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选择?明知道周尔雅躲在窗帘后,还去点火,那不是让人去死吗?

  这与她的安排完全相反,只能归咎于周尔雅的幻觉。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周尔雅嘴角弯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自己也怀疑是幻觉,所以看过许多心理医生,想知道为什么。大家一般的论点是,我因为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并未来得及救援而生出愧疚,所以记忆编造了一个谋杀的场景,来逃避自己的责任。”

  这好像还说得通。

  只能是这样。

  “但是……”

  周尔雅抬起头,摇头:“我最后发现,我并不是逃避责任的人。而且,我也最后发现当初的那个凶手,并不是我的幻觉。”

  “凶手是谁?”

  周仁山霍然站起,即使过了二十年,丧妻之痛仍然让他灼伤。

  “那个凶手是左撇子,穿着黑衣,用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左手持枪,用一只白朗宁手枪,总共射了六发子弹,一言不发就离去了。”

  周仁山手脚发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这些细节,记录在我的病历上。”

  周尔雅将一叠笔记放在周仁山面前。

  “这不是我现在编造的,是我确确实实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你说母亲是你的妻子,你不会杀人,很可惜,你不止一个妻子。”

  黑色兜帽白朗宁手枪,这就是太太疯狂时候的行动。

  她在二十年后想射死全家,在二十年前,却射死了林婉如。

  “其实,说是你害的也没错。”

  “因为太太最清楚你的脾气,她知道你有可能会因为利益而杀妻,可笑的是,连我母亲都这么觉得。所以她在你们争吵之后,立刻出手,我母亲果然以为是你的手笔,所以根本没想也不敢讨回公道,只想要保住我的命。”

  虎毒不食子,但连妻子都能害死的丈夫,谁又能相信亲情?

  于是林婉如主动遮掩了真相,达到了太太想要的目的,甚至想让唯一的目击证人永远不要说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

  周仁山脑中一片混乱。

  这短短几天,他的一切都已经颠覆了。

  “这还是不能解释,你母亲为什么要烧死你!”

  这只能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因为……母亲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我。”

  周尔雅笑了。

  他把一切都说完之后,施施然起身,准备扬长而去。

  “不是你这个父亲。”

  “而是知道我一直会躲在什么地方的人。”

  他推开门,走出了黑暗的书房,只留下周仁山一个人。

  蔡副官与韩虞在外面等他,他们都带着担忧的神色,在书房外,他们也都听到了一切。

  “走吧。”

  周尔雅毫无留恋地说道。

  督军府的可怕事件在上海滩传了许久,不过终究还是在别的喧嚣中平复,听说北平有义女复仇,为报复仇刺杀了大帅,一时间沸沸扬扬,这传奇又盖过了遮遮掩掩的督军府案。

  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方向,舆论也渐渐平息。

  霞飞路,尔虞侦探社。

  “你真的要走?”

  韩虞极力挽留:“周督军已经通电下野,去租界当寓公了。他不在上海,根本不影响你。你不想继续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找出罪恶的真相了吗?”

  周尔雅打算离开一阵子。行李都收拾好了,蔡副官提着两个大箱子。

  韩虞知道他曾经想要离开,但是他与慕容轮番劝说,原以为周尔雅改变了主意,想不到还是要走。

  “再说慕容怎么办,你可是跟她约好了要去看电影的!你们谈恋爱到现在连一部电影都没看过,我都看不下去!”

  “你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听着韩虞的唠叨,周尔雅笑了:“我要是不走,你给我一份工作吗?”

  督军府的靠山没有了,周尔雅连一毛钱都没要,除了这一处老宅,他可能比韩虞更穷。

  “说什么废话,这侦探社不是你的吗?”

  韩虞纠正。

  周尔雅眼中笑意更浓:“现在是顾小姐当赞助人,我们才能继续营业,理论上来说,这侦探社已经是算是你的了。”

  韩虞涨红了脸:“她是她,我是我!”

  他气得摇手:“不跟你东拉西扯,是不是侦探社的工作给你,你就不走?”

  “走还是要走的。”

  周尔雅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得给我一个月假,东北那边东西到了,我得和秋小姐清点核对一下,办完之后我就回来。”

  这家伙根本就没打算走!这分明是在耍他!

  韩虞咬牙切齿:“你这个混蛋!”

  周尔雅露出温煦的笑容,他推开了门。

  门外,春光明媚。

  黑暗虽然会占据一时,但太阳终究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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